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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萬根毛

      2023-10-11 03:12:44第代著冬
      安徽文學 2023年10期
      關鍵詞:周子根毛牙刷

      第代著冬

      歇馬橋鎮(zhèn)有艘機動木船,每月沿普子河往下游航行五次。百里之外,有個土特產(chǎn)品批發(fā)市場,木船上運載的土陶經(jīng)批發(fā)商的手,源源不斷地流向城市和鄉(xiāng)村,成為做蒸菜的碗碟、泡菜壇子,以及鹽罐、茶罐和油壺。

      機動木船的船家是個長著兩條羅圈腿的老漢。自從歇馬橋鎮(zhèn)通了高等級柏油公路,普子河船運生意越來越差。人們棄船上岸,在公路上當駕駛員。羅圈腿老漢本來也想上岸當駕駛員,讓何正剛留住了。何正剛有一孔祖?zhèn)鞯暮渭腋G,生產(chǎn)土陶。土陶屬易碎產(chǎn)品,適合水上運輸。何正剛許諾羅圈腿老漢,只要何家窯還在,就只和他做運輸生意。

      在何正剛挽留下,從十年前開始,空曠的普子河就只有羅圈腿老漢那艘機動木船在水面游蕩。尤其到了春秋,普子河波平浪穩(wěn),兩岸景色宜人,機動木船像一枚枯葉在水面上來往,慢悠悠地,如同無家可歸的浪子,又像不食人間煙火的行吟詩人。十多年后,何家窯開不下去的傳言由過路人的舌尖馱著,來到了普子河邊。

      “為什么呢?”羅圈腿老漢吃驚地問,“何正剛不是干得好好的嗎?”

      “何正剛上了年紀,干不動了?!?/p>

      “他可以讓子女來干唄?!?/p>

      “何正剛只有個姑娘,聽說他的爺爺曾經(jīng)定過一條規(guī)矩,何家窯跟別的家傳手藝一樣,傳男不傳女。”

      “呀,什么年代了,還重男輕女?”

      在歇馬橋鎮(zhèn)的傳說中,何正剛爺爺是個小個子,靠何家窯穿上了長衫,戴上了禮帽,像知書達禮的先生。即使搞大集體生產(chǎn)那些年,何正剛的父親也靠何家窯掙足了工分。何正剛的父親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一心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土地承包到戶不久,歇馬橋鎮(zhèn)來了不少游販,帶著大量山外出產(chǎn)的新奇東西,在場上的屋檐下形成一個流動市場。每逢歇馬橋鎮(zhèn)趕場,小販們就帶著尖厲的叫賣聲,揮舞著紗巾、花線和能夠治療各種蛇毒的蛇藥在市場上尖叫,弄得歇馬橋鎮(zhèn)煙塵滾滾,仿佛有大群野雞在鎮(zhèn)上覓食。何正剛父親迷上了一個能夠從牙齒里捉牙蟲的牙醫(yī)。牙醫(yī)許諾,以一顆金牙作為報酬,帶何正剛父親回他老家開一家窯廠。

      “金牙倒是不錯,”何正剛的父親討價還價說,“不過,如果還有一些別的好處,我也許能跟你一起離開歇馬橋鎮(zhèn)?!?/p>

      “我能教你捉牙蟲的技術?!?/p>

      “這是個好主意。”

      何正剛的父親受到這門新技術蠱惑,決定跟著牙醫(yī)投奔他鄉(xiāng)。那時,何家窯作為何家的私產(chǎn),已經(jīng)還給了何正剛的父親。但他不想在何家窯上浪費太多的時間,與金牙和牙醫(yī)許諾的前景相比,何家窯的工作太平淡無奇了。人們擔心他上當受騙,列舉了很多反面教材,可何正剛的父親很自信,他覺得自己就活得像一把算盤,不可能有別的東西超過他的算計。

      何正剛的父親像個即將出征的士兵,興高采烈地在家收拾行李,準備帶著手藝一走了之。那時何正剛十一歲,與父親一心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不同,他對歇馬橋鎮(zhèn)十分滿意,尤其是對祖?zhèn)鞯臒帐炙囀种浴K赣H學了一段時間,才剛剛學會選擇陶土,還沒上過車盤,父親就要走了。

      何正剛很迷茫,天天哭喪著臉在歇馬橋鎮(zhèn)走來走去,期望誘騙他父親的牙醫(yī)突發(fā)疾病,或者幡然反悔。為此,他慫恿好朋友周子全去給牙醫(yī)搗亂。周子全長得比何正剛壯實,膽子比他大,辦法也比他多。周子全認為,即使牙醫(yī)放棄打何正剛父親的主意,以后還會有其他人來歇馬橋鎮(zhèn),保不定何正剛的父親會喜歡上別的技術。周子全說:“除非讓何叔回心轉意?!?/p>

      “怎么才能讓他回心轉意呢?”

      “也許可以讓你死去的爺爺幫忙?!?/p>

      歇馬橋鎮(zhèn)陸續(xù)出現(xiàn)了一些夢境。夢境稀奇古怪,被人們講得繪聲繪色。在夢中,何正剛爺爺帶來口信,說如果何正剛的父親仍然聽信牙醫(yī)那一套,丟下何家窯去外地學習捉牙蟲,他就會放棄對何家窯的保佑,進而專門搞破壞,至少要讓拋棄何家窯的家伙缺胳膊少腿。

      這些夢把何正剛的父親嚇得不輕,雖然金牙和捉牙蟲的技術對他仍有極大的誘惑,但他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為了把自己痛改前非的決心搞得盡人皆知,他搞了一場夸張的拜師儀式。在儀式上,他正式收兒子何正剛為徒,燒了香,敬了茶,拜了祖宗牌位。何正剛父親說:“你既然當了何家窯的徒弟,就要守何家窯的規(guī)矩,何家窯的規(guī)矩是什么?”

      “質量第一?!?/p>

      “那是廣告,說你爺爺定的規(guī)矩?!?/p>

      “傳男不傳女?!?/p>

      從此,何正剛跟在他父親身后,寸步不離,生怕所學技術有所遺漏。直到成年,他仍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從選土、踩泥、配料到上車盤,從晾曬、入窯、點火、封窯到開窯,何正剛都做得一絲不茍,小心翼翼。盡管如此,命運還是跟他開了一個玩笑,讓他結婚時遇到了計劃生育,只能生一個孩子。他沒辦法了,只能像撞大運那樣,期望能摸黑生個兒子,以便兌現(xiàn)把何家窯傳下去的承諾??伤敕ǔ闪藟粝?,只生了個女兒,取名何蓮。何蓮倒是蠻喜歡何家窯的,從小喜歡玩泥巴。為了感謝好朋友周子全少年時給他出了爺爺托夢的主意,何蓮一生下來,何正剛就讓她認周子全當了干爹。何蓮認周子全當干爹時,周子全還沒結婚。不過,他很快就結婚了,生了個比他漂亮的兒子周家旋。周家旋跟何蓮一樣,從小聰明伶俐,很會讀書,一直讀到大學都沒降過級。

      “這不像周子全呀,周子全是出了名的降班老爺。”

      “應該像他媽,聽說他媽是個讀書的苗子?!?/p>

      “你真會吹牛,他媽都去世兩年了,誰能證明你說的是真是假?”

      周子全的老婆是不是會讀書,歇馬橋鎮(zhèn)的人沒印象,只記得她在世時,周子全也曾衣冠楚楚,像個正人君子。自從他老婆去世后,周子全的生活就不講究了。他本來多毛,由于不修邊幅,使他看上去很邋遢,像個不洗臉的人。實際上,他天天洗臉,也堅持一周洗一次澡,如果以個人衛(wèi)生而論,周子全在歇馬橋鎮(zhèn)屬于中等水平。可他家院子就不行了,里面舊物累疊,垃圾遍地,只需刮一場大風,周子全就能貢獻出半個鎮(zhèn)子的灰塵。

      周子全把自己家搞得很臟那一年,鎮(zhèn)政府正在努力創(chuàng)建全縣衛(wèi)生鄉(xiāng)鎮(zhèn),成立了臨時機構——衛(wèi)生鄉(xiāng)鎮(zhèn)創(chuàng)建辦。創(chuàng)建辦的工作人員在鎮(zhèn)上貼了很多標語,辦了很多專欄,發(fā)了不少傳單,也開了很多次動員會,搞得人人都知道講究衛(wèi)生的好處。有些居民胡亂聯(lián)想,把新冠疫情跟不講衛(wèi)生聯(lián)系在一起,弄成小道消息在鎮(zhèn)上傳播,結果威力比開會的效果還好,人們講衛(wèi)生的熱情得到極大提高,不僅家家搞得纖塵不染,連鎮(zhèn)外那條原來布滿牛糞的石板路也被人們搞得油光可鑒。

      正當創(chuàng)建辦的工作人員為創(chuàng)建成果奔走相告時,空氣中的異味提醒他們,鎮(zhèn)上還有衛(wèi)生死角。他們像出門試探天氣的耕牛那樣,朝天舉著鼻子,在歇馬橋鎮(zhèn)走來走去。他們循著空氣中的異味,來到了周子全的院門前。

      “你不知道我們在創(chuàng)建衛(wèi)生鄉(xiāng)鎮(zhèn)嗎?”

      “知道呀,我舉雙手擁護。”

      “你擁護還把家里搞得那么臟?光憑你家院子,驗收就不合格。”

      “那我沒辦法,你們知道,我是收舊貨的?!?/p>

      周子全確實是收舊貨的。歇馬橋鎮(zhèn)通了高等級柏油公路不久,周子全就做起了舊貨生意。他的舊貨生意跟別的舊貨生意不一樣,他做的舊貨生意是無本生意。人們看見,周子全常常提著一只人造革黑皮包,在歇馬橋鎮(zhèn)鄉(xiāng)下轉悠,向人們討要閑下來的農(nóng)具、石磨、石碓窩、石粑窩、石擂缽,以及風車、水碾和木制獨輪車。人們誤以為他因為喪偶,得了癔癥,瘋瘋癲癲。也有人不相信他病了,認為憑他的精明,收來的舊貨里一定藏著一個外人不知道的秘密。有人像警察盯梢那樣,盯著周子全的一舉一動。沒多久,盯梢有了重大收獲,人們知道周子全把收來的舊貨全部賣到了省城的鄉(xiāng)村博物館、城市公園,以及想突出鄉(xiāng)村風味的酒樓。

      “誰給他出了這么好一個主意,一點本錢沒花,就把錢賺了?”

      “聽說是他兒子周家旋?!?/p>

      周家旋大學畢業(yè)后,在省城一家文化創(chuàng)意公司工作。歇馬橋鎮(zhèn)的人不懂文化創(chuàng)意是干什么的,誤以為是師范學校改制后的新名稱,或者是新組建的一個敲鑼打鼓的響器班子。后來聽了年輕人的解釋,才知道文化創(chuàng)意是新事物,出個主意就能賺錢。

      周家旋從小在外求學,偶爾在歇馬橋鎮(zhèn)露下面,像個游客。鎮(zhèn)政府衛(wèi)生創(chuàng)建辦的工作人員說服不了周子全,又指望不上周家旋,轉而找到了周子全的干女兒何蓮,期望她出面教育一下她干爹,讓他配合衛(wèi)生鄉(xiāng)鎮(zhèn)的創(chuàng)建工作,把家庭衛(wèi)生搞起來。

      何蓮接受了衛(wèi)生鄉(xiāng)鎮(zhèn)創(chuàng)建辦的委托,放下手上的事情,走過一條街道和一條小巷,到周子全的院子去,動員她干爹搞好家庭衛(wèi)生。歇馬橋鎮(zhèn)的人知道,何蓮的心眼比蜜蜂蜂巢的眼子還多,她沒直接找周子全,而是拐了個彎,找了谷秋月。

      谷秋月是歇馬橋鎮(zhèn)官陽壩的人,長得高大健壯,像個籃球運動員。其實她不會打籃球,也不會打別的球。她的強項不是運動,而是把官陽壩的家和土地收拾得井井有條。熟悉她的人說,谷秋月人很善良,她男人林萬奎也不錯,是大家公認的半個好人。

      人們不知道林萬奎為什么是半個好人,但知道他年輕時學過泥瓦匠手藝,一直在省城一個裝修隊當泥水工,官陽壩的家靠谷秋月打理。兩年前,他們兒子林從毛要到歇馬橋鎮(zhèn)中心校發(fā)蒙讀書,谷秋月來鎮(zhèn)上當陪讀。為了生計,她租了周子全院子臨街一間小屋開了家日用品雜貨店,賣一次性打火機、肥皂、香皂、牙刷、牙膏、毛巾、飯碗、拖把、釘子、拖鞋、布鞋。別看雜貨店小,品種倒是不少。消費者多是街坊鄰居,谷秋月很看重質量,從不敢賣便宜貨,雜貨店開了兩年,生意越來越好。

      何蓮來找谷秋月,是想讓她以院子臟為借口,要求周子全減少租金。谷秋月是個爽快人,聽了何蓮的解釋,滿口答應了。她沒想到,周子全不僅不答應把院子弄干凈,還威脅說,如果她再拿院子臟說事,他就把那間小屋租給別人。何蓮見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本來,她不想用第二計,第二計要撒謊,她不想撒謊?,F(xiàn)在沒辦法了,只能撒謊。

      “干爹,你把院子收拾一下?!?/p>

      “我收拾院子干什么?你沒看見我連電視機上面的灰都不抹?只要還能讓我看清楚節(jié)目,那些灰我就不抹?!?/p>

      “我聽說家旋耍了個女朋友,特別講衛(wèi)生,我擔心他們哪天回來看見你家是這個樣子,可能要散伙?!?/p>

      何蓮撒謊沒兩天,水廠抄表的師傅傳出消息,說周子全家用水量有點怪。原來,他每個月用水量十噸,這個月他家水表像發(fā)了瘋,一天就用了十噸。抄表師傅懷疑水表壞了,建議周子全換只水表,周子全不以為意,很大度地說,算了,它想跑快一點就跑快一點吧。

      周子全的變化令歇馬橋鎮(zhèn)的居民有點目不暇接,他不光把一臉的毛刮得干干凈凈,還把自己打扮得十分光鮮,像個新郎招搖過市。不知道真相的,以為他動了續(xù)弦的心思。只有何蓮知道,他是誤以為自己要當爺爺了,正暗中悄悄替周家旋出力。

      為了把自己講衛(wèi)生的新形象宣傳出去,周子全決定在自己干凈的院子里辦幾桌五十壽辰的生日宴席。宴席規(guī)模不大,只有幾桌人。但周子全在羊觀嶺的親戚帶來了一套鑼鼓湊熱鬧,一刻不停地在院子里打耍鑼鼓,搞得歇馬橋鎮(zhèn)鑼鼓喧天,把全鎮(zhèn)的狗都吸引過來了。它們搶在客人前面,撐著前肢坐在桌子下面等開席,眼光流里流氣的,像一群坐在街邊打望的二流子。

      按照歇馬橋鎮(zhèn)的風俗,辦生日宴席要給客人發(fā)紀念品。一般是一人發(fā)一只壽碗,壽碗上燒有“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也有發(fā)茶杯或T恤衫的。周子全沒發(fā)壽碗,也沒發(fā)茶杯和T恤衫,為了更好地包裝自己,他給每位客人發(fā)了一個洗漱包。洗漱包是周子全讓谷秋月幫忙準備的。谷秋月對房東老板的事情格外重視,專程去了一趟縣城,選購了一款漂亮的洗漱包,里面裝了牙膏、牙刷、香皂、毛巾和一把指甲刀。紀念品一端上桌,人們立馬放下筷子,喜笑顏開,贊不絕口,認為周子全是個講衛(wèi)生的模范。

      “你們看,”人們放好洗漱包,繼續(xù)吃喝,只有何正剛從包里掏出物品,一本正經(jīng)地看了一陣說,“你們看這個東西?!?/p>

      “一把牙刷,有什么好看的?”

      “看上面的字。”

      “超軟新牙刷,刷毛一萬根?!?/p>

      “我明白了,”有人恍然大悟地說,“你是說它沒有一萬根毛?”

      “這么小一點,怎么可能有一萬根毛?”

      仿佛有人往湖里扔了塊石頭,好奇像漣漪從何正剛坐的席桌上蕩開,迅速波及到所有客人。人們紛紛放下酒杯和筷子,從洗漱包里翻出牙刷,很認真地研究上面的一萬根毛。毫無懸念,所有人都認定這把牙刷沒有一萬根毛。他們開著各種玩笑,以嘲弄的口吻說這把牙刷,說它吹噓的一萬根毛。

      這個結果令谷秋月猝不及防,她知道周子全很在意生日宴席,購買物品時特別小心,沒想到還是讓上面的字給騙了。谷秋月坐在宴席上,聽著人們的玩笑,如坐針氈。她剛吃了個半飽,就讓何正剛給羞走了。

      一萬根毛的影響在宴席后第二天出現(xiàn)了。那天天晴,陽光透過雜貨店的百葉窗,在貨架上留下一道道光芒的階梯,一些發(fā)亮的灰塵在階梯里攀升。谷秋月打開門窗,讓陽光像水一樣涌進來。跟著陽光涌進來的,還有幾個年輕人。

      “你們想買什么?”

      “我們來看牙刷,”一個年輕人在貨架上找到牙刷,取下來說,“真的,它說自己有一萬根毛。”

      “連傻子都看得出來,它沒有一萬根毛?!?/p>

      幾個年輕人什么時候離開的,谷秋月不知道,她像缺氧那樣,胸部急劇地一起一伏,像兩只在繩扣上掙扎的竹雞。谷秋月覺得對不起周子全,自己一不小心,把他的生日宴席搞砸了。她好不容易挨到黃昏,早早關了門,從前面繞到周子全家的院子,準備為一萬根毛的事,向他道歉。

      谷秋月找到周子全時,周子全正站在院子的大門口,跟他的一個年輕族叔辯論。周子全的族叔負責歇馬橋鎮(zhèn)周氏族譜的撰寫,他自作主張,在族譜后面加了一欄《周氏人物》,類似歇馬橋鎮(zhèn)周氏家族爭光貢獻獎。周子全的族叔私設了條件,入選者要么有副科以上職務,要么有中級職稱,要么是私營企業(yè)主,三者必居其一。一旦入選,可在族譜里印一張免冠正面相和撰寫五百字簡介,以鼓勵周氏后人以入選者為楷模,奮發(fā)努力,為家族爭光。本來好好的,沒什么爭議,但周子全認為憑自己的收入,應該在族譜里占一個二指寬的地盤。他像騎馬那樣把兩條腿跨在大門的門檻上,神情激動地扳著指頭說:“你看,你選上的那個周子沱,開了間周氏豆腐坊,一年賣豆腐的收入還不如我,憑什么我不能成為人物?”

      “你收入再多,也只能算個投機取巧的販子,怎么可能讓周氏后人來學習你倒騰舊貨呢?”

      “你思想太僵化了,應該像老輩子說的那樣,不拘一格降人才。”

      周子全的族叔說不過年長的族侄,假借還有別的事,像敗將一樣走了。族叔一走,周子全像一條興奮的攆仗狗失去了目標,經(jīng)歷了短暫的沮喪后,他發(fā)現(xiàn)谷秋月站在旁邊,重又變得興奮和好斗起來。有很長一段時間,谷秋月都沒插上嘴,周子全一直在說族譜的是非。

      谷秋月好不容易逮到個機會說上話,承認自己辜負了周老板的好意,專程來為一萬根毛的事情道歉。周子全倒是很大度,說這件事情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牙刷的生產(chǎn)商做虛假宣傳。他說,谷秋月要想擺脫賣假貨的嫌疑,只能讓牙刷的生產(chǎn)商給她一個說法。

      周子全的話讓谷秋月很受啟發(fā),她一直誠信經(jīng)營,沒賣過假貨。為了自己的信譽,谷秋月決定找牙刷的生產(chǎn)商討要說法。她說干就干,晚上等兒子林從毛睡了以后,她起身坐在臺燈下數(shù)牙刷毛。牙刷的刷毛分成二十小格,她先剪下一格,拿了一根毛衣針一根一根地數(shù)。如果不是剪下來,谷秋月真不知道牙刷毛如此纖細,她眼神本來很好,但要想看清楚每根毛還是十分吃力。她花了差不多十多分鐘,才把一格刷毛數(shù)完。結果令她十分吃驚,她剪下來的刷毛有五百根。按照二十格計算,五百乘二十等于一萬。廠家沒亂說,一把牙刷確實有一萬根毛。

      這個結果太出乎意料了,谷秋月有些眩暈。她閉目休息了一會兒,一鼓作氣把剩下的刷毛數(shù)了一遍,結果正如預料的那樣,不多不少,一萬根毛。那天晚上,谷秋月跟牙刷較上了勁,她一連數(shù)了三把牙刷,都是一萬根毛。既然廠家沒搞虛假宣傳,能夠給她一個說法的就只有何正剛了。上床睡覺前,谷秋月準備去找何正剛,讓他給自己一個說法。

      第二天,谷秋月出門前,陰沉沉的天空仿佛為了配合她的心情,忽然下了一場驟雨。豆大的雨點像瓦缸倒出的黃豆從天上傾瀉下來,把地上的塵土砸出一個個小坑;接著,彌漫的積水像一塊抹布,又將小坑抹掉了。谷秋月從門后拿出一把黑色折疊傘,一邊撐開,一邊邁進雨中。折疊傘斷了兩根傘骨,一小塊傘面塌下來,像一只老鷹斷了翅膀。

      谷秋月?lián)沃鴤忝嫱嵝钡呐f傘,穿過密雨中的街道和小巷,到處打聽何正剛的行蹤。有人說他在茶館打麻將,有人說他在家里睡懶覺,也有人說他在何家窯挖排水溝。谷秋月找過幾個地方,等她在何家窯找到何正剛時,她的兩只褲腳已經(jīng)讓雨淋濕了,仿佛她剛剛涉水渡過一條齊膝深的小河。

      “何叔,這是前幾天你見過的牙刷,”谷秋月從褲包里掏出一只塑料袋,里面裝著剪掉的刷毛和光禿禿的刷柄。她將塑料袋遞給何正剛,“我數(shù)過了,一萬根毛,一根不少,你數(shù)一下?!?/p>

      “我數(shù)它干什么?”

      “你不是說我賣的牙刷沒一萬根毛嗎?”

      “我是說過這句話,難道你想讓我給它磕頭認個錯?”

      “不是,我是想讓你給我證明一下,我賣的牙刷有一萬根毛?!?/p>

      “我承認,它有一萬根毛?!?/p>

      谷秋月離開后,雨停了。遠山露出輪廓,歇馬橋鎮(zhèn)漸漸從雨霧中浮現(xiàn)。站在山彎何家窯的高處,能夠看見一段普子河。普子河上空蕩蕩的,河上有一只江鷹,像云影一樣在山脊高處懸浮。

      兩個場期后,谷秋月沒等來何正剛的說法,倒等來了越來越多看一萬根毛的人。谷秋月正色地告訴來看笑話的人,她賣的牙刷真的有一萬根毛,不信自己數(shù)。沒人相信她的話,也沒人愿意數(shù)。他們用輕佻的眼神看著谷秋月,像看一個黃色段子。

      谷秋月又等了兩天,才想起讓周子全當中間人,讓他找何正剛給自己一個說法。周子全聽說牙刷有一萬根毛,一下子變得趾高氣揚,仿佛他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周子全滿口答應去找何正剛,他想的不光是證明谷秋月賣的牙刷有一萬根毛,他肚子里還有個小九九,期望通過這件事,把他講衛(wèi)生的形象宣傳得家喻戶曉。

      周子全找到何正剛時,何正剛正在組織人往何家窯里裝陶坯。何家窯有三眼窯室,一次成品不到一百件。周子全走進存放陶坯的草棚,在一張條桌邊坐下來。條桌上的陶坯取走了,滿是陶泥殘渣的桌面上,放著何正剛的一只搪瓷茶盅。茶盅里泡著發(fā)黑的茶水,內(nèi)壁上掛著一層黑黑的茶垢。周子全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對著遠處用木托端著陶坯的何正剛喊:“干親家,你過來。”

      “還有三天要點火了,我不得空?!?/p>

      “哎呀,公雞打鳴都要歇口氣,你難道比打鳴的公雞還忙?”

      “你說,什么事?”

      “你答應給谷秋月一個說法,一直沒動靜,什么意思嘛?”

      “我不知道怎么給她一個說法?!?/p>

      “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寫張證明貼到雜貨店墻上,說她賣的牙刷確實有一萬根毛?!?/p>

      何正剛寫的那紙證明是什么時候貼到雜貨店墻上的,谷秋月不知道。當她早晨從租住的地方出來,過了兩棵桂花樹,看見幾個人圍在門口嘻嘻哈哈。她走過去,見墻上貼了一張打印紙,何正剛在上面寫了一個證明。證明上說,谷秋月賣的牙刷確實有一萬根毛。

      谷秋月的臉一下子紅了。她擠過去,將紙撕下來,揉成一團??礋狒[的人見賣一萬根毛的人來了,“轟”的一聲散開了,像一群從牛糞上被驚飛的蒼蠅。他們跑到遠處,仿佛到了安全的地方,又停下腳步在那里繼續(xù)說笑。

      何正剛到谷秋月的小門店貼了證明后,來看牙刷的更多了。他們把牙刷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上幾遍,再一臉詭異地遞還給谷秋月。谷秋月很苦惱,揚言要去找何正剛扯皮。她的說法在鎮(zhèn)上越傳越兇,閉窯前的頭天晚上,人們看見何蓮來找谷秋月,兩人關在雜貨店里密謀了半天。燈光照在百葉窗上,把她們的影子切成像扣肉那樣的薄片。好事者們猜測,何蓮肯定是代替她父親來跟谷秋月講和的。

      大家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沒承想,第二天封窯時,谷秋月踩著一地黃昏時的光影,怒氣沖沖地來到何家窯,毫不顧及禁忌,直接爬到窯尾,站在高處大吵大鬧。封窯的人站在下面,他們的臉像漸漸成熟的柚子,時而發(fā)黃,時而發(fā)綠。

      “谷秋月,”何正剛憤怒地說,“你不知道封窯時,女人不能到窯上來嗎?”

      “為什么不能來?”

      “爺爺管何家窯時,就因為周子全的奶奶到窯上鬧事,出過兩窯廢品,何家窯才定了傳男不傳女的規(guī)矩,你要賠我一窯土陶的損失。”

      “那你說我牙刷沒有一萬根毛的損失又該怎樣計算?”

      “各是一回事?!?/p>

      “不,就是一回事,”谷秋月離開何家窯往外走,她說,“現(xiàn)在,我們的損失相互抵消,兩不相欠了?!?/p>

      歇馬橋鎮(zhèn)的人認為,何家窯在何正剛爺爺手上出過兩窯廢品,這次經(jīng)過谷秋月一鬧,何正剛可能要重蹈他爺爺?shù)母厕H。何正剛自知理虧,沒出門去找谷秋月扯皮。七天后,在何蓮的勸說下,何正剛打起精神,來到了何家窯。當他小心翼翼地取下窯室的封磚,讓春末的陽光像流水一樣涌進窯室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三間窯室不僅沒有一件殘次品,成品竟像瓷器一樣漂亮。

      經(jīng)過這件事情,連何正剛也認為,他爺爺定的規(guī)矩并不靠譜,決定正式把燒窯手藝傳給何蓮。周子全對這件事很上心,認為是自己生日宴席歪打正著,發(fā)揮了作用。他出面幫何正剛安排了拜師儀式,讓他吃了何蓮的敬茶,供奉了祖先。施行完拜師禮,周子全說:“干親家,有件事我不得不說了。”

      “什么事?”

      “你知道當年我奶奶去何家窯吵架,里面的陶坯為什么會炸裂嗎?”周子全像說書人那樣賣了個關子說,“是因為我奶奶去窯上吵架是做樣子,實際上是我爺爺偷偷給封好的窯室鉆了小孔,讓溫度突然下降,里面的陶坯才會全部炸裂。所以,不是女人不能參加封窯。”

      “你為什么不早說?”

      “畢竟是家丑哇,難道我不能猶豫一下?”

      沒過多久,歇馬橋鎮(zhèn)傳出閑話,說谷秋月選在封窯那天去找何正剛扯皮,是何蓮出的主意,目的是讓何正剛死守的所謂規(guī)矩不攻自破。人們對這個說法很好奇,一有機會就找谷秋月詢問。谷秋月總是笑而不答,一臉莫測高深。

      歇馬橋鎮(zhèn)那座有百年之久的何家窯后繼有人的消息,仍然由人們用舌尖馱著,帶到了四面八方,也帶到了普子河唯一的船家耳朵里。長著兩條羅圈腿的船家將右腳提起來,像狗屙尿那樣,用鞋底在船板上寫之字,以掩飾他內(nèi)心的興奮。“這樣說來,”羅圈腿船家將鞋底停在之字彎道上說,“我這艘老船還要繼續(xù)在普子河上航行了?”

      “那是當然?!?/p>

      “過路人,謝謝你的嘴,你真是長了條口吐蓮花的好舌頭?!?/p>

      “不關我舌頭的事,你要謝就謝那把有一萬根毛的牙刷吧?!?/p>

      羅圈腿船家在說話聲里起動馬達,駕著木船拐過了河灣。那是春末黃昏,一輪夕陽仰臥在山巔之上,光芒順著樹梢、山脊、溝壑流淌下來,在河面上灑下大片跳躍的、鉆石般的光斑。過了一會兒,夕陽走下了山崗,野蟲子的鳴叫聲里,水面升起流霧般的暮色。

      普子河徹底變空了。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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