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培政
新山控股集團董事長柳大川剛剛將國外的合作伙伴送上飛機,就讓我開車送他回老家平安鎮(zhèn)。
別看柳董在外面呼風(fēng)喚雨,威風(fēng)八面,可一見到他那當了一輩子車把式的老爹,立馬恭恭敬敬,變成乖乖兒了。
“石頭,你又是坐你那寶馬車回來的?”柳董回到家時,老爺子正斜躺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眼睛半睜半閉地問道。
“是的,爹!”
“什么寶馬、奔馳啊,聽著車名牛哄哄的,其實一點也不實用,裝不下多少貨,也拉不了幾個人,比起老子當年趕的那輛馬車,差老鼻子遠了——”老爺子邊說邊要坐起身來,柳董連忙上前攙扶。
“是的,爹,寶馬車和您當年駕的那雙轅馬車簡直沒法比!”柳董應(yīng)聲答道。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老爺子的臉上蕩漾起一絲心滿意足的笑容:“不是吹的,若是倒回到四十年前,在咱這方圓百里,你打聽打聽,俺這趕大車的老柳,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就說俺駕馭的那兩匹純種草原蒙古馬,連同那輛四個膠輪的大馬車,那可是基建工程兵部隊支援咱村的,全縣獨一無二,還是王團長親手將馬鞭交到俺手上的?!?/p>
“王團長,知道不?外號‘王瘋子’,是個打仗不要命的主兒,頂呱呱的一級戰(zhàn)斗英雄!”老爺子越說越來勁,末了,伸出大拇指比了“這個”。
人說企業(yè)家都有個性,身為海歸的柳董更是如此。憑著清晰的思路、干練的作風(fēng)、半軍事化的管理,他把一個數(shù)萬人的上市企業(yè)管理得井井有條、蒸蒸日上,就連省部級領(lǐng)導(dǎo)都對他刮目相看??蛇@會兒,他卻酷似個戴紅領(lǐng)巾的小學(xué)生。
往老爹的茶杯里添了一些水后,柳董便習(xí)慣性地搬個小木凳,在老爺子的下首坐了下來,面朝老人,靜靜地聆聽那個連我都旁聽了N遍,老得都快成古董的故事。
望著這爺兒倆,我禁不住直納悶兒。論見識,柳董是漂洋過海的留美博士,用我老家的話說,那是開過洋葷的主兒;而老爺子這輩子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趕著馬車進過縣城,且他講的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瑣事,連我都聽得耳朵起繭子了,可柳董咋就這么有耐心呢?
狹小的院內(nèi),透不進一絲涼風(fēng),樹上的知了仿佛也聽得不耐煩了,不停地“知了——知了”地叫著,給悶熱的伏天平添了幾分聒噪。
蒸籠似的熱浪打在身上,我早就心不在焉了,抬頭看看柳董,他卻聽得異常專注,以至于我?guī)状问寡凵紱]看見。
“部隊送來馬和馬車那天,支書吳老三當著大隊那些頭頭腦腦的面,叉著腰發(fā)話了:這馬——比咱屋里的娘們兒都金貴,往后就由貧農(nóng)老柳一人負責喂養(yǎng)和使喚,專為咱大隊供銷點拉貨。別的人,哼,不管你長幾個腦袋幾條腿,誰也別想靠近馬一步!”雖是陳年舊事,老爺子仍講得眉飛色舞,言語中流露出滿滿的成就感。
“每天早晨出車時,俺坐在轅頭上,一手牽著韁繩,一手高揚著馬鞭,鞭梢上那紅纓迎風(fēng)飄蕩,俺就像出征的將軍那般威武,路上的行人就像看稀罕一樣,一直看著俺走出老遠。嘿,那情形,可比你娃子現(xiàn)在坐寶馬車氣派多了!”老爺子講著講著,已完全陶醉在往事之中。
這時的柳董,更像是一個虔誠的教徒,滿是自豪地夸贊道:“爹,那時的您就是俺兄弟幾個心目中的大英雄!”
老爺子自豪地嘆了口氣,說道:“英雄?你爹不敢當,不過全大隊幾千口人的日常所需,全靠俺這輛馬車來保障,隔三岔五就要到縣城去進貨。那時東西緊缺啊,俺進城前,總有鄉(xiāng)親讓幫忙捎?xùn)|西,俺都盡力去辦,從沒落下過閑話?!?/p>
“這人吶,能耐再大都不能耍大,騾馬大了值錢,人要是耍大了可不值錢,你說是不?”望著老人深情的目光,柳董頻頻點頭。
在返程的車上,我仗著熟不拘禮,向柳董提出了心里埋藏已久的疑問。
他側(cè)過臉,微微一笑道:“這有啥奇怪的,咱們在外奔波這么多年,愛聽或不愛聽的話,不都聽了?親爹都老到這個份兒上了,他一輩子就這么點成就感,咱咋就不愛聽呢?孝順孝順,不順著老人,咋能叫孝?”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從那之后,我在爹娘面前,再也不起高腔、尥蹶子了,再也不嫌棄他們嘮叨起來沒完沒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