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理工學院 曹欣然
初中畢業(yè)前的那年春天,我穿過了中學后面那片金黃的油菜花地,爬上了矮山,眺望莫城的盡頭。
那是我一直都想做的事情,總聽人說油菜地的那頭有一座小山,爬上那座小山就能看見整個莫城。小時候,莫城的中心一帶有一座鼓樓,鼓樓不高,但對于尚且年幼的我來說是意義重大的,不過現(xiàn)在墻壁早已被枯藤纏繞,木質(zhì)樓梯走上去總是咯吱咯吱作響,漸漸也就沒人上去了。站在那座小山上,大街小巷都盡收眼底,那些穿梭在街巷的人和車就成了小螞蟻,緩緩地在莫城的地圖上爬行著。
整個小城此刻像鋪在地圖上的河,由文清路這條主干延伸出無數(shù)條支流,那些支流的水不斷向外流淌著,消失在山丘看不見的地方。那些涓涓細流好像是從莫城流出,又穿過我的腦袋,滌蕩著我幼小的心靈。
小城雖小,卻應有盡有。從城南一直排到城北,飯店、茶樓、醬油鋪子、打鐵的、彈棉花的、修車的,什么都有。挨個在路邊忙活著各自的事,閑下來了,就弄杯茶喝上兩口,再嘮上兩句有的沒的,從晨光熹微到夕陽西下,從寒冬臘月到春暖花開,日子就這么一晃而過。
我家就住在城北靠近西園飯店的地方。飯店不大,但規(guī)格在莫城絕對是排得上號的,普通人家都難得去享受一回。不過我家不一樣,我的母親在西園飯店里做事,主要是在后廚打雜。晚上回到家,母親總能給我?guī)c好吃的回來。母親常說,那么好的菜,卻還剩在那里,多浪費啊。后來,后廚的王廚子知道我母親習慣帶走客人的剩菜,便有意地留下了一些做菜余下的邊角料,加以烹調(diào),讓她帶回去給我吃。
王廚子雖然每天在廚房忙碌,卻沒把自己養(yǎng)胖,高高瘦瘦的,肩膀很寬,像個晾衣架子。我得承認王廚子是個好人,至少從他做菜這方面確實沒的說。他天生就是個做廚子的料,在他還像我這么大的時候就開始跟著他師傅學做菜了。他說自己學廚子是在江南的一處縣城里,學的都是淮揚菜系。淮揚菜菜品清爽樸素,不咸不淡,天南地北的人都吃得習慣。王廚子的師傅就憑借能做得一手好菜,在饑貧交加中活了下來。
王廚子曾經(jīng)跟我談起過他的師傅,師傅姓劉,在那一片是遠近聞名的大師傅。他說他一開始的時候不愿學廚子,盡管這在當時也是一份受人尊敬的職業(yè),可他還是想去讀書。奈何家里實在太窮了,有時甚至連鍋都揭不開了,人一天餓兩頓是再正常不過了。連肚子都填不飽,還談什么上學讀書呢?學廚子的唯一好處就是管飯,一天三頓飯,一頓也不少你的。能吃上飯就是那時候人最大的滿足,王廚子的父母也是這么想的。
王廚子跟著他師傅后,干癟的肚皮逐漸飽滿起來,可他的父母卻日漸消瘦下去,走路都晃悠。老兩口自知時日不多,便把王廚子叫了回來,囑咐他身后事。王廚子的母親幾乎是飄到衣柜前的,打開那個紅褐色的小盒子,里面躺著一條雕有彌勒佛圖案的翡翠吊墜。
王廚子從沒見過那么精美的翡翠:青白白的佛像肚子,透著光亮,還有那笑容仿佛不是被雕刻上去,而是浮現(xiàn)在佛面上,若隱若現(xiàn)。王廚子的母親把翡翠塞到王廚子手上,說這是當時自己的母親留給她做嫁妝的,現(xiàn)在就交給他了。
王廚子說到這兒,便從脖子那兒把翡翠掏出來,望著還帶著余溫的彌勒佛,眼淚就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口齒也隨氣息顫抖起來。他抹了一把淚說,我知道回去也沒用了。我爹娘走了,沒人管我了,我?guī)煾稻褪俏以谑郎衔ㄒ坏挠H人。那之后我便開始專心跟著我?guī)煾祵W,也就斷了讀書的念頭了。
我朝他點點頭。王廚子的眼淚并沒有感染到我,我至少還沒有為吃飯而發(fā)愁,母親帶回來的那些菜已經(jīng)足夠果腹,甚至還能吃到些新鮮的味道,倒是對于王廚子口中的江南越發(fā)起了興致。
東良《那扇窗》
記得很久以前莫城確是來過一位江南女子的。那天我們幾個小孩子還在河邊的青石階上坐著,遠遠地看見一個白衣翩躚的女人,都覺得好奇,想看個究竟,便爬起來往橋那邊走。女人一頭齊肩微卷的短發(fā),一身淡粉色碎花旗袍,背后還有一個扣,脖子下還做了鏤空的一小塊,從那后面能隱約看見她白皙通透的皮膚,在日光下竟有些發(fā)亮。前面留了一小撮劉海,細碎地遮蓋在額頭上,細彎眉毛,眼里閃著亮晶晶的光,像夕陽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五官精致地擺布在鵝蛋樣的臉上,還搽了淡淡胭脂,一切都顯得恰如其分。她從容地走在街上,胡同里的人都抬起頭來,仿佛忘記了手上的事,都用目光注視著女人的背影。她的背上背著一個畫板,畫板上夾著白花花的宣紙,連帶著大大小小、長長短短幾支畫筆綁在包袱里。
人們目送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依然不忍收回目光,但也只能重新拾起手上的事。我們幾個小孩子從沒見過這般時髦打扮的女人。我腦子里對傳統(tǒng)女人的印象都來自我的母親和莫城的女人們,她們無一例外地穿著灰色或青色斜紋布衫,一條帶著塵土氣息的褲子,總是拿著衣服、籃子、抹布之類的,忙個不停,偶爾閑下來便開始穿針引線。手上拿畫筆的人在莫城很少見,于是便悄悄跟了她一路。
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我們,但還是繼續(xù)走著。在油菜花地前放下包袱,架起畫板和小凳子后,朝我們招手,示意我們過來。我們幾個躲在榆樹后面,露出一半臉,都沒動腳。她大概是看出了我們的羞怯,轉(zhuǎn)過去俯身從包里掏出一把糖果,我看見糖就不由自主地往前邁了兩步,她給我們每只小手上都放了兩顆玻璃紙包的糖。剝開糖紙就看見五顏六色的糖果,放一顆在嘴里甜滋滋地生津。
那天我站在樹旁看著她用畫筆細細描摹出莫城的模樣,畫布上一片花花綠綠的顏料裝飾著,她說這兒有幾分像她的故鄉(xiāng),但又是兩種不同的風格。我望著她布袋里裝著的幾卷畫紙,隱隱能從那些卷著的洞里看見一片燦爛明媚的世界。風從她耳旁走過時掀起了鬢角的幾綹發(fā)絲,陽光在她的臉頰上流轉(zhuǎn),消逝。
后來,她走了。她走時不像來時那樣引人注目了,過了好幾天人們才發(fā)現(xiàn)那位畫畫的女子已經(jīng)離開莫城了,什么也沒留下。那兩張晶瑩的糖紙被我夾在課本里,雖還是有些皺巴巴的,但已經(jīng)被壓得大體平整了。我時不時就把那兩張?zhí)羌埬贸鰜?,放到鼻子前嗅一嗅,那股淡淡的果糖香似乎還未消失。
我對于江南的最初印象就來自那個愛畫畫的女人,后來便要算是王廚子了。王廚子做的淮揚菜,初入口時覺得寡淡,清湯寡水的。他最擅長的是一道叫蟹粉獅子頭的菜,這也是西園飯店的招牌菜,王廚子對于這道菜的把握遠勝過其他菜,每一道工序都是他親自把關,從豬肉與螃蟹的遴選,到擠成肉泥,再到揉搓,蒸煮。必須是精于刀工、善用火候的人才能把這一道菜的清鮮醇厚發(fā)揮到極致。
那江南的人都愛吃這個?我問王廚子。
王廚子點點頭,露出驕傲的笑容,那當然,不單是江南人,全國人民都愛吃淮揚菜。
我又問他,你怎么不愛吃呢?
王廚子有些驚訝地望著我,你從哪里看出來我不愛吃的?
因為你一點也不胖啊,我指著他清瘦的身子。
王廚子哭笑不得,難道廚子就一定是胖胖的嗎?我看著他,他臉上因笑容而起的褶皺也延展開來,晾衣架般的身子也晃動著。
關于王廚子為什么從江南跑到莫城來謀生,他一直緘口不言。每當我和他聊得樂不可支的時候,我就會央求他講一段他在江南的故事。僅僅江南二字就讓我迷戀不已,江是長江大河,南是煙雨柔情的南方。我只在課本里看過江南的插畫,是小橋流水,亭臺樓閣,伴著細雨霏霏。所有我學過的美好的詞都用來形容江南也不為過,真羨慕王廚子在江南生活過,而我從小就長在莫城,去過最遠的地方不過是南門大街。
王廚子臉上浮出一層笑意,他拍拍自己褲子上的面粉,從小板凳上站起來,然后撂下一句“我要去忙了”,就匆匆走開了。可王廚子越是不肯說,我越是好奇。江南的故事像廚房后院里風干的臘肉,一直被掛在那兒,偶爾被風吹動,使我時常牽掛。
莫城的時間好像過得很慢,尤其是在夏天。明晃晃的日光把一切都照得透亮,枝葉的脈絡清晰可見。槐樹、柳樹、楊樹被風吹得舒展腰肢,青墻上的影子一陣晃動。趴在樹上的知了叫個不停,撲面而來的暑氣使人頭昏腦漲,一陣熱風拂過,整個人身子骨都融化了,軟趴趴的,做什么都沒以前利索。不過小孩子倒還是樂于頂著日光和暑氣跑東跑西,他們氣喘吁吁地跑著笑著,密密的汗珠掛在發(fā)間,像晨光中草尖上的露珠般晶瑩閃爍,小臉也紅撲撲的。可惜那群緋紅的臉蛋兒里沒有我的,我也好久沒去西園飯店了。再過幾天就要開學了,母親讓我待在家里收收心。雖然見不到王廚子了,但其實我們每天都在見面。獅子頭,煮干絲,還有豆腐羹,母親一回家我就迫不及待地接過她手里的飯盒,看看王廚子今天又給我做了什么好吃的。
母親遞過飯盒后告訴我,王廚子的閨女馬上要去上小學了,與我同一所學校,兩家也靠得近,作為哥哥理應在路上照顧一下妹妹。我一邊埋頭吃著菜,一邊答應著母親,想著都這么久了還不知道王廚子有個女兒,他從來沒跟我提起過。我問母親,小妹妹叫什么啊?母親說,叫小惠吧。大名呢?我接著問。大名好像也沒叫過,只是“小惠小惠”地叫著。母親對此也不是很清楚。
吃完以后,我躺倒在床上,又開始在我的腦海中構建江南的圖畫。這是我每晚睡前必做的事,也是一項巨大的工程。一開始是從課本上的那張插畫出發(fā),那只是江南的一個小角落。然后我的大腦開始想象出江南的模樣,像是拼圖一樣,把支離破碎的版圖拼好。有時候我的想象力實在不夠了,就把莫城的一些角落放上去,于是我的家鄉(xiāng)便也出現(xiàn)在了江南。
對于江南的無限遐想已經(jīng)嚴重影響了我的正常生活。課上,我的思想像是一縷青煙從腦袋上浮起來,向窗戶外飄去。我久久凝視著窗戶外的世界,對于教室里的一切聲音充耳不聞,同學的嬉笑聲,齊讀的朗誦聲,老師的敲黑板聲統(tǒng)統(tǒng)被隔絕在外,它們不是被我的耳朵禁止通行了,倒像是有意在耳邊停下等候了。那些小橋流水人家開始像藤蔓一樣向教室的各個角落蔓延,即便我有意識地去停止它們的生長,但還是不行,它們似乎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樣,不斷蓬勃向上。
放學后,我領著小惠回家。小惠不像別的孩子一樣走起路來蹦蹦跳跳的,而是很安靜地沿著路牙走。大概是我牽著她的手的緣故,她喜歡悶著頭走路。那是我第一次牽著女孩的手,她的手小小的,軟乎乎,還很溫熱,像貼著灌滿溫水的玻璃瓶,那種感覺好極了。于是,我便覺得所有江南的女孩都是像小惠一樣文靜靦腆的,這又給我心中的江南加了不少印象分。我們兩個在路上這么靜靜地走著,落日的余暉灑在我們身上,在地上投射出兩個斜長的影子。風拂過臉頰,裹挾著熱氣卻又給予我們一絲清涼,仿佛我們腳下的不是莫城,而是江南。
后來我和小惠漸漸熟悉了,自然也就有話了。開始是一兩句,到后來慢慢變多。
她常說起些在學校里發(fā)生的趣事,不過在我看來也談不上多有意思。我還是耐心地傾聽,腦子里裝的全是江南。晚霞紅艷艷地照在小惠一張一合的嘴巴上,仿佛所有的霞光都從她的嘴中傾瀉下來。
一天放學后,我就問小惠,你爸跟你講過他在江南的故事嗎?
小惠一臉詫異地望著我,然后搖了搖頭,他從來沒說過。這個王廚子不跟我說,連自己的親閨女也不說,這也太奇怪了。我緊接著又問了小惠一些關于江南的問題,但都是以搖頭來問答,好像她從未在江南待過。她對于我口中的地方感到無比陌生,眸子里閃現(xiàn)出一種清澈的無知。我突然覺得眼前一片昏暗,一大群黑黢黢的烏鴉從天空嘩啦嘩啦地掠過,遮天蔽日似的把腦海中的拼圖打亂,變得模糊起來。
和很多年輕人一樣,王廚子也曾想過留在江南一帶發(fā)展。這片土地的富饒肥沃是盡人皆知的,種個芝麻都能長成個西瓜。只要你肯稍微花點工夫,就能闖出一番天地來。年輕的王廚子在他師傅的指導下,廚藝日益增長。和其他徒弟不一樣,王廚子既聽話又能吃苦。讓他劈柴他就劈柴,掄起斧子就停不下來,叫他挑水就去挑水,別人挑兩桶,他就挑四桶,人高馬大的王廚子走得四平八穩(wěn)的,不興灑一點水出來。燒鍋爐,拉風箱,師傅指哪樣他干哪樣。別的徒弟只想著學做菜,別的事根本懶得動,多數(shù)時候全是王廚子一個人扛??杀娡降軟]人念王廚子的好,還在背地里說他傻。
做師傅的全都看在眼里,他不說,但心中早已有數(shù)。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老師傅從一開始的四級做到了一級特廚,一路上來也是踏踏實實,勤勤懇懇的。他從王廚子身上看見了年輕時的影子,再說自己也沒后代,便把王廚子像兒子般看待,不遺余力地把所有東西都傳授給他。王廚子也沒辜負他師傅一片心意,終日刻苦練習,練刀工,練顛勺,練火候的控制。在他師傅過世之后,就挑起了飯店的大梁。王廚子在江南那一片地區(qū)聲名鵲起,也惹得不少同行眼紅。
王廚子有個比他早兩年入行的師兄,叫劉剛。劉剛才來時也像王師傅這般賣力,什么活都干,做給師傅看。裝一天容易,一直裝下去可就不容易了,很快劉剛就演不下去了,他那點小聰明在師傅看來顯露著低劣的愚蠢。既然裝不下去,那索性就攤牌了。劉剛整日就在后廚晃來晃去,閑時就蹺起二郎腿,倚著墻哼小曲。周圍的學徒起先都感到詫異,都這樣了師傅還沒趕劉剛走,看來是有什么關系,都紛紛在背后議論起來。
慢慢地,劉剛在這群學徒中成了頭子,大家都不敢惹他,對他畢恭畢敬的,像對師傅那樣。劉剛得意極了,他現(xiàn)在能隨意指揮人做事了。師傅在,他們就認師傅說話;師傅不在,就輪到他小劉師傅發(fā)號施令了。王廚子剛來并不懂這些,他只聽師傅的,師傅讓他向東就向東,向西就向西。劉剛看不慣王廚子,覺得他是在賣乖,想討好師傅,哼,沒門!他讓王廚子給他端茶倒水,起先王廚子還是出于禮貌,后來見這劉剛不但沒客氣,反倒變本加厲起來,就想擱下不管了。
你不想干了?知不知道我是誰?劉剛惡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王廚子沒被他這一聲吼給嚇住,不管你是誰都不該欺負人。
劉剛被王廚子的話說得一愣,這里從來沒有人敢這么跟他講話,隨后冷笑了一聲,你現(xiàn)在給我把水燒了,茶倒好,我還算你識相。
王廚子答道,大家都是學徒,難道你不會自己做嗎?
在場所有人都為王廚子這句話捏了把汗,空氣里彌漫著尷尬和無形的硝煙。沒人敢吱一聲,仿佛一出聲就會點燃了炸藥包,無人能幸免于難。大家都睜大眼睛,伸長脖子,靜候一場好戲上演。
就在這時,走廊傳來了富有節(jié)奏的腳步聲。大家一聽就知道是師傅回來了,便一哄而散,各忙各的去了。
不過這件事沒算完,至少從劉剛惡狠狠的眼神里王廚子能感受到。
后來接了師傅的位子,王廚子也知道自己背后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時刻提醒自己放低姿態(tài)。他會親自挑菜,和同事一起掌勺,一塊吃飯,沒有搞一點特殊化,但有些事情像是命中注定,想躲也躲不掉。
那時人們的穿著都還很保守,唯有顧春紅這個年輕女子不一樣。她喜歡身著一件藍色碎花旗袍,臉上涂上胭脂水粉,手上的翡翠鐲子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家。她那一身旗袍顯得整個人氣質(zhì)都上來了,將她裊娜的身姿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顧春紅很喜歡來店里吃上一碗三鮮面,飯店內(nèi)的裝修很精致,靠窗的位置是她最常坐的。王廚子就在窗邊第一次遇見了顧春紅。當時,顧春紅吃完三鮮面之后突然興起,想見見這位下面的廚師。于是,王廚子就來到了她的跟前。按理說一碗普通的面怎么用得著王廚子親自動手,但偏偏那天廚房人手不夠,他只能上陣。要不說緣分是個神奇的東西呢,王廚子看到顧春紅的第一眼就淪陷了,是的,王廚子深深陷入了無可救藥的愛河。
顧春紅談吐舉止無不透露著優(yōu)雅和高貴,她前衛(wèi)的思想和對自由的向往使人訝異。王廚子像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才搭訕幾句,臉就紅到耳朵根了。王廚子一緊張就會結(jié)巴,一張嘴斷斷續(xù)續(xù)的,誰也聽不懂說的是什么。顧春紅不禁笑了起來,盡管抿著嘴,但還是笑出了聲。望著眼前這個傻小子,像剛會說話的嬰兒一樣吞吞吐吐的,顧春紅的眼里漾起一層亮閃閃的光澤。
夜昏沉沉地暗了下去。我跑得氣喘吁吁的,終于在看到一絲光亮后才停下。怕黑的毛病從小就有了,只怪我的想象力在黑夜中尤其活躍。但就算路再黑,我也要找王廚子問清楚了,他到底有沒有騙我,究竟在江南待過沒有。
我把王廚子家的門敲得咚咚響,王廚子開了門,把手指豎在嘴前,做出一副“噓”的模樣,示意我別那么鬧騰。我對他一臉不屑,推開他的手,劈頭蓋臉地問他為什么騙我。王廚子被我這一問弄得莫名其妙的,說我騙你什么了?
你根本就沒去過江南,是不是?我憤憤地對他說。認真的模樣讓王廚子原本的笑容慢慢消失,他也變得嚴肅起來,這么晚跑出來,你媽知不知道?快回家吧。
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倔勁,我死死地扒住門框,任憑王廚子怎么推也不走。你走不走?王廚子發(fā)火了。這是他頭一回沖我發(fā)火,平時那個樂呵呵的王廚子不見了。我不停地搖頭,嗚咽著喊我不走,你把江南還給我。王廚子沒轍了,不怕遇到狠的,就怕遇上倔的。
里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小惠揉著眼睛,穿著一件白色背心,迷迷糊糊地走了出來。一看見我和王廚子在門口僵持不下,小惠連忙跑過來,胸口有什么東西撞擊著背心,我忽然看見她脖子上掛著的翡翠吊墜一甩一甩的,在燈光下顯得特別明亮。那一抹綠,像極了江南的顏色。她雙手撐開護在我面前,說爸爸不能欺負哥哥。王廚子一看此情,心一下就軟了,趕緊抱起小惠。
等把小惠哄上床,王廚子關上門才出里屋。他向我道歉,說剛才自己有些失態(tài)了。我有些恍惚,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
頭頂?shù)逆u絲燈泡發(fā)出微弱的滋滋聲,微黃的燈光下王廚子目光始終躲閃著。他越是躲閃,我越發(fā)堅信自己的想法,目光和直起的腰板一樣注視著他,像耳光響亮地打在王廚子的臉上。
他坐在桌子旁,呷了一口茶。在得出我是頭倔驢的結(jié)論后,便把江南的故事向我娓娓道來:那次邂逅讓我至今難忘,那種感覺你現(xiàn)在是不能體會的。我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有一個撐著油紙傘,身著旗袍的女子在細雨中走來,如今她終于走來,是多么令人心動啊,這種事情和你說了你也不懂。說著說著,王廚子的臉上又浮現(xiàn)出了久違的笑容。
王廚子那天說了很多,幾乎是把多年悶在心中的話一股腦倒了出來。與顧春紅相處的時間越長,王廚子越發(fā)覺得有些夢幻,這一路走來似乎很順利。他一直以來期望已久的生活即將來臨,按照正常的步驟,接下去他們會結(jié)婚,會有孩子,會像童話里那樣,一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那天晚上,他們兩人躺在床上,似乎都在回憶著美好。顧春紅突然開口了,老王,我們在一起多久了?王廚子扒了扒手指,以為她是在暗示他該求婚了,就回答道,得有三四個月了吧。顧春紅點點頭,我喜歡上別人了。這一句話說得沒頭沒腦的,像一個雷劈在王廚子頭上,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顧春紅接著又說了一遍,我愛上別人了,老王。
王廚子還是不愿相信,他相信這份真摯的感情不是一兩句話、一兩天就能夠奪走的。他把母親留下的翡翠吊墜送給了顧春紅,他還等著他們的婚禮,還有他們未來的孩子……他更愿意當作這是顧春紅開的玩笑。她經(jīng)常會說一些新奇的話,讓王廚子摸不著頭腦,卻又感到回味無窮。直到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顧春紅不見了,王廚子這才意識到,她真的走了。他不信,在房間里找他們相愛的證據(jù),最后在床上找到她的一根頭發(fā),這是她留給他的最有力的證據(jù),也是最虛無的證據(jù),他用半天的時間凝視著那根發(fā)絲,想在上面尋找她的溫暖……眼角的淚順著臉頰滑落,斷線的珠子般打濕了床單。他上一次流淚還是為了他的師傅,現(xiàn)在是為了一個叫顧春紅的江南女子。
回到飯店后,王廚子工作變得心不在焉的,他的心思已經(jīng)不在做菜上了,早就跟著顧春紅一起飛走了。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期望能在靠窗的位置上再見到她,再為她做一碗三鮮面。
日子很快到了十月,秋高氣爽,秋蟹正肥,慕名前來飯店的人絡繹不絕,門檻都被踏得圓潤了。飯店接到通知,縣里的領導來視察工作,中午將在這里用餐。對于這件事,飯店自然非常重視,為此上上下下都忙個不停。王廚子親自做了兩道他最拿手的菜,蟹粉獅子頭和軟兜鱔絲。
領導們圍坐在店里最中心的那張圓桌旁,天花板上的吊燈照得每個人的面頰都紅潤光澤,在一番客套歡迎后便入座開席了。席間,縣長吃著吃著突然臉頰發(fā)熱,呼吸逐漸急促,隨后嘴里不斷吐著沫。坐在一旁的隨行人員嚇得臉都青紫了,連忙把人送到醫(yī)院。醫(yī)院一查是海產(chǎn)品過敏導致的呼吸衰竭,幸好送醫(yī)及時,否則后果不堪設想。出了這么大的事,那道蟹粉獅子頭自然是第一個被懷疑的。可王廚子思來想去也不明白,怎么會含有海產(chǎn)品呢?食材都是廚房里弄得干干凈凈的,蟹是河蟹,菜也是經(jīng)他一手做的,到底哪里出現(xiàn)了問題呢?沒人能告訴他真相。
他站在飯店門口,抬頭就能看見那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雖然細雨把金字的邊緣腐蝕了,可字面上依舊閃耀奪目。王廚子提著他的鍋碗瓢盆,一手拎著包,緩緩走去。
沒走幾步遠,他遠遠地看見一個女人抱著個孩子。絨毛般的細雨將天地間染成灰白色,女人的輪廓在朦朧的水汽中隱隱晃動,像是飄浮在空氣里。女人臉上很素凈,沒有一點胭脂,一件青色斜紋布衫,顯得整個人小小的。他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是預感到了什么,快步走上前去,鍋碗瓢盆由于他身體劇烈的晃動,鞭炮般噼里啪啦地響起來。走到面前一看,果然是顧春紅。王廚子一下子放下手里的東西,想去抱顧春紅,可她又抱著孩子,于是剛張開雙手又收了回去,局促地搓著。
沒等王廚子說話,顧春紅先開口了,她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說一件和她無關的事。她告訴王廚子家里生意失敗了,本以為身無分文也就算了,沒想到父親為了補上這個窟窿又借了一大筆錢,資不抵債,房產(chǎn)也被抵押了。說完,她的目光轉(zhuǎn)向一旁,看向遠方。
王廚子沉默了,莫名的悲哀縈繞在他的胸口,使他的呼吸變得沉重又輕微。他低著頭,看著自己的全部家當,不禁鼻子一酸。過了一會兒,才從悲傷中回過神來。他怯生生地望著顧春紅懷抱中的孩子,鼻子和眼睛和顧春紅簡直一模一樣。
顧春紅閉上眼睛,眼角流下一滴淚,說我不奢望你能把她當作你的女兒,但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一個靠得住的人。她說這話時,眼睛紅潤潤的,濕了半片臉,淚水和雨水交融在一起。
我明白了。王廚子略帶沙啞地回答了這四個字,短促而低沉,再沒多說什么。此時的他望著顧春紅,眼眶濕潤卻透著堅毅。他用布帶把女娃固定在胸前,雙手拿起鍋碗瓢盆和包,整個世界都在他的背上和手上了。
這是王廚子第一次講江南的故事,也是最后一次。他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淚,強裝笑意,說你還想去江南嗎?
我沒去接王廚子的話,他的話懸在空中,空洞洞地散發(fā)著迷人又危險的光芒。里屋的床上小惠軟綿綿的呼吸聲悠悠地飄蕩著,和那些話碰撞在一起,又錯開。
還沒等我回答,母親就急匆匆地找來,她一手拽著我的臂膀,一手拍打著我的屁股,我整個身子都被她旋了過去,像塊擰成麻花的抹布。母親向王廚子表示歉意,拎著我回家去了。我回頭望了一眼王廚子的家,半掩的門漏出一星半點微光,王廚子就坐在那張木桌子前,在燈光下越來越小,化成一個亮光的斑點浸沒在夜色中。
夜很黑,但抬頭能看見點點繁星,月光灑在凹凸的土路上,那一個個的小坑塘重又變得明亮起來。
多年以后,我仍然忘不掉那個晚上,仿佛那一夜經(jīng)歷了一個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