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輸液室,護士站里坐著五個護士。三個穿深藍色護士服的坐在里面,兩個穿白色的坐在外面。她們的職責(zé)不太相同,里面穿藍色的負責(zé)查看病志,安排病人的藥品。外面穿白色的實操——扎針輸液等事情都由她們倆人來做。兩個白衣小護士坐在護士站的桌子外面,沒人來的時候,她們各自捧著一本特別厚的書在看,時不時還拿筆畫線,做些標記。我猜她倆是實習(xí)護士,獲得醫(yī)院的正式聘用前,還得經(jīng)過各種各樣的考試。
我爸坐在我旁邊輸液。我沒挨著他坐,我們中間隔著的座位上放著他的病志、CT片子和各種檢查結(jié)果,裝在袋子里。他坐在那兒擺弄手機,先看了會兒股票信息,然后看短視頻。他跟我說:“聽說李亞鵬的書法作品賣了五百萬,你覺得值嗎?”伸手把手機拿給我看。過了一會兒,他又給我看一個短視頻,一個老太太在唱歌:“洪湖水浪打浪……”他覺得好聽。近來他總在微信上給我轉(zhuǎn)一些他覺得有趣的視頻,但我很少打開來看。
護士站后面,是一扇大窗,另一邊是亂糟糟的急診外科處置室。有個女人在門口哭號,滿地打滾。不知道怎么回事。有個負責(zé)保潔的大姐進來,暗自罵了那女人一句“傻×”,之后含混地跟護士講了講情由,我沒聽清。她是嘲笑的口氣。那人應(yīng)該不是就醫(yī)的患者。我站起來往那邊看,哭號的女人身邊圍著幾個人,有個小伙子用手機錄像,有個女人在勸她,勸半天勸不好就氣鼓鼓地走開了。那女人就一直躺在急診室的門口,好多人出來進去都要躲著她,或者從她身上邁過去。
我爸給我講了個故事。他說他在短視頻里聽人講了個小說,說有個女的,公共汽車的司機,她的車被兩個強盜劫持,她被迫停車,在路邊被兩個歹徒強暴了。車上的乘客沒有人幫助她,她心中憤恨啊……我說我看過這個故事。我說,后來那女的帶著那一車的乘客把車開下了懸崖還是海岸什么的,記不清了。他說對,是那么回事,一個對冷漠復(fù)仇的故事。我想到了徐州。我心里猶豫要不要跟他也聊聊,但是最后放棄了。我換了個話題,提到最近某市發(fā)生的公交車爆炸案。這件事目前還沒有官方公布的調(diào)查結(jié)果,但我有個朋友做警察,我知道一些消息。然后我想起來,我昨天給他說過這事了。
窗戶那邊又傳來很大的嘈雜聲,一個急救的老人被推進來,兩個兒子陪著他。他們很特別,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甚至比剛剛那個打滾哭號的女人還惹人注意。老人的一個兒子一直在搶救的病床邊大聲喊叫:“爸,爸,爸爸,爸爸,哎呀爸爸啊!”另一個跪在床尾,我看見他的背一抽一抽的,也在哭。站在床頭的那個兒子一直在叫爸爸,一邊叫一邊用拳頭捶自己的頭。突然他發(fā)起急來,大喊:“大夫呢,趕快救救我爸?。 贝蠓蚓驮谒赃?,這時也生起氣,皺著眉頭說:“你冷靜點兒,你這樣會影響我?!?/p>
輸液室里的很多人都站起來透過窗戶朝那邊看。我爸沒有。我坐下給他描述了一下。我爸說:“出殯像這么哭的都不多?!彼麊栁夷侨丝雌饋碛卸啻蟆N艺f:“病人看起來歲數(shù)不小了,禿頭,額頭上好像有老年斑,估計有七八十吧?!蔽野终f:“那他兒子應(yīng)該比你大,怎么這么不冷靜呢!”我說:“我也不太理解,可能父子感情好吧。”他嘿嘿樂:“那也不至于。順其自然唄,都在醫(yī)院了,你還能怎么樣?”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問我爸:“我爺?shù)降资窃趺此赖??是凍死的嗎?”我爸說:“算是吧?!边@算是什么回答?我說:“走丟了,凍死在外面?”他說:“是,腦袋不清楚了,出了門就找不著家。找他廠里人一塊幫忙找,后來還真是廠里人給找著的,送醫(yī)院已經(jīng)不行了?!蔽覇枺骸澳鞘嵌欤俊彼f:“嗯,11月11號?!蔽艺f:“那跟我奶差不多啊?!彼f:“是,幾乎是一天?!?/p>
那邊的聲音一刻都沒停。我又站起來看,然后又走到護士站后邊的窗戶旁邊看。窗戶的另一側(cè)有百葉窗格子,走近了看得更清楚些。那老人還在搶救,各種各樣的儀器也陸續(xù)就位,病床邊圍著滿滿一圈醫(yī)護人員。我注意到,他們穿著好幾種顏色的衣服,白色的、深藍色的、粉色的、綠色的,好多顏色,不清楚是根據(jù)什么分的。
等我回到座位時,我發(fā)現(xiàn)五個護士中,原本坐在中間的那個護士不見了,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的,她原來坐著的中間的那把椅子空了出來。我坐在座位上,歪著身子,盯著那把空椅子看。我看了半天。有那么一陣兒,我覺得很放松,像是一次特別舒服的休息。
[責(zé)任編輯 田雙伶]
邢東洋,1984年生,現(xiàn)供職于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系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在《百花園》《小小說選刊》《海燕》《鴨綠江》等刊物發(fā)表小小說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