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耳
又坐船行走于河面,我回想往事,沒有甜蜜或者心酸,只有一陣陣惡心。河上濃厚的云層很配合這種心情,而在我們這方天空,十之七八都是這種陰霾,太陽不多,陰云也很少痛快地將自己化成一把雨落下來。我仍是想起唐小果來。曾經(jīng)的相遇,我自以為是地跟她談到懷才不遇,說既然那么多人都覺得自己懷才不遇,我就寧肯當成少數(shù)派,認為自己已經(jīng)充分得到應得。當時我以為這是心里話,現(xiàn)在想想,其實就是一種說話的技巧,一種自我標榜的慣口。我以為自己口拙,平時在女人面前不善言辭,其實真正碰到喜歡的,照樣油嘴滑舌。我真的覺得獲得和付出對等?我哪時又真正地通透過?現(xiàn)在,我回憶著說話當時自己的模樣,看著眼前那個女人,嘴上豁達,心里本就無盡欲望。去到她那里,上床之前她暫時打住我,問我知不知道,自己說的哪句話打動了她。我當時急著下手,哪還記得自己跟她說過的那些屁話?她有些失望,說你原來不懂女人,打動我只是瞎打誤撞。我說你提醒我一下啊。她吐氣如蘭,將我關(guān)于“懷才不遇”的那些說法幾乎一字不漏背了出來。其實我也不記得原文,“一字不漏”也不過是自己當時的一種錯覺。然后我們上床,完事后她讓我滾蛋?,F(xiàn)在想想,她又何曾被我打動?那也許是她的常用伎倆,僅僅為了在上床之前將彼此的興致進一步撩撥,讓我干活不要偷懶。我腦里浮現(xiàn)出那一幕,一陣陣地惡心。我張大耳朵,關(guān)閉記憶,讓水流聲和馬達的突突聲沖淡這無邊無際的惡心……
這時,腦袋里忽閃出一個句子,“昨天的我像個傻逼,今天的我找回自己”。有一陣,這屁話不斷地被人引用,但分析一下就不難發(fā)現(xiàn),說話人以為找回自己,其實他還是一個傻逼。這句話其實說明,一個傻逼將欲罷不能地傻逼下去。而我,何嘗不是一樣?想起往事,感到惡心,難道這能說明今天的我已經(jīng)變得清醒?
我這次坐船是奔縣城里去,到了箕鎮(zhèn)不下船,一路漂到界田垅。界田垅是水路的盡頭,到那里棄船登岸,坐了車繼續(xù)走。幾天前我接到胡美嬌發(fā)來的短信,邀我去喝酒,不是喜酒,更不是喪酒,而是一家新店開張,大宴賓客匯聚人氣。我不知道那家店和胡美嬌有何瓜葛,她既然請我,還說有事情和我商量,我就去。我也想送一對花籃,但綢帶上寫些什么?我拿捏不準,不敢造次。
在這河流上漂著,我努力回憶起我的學生胡美嬌,以便把唐小果一點點地擠開。我走向大廳內(nèi)密密麻麻的人群,腦袋里開始緩緩升騰往昔的場景。
當年我第一次走進箕鎮(zhèn)職校的教室,和學生見面,目光就刷到她臉上。她讓我感到一陣疑惑,是不是還有別的老師來觀摩旁聽?一點名,就澄清了她的身份,是我的學生。她九歲才發(fā)蒙讀書,小學讀了八年,讀初一時已經(jīng)亭亭玉立、含苞待放了。在班上點完了名,我就建議讓胡美嬌同學當班長,還假模假式地問詢班上同學:你們同不同意,同意的請舉手。我看見一只只手臂高聳,但有個聲音冷冷地冒出來,老師,老實交代,你是不是想泡她?班上哄笑一團。這是我沒法預料的,以前我在城里三中實習,那里的小孩低眉順眼,個個都爭當三好學生。但箕鎮(zhèn)不一樣,箕鎮(zhèn)是佴城有名的兇鎮(zhèn),這里出產(chǎn)美女和惡棍,而箕鎮(zhèn)職校正是這兩種特產(chǎn)發(fā)育的溫床。剛才他們手臂搖晃,我也沒聽清是誰說的,我請說話人站起來,下面又噓了起來,學生們相互揭發(fā):胡小童你有種站起來!楊惠橋你站起來!覃善友你是不是人……我初次見識到這幫學生蛋子的厲害,干揭發(fā)之事行包庇之實。胡美嬌唬地一下站起來,大喝一聲,哪家的雜種?有種沖我來,不要欺負人家姚老師!我示意她不要這么沖動,更不要罵臟話。她平靜以后,我問她愿不愿意當班長。她說,我當就我當。
她只讀了一年,就再也不肯上學了。家里面倒無所謂,她本人不好意思,說自己坐下來是學生,站起來明明是個老師。她說不讀了,她家人依然無所謂,由著她。我還家訪了一回,勸她家人,讓她多讀點書。胡美嬌的父親反問我,她一個笨腦殼,多讀書有啥用?你能給她找到好工作?我又征詢她的意見,她說她不是讀書的料,不想再浪費家里的錢,而且就算讀畢業(yè),也還是去洗發(fā)店呀餐館呀找個事做。既然這樣,不如現(xiàn)在就去,還可以早點兒賺錢。我想也是的,臨走時我說,有什么麻煩你還可以找我。你畢竟是我學生。她感激地點點頭。走出她家沒門的院子,我想,我是不是會對每個學生都這么說呢?再說,我又能幫他們什么忙?
后來也經(jīng)常碰見胡美嬌,逢箕鎮(zhèn)趕集,她總是在集場上溜達,一場也不耽擱?;?zhèn)的集場被人稱為狗場,青年男女最喜歡趕集,碰了面,彼此看著還順眼,能將就過去,便手牽著手往鎮(zhèn)東頭的“野雞窠”里鉆。那是偷情的地方,說是偷,這種事擺在箕鎮(zhèn)簡直明目張膽,簡直蕩氣回腸。在集場上,胡美嬌老遠看見我,就走過來喊我,臉上堆著笑。那次,我正要回敬一個笑臉,她身邊便現(xiàn)出一個男孩,也點點頭搭幫她叫我一聲老師好。那男孩個兒沒她高,染發(fā),肩上現(xiàn)出文身的一角,手上戴著黑皮圈子,圈子上綴著一溜尖釘。他臉上是很客氣的樣子,像是見到了未來的岳丈,但肢體語言卻在跟我說“不要惹我噢”。我和她以及那男孩打個招呼,錯身而過,各行各路,不知為何心子得來一下銳痛?;仡^望去,胡美嬌和男孩摟得很緊,胡美嬌摟男孩的脖子,男孩只好摟住胡美嬌的腰。胡美嬌還慈愛地替那男孩揩了一把鼻涕。他倆買下一根烏甘蔗,各自抓著半截啃起來,像是各操一柄大煙袋在抽煙。過不久,他倆在人堆里走失了各自的身影。
我只是心疼一下,胡胖可不想就此罷休。那天吃晚飯時,他氣咻咻地走過來把我碗里的肥肉搛去老大一筷子。我問誰又踩著你尾巴啦?誰踩你尾巴你咬誰一口,少他媽刨我碗里的菜。胡胖這才鄭重地盯我一眼,說今天你也被誰踩了?我不說,他憋不住就說了,我一聽嚇了一跳,他肚皮里憋火也是跟胡美嬌有關(guān)……
剛才我看見你們班的胡美嬌了,和龍強軍在一起。龍強軍什么東西啊,我以前教他的時候,沒少收拾他。胡胖憤怒地說,胡美嬌怎么就這眼光?一身的好肉,隨便找條狗就打發(fā)了?我提醒他,現(xiàn)在胡美嬌已經(jīng)不讀書了,龍強軍也不是你班上的小屁孩,人家兩個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你管不了。人家兩個就算去鉆野雞窠,你也只能拿眼睛遠遠地看。胡胖說,我今天盯著的,沒有鉆野雞窠。他敢!你告訴我,胡美嬌家住在哪里?她的娘老子肯定還不知道,自己女孩被什么樣的貨盯上了,我要提醒兩老注意一下。我嘿嘿地一笑,說你已經(jīng)喝醋了?你一走進她家院子,她老子就知道女兒被什么樣的貨盯上了。不是開玩笑!不準笑!胡胖臉紋一擰,又問,她家住在哪里?吃了飯你能不能帶我去?我把胡美嬌家的地址告訴他,讓他自己去找。
我估計胡胖也就是一時看著眼饞,說幾句屁話發(fā)泄掉。我不知道他去沒去胡美嬌家里揭發(fā),真去了,我也只能當他是吃飽了撐的。和他一比,狗拿耗子都算不得多管閑事了。幾天后逢集,又恰好是周日,我照樣在街子上逛蕩。雖然我不能像本地年輕小伙一樣去靠近那些女孩,但我喜歡欣賞他們彼此放電的樣子。他們把求愛這事演繹得如此簡單直白,目光的碰撞可以在集場上任何地方、任何一秒鐘里發(fā)生,男的看準了后往女的后脖頸吹口涼風,女的扭頭罵一句丑話,彼此便開始接上火了。別看妹子一開始把臉拉長,小伙子的皮實勁可以輕易突破那層偽裝,沒幾分鐘,兩人就有了熟悉的神情。我的目光游移,尋找觀察對象,老遠看見胡美嬌,她被人流挾裹著正往我這方向移動。我站著不動,等她到得面前打個招呼,沒想,她見到我扭頭往后走。那個小男孩并沒有出現(xiàn)在她身邊。我大是詫異,知道其中必有隱情。胡美嬌一向是尊重我的,她沒理由躲避我。我跟上去叫她名字。她停下來勾著腦袋,還是當年做錯事的樣子。我問她,到底怎么啦,你要躲著我?她的拇指相互繞了幾圈,咬了咬牙,說老師你憑什么去跟我爹講那些?我現(xiàn)在不是你學生了,再說我跟小軍也沒搞見不得人的事。我這才明白,胡胖果真去她家里搞揭發(fā),非但去了,還報出我的名字。我向她解釋,不是我,是有人冒充我。她問,那是誰。我剛要說出胡胖,忽然覺得不妥,舌頭一轉(zhuǎn),說我也不知道是誰。胡美嬌說,姚老師,你是說有人冒充?這種事情像電視演的。我說,你可以不信,我可以去你家。你父親看我一眼就能講句準話。她算是相信我了,眼里仍有很多疑惑。我和她往前走了一段路,發(fā)現(xiàn)那小伙子在前面一根電桿邊擺著古怪的POSE等她,兩眼翻得血紅,盯緊了我。我便對胡美嬌說,你自己逛吧,我要回學校了。這種打扮得像熱帶魚一樣鮮艷的半大小孩,白天不至于害怕,晚上會從噩夢中突然蹭出來。
回去的路上,我忽然明白過來,胡胖去到胡美嬌家里,不敢報出自己的真實姓名,因為他們都姓胡。本地對同姓結(jié)婚比較排斥,就算血緣上出了五服,擺上臺面也是丟臉的事。胡胖肯定都盤算好的,所以,他到胡美嬌家里,干脆冒充是我。我只在兩年前家訪過一次,她父親對我也沒多少印象。胡胖說他是我,她父親老眼昏花信以為真,我有什么辦法?我暗罵一句,豬嬲的胡胖!我想著到時怎么教訓他幾句。雖然我算不得什么角色,但也有名有姓,你要冒充我,起碼也要打打招呼是吧,問我同不同意是吧?我想,這么說他也不合適,胡胖到時反問一句,那跟你說你會同意嗎?我豈不是啞掉了?快走出鎮(zhèn)子,遠遠看見學校了,我還是想不清楚怎么教訓他,豬嬲的胡胖自己冒了出來,拉著我往路邊一個鹵煮店里面走。他說正要去找你,你自己就送上門來了。先吃飯,然后幫我去干事!他不由分說把我拉了進去,在座的還有個老頭,張著黑洞洞的嘴啃扒豬臉。酒是用洗潔精的空膠壺打來的,胡胖給我篩了滿滿一碗,我不喝。那老頭把一粒豬眼吸溜到嘴里,端過碗來敬我。胡胖介紹說,這是胡家安字輩老太公,方圓三十里凡是姓胡的,都要把他當成祖宗供著!你今天運氣好,平時想見都見不到的喲。你看,他還給你老人家敬酒!我想說我又不姓胡,但一看他老成那樣,不敢造次,陪著老人家喝掉半碗。這酒喝得出馬頭牌肥皂的味道。胡胖把老頭面前的扒豬臉切下半爿擱到我面前,老頭眼神還有些不痛快。一邊喝酒一邊說事,胡胖打算再去胡美嬌家里,用一頓花言巧語將胡美嬌的父親搞定,接納自己當女婿。這時我才看見胡胖把自己結(jié)實地打扮了一頓,脖頸上還扎了根領(lǐng)帶,扎得緊,胖臉看上去是腫了起來。安字輩老太公同去,幫他壓陣助威,勸說胡美嬌的父親,同姓一家親,肥水莫流外人田,以后生個小孩還照姓胡。胡胖要我一起去,到時候可以敲敲邊鼓。我說,你不和胡美嬌先接觸一下,看看她什么想法?胡胖胸脯一拍,說我已經(jīng)和她談過了,只要她父親答應,她問題不大。我知道他在胡謅,胡美嬌根本不知道自己又被人盯上了。我一不說破,二不答應同去。胡胖臉色一變,說這點小忙都不幫,我和你翻臉。我說你去撞墻,何必還要拉人看熱鬧哩?
你是不是也在打胡美嬌的主意?胡胖擺出恍然大悟的樣子。
去你的。我站起來就走,嘴里還在嚼肉,嚼著硌牙,吐出來是另一只豬眼。
胡胖比我多打了幾年光棍。他說早幾年他也很羞澀,話都不敢多說;現(xiàn)在去泡女人,不怕撕破臉了。人在二十啷當歲,想著我要搞搞愛情;到三十四十還打著光棍,心里面的念頭就會變得簡單:我是一個男人,我要一個女人!因為簡單,所以兇猛。我擔心自己再憋幾年,也會像他這般兇猛。
那天,胡胖有老太公坐鎮(zhèn),在胡美嬌家里待了整個下午。他倆剛進胡美嬌家的院子,胡父一看,又是上次那個檢舉揭發(fā)的老師,頭皮就疼,心想這人閑事未免管得太寬。胡美嬌年紀有這么大了,雙腳齊全,他不可能把女兒拴在門梁上。坐下來一聊,才知道胡胖另有目的。胡父沒想到這家伙是來提親的,太突然,讓人無所適從。胡胖嘴巴子好用,都是歷經(jīng)多年憋出來的口才。胡父活了幾十年,算是個明白人,他知道成天和胡美嬌泡一起的是街上混混,現(xiàn)在找上門的這個,卻是一個老師,有文化有理想,工作穩(wěn)定,旱澇保收。兩相比較,胡父再看看胡胖,就覺得他確實有幾分人樣子。當天晚上,胡美嬌的父親盛情挽留,打酒割肉要他倆在家中吃飯……當然,以上這些情況,是我自己躺在七條腿的床上用想象補充的。胡胖那天回來以后,什么也不跟我說。我沒有幫他忙,他一時記在心里了。我所知道的事實,是三天以后胡胖結(jié)實地挨了一頓打,頭上扎了好多圈繃帶,像是戴一頂白色安全帽;一條胳膊慘淡地掛在脖子上。雖然掛了彩,胡胖的神色沒有暗下去半分,相反,見著人時臉上閃閃爍爍隱隱約約全是撿了便宜的樣子。怎么啦,怎么啦?出于關(guān)心,我和于江都想從他嘴里問出些因為所以,能幫上忙絕不省力氣,要不然,三劍客豈不是白叫的?但胡胖淡定地笑著,用眼神示意我們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別人不必多管閑事,此外不漏一丁點兒口風。憑著身上兩處厚重的紗布,他順利地跟校長請下半個月病假,不在學校里待。我們要關(guān)心他,他竟然拒絕,這進一步證明,他是碰著了好事。胡胖從學校里面消失,我目光也空空蕩蕩。我估計他利用這半個月的時間,可以干出許多意想不到的事。一個光棍憋至三十四五,終于撞著了機會,其體內(nèi)迸發(fā)出的能量萬不可小覷。
接下來的某天,我忽然收到一封沒有郵票的信。負責收發(fā)的王萬全走進來,神秘地笑,說昨晚有人把這信直接塞進學校傳達室。我拿來,寄信人一欄寫著娟秀的兩個字,內(nèi)詳。我心子輕輕抽了一把,馬上想到胡美嬌。胡美嬌的字跡,我大概還有印象,是她。打開一看,真是她。她邀我星期二(也就是明天)晚七點在離校后門不遠的變電器下面碰面,“有事相商”。我揣摩著她的語氣,晚上忽然睡不著。其實,胡胖撞見她和那個小混混在集場上逛,立時產(chǎn)生了取而代之的想法,我何嘗不是這樣?胡美嬌好看,一張圓臉隨時掛笑,自是人見人愛。胡胖自以為比那小混混強,而我,和胡胖一比至少還有一個優(yōu)勢,我不姓胡……我不敢說“彼可取而代也”,我只是想“大丈夫當如此耳”,但天下最后還不是歸了劉邦?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這才意識到,最近一段時間腦袋里充滿了忿忿不平的想法。放在遙遠的古代,早就扯竿子造反了,而我僅僅是臆想一下。我正待看不起自己,譴責自己,忽然就收到胡美嬌寄來的信,難道她確實與我有默契?到了約見的時間,我刻意將自己修飭了一番,穿過學校去向后門時專揀冷清的路徑,怕被人看出端倪。胡美嬌已經(jīng)在那里等我,嘟著嘴,眼里滿是惆悵。我知道,她是找我訴苦來的,我提醒自己要好好地充當聽眾。胡美嬌告訴我,她父親規(guī)定她要么不出門,要么出了門只能跟胡胖老師待在一起。要是發(fā)現(xiàn)她還敢和龍強軍碰面,胡父起誓要打斷胡美嬌的狗腿。胡美嬌問我,老師,我該怎么辦?我說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嗔怪地說,老師,我腦子里一團面糊,想不明白,才來找你的嘛。老師,在我印象當中,你就是個立場堅定、意志頑強、足智多謀的孫悟空!我說你少拍馬屁,我說過有事我會幫你,絕不食言,但幫你之前你要把一切情況都老老實實告訴我喲。她點點頭,我就從龍強軍問起,問他倆之間到底發(fā)展到什么程度。能有什么程度?我和他只是在一起搭著伴玩一玩,我們之間沒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眉頭一皺說,胡美嬌,要是你跟老師不講真話,老師也沒法想出有效的辦法。胡美嬌低下腦袋,好一會兒才支吾地說,我確實已經(jīng)……和小軍鉆過野雞窠了。見我臉色微變,她又趕緊解釋,其實也沒什么——就像被蚊子叮了兩下,沒什么別的啊。說著,她還露齒一笑,無辜地看著我。你呀你呀!我又一陣心絞痛發(fā)作,強撐著伸出手,摸她油黑的后腦勺,強撐著微笑并說,你這孩子,現(xiàn)在才找我拿主意。要是信得過我,你早就應該來問我,這種事做得做不得。胡美嬌眼巴巴地看著我,意識到我把事態(tài)說得嚴重,她說現(xiàn)在怎么辦?我是不是一定要嫁給龍強軍?但我爹死不答應啊。我問,你想嫁給他嗎?胡美嬌馬上搖搖頭,又說,小軍找人把胡胖老師打了一頓,胡胖老師現(xiàn)在要找小軍報仇,小軍就躲開了。我還以為小軍哪個都不怕,沒想到他躲起來影子都看不見。聽胡美嬌一說,我才明白怎么回事,小混混畢竟只會逞勇斗狠嚇唬人,真惹了事,十幾歲的小毛孩怎么應付得了三十多歲的老光棍?看著昔日的學生胡美嬌,想象著她在野雞窠里跟龍強軍在一起親熱的情景……我嘰里呱啦跟胡美嬌說了一大通,都是說胡胖的好,拼命把胡美嬌往胡胖這邊推。
胡美嬌是我的好學生,雖然已經(jīng)離開學校,仍是認真地聽我說話。我終于閉嘴,她眨巴著眼睛努力消化我說的意思。她說,姚老師,你說的和我爹也差不多,我回去再想想。要是以后還有什么事情,我就寫個紙條塞在這里,你每到趕集那天,就走到這里看看我是不是塞了紙條,好嗎?你有話跟我說,也寫紙條塞在這里好嗎?她指了指嗡嗡作響的變電器下面那個石墩,上面有一個小孔,她找塊石頭塞緊。她說,這就是我們的聯(lián)絡站!我點點頭,說那要得,你給我寫信,老是塞進傳達室也不好。
后來,胡美嬌果然利用“聯(lián)絡站”和我保持聯(lián)系,我每到趕集的日子,就走到學校后門,用小棍在石孔里掏一陣,掏出她寫的紙條。我掌握著她跟胡胖戀愛的情況,胡胖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去她家吃了幾回飯,才終于獲批帶她出來肩并肩,從肩并肩到手拉手又用了趕兩集的時間。我提醒胡美嬌要小心,跟著胡胖少往人煙稀少,諸如小山頭芭茅叢那種地方走。她回紙條問為什么。我說不為什么,只管照老師的去做,老師不會害你。再過一集,她告訴我現(xiàn)在她理解我的苦心了,胡胖老是想把她往那種地方帶,是打算欺負她。她很痛苦,還以為胡胖是個有文化的人,但是比龍強軍更加流氓。龍強軍和胡美嬌認識差不多兩年,懇求了無數(shù)次,胡美嬌才終于答應陪他鉆一回野雞窠——她實在拗不住面子,無法再拒絕。就算是學雷鋒做好事,她也要答應小軍一回。要是她仍不答應,不讓小軍撈些甜頭,小軍也許就不肯陪著她玩了。但胡胖和她認識才一個多月,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胡美嬌跟胡胖在一起,隨時提心吊膽。在紙條中,胡美嬌有了清醒的認識,她明確指出,“胡胖老師簡直就是一個流氓,所以我偏不讓他得手,還要讓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尾巴?!彼€質(zhì)問我,怎么一直幫著胡胖說好話。我回了紙條,說一切俱無定數(shù),你有你的自由,勇敢地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她回了一張最簡短的紙條:知道了!
胡美嬌消失后的一段日子,胡胖恨上了我。他感覺到,我可能在幫胡美嬌出主意。胡美嬌畢竟還是小孩,和胡胖在一起時,有意無意,多次提到“姚老師說”。胡胖好幾次逼我交代,把胡美嬌藏在哪里啦?我把臉一拉,說藏在我房里了,有種你去揪出來!胡胖斜著眼看我,眼球上的血絲驟然稠密,恨不得咬我一口。咬我十口也不管用,我頂多打打狂犬疫苗,此外交代不出胡美嬌去向。她沒告訴我去了哪里,并且這個世界確實有點寬,她不說明去向,我就找她不出來。
有一段時間,我把紙條塞進那眼石孔,問她現(xiàn)在在哪里,干些什么。我隔三岔五去掏她的回條,掏出的總是自己寫的紙條。我只好撕了重寫,又塞進去,等著下次掏出來更換。我當然忘不了胡美嬌,她離開了胡胖,去干什么了呢?我對她的建議,到底好還是不好?是不是過于輕率?她初中沒讀完,缺心眼少文化,偏有一副好模樣,進了城還能干些什么?我想起街子兩邊掛著粉紅布簾的發(fā)廊按摩房越來越多,便替胡美嬌擔心起來。我們當老師的一般不去那些地方,倒不是人品問題,是怕碰見自己以前教過的學生。在那些名牌學校、貴族學校當老師,一輩子也用不著操這份心。
前不久,我去縣城辦事,走在路上,忽然有人叫我。扭頭一看,是胡美嬌。她身邊有個男人,彬彬有禮,走過來向我敬煙,用夾生的普通話告訴我,經(jīng)常聽胡美嬌提起我,沒想到今天撞上了,真是很榮幸。他倆拉我去下館子涮火鍋,我肚皮正好餓了,也不客氣。坐下來喝喝酒、聊聊天,我知道這男人姓廖,是江西過來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他開發(fā)的樓盤“又見摩納哥”我是知道的,位置有些偏,房子共有一百多套。我再沒見識,也知道這個廖老板不是胡美嬌的男朋友。那天吃飯,一開始氣氛還熱烈著,畢竟是久別重逢,而我心里一直還念著這個學生妹子。通過廖老板的嘴,我也聽出胡美嬌一直將我當成最值得信賴的老師。但是,當我試圖觀察他倆的默契程度,據(jù)此判斷他倆關(guān)系時,胡美嬌似有些覺察。她不再問這問那,不再問以前同班每個人的情況,而是拿出一包煙抽了起來。老師,你抽嗎?她敬我一支,不忘告訴我這煙一百八十塊錢一包。我接過來抽了一口就嘖嘖地說好,其實這煙味淡得出鳥,抽著沒勁。她就把整包煙遞給我,說這煙含有西洋參和多種名貴藥材,讓我抽著補補身體。
不要,不要。
拿著,拿著。你看,你平時哪抽到這種煙?她也是誠心實意。場面有些尷尬,我不想和她為一包煙推搪,拿了過來。之后也沒抽,我覺得煙就應該是毒品,它最大的魅力其實是讓人不斷地感受到死的存在且欲罷不能;當它太過高檔,一朝躋身補品行列,我想,我不抽它大概更補。我把那包打開的煙扔在屋角,過半個月被胡胖發(fā)現(xiàn),拿去抽。即使小有霉味,他也禁不住這個價格的誘惑,一想到每支煙都值九塊錢,他就能把煙屁股吧唧出一串哨音。次日凌晨他就發(fā)來短信訴苦,說這包煙真不愧那個價格,他抽了以后半個晚上都興奮著,睡不著,把曾經(jīng)愛慕過的女人逐一回顧,眼里不斷出現(xiàn)幻覺,仿佛到了彌留之際。我回信息說那你彌留了半天,怎么還不斷氣?他說你別急嘛,這么多年下來,我愛慕過多少女人?一個想上三分鐘,我也能撐到天大亮。我又問他現(xiàn)在想到誰了,他回答說,胡美嬌。我不抽煙,也被這個名字形成的裊裊余音活活嗆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