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影子一樣的人

連亭

每天，山河都會從不失手地吞噬落日，這些事一天天地發(fā)生在樹木逐漸縮小的遠(yuǎn)方，我望不穿，但能感覺薄暮正在悄悄地降臨。它小心翼翼地放下帷幔，從各個隱蔽的地方蛇形而出，像濕氣一樣沾滿人的皮膚，又不動聲色地爬滿房子、院子、水井，撩動著山河、樹木、云朵和天空。它從四面八方朝我涌來，又在風(fēng)中輕輕散開。它隨著落日的消失而慢慢加重，開始是橙黃，接著是昏黃、灰黃、灰黑，最后成為一張巨大的純色黑幔。它遮籠了我，包括我內(nèi)心的隱秘。

有時我懷疑是風(fēng)吹來了黑夜，它是個會畫符的巫師，將墨水涂滿天地間的一切，直到清晨的露珠將墨水洗凈，太陽重新照亮人間。這個懷疑很快遭到否定，因為白天也有風(fēng)。白天的風(fēng)除去一些蒙在家具上的塵土，卻并不阻礙我看見事物。我對著天上的星星充滿疑惑，為什么只有它們不被遮住呢？從地面到星空，存在什么不同？為什么地上的燈會滅，而天上的不會？行路的人沒有回答我，行人各自回屋，回到收容自己的角落，回到風(fēng)聲比野外小得多的地方。我站在曠野上，朝著家的方向奔跑，景物的顏色和輪廓隱沒在黑暗之中，我什么也看不清，我什么也不需要看清。

這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我的年齡隨著樹的年輪增長，樹的年輪隨著落日的光暈生長。大河遼闊，青山遼遠(yuǎn)，風(fēng)使一切變得蒼茫的同時也給一切安上了翅膀，山河跟著來去自如的風(fēng)向遠(yuǎn)處迢遞，只有沉默的村莊像刺猬般蜷縮一方。人們一如既往地在薄暮降臨時各自回屋，不論是風(fēng)和日麗的陽春，還是酷暑難耐的炎夏，抑或秋涼似水、寒風(fēng)肆虐的季節(jié)。

我從哪兒來？村莊從何處至？為什么登上再高的山也留不住落日？為什么跟著河流走多遠(yuǎn)都找不到風(fēng)的巢穴？薄暮常常倚門相待，收攏我小小的影子，我必須跑到燈下才能重新把它找回。而母親，即使是在沒有停電的夜晚，也要在偏房里點(diǎn)亮一盞如豆的油燈，這頗像藏族人點(diǎn)酥油燈的風(fēng)俗。母親不是藏人，她說她點(diǎn)燈是為了深夜回家的先人能看見自己。先人是誰？先人就像影子一樣，要靠燈來照見。這很奇怪，影子明明是幽暗的東西，卻只存在于光明的旁邊。每當(dāng)深夜被憋醒不得不爬起來上廁所時，走過偏房的門我都不敢往里看，生怕撞見先人們的影子。我承認(rèn)我對他們心生恐懼。

村莊中有個獨(dú)眼人，總在薄暮朦朧時從家里走出來，額頭亮著的貓燈，仿佛是他的另一只眼睛。我曾問他在夜里哪只眼睛看得更清楚，他說他從來不用眼睛看。“那干嗎還要點(diǎn)燈？”“點(diǎn)燈是為了讓別人看見我?！薄澳悴挥醚劬茨阌檬裁囱剑俊薄拔矣枚渎?，它們像眼睛一樣亮堂?！彼诒∧褐新牭绞裁?？白天用不著點(diǎn)燈，于是白天人們似乎看不見走在陽光中的他，而在薄暮中額頭上的燈照亮了他的存在，看見他的人都問他幾句好，甚至停下來和他談?wù)勄f稼，說說菜園子。薄暮收攏了我的影子，卻照亮了他的聲音。

有人對我說，很多聲音在薄暮中會變得更清晰。比如生活的氣息，鍋碗瓢盆，鏗鏗鏘鏘。比如母親的呼喚，悠長綿軟，溫潤如水。比如歸鳥的翅聲，撲撲啦啦，風(fēng)中有聲。再比如蝙蝠的叫聲，花朵的凋謝聲，莊稼的拔節(jié)聲，夜行人的腳步聲……呵，夜晚的確有那么多聲音啊，它們像風(fēng)一樣舒展開來，像薄暮一樣合攏起來，它們多么豐盛??！

收破爛的、賣冰棍的搖著鈴聲沿著黃土路走遠(yuǎn)了，討飯的、借宿的敲著破碗出現(xiàn)在村口。他們聞著飯香朝著有炊煙的人家走去，蹲在人家門外喊門，沙啞的聲音應(yīng)和著廚房里鍋碗瓢盆的聲音。“有人在家嗎？”門里的人雖知門外的人明知故問，但還是把門打開，端出一碗帶湯的飯來，倒到鏗然有聲的破碗里。夜里這些討飯的會借宿在草垛、柴房、牛棚甚至只是干爽的墻角邊，沒有人知道他們打哪兒來，也沒有人記得住他們長啥模樣。村里人說起他們，只是一面嬉笑一面聳聳肩。曾經(jīng)有個別處來的婦人來村里問，“可曾見過一個左臉帶刀疤的討飯人？”“討飯的？”被問到的人重復(fù)一遍，“你問的是哪一個？我們這里一天要來好幾個討飯的?！薄澳樕蠋У栋痰摹！薄澳樕蠋У栋痰倪@陣子也來了十幾個呢！”婦人到底也沒打聽到什么，因為村里人從未留意討飯人的模樣，從未弄清他們叫什么名字，就連他們走過的路、睡過的地方也沒有留下一絲他們來過的痕跡。討飯的給村里人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他們是在薄暮中才能看見的、敲著破碗的、面目模糊的一群影子。

我時常要在薄暮中摸索徘徊，漸漸地我的耳朵也獲得了眼睛的能力。我和額頭點(diǎn)燈的人擦肩而過，我的耳朵和他的耳朵一樣充滿聲息。各種晚風(fēng)沖擊著我的皮膚和神經(jīng)，各種聲息舞動著在黑暗中點(diǎn)亮的燈火。我在厚實的土地上，不斷遇見頭上舉著火種的人，在自己的旅途上點(diǎn)燃光明的人。我和他們越來越接近，如同樹木與天空越來越接近。

作者領(lǐng)讀

每個小孩都曾有一個對影子好奇、迷戀又恐懼的童年。影子飄忽不定，會隨著光源和光線變化，使得它比鏡像更令人捉摸不透。

鏡像幫助孩子認(rèn)識自己，影子引領(lǐng)孩子感受神奇。大中午它是腳下的一小塊黑團(tuán)，黎明黃昏則成了又長又大又濃黑的變形人像。我們都曾在太陽底下問：“這是什么？”大人說：“這是你的影子?！庇白?，我們獲得了這一概念，卻仍不知這概念意味著什么，同時又因為它屬于自己而既高興又害怕?！笆俏业?，啊，我的！”擁有多么令人興奮！可是它這么丑這么黑，會不會冷不丁給自己帶來霉運(yùn)呢？

我們終究在影子的陪伴下長大。我們的疑問不在了，也不會害怕了，但我們卻很少注意到影子了。童年是不是隨著我們對影子的忽視而消失的呢？

有一天晚上，我在一條兩旁長滿樹的小路上散步，忽然看見一棵長著巴掌大的橢圓形葉子的樹，在燈光的映照下在路面灑下美麗的影子，仿佛一幅意境高遠(yuǎn)的水墨畫。我被這大自然的藝術(shù)震撼到了。我看著這幅畫，想起那些遙遠(yuǎn)的舊時光。那時，我能隨時捕捉到天地間微小的聲息，歡喜于收集大地上的影子。

回到書桌旁，我一口氣寫下了這篇文章。我和燈下的影子一起重新變成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