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偉躍
那年國慶節(jié)去看望外公,我把評上教授的消息當(dāng)面告訴他老人家。外公捋著山羊胡須注視我良久,非常鄭重地對我說,將來處理金譜本如何傳承的事就交給你了。當(dāng)時我嚇了一大跳,我知道金譜本對外公他們應(yīng)氏后裔有多么重要。況且近十多年來,金譜本的危機(jī)越來越嚴(yán)峻,一旦外公辭世,金譜本何去何從,誰也無法定奪。沒人能駕馭那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人,我一個旁姓的外孫能有什么作為呢?
后來的十幾年里,外公又說了好幾次要我做好處理金譜本傳承之事準(zhǔn)備的話,我漸漸感覺到自己對這事或許真有些責(zé)無旁貸了。可是,這個外公他們那一脈應(yīng)氏后裔人人關(guān)注的大事,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如何傳承的好法子,我祈禱外公永遠(yuǎn)活著。但這怎么可能呢,我已經(jīng)聽到了那一天正漸漸向我走來嗵嗵作響的腳步聲,外公說不定哪天就會駕鶴西去,他已是九十六歲的老人了。
這天午夜時分,我沉迷在一部長篇小說里,手機(jī)響了。
誰這么晚來電話?我的心提溜起來。抓過手機(jī)一看,是大舅,便更加緊張,怕是外公有什么事。
舅,啥事?我問,急如星火。
老人家……舅舅說。果然是外公有事,我心跳急劇加速。
老人家叫你明天來。舅舅只說了一句話,就摁了手機(jī)。
外公沒事,只是叫我明天回去一趟。我愣怔著,遙望窗外稀落的燈光,吁一口長氣。
我手上讀的這部長篇小說前不久榮獲茅盾文學(xué)獎,寫得不是一般的好,但我看不下去了,心神不寧起來??梢钥隙?,外公叫我明天去,跟那個金譜本有關(guān)。
我躺上床,無法入眠。外公從五十來歲到垂垂老矣,各個不同年齡段的形象,挨著個兒在我腦海里飄忽。
外公是個非同一般的農(nóng)民。雖是中等個頭,給人的感覺卻蠻高大。嗓門也不太洪亮,說話卻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他在村里當(dāng)了幾十年的最高領(lǐng)導(dǎo),卸任后的威信仍然超越村里的歷屆新領(lǐng)導(dǎo)。這一切都源于他手里擁有那個寶貝疙瘩金譜本,這是公開的秘密。
外公珍藏金譜本的特權(quán),是我太外公賦予的。關(guān)于我太外公獲得珍藏金譜本特權(quán)的故事,我聽過不止五個版本,但基本內(nèi)容驚人地一致。
這部金譜本,是外公那一脈應(yīng)氏家族開山之祖泰一公纂修的首譜,始修于宋代熙寧二年王安石變法之時,至今已有九百四十多年。六十多年前,外公他們生活在浙江西部一個與縣城隔河相望的村莊。村里一溜兒大石板巷路,三百余戶人家,家家戶戶青磚黛瓦,飛檐斗拱,一派人丁興旺欣欣向榮的景象。
這年,中秋節(jié)后的一個上午,坐落在縣城東大街上的應(yīng)氏宗祠積善堂大門洞開,八百余應(yīng)氏老中青男丁,按照輩分從前到后齊刷刷排列在大廳、天井和兩旁的走廊上,女人們也列隊站在后面注視著這充滿陽剛之氣的方陣,大家屏息靜氣,等待一個莊嚴(yán)時刻的到來。十時整,白發(fā)飄髯身子佝僂的老族長蹣跚上前,按頭夜大家商量好的程序,開始主持儀式。
列位族胞,水上來了,家園不保,宗祠何存?嗚呼!老族長是個清朝秀才,他半閉著眼睛,花白胡須微微發(fā)顫,尖利著嗓門文縐縐地絮叨,聲淚俱下。
大半年來,大家每天都如喪考妣。國家為解決上海、杭州和南京電力緊張的困難,在浙西興建新安江水庫發(fā)電,淳安和遂安兩縣海拔一百零八米以下的山水田地道路村莊將全部被水淹沒,三十萬人即將背井離鄉(xiāng)遷移,誰能高興得起來?
大家揪心扯肺,然國家建設(shè),我等百姓當(dāng)無私奉獻(xiàn)之。族長揚(yáng)手向上指天向下指地又繞圈指向祠堂一周后繼續(xù)吼道,如今要遷移了,一切都帶不走的,帶不走的!嗚呼!老族長停住,清清喉嚨,話語里已經(jīng)帶著哭腔。但是,祖宗的遺存,泰一公纂修的金譜本怎么辦?他賣個關(guān)子,掃視著一張張充滿期待的臉和一雙雙瞪得銅鈴般大的眼睛,哽咽著咳嗽兩聲,又放悲詞。我老朽了,我們幾個正字輩老家伙商量,遷移以后,泰一公纂修的金譜本暫時由正字輩最年輕的正洪族子代表所有應(yīng)氏后裔代為珍藏,待有朝一日條件臻熟,再回歸宗祠供孝子賢孫頂禮膜拜。
站在正字輩之列的正洪邁步向族長走去。他已經(jīng)六十一歲了,腳步健朗,神情凝重。那時,三十三歲的外公也站在壯丁行列中,他緊盯著他爹我太外公,全身血脈僨張。開山之祖纂修的金譜本將由他們家珍藏,這是多大的榮耀,當(dāng)然也肩負(fù)責(zé)任。
現(xiàn)在請譜——老族長拖長音調(diào)高聲喊起。
嘩!滿祠堂男子漢齊刷刷跪了下去,聲音震得窗欞戰(zhàn)栗,瓦檀嘎嘎。女人們也隨之跪倒,起伏的脊背宛如一片疊嶂的山巒。
沒有金樂鼓響,沒有弦拉管吹,祠堂里一片寂靜。只有老族長緩慢沉重的木鞋底聲。啪,啪,啪,老族長走進(jìn)后廳,復(fù)又啪啪而出。他雙手高擎著紅布包裹著的金譜本,面向大家蹣跚走來。
接金譜本——老族長邁步到我太外公的腦袋前,扯起嗓門一字一頓悠悠呼叫。我太外公低著頭雙手掌心朝上舉起,老族長比放軟殼雞蛋還小心地慢慢將金譜本放在我太外公手掌上。就在這一瞬,我太外公斬釘截鐵地大聲起誓。肝腦涂地,金譜本永存!噗喇喇一陣響,他的聲音驚飛了三只躲在祠堂屋梁上棲息的大鳥兒。
肝腦涂地,金譜本永存!祠堂里喊聲如雷。
從那時起,六十多年來,金譜本一直珍藏在我外公家,其他應(yīng)氏子孫,哪怕上了些年紀(jì)的人,要見金譜本非常不容易。而我,打從記事起,每年都有一次目睹金譜本風(fēng)采的機(jī)會。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驅(qū)車往家趕。我家和外公家同在贛東山區(qū)的一座小村里。
回家我最怕見大舅。小時候,作為長外甥,大舅對我也是寵愛有加。后來,我在外公心目中的地位好像超過他了,他開始對我另眼相看,最后就不怎么待見我。
外公對我的寵愛體現(xiàn)在金譜本上。俗話說:六月六,看谷秀,家家曬紅綠。每年農(nóng)歷六月初六這天,外公都會緊閉屋門,取下掛在屋正梁上的米黃色布袋,從里面拿出一個扁鐵盒,又從鐵盒里捧出個油紙包,一層層將油紙掀開,最后把那個紅布包放在一個小笸籮里,然后擱在從窗戶里射進(jìn)來的太陽光下。我知道,那個紅布包里就是褐色封面的金譜本,每年這個時候,外公都這樣,讓光和熱把金譜本盡情地?fù)嵛啃“胩臁T谖宜臍q到六歲的三年里,每年的這小半天我都陪著外公一起度過。后來我上學(xué)了,農(nóng)歷六月初六這天,中午放學(xué)飯也不吃就往外公家樓上跑,看著外公把金譜本放在一個高高的木箱上,然后頭朝它跪倒伏身頂禮膜拜好一陣,才起身重又用紅布把金譜本包起,最后一層層裹上油紙,裝進(jìn)鐵盒后放入原來的布袋里,高高掛回屋正梁上。即使后來我到縣城讀書了,外公也讓我在合適的時候陪著他靜靜地翻一翻金譜本。我每次陪他翻金譜本時,他都會對我說,能看金譜本的人,將來都會有出息。這話他一直說到我上省城讀大學(xué)的前一年。其實,翻金譜本沒有多大意思,因為時間太過久遠(yuǎn),怕弄破紙頁,翻它時要極其小心,而且那上面都是千篇一律的記錄性文字。不過,頗有意思的是,在譜本的天頭地腳空白處,蓋滿了各色各樣大大小小篆書、隸書、楷書和草書紅印蛻,印蛻下寫著多少不等的蠅頭小字。紅印蛻自然是拜謁金譜本的人留下的他們的姓名或字,小字記錄著他們拜謁金譜本時發(fā)生的事,有的還注明了天氣陰晴雨雪星明月暗。這些祖先留下的現(xiàn)在仍然鮮活的娟秀文字,是先賢們的精彩過往,讀來常能激起后人的無限遐思。
金譜本有太多的故事。
有一次,外公讓我抱著那個布袋,跟我講起了太外公是怎樣把金譜本傳給他珍藏的事。外公說,太外公臨終時才把金譜本交到他手上,那時太外公雙手撫按著金譜本,口里絮叨,它比性命還重要,我交給你容易,以后你交給誰,就難……了字沒出口,他就閉眼了,嘴巴張開停在難字上。
好好讀書,將來成為有學(xué)問的人,你就能幫外公解決如何傳承它的難題。從我讀初中那年起,外公就反復(fù)對我說這句話。每次看著外公望著我的殷切目光,我就禁不住眼圈發(fā)紅,呆愣上老半天。
外公接下太外公珍藏金譜本的特權(quán),天經(jīng)地義。但外公過后,大舅是斷然無法接續(xù)珍藏金譜本了。對此,大舅并不懊惱,他家珍藏金譜本六十余年,當(dāng)時說好是暫時珍藏,六十余年的暫時,已經(jīng)很漫長了。
二舅告訴過我,大舅差點把金譜本弄丟,也許正因此,外公不太喜歡讓大舅染指金譜本。
六十多年前第一次遷移的時候,應(yīng)家村(那時叫大隊)應(yīng)氏人家要遷移到四個地方安置,外公他們八十余戶遷移到五十里路外的鄭家大隊。搬遷那天,大的農(nóng)具家具鄭家大隊派壯勞力來幫著抬,小的物件用品衣物尤其重要的東西自己挑。那年大舅十二歲,他匆匆吃過早飯,背起棕繩綁成豆腐塊的大被子,抱著太外公交給他的裝了金譜本鐵盒的米黃色布袋,跟著大人上路了。太外公叮囑他,啥東西都可以丟,千萬不能丟布袋。
天蒼蒼路茫茫,到鄭家時天已大黑,太外公顧不上吃晚飯,來找孫子要布袋。天哪,大舅拍拍雙手,空空如也,只有背上的大被子。
啪。太外公一巴掌摑在孫子臉上。這個長孫他從來舍不得高聲呵斥,更沒動過一個手指頭。
大舅傻了,哪敢哭。他到這時才想起丟了布袋。這一天,才十二歲的他走了五十多里路,看著是背一床被子,其實里面還包著個錫壺和八個錫酒杯。艷陽高照下,路上挑著擔(dān)子抬著物件的人摩肩接踵,排成長龍,一路哭的吼的,悽悽慘慘。大舅開始還能跟上大人,不久就落在后面了,半下午時實在太累太困了,他慵倦地靠在路邊的田塍上瞌睡了一覺,醒后忘了拿布袋。
回去找!太外公追悔莫及。他本來想金譜本是圣物,不能與其他俗貨雜物放在一起,所以叫長孫抱著,哪想到會被他弄丟了。
外公知道事情的嚴(yán)重性,兒子闖大禍了,他扔掉剛拿起的飯碗,拉上兒子往回奔。
這夜明月高懸,大地一片清亮。走了不到五里地,不斷地能看見有物什被遺棄在大路兩旁,越走路邊的遺棄物越多,都是太累了挑不動的人拋下的,看了著實讓人心痛。
你好好想想是在哪里瞌睡。外公提醒大舅。
還沒到,過了一條大河,我靠在田塍上睡的覺,大舅膽戰(zhàn)心驚地說。兩餐飯沒吃了,還餓著肚子,他一路小跑,既沒感覺餓,也忘了累。初冬的夜晚寒氣逼人,他也沒覺得冷。
外公心中有數(shù)了,還要走六里路才到那條大河邊。
終于,聽見了嘩嘩水響,大舅興奮地叫起來,就在路邊田里。他立住腳向四處巡望,尋找瞌睡過的田塍。
銀色月光下,上好的家具用品這里一件那里一件,太累了呀,搬家的人把本想帶著的物件不得不拋棄了,唉!
在已經(jīng)收割了的田里打著轉(zhuǎn),大舅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瞌睡過的那段田塍,父子倆只得一條田塍一條田塍摸索。
哎呀!外公不知咋的一腳踩空,栽個跟斗跌下田塍,一塊硬物硌在他腰上,他痛得慘叫起來。
蒼天不負(fù),外公家有福。外公伸手一摸,正是那個布袋,他硌在裝著金譜本的鐵盒上。那時候,外公抱著布袋,將我大舅緊緊攬在懷里。大舅說,分明是月色皎潔之夜,卻有像雨水樣的液體滴落在他的額頭上。外公流淚了,是高興還是酸楚不得而知,抑或兼而有之。是啊,要是金譜本丟失了,會是怎樣的后果,幾十年后,我外公一家都不敢去想。
金譜本找著了,但外公落下病根,他的腰硌壞了,再也不能挑重?fù)?dān),彎腰時要慢慢地才能彎下,直腰時也要慢慢地才能將彎下的腰挺起來。外公的腰傷是為找金譜本落下的,對應(yīng)氏家族來說是英雄,這為他長期擔(dān)任生產(chǎn)隊長和后來的村干部之職奠定了基礎(chǔ)。他雖然因腰傷干不動重活,每天仍能拿整勞力的十個工分,也算因禍得福。
我大舅就是從丟金譜本開始變的,他不止一次對我說,爺爺摑他的那一巴掌,比天上打雷還響。
車行一個半小時,進(jìn)村,我徑直把車開到外公家的老房子前。
聽見車響,外公很高興地迎出屋,大聲喊教授回來了,外婆也興沖沖地過來看我。我很佩服外公,九十多歲了,不僅腿腳靈便,還耳聰目明,能從各種各樣的車響聲中辨聽出我的車來。
外公的山羊胡須吊在下巴頦上,任何時候都是那么一小撮,現(xiàn)在除了尖尖上有那么一點黑,其余已經(jīng)全白了,白得發(fā)亮。我一直想不明白,依頭發(fā)生長的速度,外公的胡須早該掛到地上了,那一點黑早就要被磨碎掉光,但偏偏不如我所想的那樣,世上奇怪的事就是多。
我三個舅舅都建了新屋,都要外公外婆搬去同住,但外公說金譜本掛在老房梁上呢,搬去新屋,它往哪里放?是啊,老房子的正梁是全屋最神圣的所在,金譜本高懸其上,那是正當(dāng)其位。新建的屋子,全是鋼筋水泥現(xiàn)澆的棱是棱角是角,總不能讓金譜本蝸居在櫥子柜子里吧。
外公,叫我來什么事?我把給外公外婆帶的蛋糕和牛奶放在八仙桌上,迫不及待地問。要是外公十分鄭重其事,說明確實是要商量金譜本的事了,要是一副心不在焉無所謂的神情,那就是還沒到要商量的時候。
沒啥事,中午叫你爸媽一起來吃飯。外公十分淡定,不動聲色。我注視著外公,他國字形臉上的皺紋更深了,要是沒有那雙活動的眼睛,像戴了一副線條凌厲的木雕面具。
好咧,我去看爸媽。我說。我走出大門,但在大門前駐足了一會兒,很認(rèn)真地又讀了一遍外公家大門上的對聯(lián):敬祖奉先中華傳統(tǒng),慈后裕裔應(yīng)氏古風(fēng)。橫批:德正悠長。對聯(lián)和橫批上的字幾十年沒變過,每年春節(jié)前外公都會買來紅紙,重寫一遍,在除夕日貼到大門上,年年紙新字不換。外公寫在對聯(lián)上的史晨碑體隸書,跟他的年歲一樣老到蒼勁。
吃午飯時,三個舅舅和我爸媽都來了,大家高興,一邊談天說地,一邊喝酒。外公也抿了一小盅。
這么多人,自然不會說要緊的事,外公又有午睡的習(xí)慣,醒了還要讀幾頁線裝本“菜小圍”,翻來覆去地讀。菜是《菜根譚》,小是《小窗幽記》,圍是《圍爐夜話》。這三本書放在他床邊桌上幾十年沒挪過地方,書讀得來了興致,他還會在一個小本本上寫些什么。他要說啥,自然要等下午了。
興許是喝了酒,年紀(jì)也大了,外公午睡的時間有些長,到半下午他的房門也沒打開。我在堂前邊看書邊等,四點半,他開了房門,一番洗漱,然后帶我出村走向小溪對岸的田畈。
田畈上有七百余畝良田,以中間那條水渠為界,西邊一半肥力差,當(dāng)年外公他們從浙江遷來時分給了他們,后來他們硬是用農(nóng)家肥把那些田改造成了優(yōu)質(zhì)良田,這是令外公引以為驕傲的。田畈邊緣的矮山上,有一些旱地,如今種滿了栗子樹。矮山后面是一座海拔一千二百多米的高山,黛色如煙。
他們又打金譜本的主意了。外公邊走邊對我說,聲音很輕,像怕被人聽見。
還是那三個老總?我問。外公他們第一次遷移時安置在本縣四個村莊,一九六九年冬天第二次遷移,這四個地方的應(yīng)氏有兩百來戶跨省遷到贛東三縣十地,而且都單獨(dú)建了村,在浙江只留了兩個村莊。就是從那時起,他們商議把十二個應(yīng)氏生活的地方,按離故鄉(xiāng)村莊的距離由近至遠(yuǎn),分別用一堡到十二堡命名,意思是他們雖然不在一起了,但仍然聯(lián)結(jié)成統(tǒng)一的體系。
是啊,一部金譜本不能分成三份,再說還有另外九個堡呢?外公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里都飽含著愁緒。
我知道,那三個老總,一個在浙江一堡,他在旅游勝地千島湖開了家大賓館。兩個在江西的五堡和八堡,分別搞的房產(chǎn)和長途運(yùn)輸。他們仨都掙了不少錢,其中一堡的那個老總想在他們現(xiàn)在的村里重建應(yīng)氏宗祠,用以珍藏泰一公纂修的金譜本。
三個大佬一個比一個橫,擺不平的。外公又無奈地說。他走到河畔一棵樟樹下,這是棵大葉香樟,裸露在地上的樹根有合抱粗,虬曲盤桓,樹根上隆起了幾個大疙瘩。外公挑一個光滑油亮的疙瘩坐了,我在他旁邊的另一個疙瘩上坐下。
繼續(xù)珍藏在我們家。我說。
外公搖搖頭,他感慨著說,特殊年代可以,如今不行啦。一會兒,他又道,六十年,該挪下窩了,再說,你舅舅他們壓不住陣。外公的語氣堅毅,我點頭認(rèn)可他的分析。
那,像以前一樣,誰輩分大年齡小誰珍藏。我建議。
外公又搖頭,不行,那是個智障。外公對應(yīng)氏的情況了如指掌。
這就難煞人了。除了那三個老總,大家其實都爭著要珍藏金譜本,給誰誰都有意見,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好法子。
你不知道,十二年前有個人來找過我,從來不認(rèn)得的,要用二十萬元買金譜本,我不肯,他說三十萬,還給我做一本可以亂真的假金譜本。外公回憶著,慢慢悠悠地像自言自語又像對我說,你想想,這金譜本哪能賣給別人,也不能交給一個智障,要世世代代傳下去呀!我明白外公的擔(dān)心,搖搖頭,又點點頭。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搖頭和點頭是啥意思。
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珍藏好我們應(yīng)氏的金譜本,就是持續(xù)著我們的傳承,來不得半點疏忽。外公嘟囔著念念有詞。
我和外公坐在樹蔭帶來的那一份清涼里,任由大樟樹散發(fā)的氤氳芳香包裹。
忽然,外公從胸口袋里摸出一把老式的銅鑰匙放到我手上,但什么話也沒說。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拿著鑰匙摩挲好一陣,猶疑著揣進(jìn)褲兜里。
外公微閉雙眼平靜地坐著,我不想打擾他老人家,坐著一動不動。
剛才外公說十二年前有人來向他買金譜本,還說那人會做一本可以亂真的假金譜本給他,這使我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個夜晚。
寒假,我們?nèi)一卮謇镞^年。除夕前夜,我用紫蘇葉泡了腳,穿上布棉鞋準(zhǔn)備踏踏實實坐在電視機(jī)前陪爸媽嘮嗑,就在這時,外公叫人來喊我。立馬套上襪子換了皮鞋來到外公家,我跟外公上了樓。
用木丫杈挑下布袋,取出鐵盒,剝脫油紙,掀開紅布,外公雙手捧著將金譜本輕輕擱在方桌上。
電燈光下,金譜本顯得特別灰暗,沒有一絲光澤。
由于年代太過久遠(yuǎn),金譜本紙張酥脆,已經(jīng)不能隨意翻閱了。正因此,早在新千年剛剛來臨時,外公就做了一個決定:再不能輕易翻閱金譜本。他讓我在省城買了本跟金譜本一般大小裝幀古舊的簽字簿,從那時起,后代孝子賢孫在瞻仰了金譜本后蓋印章就蓋在那本簽字簿上。順便說一句,即使是應(yīng)氏后裔,也不是隨便可以瞻仰金譜本的,更遑論留下大紅印章。要在合適的時間,而且必須是公認(rèn)有出息的子孫,才有這樣的幸運(yùn)。
但那會兒,外公卻翻起了金譜本。這部金譜本是紙張對折后包背裝訂,兩頁間有夾層。外公指著一百五十三頁天頭偏右處的一枚印蛻對我說,你仔細(xì)看看,憑這個,能辨別它的真假。我瞇起眼睛朝外公指著的地方仔細(xì)瞅,看清了,緊挨著那枚印蛻右邊框的夾層里,有個印泥留下的微細(xì)紅點,只有芝麻粒三分之一大小,不經(jīng)意間斷然不會注意。那微微一點紅怎么到得夾層里去呢,難道是祖宗有意為之,或是外公的手筆?外公注視著我不再說話,我心里忖度著,沒有問出口,但深深地點了點頭。
從那時起,我經(jīng)常捉摸,這部金譜本到底是泰一公纂修的原本,還是后世的仿本?不得而知。有次看金譜本時我特意留心了一下,那么多印蛻中,最早的一枚所蓋的時間是公元一千七百三十六年即清乾隆丙辰年,這正好是本譜第六次續(xù)修的時間,之前的六百五十年間沒蓋過一枚印章,這是為什么?再說,據(jù)有關(guān)資料介紹,像金譜本這樣的包背裝訂法,一般認(rèn)為始于元朝。當(dāng)然我沒把這些疑慮說出來,可能的情況很多,比如以前的人們壓根沒想過要在譜本上蓋印章,只是后來的人覺得它珍貴,才在一睹譜本風(fēng)采的同時蓋上自己的大印,順便還留了些蓋印時的記事文字。不管怎樣,這部金譜本是應(yīng)氏族譜最早也是唯一的一部,是無可置疑的。
外公告訴我鑒別真?zhèn)谓鹱V本的絕密方法后,我再沒見外公翻過金譜本,即使是六月六曬譜,外公也是用紅布包著曬一下,從不打開紅布包。
后來因為工作忙,我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對金譜本的關(guān)注也少了。但在閑聊時聽人說,外公對瞻仰金譜本的限制少了,只要是應(yīng)氏后裔,想目睹一下金譜本不再像以前那樣難,在那本簽字簿上蓋印章也比以前更容易。對此我很有些疑惑。
一只翠鳥飛過來落在外公頭頂?shù)臉渲ι?,旋即又倏地飛走。但就是這細(xì)微的一點響動,讓外公睜開了迷蒙的雙眼。他問我現(xiàn)在忙些什么,我說正在做一個課題的結(jié)題,另外看一些閑書。他說看閑書好,只有能看閑書,人才活得有滋味。我想,這一定是他看了一輩子“菜小圍”的心得。
接下來,外公又瞇縫起眼睛,平靜悠悠地呼吸著,很長時間沒再開腔。
但我的思緒一刻也沒停止。太難了,金譜本的傳承將由我來安排,我一籌莫展,難履使命。但面對96歲的外公,推托之辭無法述說。
秋日的傍晚來得快,日頭剛落到山背后,天空就迷迷蒙蒙,而且寒意也隨之而至。
外公,回吧。我站起,走到外公身邊。
外公應(yīng)著說,回。他的聲音有些軟綿無力。我看著他像要站起的樣子,身子卻半天沒動。
外公,您怎么啦?我扶著他老人家。
外公擺手讓我別動,張著嘴卻不說話。他神情突然變得呆滯,臉色也灰暗了很多。
外公?我驚叫著抱住外公,他身子顫抖得厲害,我掏出手機(jī)喊大舅。
消息傳得太快了,第二天上午,贛東九個堡的應(yīng)氏代表全部趕到。
外公昨天半夜才從鎮(zhèn)醫(yī)院拉回家,他一直睡著,怎么也叫不醒,也沒一聲哼哼。本來,三個舅舅和我媽商量,要送外公去縣醫(yī)院甚至省城診治,但醫(yī)生給外公量血壓聽心臟后說,一切都正常。拿湯匙給外公喂水,竟能呑咽,大家就都猶豫了。后來,鎮(zhèn)上有名的老中醫(yī)、我們家的好朋友人稱神醫(yī)的陳醫(yī)師,提著藤藥箱趕到醫(yī)院,他給我外公又是把脈,又是按摩腦袋,然后皺了好一陣眉,說老人家身體目前沒大礙,只是進(jìn)入了深度睡眠狀態(tài),六天內(nèi)能醒來就沒事。他這話的另一層意思是,外公要是在六天里醒不過來,就麻煩了,就要駕鶴西去。
如果外公以這種方式離開人世,一點預(yù)兆也沒有啊,好在老人家一點苦頭都沒吃,也算令人欣慰??山鹱V本怎么辦,難道真的要讓我處理?我心焦如焚。金譜本處理不好,說不定要出人命。
九個堡頭相跟著來探望我外公,一個耄耋老者還伏下身,摸了摸我外公的胳膊,臉上陰郁著滿是悲傷的樣子。他們什么話也不說,可能還沒到時候吧,浙江的一堡二堡兩個堡頭還在路上呢。
大舅過來請堡頭們?nèi)ズ炔璩渣c心,年紀(jì)最大已經(jīng)八十六歲的三堡頭,就是那個耄耋老者,橐橐橐地?fù)v著手里黑亮的紫檀木手杖對我大舅說,你們不用管我們,服侍好老人家。后來我們才知道,這次各堡來了不少人,他們背著我外公家所在的這一堡人商量過,這次一定要解決金譜本何去何從的問題。對此,我三個舅舅很生氣,一大家人圍坐在外公床前,七嘴八舌嘟嘟囔囔了半天,雖然心里憤懣,但也無可奈何。三舅的幺兒、我那個最小的表弟應(yīng)切切,怒火沖天地踢了他面前的凳子一腳,隨著凳子尖厲的滑動聲,他吼道,把那個東西燒掉算了。他白眼珠子往上翻,仿佛在透過樓板看頭頂屋梁上的那個布袋。
別說瘋話。三舅把他兒子踢到一邊的凳子端回來放到原處,瞪眼訓(xùn)斥。
老人家不是說過,你是我們家文化最高的人,金譜本怎么傳,你拿主意。大舅有點惱怒地對我說。他終于找到了對我發(fā)泄不滿的理由。開始我不作聲。別說我想不出主意,就是想出了,誰又能聽我的?但轉(zhuǎn)眼琢磨,現(xiàn)在不說話,更待何時?我便直陳我的觀點,兩條路……
哪兩條路?三個舅舅齊聲問,目光刷地射向我。
一是等外公醒來,二是大家商量。我說。
這話等于放屁。二舅白我一眼說了句粗口。
我三舅卻蔫不拉嘰地呢喃道,大家商量也不是不可以。他邊說邊揮動拳頭,意思是必要時靠武力解決。
同室操戈?大舅說著望兩個弟弟一眼,我兩個舅舅便不作聲了。大舅雖然人蔫,那是在外,在家里兄長的威望還是有的。
于是大家都不說話,望著一動不動躺著的老人,心揪得生痛。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刺耳的豬嚎聲。怎么回事,今天誰家殺豬,沒聽說呀。大家納悶,跟著大舅朝外走,我跟在最后面。
原先生產(chǎn)隊的倉庫屋前聚集了不少人,有些是熟悉的面孔,九個堡頭也在,但更多的是眼生的年輕人。
四十三個。二舅神速地把人數(shù)了一遍。
等浙江兩個堡的人到了,要超過五十。大舅說。
豬已開始褪毛,是頭白毛豬,褪毛后的豬肉白得晃眼。倉庫屋里用石頭搭起了柴灶,原來他們要自己起伙食了。以往,客人來了,村里有親戚的自然由親戚接待,沒親戚的一律是我外公張羅。但這一次,他們似乎做好了起事的準(zhǔn)備,自己帶了鍋碗瓢盆啤酒燒酒解決吃喝,這樣就免去了吃人家的嘴短那一說,處理起問題來可以不買任何人的賬??磥?,他們這次是一定要拿走金譜本了。
看見我們,九個堡頭和熟悉的人都迎過來。他們所在的九個堡都在本市三個縣,離我們最遠(yuǎn)的不過百十公里,平日來往比較多,一下子還撕不開臉面,等浙江的兩個堡頭到了,暴風(fēng)雨才會來臨。
叔,到我們十二堡了你們還自己弄飯?大舅問三堡頭。三堡頭經(jīng)常來找外公,對我們一家都很熟,加上他年歲大,有威望,所以大舅先跟他套近乎。
這次人多,不麻煩你們了,你們也別見怪,大家都是這個意思。三堡頭指指大伙兒,說完又補(bǔ)了一句,晚上你們也過來喝杯酒。
大舅點點頭,指著河對岸一片菜園地說,那蔬菜就自己到菜園里砍,別管誰家的菜園,想吃啥砍啥。
他們帶了幾麻袋。三堡頭指了指倉庫屋里。
菜園里的更新鮮,樣數(shù)也多。大舅裝出高興的樣子說。因為話不投機(jī),我們站了一小會兒就走了。
一堡頭二堡頭晚上九點才到,他們坐動車到市里,然后租了一黑一白兩輛轎車自己開過來,一共九個人。他們在路上吃了晚飯,一進(jìn)村就先來看我外公,心情非常沉重,年長些的一堡頭,還握住我外公的手好長時間不放,然后對我們說了些安慰的話,再然后就走了。在我的印象里,這兩個堡頭也來過外公家很多次,每次來都要瞻仰金譜本。
送走他們,我和舅舅們又站在屋里發(fā)愣。大舅說,他們現(xiàn)在一定又背著我們在開會了。
大舅說得對,我外公這一昏睡,他們認(rèn)定是要死了,那么,金譜本一定要有新的去向。
沉思了很久的二舅突然說,夜里要多留意屋梁上。二舅說得在理,要是掛在屋梁上的金譜本被人盜去,那事情就復(fù)雜了。
此夜無眠。
我要為舅舅們分憂,更要不辜負(fù)外公對我的囑托,我極力思索著,試圖能想出一個妥善安排金譜本去向的辦法。平常我總以自己的聰慧而自傲,現(xiàn)在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笨了。我想得腦袋發(fā)脹像要炸裂一樣,但仍然一如既往地沒有任何結(jié)果。
應(yīng)氏后裔都想?yún)⑴c金譜本的傳承珍藏,這本身不僅沒有錯,反而應(yīng)該竭力倡導(dǎo),只是傳承珍藏的方式需要得到大家的認(rèn)可。我想。
這夜,倉庫屋里的電燈亮到日上東山,除了打開鋪蓋在樓板上睡覺的人,那些后生圍著三張桌子打撲克到大天亮。
我們預(yù)測的暴風(fēng)雨沒有來,一切都顯得十分寧靜,但神不知鬼不覺地,大舅突然失聯(lián)了。
外公昏睡后的第三天,半下午時分,二舅突然把我們大家召到外公屋里議事??礃幼游覀冃∮U二舅了,他平常不太愛說話,那是沒有機(jī)會或沒有給他展示的平臺,現(xiàn)在他說起話來,絕對比大舅強(qiáng)。
他首先問三舅,你看見老大了嗎?我這三個舅舅不知邪了哪股子門,打小開始至今,相互間不稱哥弟,也不叫名字,就以老大老二老三相稱。
三舅搖頭。
二舅又把目光投向我們。我們大家面面相覷,都不說話。我心里納悶,思忖著從大上午九點到這會兒下午三點,已經(jīng)有六個小時沒看見大舅了,而且,關(guān)鍵是大舅的手機(jī)也打不通。
三舅嘟噥一句,在這重要的時刻,他把手機(jī)都關(guān)了。
微信聯(lián)系過嗎?二舅又問。
老大不會玩微信。三舅答。
二舅掏出手機(jī),可能是要給大舅打電話,應(yīng)切切先按起手機(jī),他開了免提鍵,因此大家都聽見了他手機(jī)里傳出的那句您撥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
他怎么還關(guān)機(jī)呢?二舅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問我們。
不會有什么情況吧?表弟應(yīng)切切看著大舅的兒子我大表哥問。
有什么情況?雖然七十來歲了,有爺爺奶奶的基因遺傳,他身體硬朗得很。肯定忙啥事去了,忘記交代我們。我大表哥說。他倒沒把聯(lián)系不上他爹的事往心里放。
那這樣,我現(xiàn)在去睡會兒。二舅說。他今天在屋里邊守老爹邊盯著樓上的正梁大半日了,有些累。臨走,他遲疑地望了我三舅一眼,又向我們小輩們叮囑道,兩個人守門,要走動就要換人,每個人都要小心,夜里我來換班。他說著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他確實累了,要去睡會兒,等下還要來守夜哩。在大舅不見人面的時候,責(zé)任都在他身上。
二舅三舅跟著走了,我們這些小輩中最有權(quán)威的兄弟——我大表哥,向我們?nèi)绱诉@般地安排了一陣,我們大家都應(yīng)承著點了頭,除了留下守護(hù)外公和保護(hù)屋正梁上寶物的人,其他人也散了。
不過,二舅沒能睡成覺。當(dāng)然這是事后我們才知道的。
二舅在回他自己家新屋的時候,半路上被一堡頭攔下了。一堡頭雖然才六十多點年紀(jì),但背已羅鍋,身子骨也消瘦。他一直在路邊等候我二舅,見我二舅走來,立即迎面而上,站在了我二舅面前。
老二,老大打電話來了,去看看。一堡頭跟我舅是同輩人,跟我二舅關(guān)系不錯,每次我二舅去浙江老家,一堡頭都會陪他在千島湖周邊熟悉的地方轉(zhuǎn)上幾天,說話和稱呼都比較隨便,但這會兒卻很有一股神秘感,讓人難以捉摸。
二舅愣了下,暗自思忖,咦,他怎么知道我們沒找到老大?但裝著平靜的樣子說,有半天沒見他了,可能忙什么去了吧。
我?guī)闳ヒ娝?。一堡頭望著我二舅說。
你知道他在哪里?二舅驚訝地瞅著一堡頭,感覺事有蹊蹺。
喏,上車,我?guī)闳?。一堡頭笑容可掬地指了指停在一邊的黑色轎車。
一個五十開外體態(tài)有些胖的漢子從黑色轎車上下來,他就是在千島湖開賓館的那個老總,大家叫他應(yīng)游游。應(yīng)游游拉開車后門,引二舅上車。
我二舅就這樣被半扶半拉地架上了車。黑色轎車駛出村,來到三里外的小鎮(zhèn)上。兩個后生早在小鎮(zhèn)上候著,他們在前面引路,一行五人進(jìn)了一家民宿。
客廳里,茶幾上擺著一盤切成塊的哈密瓜一盤小香蕉一盤橘子,后生給二舅沏了一杯茶,然后就出去了。
老哥,我家老大呢?二舅接了茶杯,但沒喝,把杯子擱在茶幾上,打量著屋里的擺設(shè)問一堡頭。
一堡頭沒說話,看應(yīng)游游一眼,拉二舅在緊靠茶幾的木沙發(fā)上坐下,他自己也坐了,說老大已經(jīng)在回來的路上了。
老大去哪里了?我二舅非常詫異。
一堡頭不說話,看著應(yīng)游游。
老大去上饒了。應(yīng)游游呷口茶說。他雖然年紀(jì)小,但輩分跟我舅一樣,所以也稱我大舅為老大。
去上饒?我二舅莫名其妙。
我有個姓張的朋友,跟我們一樣也是移民,他遷移在上饒德興。應(yīng)游游剝開一個香蕉遞給我二舅,繼續(xù)道,我朋友他們建了張氏宗祠,修了譜,他們除了一些人家保留了族譜,專門在宗祠里還存放一部完整的族譜,我叫人帶他親自去考察一下。應(yīng)游游是大老板,神情穩(wěn)重老練。
哦。我二舅點頭咬一口香蕉,心里似乎有些明白了。
一堡頭沒再話說,顯得有些尷尬,他站起身道,你們先聊著,我去街上走走。他顧自出了客廳。
應(yīng)游游往我二舅身邊挪了挪,壓低聲音說,我也想學(xué)上饒的朋友,在村里建我們應(yīng)氏宗祠,把我們完整的族譜放一套在祠堂里保存。他不動聲色地笑了一下繼續(xù)道,我朋友是這樣做的,在宗祠隱秘的地方用鋼筋水泥把保險柜澆鑄固定起來,族譜放在保險柜里,只留一個小鐵門,任何人盜不走,火燒不了,水淹不著,炸藥都炸不開。他說得有些神乎其神。
這個我沒聽說過。二舅有些驚訝,嘴里故意裝糊涂。
所以呀,我讓人把老大接去看現(xiàn)場了。應(yīng)游游接著說。他知道,在我外公那里,他斷然無法把金譜本搞到手?,F(xiàn)在我外公快不行了,但要拿到金譜本還是有難度。雖然,大家對金譜本今后的傳承提出了很多種辦法,但金譜本畢竟在我外公家珍藏了六十多年,我外公家提出的辦法有絕對權(quán)威。也就是說,在確定珍藏金譜本的方式時,我外公家當(dāng)然也就是我三個舅舅,有很大的話語權(quán)甚至決策權(quán)。因此取得我舅舅們的支持非常重要,所以他籌劃讓人帶我大舅去看現(xiàn)場,讓他對金譜本存放在宗祠的保險柜里的安全性給予認(rèn)可,回來再做二舅三舅的工作,做出把金譜本珍藏在宗祠里的決定,那他夢寐以求的愿望就實現(xiàn)了。
金譜本放在祠堂里,安全沒有一點問題,你們家保管金譜本六十多年,老爺子難得能睡個安穩(wěn)覺,一有風(fēng)吹草動,全家人都心驚膽戰(zhàn),我們也擔(dān)心哪一天金譜本突然不翼而飛。不過要是真不見了,還能殺頭?但大家都不好辦呀,唾沫淹死人呢。所以說金譜本的事不解決,對大家都不好,而存放在祠堂里,可以說大家萬事大吉。應(yīng)游游滿臉堆笑,說了這么一大通。
二舅點點頭。他承認(rèn)應(yīng)游游的話有道理。
這對你們家也是好事。應(yīng)游游又補(bǔ)了一句。
二舅又點頭。
更重要的是,回去后你可以告訴老大和老三,其他任何人不要說,金譜本存放在祠堂里,保險柜的鑰匙仍然可以由你們家派出一個人來保管,他還可以到我賓館來上班,我按中層管理干部的待遇發(fā)工資。應(yīng)游游右手輕輕敲著桌子向我二舅許諾。
你們要是有其他想法,也可以跟我說,我盡一切力量,想辦法幫你們實現(xiàn)心愿,比如你們想到我們那里建房,回浙江老家去,我給你們申請宅基地。
應(yīng)游游給二舅,不,給我外公一家,開出了炙手可熱的紅利。
二舅愣在那里。
應(yīng)游游望著我二舅,臉上平靜,心里卻泛起一陣竊喜。
第四天上午,外公還那么睡著,除了有口氣,無意識地撒了三泡尿,宛如靜物。
大舅回來了,他幾乎是跟鎮(zhèn)上的陳老神醫(yī)同時進(jìn)的村。送大舅的車子在外公家屋前停下,大舅還沒從車上下來,陳老神醫(yī)的車嘎一聲停在送大舅的車后面。
大舅昨夜十一點半來過電話,問了老父親的情況,然后說,他本來是要連夜趕回的,但無意之中碰上了六十多年未見面的小學(xué)同學(xué),晚餐時多喝了幾杯,酒后乘車的滋味不好受,他就叫送他的小伙子先睡一覺,天大亮才起程往回趕。
大家來不及跟大舅寒暄,只打個招呼,就簇?fù)碇惱仙襻t(yī)和他的助手進(jìn)了外公躺著的房間。
童顏鶴發(fā)的陳老神醫(yī)眉毛都白了,他坐下后,輕輕拿起我外公的左小臂放在他助手遞過來的把脈墊上,然后伸出手指壓著我外公的手腕,過了好一陣,他將兩道白眉漸漸拉成一條線,微閉起眼向我們伸出另一只手的三根指頭。我看見大舅和我母親都倒吸了口冷氣,我估摸,陳老神醫(yī)的意思是,我外公還有三天活頭。
怎么辦?大家一籌莫展。
陳老神醫(yī)安慰道,老人家九十六歲……他沒把話說完,但意思我們都懂,誰能不死呢,九十六歲,高壽了。
大舅欲言又止。他總是沉穩(wěn)有余,激情不足。我望望二舅三舅,嘀咕道,只是,有一件事難辦。
陳老神醫(yī)怔了一下,他似乎有些明白了,望著我大舅問,還有啥事要他決斷?他指指我外公。
大舅仍然不語,將頭勾得更低。我說,有件事非要他拍板不可。
陳老神醫(yī)凝神地閉起眼睛,有頃,他忽然站了起來,寬我們的心道,三天,還有三天,老人家要是三天內(nèi)能自己醒來,就能活過一百歲,就能如你們所愿對需要他處理的事拍板,要是醒不過來就翹辮子了。陳老神醫(yī)年輕時在上海待過幾年,漏了句上海阿拉說人去世的話。停一會兒他又道,第三天也就是最后一天,他要是呼吸越來越緩,那就基本醒不過來了,但可以用藥,注射一針我用強(qiáng)心劑配制的強(qiáng)力激心針劑,他起碼可以醒三分鐘,興許還能說幾句話。
真的?所有人都喜出望外。
那么,我后天再來吧。陳老神醫(yī)說著站了起來。我們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把陳老神醫(yī)和他的助手送走了。
其他人也走后,屋里只剩下自己一家人了,我母親急不可耐地埋怨起大舅來。你怎么不招呼一聲就走了一天一夜。我媽眼睛白著她哥我大舅。
我大舅沒生氣,他指著我的那些表兄弟姐妹,非常嚴(yán)肅地說,你們在這里守著,你們,他又指了我兩個舅舅及我媽和我說,我們上樓??创缶说纳袂?,大家都覺得一定是有重要事情商量了,盡管心里忐忑,但嘴上都不說,出房后跟著走向樓梯口上樓。
樓上是敞著的,沒有隔墻,東邊外墻下擺了張老式木床,西邊外墻下堆了些雜物,整個顯得有些空闊。我們站定后,都不由自主地仰頭往屋正梁上望,那個布袋靜靜地吊著,有塊三寸寬的花布條以外公特有的方式纏繞在布袋上,幾十年了,花布條換了很多根,但除了外公,誰也沒動過它,正因此,六十年來,布袋是安全的,布袋里的金譜本安然無恙。
二舅搬來三張杌子凳,二舅三舅和我坐了,大舅和我媽坐在床沿上,大家都不說話,就等大舅開口。
事情說起來有些麻煩。大舅咧著嘴,腦袋脹得生痛,慢慢敘叨。
是昨天上午吧,我想到倉庫屋里看看,被一堡頭攔住,那個開賓館的老總應(yīng)游游把我接到鎮(zhèn)上,說他要建祠堂,配專門存放族譜的保險柜,讓我去上饒他朋友那里見識一下,來回就幾個小時,我推辭不掉,就答應(yīng)了。
你打個電話來呀,把我們急的。我媽埋怨一句。
我手機(jī)沒電了,車上又沒有充電器。大舅無可奈何。
你不會用他們的電話打。三舅嘟噥。
大舅嘿嘿笑兩聲道,我以為很快就回來的,沒想那么多。
還好,老爹沒出什么問題,現(xiàn)在事情過去就不說啥了,你有什么要說的趕快跟大家說,等下我也有話對大家說。二舅對大舅道。昨天下午,他不是也被一堡頭和應(yīng)游游接去鎮(zhèn)上了嗎?因為大舅沒在家,他還沒把這事告訴大家呢。
是兩個后生帶我去的,到上饒德興市,看了張家祠堂。大舅說。祠堂建得很氣派,樣式跟以前東街上的老祠堂一樣,都配了現(xiàn)代化的設(shè)備,空調(diào)電視廣播燈光繪畫木刻對聯(lián),富麗堂皇。這些都是次要的,關(guān)鍵一條,他們想把金譜本存放到他們將要建的祠堂里。
安全嗎?二舅問。
那肯定安全。大舅站起來在他腰部比畫一下,接著說,這么高的雙層合金鋼保險柜,用鋼筋水泥澆鑄固定,防水防火,炸藥都炸不爛,保險柜要有鑰匙和密碼才能打開。
把金譜本保存在保險柜里就放心了,掛在這屋梁上,天天提心吊膽。三舅指指頭頂說。
還有什么情況?二舅問。
就是這樣。大舅雙手一攤。
大家各自想著心事,一時都不說話。
這時,二舅開口了。昨天下午,我去找他,二舅指著大舅,說,也在去倉庫屋的路上,一堡頭攔住了我。
有這事?我們四人聽二舅這樣說,都把目光聚集在二舅臉上。
二舅望我們一眼,繼續(xù)道,他們想把金譜本存放在祠堂里,要是我們老爹醒不過來,只要我們說是老爹這樣安排的就行,其他工作他們來做。因為六十多年前,族長把金譜本交到我們爺爺手上時就說過,有祠堂了,把金譜本供奉在祠堂里。
三舅吧嗒吧嗒嘴,慢條斯理地說,這樣倒是解決了保存金譜本的問題。三舅說得沒錯,誰保存金譜本,誰就要去掉半條命,要是金譜本沒了,那整條命就沒了,不被族人罵死,戳脊梁骨戳死,自己也要把自己結(jié)果,對不起祖宗,沒臉面見后人呀。
還有哩,應(yīng)游游不會虧待我們。二舅把應(yīng)游游親口對他說的話重復(fù)了一遍,我外公家可以去人掌管保險柜的鑰匙,誰掌管鑰匙,誰可以到他的賓館任中層管理干部,他給開工資,甚至我們?nèi)叶伎梢缘揭槐ご褰ǚ烤幼 ?/p>
聽二舅說這些話時,我看見大舅三舅和我媽都睜大了眼睛,仿佛都在問二舅,世上還有這么好的事?
我二舅沉吟著點了點頭,他是在強(qiáng)調(diào),應(yīng)游游就是這樣對他說的。
就在三個舅舅和我媽連帶我在樓上談事的時候,倉庫屋里打架了。
我外公躺下的這幾日,除了我外公這個堡的應(yīng)氏后裔沉得住氣,另十一個堡的代表個個猴急躁臉,開口閉口總不離金譜本。關(guān)于金譜本如何傳承,經(jīng)過反復(fù)爭論,他們形成了兩種觀點:一是一堡代表提出的建宗祠,金譜本珍藏其內(nèi);二是更多人樂意像過去一樣,由輩分最大且最年輕者代表所有后裔把金譜本保管起來。后一種觀點是除一堡外另十一個堡多數(shù)人的意見。
他們越來越焦躁,昨天晚上又聚在一起討論金譜本的事,不知哪個說了一句什么話,激起了一些人的憤怒,除了幾個老者,三四十號年輕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冷言冷語劍拔弩張,差點動起手腳。剛才,后生們聚在一起打牌爭上游,不知誰又提起昨夜的話題,有的人情緒立馬狂飆起來,嘴里罵罵咧咧,牌也甩得滿天飛。持不同意見的人看不慣,說了幾句沖話,兩撥人便爭吵起來。俗話說相爭無好言,傷人的話一出口,年輕人的火爆脾氣被點燃了,有人就咋咋呼呼揮拳踢腳,一伙人扭成團(tuán)拽來搡去,情急之下,有不知輕重的人操起一把椅子,往扭成一團(tuán)的人群扔去,結(jié)果兩個人頭破血流,一個扭傷了腰,兩個拉脫了胯,叫罵聲哭喊聲連成一片。
不得了啦,出人命了!屋外樓下有人扯著嗓門喊,隨著奔跑的腳步聲近了又遠(yuǎn)去,喊叫聲也倏地消失了。
三個舅舅和我媽立即站起來,迅速下樓跑出屋外,四個人只在大門口停了片刻,便跟著往倉庫屋方向奔去。
兩個腦袋被椅子砸出血的傷者已送去醫(yī)院,幾個壯年漢在給人揉背按胯,有些被扯破衣服臉頰額頭被打得泡腫烏青的年輕人,氣咻咻站在一旁,眼里噴著嚇人的火苗,還有幾個人像是示威似的在摩拳擦掌,但苦于不知道目標(biāo)是誰,只能做出一副虛張聲勢的樣子。
幾個堡頭圍到我們身邊來。
怎么,動起手啦?大舅問。
三堡頭簡要把剛才的事學(xué)了一遍,然后發(fā)表自己的感慨。他說,剛才是一場誤會,大家心里都煩,并沒有真正想打哪個。其他幾個堡頭都有同感似的一個勁兒點頭。
什么事不能商量著辦!我大舅說。對外我大舅是唯一的發(fā)言人,我們都恪守這一規(guī)矩。
堡頭們一齊附和,就是呀,天大的事,也要商量著辦。這些堡頭,都得過我外公家的好。往年他們來十二堡,吃住大都在我外公家。我外公愛面子加大方,好吃好喝待他們,他們不會向我舅舅們施壓,起碼表面上要裝客氣。另外他們也估計到了,應(yīng)該說所有的人都估計到了,我外公家是不會再想保管金譜本了,保管那寶貝要費(fèi)多少精氣神,萬一遺失,方方面面都交不了差。
我們一家人悻悻地打道回府,大舅沒把大家?guī)蠘?,而是進(jìn)了外公躺著的房間。
你們都出去。二舅跟守在外公床前的小輩們說。
房間里又只剩我們五個人了。
老大,金譜本不能再放我們家了。三舅對大舅說。
也不能由著一堡的人說怎樣就怎樣。二舅道。他指的是那個應(yīng)游游。
更不能因為金譜本的去留,我們家占任何人的光,撈任何一點一滴好處,那背脊骨都要被人戳斷。大舅巡視著我們幾個,話說得斬釘截鐵嘎嘣脆。
大道之行,天下為公。三舅說了句外公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當(dāng)然,這是《禮記·禮運(yùn)篇》中的名言。
三個舅舅的情緒都很激動。
金譜本到底怎么傳承,還是要想個辦法。我媽說。
三個舅舅一齊望著我媽,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陡然想出了一個合理安排金譜本的辦法,但這個辦法不能讓太多的人知道,我向大舅使個眼色,然后望著二舅三舅和我媽說,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安撫好大家,告訴他們,金譜本的珍藏傳承問題會解決得讓大家都稱心如意。
于是,大舅放出了外公還能醒來的消息,并特意說明老人家對金譜本的何去何從有過設(shè)想。果然,外堡來的人,包括那些年輕人都暫時消停下來,盡管仍有人對此半信半疑,但大多數(shù)人把注意轉(zhuǎn)向了對我外公所做的金譜本如何珍藏設(shè)想的猜測上。老人家所作的決斷對誰更有利呢?他們開始討論這個問題。大家自然都巴不得珍藏金譜本的好運(yùn)落到自己身上,但如果不是這樣,只要是具有至高無上威望的我外公做出的決定,他們愿意服從。
外公一家人包括我有了暫時的安寧,但每個人心里都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找到大舅,我悄聲對他說,該做兩種打算,最大的希望當(dāng)然是像陳老神醫(yī)說的那樣外公能自己醒過來,但也要做好萬不得已的準(zhǔn)備,也就是做好外公醒不過來,甚至陳老神醫(yī)的特效針劑也無濟(jì)于事的準(zhǔn)備,總之要有個萬全之策。大舅皺了下眉,鄭重地問,你想怎么辦?我說,造個假圣旨,妥妥地安排好金譜本。
大舅先是瞪起眼睛,然后撇著嘴繼續(xù)問,假圣旨怎么造?于是,我從衣袋里掏出外公記事的小本本,翻到他去年記事留下大半空白的那頁,我說把外公的話記錄下來,蓋上他的印章按上他的指印,不就成他的遺囑了?
那老人家怎么說呢?大舅滿懷期待。
我壓低嗓音,如此這般地學(xué)了一遍。大舅邊聽邊頷首,最后一錘定音道,就這么辦。
這事對二舅三舅和我媽都不能說。我提醒大舅。
大舅右手一擺豪邁地道,那當(dāng)然!這時,他幾十年來第一次露出對我刮目相看的神情。
于是,我躲了起來,一個人關(guān)在自己的房間里,可拔開水筆帽后,卻無法下筆。我不由地再一次仔仔細(xì)細(xì)把我的這個謀劃過了一遍。我聽見有個聲音對我說,好家伙,你竟敢撒謊、造假,為人不齒。然而,也就是在同一時刻,外公的話又響起在耳邊,將來金譜本怎么珍藏傳承,你要好好出謀劃策。外公的話讓我對撒這個謊造這個假心安理得起來,再說,擺脫目前應(yīng)氏后裔為金譜本鬧成的窘境僵局,解決金譜本珍藏傳承的難題是終極目的呀,為了結(jié)局的完美,手段和過程有時就無須過多考慮了。嘿,這么一琢磨,我心里頓時無比敞亮。
我先打了草稿,然后工工整整地把所謂的外公遺囑抄在了小本子上。誰知我剛畫上句號,手機(jī)響了,是大舅的電話。
舅,有事?我問。
是這樣,剛才我想了下,要是有人問我們,既然老人家對他百年后金譜本如何珍藏傳承做了安排,那我們?yōu)槭裁床辉缯f,怎么回答?大舅的聲音低沉有力,他的擔(dān)心是有道理的。
這個問題我也想過,應(yīng)對的辦法早有了。我對大舅道,就說我們希望老人家醒過來自己對大家說,不到最后,不到萬不得已,我們不好說。
嗯,對頭,可以。大舅連聲道,好像卸下了一塊壓在心上的巨石,聲音輕松了很多。
舅,我馬上過來,你拿好外公的印章印泥。我把小本子揣回兜里,三步并兩步走出屋門。
好咧!手機(jī)里舅舅的聲音暢快著哩。
在做完一切該做的事情后,我將外公的小本本放回到原來外公放小本本的地方——床邊桌子上菜小圍三本書下。
又過了三天,外公昏睡后的第七日,比陳老神醫(yī)說的六天后和再過三天推遲了一天,外公依舊那樣悄沒聲息地躺著,可見他的身體素質(zhì)不是一般的棒。
然而,下午二時四十六分時候,外公呼吸突然急促,繼而變?nèi)?,而且越來越弱,最后的時刻似乎就要來臨。
陳老神醫(yī)及時趕到,大家像迎候救星似的簇?fù)碇1ゎ^們個個神情嚴(yán)肅,照老規(guī)矩按一堡二堡三堡……次序依順時針方向排列圍站在外公床邊。當(dāng)然,三個辦實體賺大錢的老總也站在堡頭們背后。外婆坐在外公床頭,舅舅舅母和他們的子孫們?nèi)麧M了房里的其他空間。大家屏息靜氣,眼瞅著陳老神醫(yī)從藤藥箱里拿出一支藥液瓶和一個又細(xì)又長的針管,他把藥液瓶晃了幾晃后,和針管一起交給助手。
各位,大家安靜一下。陳老神醫(yī)的助手、那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舉著藥液瓶和針管說。他在說廢話,現(xiàn)在房里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他望一眼我外婆和舅舅舅母們又道,現(xiàn)在老爺子的情況是這樣,他看起來好像要斷氣了,但只要呼吸不停,就還有醒過來的可能,醒了他就能再活三年五年,當(dāng)然,也有可能一口氣掉下去再也上不來。仿佛是要給我外婆和我舅舅舅母我媽他們思考問題的時間似的,他停了片刻才繼續(xù)往下說,不過,我?guī)煾档尼槃┐蜻M(jìn)去,他醒是一定會醒的,但只能維持三分鐘左右,然后就要永遠(yuǎn)地走了。什么意思呢,不打針的話,老爺子有可能會自己醒過來,醒過來就還能活三到五年,但也有可能醒不過來,醒不過來自然就是永遠(yuǎn)地走了。打了這針呢,他一定醒,但因為藥物的作用……助手舉著藥液瓶和針管,提高嗓門強(qiáng)調(diào)道,大家注意,打了針老人家醒過來只能維持三分來鐘,這個針打還是不打,老爺子家里人決定!
我沒有想到,大家都沒有想到,是這么一個情形,屋里的空氣凝固了,所有的人都不說話,都把目光落在我外婆身上,大家可以聽到別人心跳的怦怦聲。
在這個彌足珍貴的時刻,外婆把目光堅定地射向大舅。大舅后來告訴我,那時他急得火燒火燎,心里巴望著要是來一場摧毀萬物的浩劫就好了,就不需要他做抉擇了。
大舅望著堡頭們和三個老總,堡頭們和三個老總又回望著他。大舅的目光是柔和的,堡頭們和三個老總的眼神里卻隱隱流露著殺機(jī),逼過來陣陣寒意。這一回,為獲得金譜本的珍藏權(quán)保管權(quán),有人是要豁出去了,看那天打架的情形,不出人命也要弄個半死。大舅感覺有一座高山向他壓來,他看我二舅三舅和我媽一眼,又把目光落在我臉上,然后狠狠地咬緊牙關(guān),猛地迸出一個字:打!隨著大舅這一聲喊,屋里凝固的空氣頓時融化,大家都松了口氣。
等一等。突然一聲喊,又把大家的心揪緊了。喊話的是一堡頭,他指著我外公對陳老神醫(yī)說,能不能再看看情況,要是老人家自己醒過來,那該多好。他的話不管是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但聽起來讓人感到舒坦。
我們也是這個意見。開賓館的應(yīng)總應(yīng)游游指著身旁的另外兩個老總說。
陳老神醫(yī)的助手遲疑著搖了搖頭,嘟噥道,再拖延下去,只怕打針都不起作用了。說完他看著我大舅。
大舅太為難了,他張大嘴巴,排除萬難下定最大的決心,但說出的話是那樣軟綿無力。打吧。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雖然假造了圣旨,但事情還是由老人家自己安排最為妥當(dāng)。這也是大舅后來告訴我的他當(dāng)時的想法。
陳老神醫(yī)輕咳一聲,往上扯了扯自己的衣袖,左手食指在外公的手臂上輕輕撓按起來。前幾天外公的手臂還富有彈性,這會兒卻像干柴樹枝般枯槁堅硬。眾目睽睽之下,陳老神醫(yī)的助手按陳老神醫(yī)的指點將針頭刺進(jìn)外公的手臂,像藿香正氣水那樣黑褐色的一管藥液,緩緩?fù)七M(jìn)了我外公的手臂。
陳老神醫(yī)將我外公的手臂塞回被子里,他的助手無聲地收拾起藤藥箱,兩人默默地退到一邊。房里死寂,人們瞪著大眼,注視著外公的臉龐。時間仿佛靜止了,一分鐘有半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突然,外公的山羊胡須跳了一下,他像是睡足覺伸起了懶腰,在給全屋人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時間后,慢慢睜開了眼睛。
爹。老家伙。輕輕的叫喚聲響成一片。
外公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慢慢地,他頭頸勾曲,似乎想坐起。大舅立即抱住他,我媽在他背后墊上兩個大枕頭,而后摟住我外公的肩膀。外公雙眼炯炯有神,目光掃視在堡頭們臉上,那神情一點也不像立即要去往天國的樣子,莫非這就是在藥物作用下的回光返照。
過了一小會兒,外公腮幫鼓突,嘴角慢慢痙攣起來。他要說話。
事先商量好的,由我來向外公提出怎樣傳承珍藏金譜本的問題。時間不等人,我剛要開口,一堡頭令人意外地?fù)屜攘?。一堡頭說,老家伙,泰一公最早在老家創(chuàng)業(yè),我們在老家建好祠堂,把金譜本珍藏在祠堂里,它也算落葉歸根。見一堡頭這樣說,其他堡頭也不示弱,六保頭大聲道,老家伙,來江西的人多,泰一公要跟著多數(shù)后代留在江西,金譜本要和我們在一起。這時候來不及爭吵,但他們顯然要為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biāo)做最后的努力。
外公笑了,我表弟手機(jī)的錄像可以證明,那時我外公的笑容跟他平日的笑一模一樣。我看見外公極其緩慢地抬起剛才打過針的那只手臂,他的眼睛瞅向我,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看見他的手做出了執(zhí)毛筆的姿勢。這時去拿毛筆顯然來不及,我掏出胸口袋里的水筆拔掉筆帽塞在他手里,幾乎同時抓過床邊桌上蔡小圍三部書下的那個小本本,翻到空白頁托在他水筆的下方。
奇跡出現(xiàn),外公像執(zhí)毛筆似的捏著水筆,在小本本上畫了個圈。別說,這個圈還很圓。外公似乎沉吟了一下,而后將筆尖指著一堡頭,又慢慢移向二堡頭三堡頭,依次轉(zhuǎn)了大半個弧就差指著十一堡頭了,十二堡頭是我外公自己。就在這時,他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咕嚕嚕響,接著輕輕咳嗽兩聲,口里一字一頓蹦出七個字:十、二、堡、十、二、年、輪……他的聲音雖然尖細(xì),但富有穿透力,大家聽得張著大嘴發(fā)愣怔。這一瞬過后,外公身子不自覺地一挺,頭后仰,手臂跌落,水筆掉在地上。
我靈機(jī)一動,撲向外公,將耳朵貼到他嘴前。我想聽外公把話說完。
外公沒有再出聲,但我靈機(jī)一動故意拖延時間,好一會兒才慢慢直起身。堡頭們按捺不住性子,問老家伙還說了啥?
我想告訴大家,外公啥也沒說,但望著大家渴盼的眼睛,我鄭重地對他們說,外公最后還說了個流字。
哦!所有的人都唏噓。外公頑強(qiáng)地用生命最后的三分半鐘,對今后金譜本的傳承珍藏做出了安排。十二堡十二年輪流傳承珍藏金譜本,時間循環(huán)相繼周而復(fù)始永無止息,真是美哉善哉妥哉妙哉。
外公英明。
外公是帶著笑走的,大半生為其耗精費(fèi)力的圣物已經(jīng)安排妥帖,他放心撒手人寰了。送他上山時,全村傾巢出動,加上新安江水庫移民應(yīng)氏后裔各個堡的代表,送葬隊伍浩浩蕩蕩,他生榮死哀,走得風(fēng)光。
我從外公的遺物中找到那個小本本,用手輕輕地摩挲了好一會兒,然后把它揣進(jìn)胸口袋。大舅清楚我跟外公的感情,知道我是要留作紀(jì)念,點頭表示贊許。他現(xiàn)在完全改變了對我的看法,因為我寫在外公本子上安排金譜本傳承的珍藏方式也是應(yīng)氏十二堡輪流相傳,設(shè)想與外公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我是按堡頭的輩分和年齡相結(jié)合的方式從大到小輪流珍藏,這有個變數(shù),外公從一到十二排列卻是永恒固定的。外公思考這個問題一定有很多年了,答案早已了然在胸,所以即使是在彌留的最后時刻,哪怕是用藥物激醒了他的神志,他也能清楚明白地表達(dá)自己的思想。我不知道他老人家為什么自己都想好了,還一直說要我來處理金譜本如何傳承珍藏的事,難道他是在做以防萬一的打算?
安葬了我外公后,堡頭們商議,每年金譜本移交時間定在元宵節(jié)上午,十二個堡頭都要出席或派代表參加,舉行隆重的交接儀式。
交金譜本時,大舅讓幾個侄子在屋門前放炮仗,自己握著竹杈和一堡頭上樓挑掛在屋正梁上的金譜本。可是,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炮仗還沒響完,一堡頭就沖出屋來,他舉著曾經(jīng)掛在屋梁上的那個布袋,像女人那樣哭天喊地向大家絮叨,你們看看,你們都過來看看,布袋里是塊杉木板,金譜本不見了,完了,金譜本沒了。他狠狠地把布袋往地上摜去,還在布袋上踏了兩腳。有人不相信地?fù)炱鸩即瓊€里朝外,果然,布袋里掉落在地的是塊跟裝金譜本鐵盒大小相仿的白晃晃的杉木板。
??!怎么回事?大家吃驚不小,一個個大眼瞪小眼,尤其二舅和三舅,怔怔地杵在那里,把那塊杉木板翻來覆去地瞅。金譜本不見了可是天大的事。第一次遷移時,它就丟過一次,幸好祖宗保佑找回來了,這事大家都知道。也就是從那以后,堡頭們有時單個有時結(jié)伴來看外公,來了就要瞻仰金譜本,他們明著看是對族譜的敬重,骨子里是監(jiān)督金譜本別再弄丟了?,F(xiàn)在,天知道怎么回事,金譜本沒了蹤影。
我詫異,怎么也不相信金譜本會不翼而飛,除非被人盜了。
大舅失魂落魄地從屋里出來,堡頭們呼地圍了上去。
金譜本呢?金譜本呢?喝問聲此起彼伏。
大舅無言以對,結(jié)結(jié)巴巴反反復(fù)復(fù)地道,金譜本怎么沒見了呢,金譜本怎么會沒見呢?
這不可能,你一家人死護(hù)著,它能上天入地?!旁邊有人不相信地嚷嚷。
被人調(diào)包了,一定是被人調(diào)包了。大舅心如火焚,不停地呢喃。
問那個教授,不會是他搞的鬼吧!忽然有人喊。
人家是專家,有文化,花花腸子多,指不定這金譜本值老多錢呢,讓他來說說,是不是他打了啥歪主意。有人四處瞅,看架勢要找我算賬。
我不傻,早溜了,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找到外婆,把金譜本不見了的事告訴她。外婆說不能啊,你外公像護(hù)命一樣護(hù)著呢,再說,除了自家人和幾個堡頭沒外人知道金譜本掛在屋正梁上。我皺起眉頭,覺得事有蹊蹺。驀地,我突然醒悟,從褲兜里摸出那把銅鑰匙,問外婆是開哪把鎖的?外婆拿著銅鑰匙忖度著,把我?guī)У胶笪輳N房,叫我挪開靠墻邊的一張舊木桌,掀起壓在地上的木板,底下竟然是個地下室。我用手機(jī)照著,順著挖好的土臺階往下走,撳亮電燈,原來是地下雜物間,陳列的物品全部是能防火的壇壇罐罐,只有一個油漆得通紅的小木箱子架在一塊石板上,鎖住箱子的銅鎖在電燈光下熠熠發(fā)亮。
用外公給的銅鑰匙打開銅鎖,掀起箱蓋,里面并排躺著個纏了無數(shù)層塑料薄膜的長方形包包和一個大信封,我雙手顫抖著捧起長方形包包,用力一捏,感覺里面是鐵盒子。我顧不得看那個大信封,抱著方形包包跑出地下室。
在這里,在這里,我外公把金譜本放在地窖里了。我舉著長方形包包大聲喊著,跑向鬧騰得有些混亂的人群。
所有的人立馬安靜下來,已經(jīng)焦頭爛額的大舅接過長方形包包,三下兩下扯掉包在外面的塑料薄膜,打開鐵盒。
金譜本。有人喊。金譜本,金譜本!喜出望外的喝叫聲此起彼伏。
大舅慢慢地一層層掀開紅布,圍在他身旁的堡頭們把目光集中到他手上。
我悄悄地走了,外公的木箱里還有個大信封,那一定也是個重要寶貝,我得去看看。
拿起大信封,感覺里面裝著個硬物。把大信封湊在電燈下,我看清了,寄信人地址處寫著省博物館三個毛筆行書大字,我嘀咕著急忙抽出信封內(nèi)裝著的那個硬邦邦的物件,是本大紅證書,打開一看,啊,是收藏證,金譜本收藏證,里面還夾了張信箋,是外公寫的信。
我輕聲讀道:全體浙西淳安應(yīng)氏十二堡孝子賢孫,原諒我沒跟大家商量,做主把金譜本交給國家收藏了,這緣由是,金譜本的珍藏太難了,萬一遺失,對浙西淳安應(yīng)氏十二堡族胞來說是個天大的損失,也是中華民俗文化的重大損失。在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珍藏保護(hù)它的好辦法之時,省博物館的專家找到我,他們在仔細(xì)考證研究了金譜本后,認(rèn)為我們這部金譜本十分難得,特別是那些印蛻和蓋印記事對研究宋朝以來的歷史有參考價值,所以我就決定把金譜本獻(xiàn)給國家收藏了,這樣不僅能確保金譜本永不遺失,還能為專家研究歷史作貢獻(xiàn),兩全其美的大好事,何樂而不為?另外,省博物館給我們做了部仿制本,要是我不說,沒人能知道那是仿制的,以后,大家要像對待原金譜本一樣好好珍藏傳承。
我恍然大悟,難怪外公放松了對瞻仰金譜本的要求,事情原來是這樣的。這事要是告訴大家,不知會不會發(fā)生什么意料不到的情況,但看外公寫的這封信,是要對族胞們廣而告之的。
我呼吸急促,神情恍惚。
應(yīng)氏前輩能為國家建設(shè)遷移到外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現(xiàn)在把金譜本獻(xiàn)給國家收藏,道理是一樣的,大家肯定沒有非議。我相信外公不會做錯,只是當(dāng)下還不是公布這事的時候。
我把收藏證塞回大信封,放進(jìn)紅木箱,仍然用那把銅鎖把箱子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