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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套大鵝

      2023-10-22 12:31:45呂陽明
      四川文學(xué)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大鵝沖鋒衣鵝群

      □文/呂陽明

      對面的小區(qū)本來是開放的,如今被護(hù)欄圍得水泄不通,只留下一個出口。每天有一輛車開過來值守,車頭上是一面抗疫突擊隊的旗幟。他們每班兩人,一天三班,查出入證,測溫,忙個不停,冷了就把車打著火,鉆進(jìn)去暖和一會兒,汽車排氣筒滴的水,在地磚上凍起一根根冰柱,我仔細(xì)數(shù)過,有五十多根了。

      這就是我每天百無聊賴地坐在飯店窗前,看到的固定情形。兩個多月前,我開著那輛破皮卡,拉著一車大鵝從林區(qū)老家來到疆城,就被困在這個飯店里,回不去了。出來時,我媽說,等過了正月十五拉你三舅一起回來,錢掙多少是多少呀,夠花就行。我媽是這么說的,我知道我媽是想她的弟弟了。

      飯店是我三舅開的,在疆城合作區(qū)口岸家園小區(qū)對面。并排一溜平房飯店,從春節(jié)到現(xiàn)在都關(guān)著門,不能營業(yè),只有我三舅這家鐵鍋燉大鵝還開著,晚上霓虹燈招牌還時常閃亮,在這周圍一片寂靜的黑暗里,閃爍著突兀絢麗的光芒。

      我今天起床,有些頭暈,大約是夜里被三舅的呼嚕聲吵得沒睡好。這沒什么,反正每天也沒事干。我唯一的工作就是喂那群大鵝,飯店雖還開著,同樣不能招待顧客,開著門只是因?yàn)槲液腿艘≡诶锩?,吃喝拉撒,人間煙火。根本沒有人來,這時候誰要是還來下飯店,那心得有多大呀。

      我剛來那幾天,三舅跟我還有嗑嘮,問問我媽的關(guān)節(jié)炎和偏頭疼,感慨一下我爸英年早逝,回憶一下自己在黑龍江老家養(yǎng)鵝的趣事。沒過幾天不行了,沒嗑嘮了,就看電視,也看不到一起去,三舅喜歡看相親節(jié)目,盯著屏幕上的美女傻笑,我喜歡看軍事節(jié)目,航母導(dǎo)彈之類的。搶頻道,就都不看,干坐著,長吁短嘆的。偶爾三舅也從窗子望望那些在小區(qū)門口值守的人,嘴里叨咕著,這可是個膩歪人的活兒,我看著都煩死了。我沒吱聲,心里說,人家看咱估計也煩死了,天天開門亮燈的,一桌食客也沒有。我拉來的那四十多只大鵝,除了自己燉了幾只吃,都活蹦亂跳的,在后院里哏嘎亂叫呢,真是煩死了。

      “煩死了”是三舅的口頭禪,我小時候聽他說得耳朵都起繭子了。三舅那時是林場的臨時工,我媽在林業(yè)苗圃里養(yǎng)鵝,他聽見大鵝哏嘎亂叫,就說,煩死了。林場方圓幾百里,只有我媽養(yǎng)大鵝,人們就管我媽叫“大鵝嫂子”,鵝在這里發(fā)ne的音。東北這旮旯有意思,都管鵝叫ne,也不知道怎么個來由。人們一喊我媽大鵝嫂子,我媽就高興得滿臉魚尾紋縱橫捭闔,很是受用的樣子。

      三舅個子不高,身材矮壯,臉黑得像地梨子,人們背后管他叫“小地缸”,就是那種上下一般粗,腌咸菜的器皿,后來就叫開了,三舅氣得不行,連說煩死了,誰再喊撕了誰的嘴。可是你越煩死了,人家叫得越歡實(shí)。三舅脾氣火爆,凡事一根筋,對心思了咋都行,不高興就撂臉子,芝麻綠豆的事也要和人打架。后來林場經(jīng)營困難,壓工資,別人不吱聲,慫恿我三舅出頭,他虎逼朝天地去了,兩句話不對付,打了勞資科長兩個嘴巴子,被辭退了。我媽氣得直哭,他無所謂,說反正林場也要完犢子了,自己是臨時工,早都不想干了,干得夠夠的了。

      三舅見了我爸,不敢奓翅。我爸算是文化人,在林業(yè)局中學(xué)當(dāng)了好幾年代課老師,還會寫毛筆字。每年春節(jié)林場的職工都抱著紅紙來寫對聯(lián)。我爸本來要轉(zhuǎn)正了,林業(yè)體制改革,學(xué)校轉(zhuǎn)制歸地方了,沒轉(zhuǎn)成。

      我從小就在苗圃里長大,我家的房子是住戶,也是苗圃的收發(fā)室兼門衛(wèi)房。苗圃好大,里面還有一處水泡子。我媽一直在苗圃上班,早早就因地制宜養(yǎng)了十幾只大鵝。我童年里最恐怖的記憶,就是被大鵝攆得撒丫子蹽,那些嘎嘎亂叫的大鵝也知道欺負(fù)小孩子。記得有一只又高又大的公鵝,對我媽勁兒勁兒的,又不敢怎么樣,就找機(jī)會拿我出氣,在我的大腿上擰了一口,又青又紫,疼了好幾天。我媽說,沒事沒事,小小子皮實(shí)點(diǎn)。我就憋著沒哭。可那大鵝得寸進(jìn)尺,沒過幾天,又在我大腿根上擰了一口,離我的蛋蛋只差一小點(diǎn)兒。這下子我媽急眼了,讓三舅把那大公鵝給宰了,一大鍋土豆燉大鵝,弄的苗圃里四處飄香,吃了兩三天。

      三舅起來了,睡得眼睛都腫了,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扭身去刷牙,“啊啊”地干嘔了幾聲,又馬馬虎虎洗了把臉。來到窗前,向?qū)γ嫘^(qū)望一眼,我以為他馬上會說,這一天天的,煩死了。不過今天他沒說,他說,微信里有人說,明天開始不用值崗了,小區(qū)開放,沒準(zhǔn)飯店能重開張了。我沒吱聲。三舅說,我得出去看看。三舅邊說邊穿他的羽絨服。這兩個月吃了睡、睡了吃,三舅明顯發(fā)福,肚子圓鼓鼓的,羽絨服拉鏈勉強(qiáng)拉上,緊繃繃箍在身上,越發(fā)像小地缸了。我動也沒動,抬了抬眼皮算是回應(yīng)。也懶得扒拉手機(jī)看微信,從我來疆城,這樣的消息每天都有,代表著人民群眾盼望生活恢復(fù)正軌的美好愿望,聽聽就行,當(dāng)不得真的。三舅總是滿懷信心,每次都兩眼放光地說,這回行了,用不了三兩天就能開張了??赊D(zhuǎn)眼不知道多少個三兩天過去了。從開始封閉小區(qū),我就說,咱把這些鵝都宰了吧,凍起來。他說,凍鵝燉鐵鍋就不好吃了,再說哪有那么大的冰箱啊。也的確是,真沒地方放,總不能堆到后院吧,貓啃老鼠咬的。就這么著,飯店后院里搭了個臨時的棚子,把四十多只大鵝養(yǎng)了起來。我每天用溫水沖玉米面和飼料給它們吃。這四十多只大鵝個個都精神抖擻的,渾身雪白像天鵝一般,尤其是一只大公鵝,身形又高又大,鶴立雞群一般,額頭像壽星一般鼓凸著,派頭十足的樣子,我媽管它叫大鵝王,咬了好幾下牙才給我裝上車的。

      我家大規(guī)模養(yǎng)鵝,是在三舅被辭退以后。三舅本來要去南方打工,我媽高低不讓,擔(dān)心他被人家賣了,還幫人家點(diǎn)錢。對他說,哪兒也別去了,跟我一起養(yǎng)鵝吧,現(xiàn)成的苗圃,還有水泡子,養(yǎng)上幾百只鵝不成問題。我爸練毛筆字喜歡清靜,我媽和我三舅趁我爸喝酒心情好,把這個想法說了。沒想到我爸爽快地答應(yīng)了,說,養(yǎng)鵝好啊,王羲之就喜歡鵝。我媽問,你說誰喜歡鵝?我三舅瞪了我媽一眼,說,王怡芝你不知道?就是林業(yè)局工會那個傻逼會計。

      那年清明過后,我媽和三舅合伙,買了兩百只黃絨球一般的小鵝崽兒。天氣轉(zhuǎn)暖后,小鵝們在苗圃里長得飛快,一個多月就長出了瀝水毛和小老膀了。院子里有飼料槽子,里面有玉米面和飼料,可這時候小鵝們不怎么吃飼料了,它們散在苗圃里吃草,鵝吃起草來很快,嚓嚓嚓,像小打草機(jī)一樣,一會兒就吃飽了,撐得腧子都鼓脹著,跑到水泡子里喝水嬉戲去了。

      那時電視里正播動畫片,尼爾斯騎鵝旅行記,我看得津津有味,做夢都想著自己也騎上大鵝,飛越廣闊大地去冒險??墒乾F(xiàn)實(shí)中這群鵝根本飛不起來,有時吃草吃得高興,幾只公鵝帶頭,也會嘎嘎叫著飛跑起來,邊跑邊撲打著翅膀,雙腳離地飛起來,可是飛得還沒有那些樹苗高,又都撲棱棱落回地面上來了。

      入了冬,人們紛紛來買鵝,一傳十,十傳百,不用打廣告,我媽和三舅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養(yǎng)鵝大王。家里的經(jīng)濟(jì)條件一下子寬裕了不少,伙食也改善了好多,隔三岔五能吃一頓鐵鍋土豆燉大鵝。在東北,農(nóng)區(qū)的豬肉燉粉條子,林區(qū)的鐵鍋土豆燉大鵝,那是上檔次的菜,逢年過節(jié)才吃的。我媽說鵝和雞鴨不一樣,鵝是大牲畜,與牛羊是同類。土豆是林區(qū)家家戶戶菜園子里主要種的東西,據(jù)我爸說,跟白菜、黃瓜又不一樣,土豆不屬于蔬菜,而是糧食。這樣一來,土豆和大鵝真可謂是絕配,葷素搭配,珠聯(lián)璧合。我最愛吃我媽燉的大鵝,磚砌的火爐子里填上木頭柈子,大鐵鍋里舀好清水,鵝肉剁好洗凈,涼水下鍋,開鍋打沫子,放入蔥段、姜片、花椒、大料,白酒,蓋上鍋蓋起勁咕嘟,要是燉大公鵝,可放一兩只紅辣椒去去土腥氣。差不多了,再下土豆塊,前后要燉一個小時。鐵鍋土豆燉大鵝就好了。那香的啊,真是人間美味,吃起大鵝肉來,割耳朵都感覺不到。

      三舅出門后,我收拾了床鋪,把被子疊起來,洗把臉,刷了牙。三舅一向能說會道愛吹牛,我媽說三舅說的話,得站到二里半地去聽。三舅自從離了婚,確切說,自從他老婆跟人跑了以后,就不想再養(yǎng)鵝了,說是養(yǎng)鵝養(yǎng)得夠夠的了。聽說很多林業(yè)分流人員都到疆城和俄羅斯人做生意發(fā)了財,三舅心活了,高低要來。我媽勸不住,哭了好幾回,把那年賣大鵝的錢都給三舅揣上,三舅就來疆城了。據(jù)說當(dāng)過保險公司的業(yè)務(wù)主辦、小區(qū)的物業(yè)經(jīng)理、食品店的銷售經(jīng)理,三舅干一行愛一行,吹得天花亂墜,似乎每一行都干得風(fēng)生水起,又都干不長遠(yuǎn)。親友都說,他三舅在疆城干大發(fā)了。我媽當(dāng)時不說什么,回到家里搖頭嘆氣,啥銷售主辦物業(yè)經(jīng)理的啊,還不是撅著腚給人家打工。

      三舅忙活了一圈下來,最終還是回到了鵝身上,盤下了一個飯店,開起了鐵鍋燉大鵝。疆城地處中俄蒙三國交界,俄餐與蒙餐遍地都是。三舅說在疆城倒個廣告牌子能砸中好幾個東北人,看那些賣殺豬菜的小店,門臉不大,還挺紅火,咱開上一家鐵鍋土豆燉大鵝,準(zhǔn)保行。

      我媽說,你回來養(yǎng)鵝得了,我干不動了。三舅說,姐我再撲騰撲騰。三舅說干就干,沒多久來電話說盤下了一家大酒店,位置也不錯,招了好幾個穿紅戴綠的東北大妞當(dāng)服務(wù)員,先從本地收了些鵝試營業(yè),效果不錯,就是當(dāng)?shù)伫Z少,沒有養(yǎng)的。我媽賣活鵝120元一只,關(guān)系好的親鄰舊友老熟人,還要賒賬打折。在三舅的店里,小鐵鍋88元一份,大鐵鍋128元一份,而且每鍋用不了半只鵝。姐倆在電話里嘰嘰呱呱搶著說話,最后一拍即合,讓我送鵝。

      我開了破皮卡來到疆城,才發(fā)現(xiàn)三舅所謂的大酒店也就是個小飯館,搖搖晃晃的四五張桌子,后廚的瓷磚地上嘎吱嘎吱直粘腳,據(jù)說原來是家小飯店,鍋包肉很有名。服務(wù)員也只有一個,身材短粗,肉乎乎的,大厚嘴唇子,吊眼梢。扎著一個不合身的破圍裙,前撅后翹的,像一只撅尾巴鳥。三舅說,這是小霞。我點(diǎn)點(diǎn)頭。吊眼梢還挺熱情,給我倒了一杯水,說,哎呀媽呀,大老遠(yuǎn)的,累夠嗆哈,把你舅惦記完了。她說起話來滿嘴大碴子味,細(xì)看長得跟三舅跑了的媳婦有些像,我三舅這審美,我也是服了。

      廚房側(cè)面那間小屋是生活區(qū),兩張破床頭對頭,連床頭板都沒有,中間拉著一塊油膩膩的布簾子,算是隔開了。廁所里一只漏了個大洞的馬桶,比我的屁股大不了多少,墻角那看不出顏色的陶瓷洗臉盆,真還沒我的臉大。三舅沖著門口的床抬了抬下巴,不用說,那是我的床鋪了。我問三舅,你招的那些服務(wù)員呢,怎么就看見一個。他說,這不你媽說你要來幫忙,我合計著用不了那么多人,都給辭了。我差點(diǎn)暈倒,趕情俺不只是開車送鵝,還要當(dāng)服務(wù)生呢。當(dāng)時心里真有些惱火,如今閑了兩個多月了,踹腳撓心得難受。飯店不讓營業(yè),三舅給吊眼梢放了假,人家樂夠嗆,剛開了一個月工資,揣著錢屁顛屁顛回家去了。我不行啊,不讓出城,困在這里了,聽我媽說老家更嚴(yán)重,回去也進(jìn)不了家門。

      飯店的門猛地推開了,三舅興沖沖地回來了,挾帶著一股倒春寒的冷風(fēng)。他高興地說,明天小區(qū)就撤崗了,旁邊的飯店都準(zhǔn)備開張呢。我噌地站起來,說,真的?三舅說,真的,廣場上都開始擺地攤了,飯店也恢復(fù)營業(yè),市場局都正式通知了。我說,那怎么沒通知咱呢?三舅說,這不是還有點(diǎn)手續(xù)沒辦完嗎,可能把咱漏通知了,我看了,只要窗玻璃貼上“不提供食堂”就行。我說,啥意思?三舅說,就是不讓像食堂那樣人擠人唄,你是不是傻了這都不懂。

      我沒傻,好好的呢,我穿上棉服跑出去看。外面陽光明媚,晃得人睜不開眼睛。我走到旁邊飯店仔細(xì)看了,回來對三舅說,別忙活了,人家貼的是“不提供堂食”,不是“食堂”。三舅有些發(fā)蒙,問,堂食,啥意思?我說,就是不能坐在這兒吃,只能訂外賣打包帶走。三舅愣了幾秒鐘,頹然地坐在椅子上,說,這啥餿主意啊,那咱咋整啊,送到家土豆都返生了。我說,那咋整啊,試試吧,咱往好了想,那些開火鍋店的還不如咱是不。

      三舅打電話把吊眼梢叫回來了,我們磨刀霍霍,時刻準(zhǔn)備著,真是翹首以待啊,可是一周過去,一單生意也沒上門。我們仨大眼瞪小眼,干坐著。這天,三舅對我說,咱倆去廣場看看。吊眼梢正起勁地扒拉手機(jī),不時地嘿嘿傻笑。我和三舅出了門,還沒走到廣場旁邊,嚇了我們一跳,偌大的廣場上擺滿了地攤,鬧哄哄跟菜市場似的,賣服裝鞋帽的,賣水果蔬菜的,賣指甲刀老花鏡的,賣煮玉米、粽子和發(fā)糕的,一句話,賣啥的都用。城市紀(jì)念碑下面煙霧繚繞,宛若仙境,有烤羊肉串的,有賣關(guān)東煮的,有賣油炸臭豆腐的,人聲鼎沸,熙熙攘攘,廣場地磚上畫線編號,井然有序,我和三舅看得眼花繚亂,劉姥姥進(jìn)了大觀園一般。從廣場那邊繞過來,算是娛樂區(qū),有蹦床的,有開電動小汽車的,還有一大片套圈的,地上擺得密密麻麻,琳瑯滿目,毛絨玩具、筆筒、洗滌用品、小食品,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不能套的。三舅背著手,圍著套圈攤位轉(zhuǎn)了幾圈,攤主說,老板套個不,十塊錢二十個圈。我三舅真買了十塊錢的,還問我套不套。我說不套。他就自己套,左瞄右照量的,把套圈扔出去,套住了一管中華牙膏。

      三舅揣了牙膏樂呵呵往回走,回頭對我說,回去準(zhǔn)備一下,咱也套圈。我說,那咱不賣燉大鵝了?三舅說,讓小霞盯著啊,咱兩不誤。我說,咱套啥呀。三舅說,咱來個絕的,套大鵝。我將信將疑,看三舅不像開玩笑。我說,套住了真給鵝?三舅說,要大鵝給大鵝,不要大鵝給一百塊錢。我說,給一百塊錢,那咱的大鵝不得都虧進(jìn)去啊。三舅狡黠地笑了,說,你以為大鵝那么容易被套中啊,機(jī)靈著呢,你就等著點(diǎn)錢吧。

      套大鵝的準(zhǔn)備工作當(dāng)天就如火如荼地開始了。三舅打電話給一家維修部,定做了幾片鐵藝圍欄,還不知從哪兒找了一塊舊的紅地毯,吊眼梢網(wǎng)購了二百個塑料套圈,小喇叭有現(xiàn)成的,里面還有三舅當(dāng)銷售經(jīng)理時錄的音呢,燒餅啊燒餅,椒鹽燒餅啊——聽得吊眼梢樂彎了腰。套圈說要三四天才能到貨,三舅等不及,我就戴上口罩上街,挨個超市去找,還真買到了六十多個,有黃色的,有橙色的,還有綠色的,大碗口一般大小,正合適。

      這天上午,我們開始行動了,吊眼梢照看飯店。我和三舅抓了20只大鵝裝上皮卡,開到廣場旁邊,在廣場上圍好圍欄,鋪上紅地毯,把大鵝從車上卸下來,圍在圍欄里。大鵝們在山野林草間跑慣了,哪里享受過走紅地毯的待遇,像跑龍?zhí)椎难輪T上了戛納電影節(jié)一般,羞怯地扭著身子,簡直不會走路了。周圍的人興致勃勃地看,以為我們要賣活鵝呢。有抻脖問的,多少錢一只啊,管殺不?我和三舅埋頭干活兒,懶得搭理,真是燕雀安知大鵝之志哉。準(zhǔn)備差不多了,小喇叭里錄音還沒弄好,三舅把喇叭遞給我,讓我喊。我舉著小喇叭,臉憋得發(fā)脹,喊不出來。三舅瞪了我一眼,說,完蛋玩意兒。三舅拿過小喇叭聲嘶力竭喊上了,套大鵝套大鵝嘍,10塊錢6個圈,20塊錢15個圈,套中大鵝給大鵝,不要大鵝給100塊錢啊,套大鵝套大鵝嘍——人們一下子就圍上來了,就連那些擺套圈的同行都抻脖瞪眼,被我們的創(chuàng)意驚呆了。

      人們剛開始只是瞪著好奇的眼睛議論紛紛,隨后在我三舅的鼓動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有人買10塊錢的,有人買20塊錢的,還有人直接掏出100塊錢買80個圈的,圈不夠用,只好分幾次給。套圈嗖嗖地向鵝群飛去,大鵝們自小在林區(qū)苗圃里長大,哪見過這陣勢啊,驚慌失措亂了陣腳。大鵝王帶著鵝群躲到東北角,套圈飛過去,鵝群嘎嘎叫著跑到西南角,套圈還是不停地飛過去。果真像三舅說的那樣,大鵝們機(jī)靈著呢,伸著長脖子,蛇一般的靈敏,好幾次我以為要被套住了,都被它們輕而易舉地躲過去了。到太陽落山,我們滿載而歸,掙了一千多塊錢。三舅開心極了,簡直要手舞足蹈了。他高興地說,這比賣鵝劃算多了,晚上咱慶祝一下,明天咱拉上個大條幅,就叫“開心套大鵝”,把飯店那音響也帶上,咱嗨起來。

      晚上三舅宰了一只鵝,做了土豆燉大鵝,在液化氣上用高壓鍋?zhàn)龅?,還炒了漬菜粉、黃蘑土豆片,留吊眼梢一起吃飯,小霞吃了一口土豆燉大鵝,連連驚呼好吃,說是好多年沒吃過了,直夸我三舅手藝好。我吃了一口,味道是不錯,只是火候過了一些,不如我媽做的好吃,高壓鍋咋也不行,出不來那個味道。三舅開了一瓶子高度“悶倒驢”,我們仨頻頻舉杯,一口下去,一條火線直往下跑,從嗓子眼兒燎到肚臍眼兒,沒喝幾口我就暈了。吊眼梢后來哭了,她說想東北老家了,十多年沒吃過土豆燉大鵝了。讓她這一哭我也想哭,想起我爸了,睡了一覺,心梗,說沒就沒了,宰個鵝還能撲騰好幾分鐘呢。我三舅也眼睛發(fā)紅了,我以為他是想他姐了,就是我媽。不料他說,我最恨我那敗家媳婦了,太他娘的沒出息了,跟人跑了也不選個大款巨富,還是一個養(yǎng)鵝的。他的話把吊眼梢逗得破涕為笑了,也把我逗樂了。他們兩口子從結(jié)婚就沒消停過,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掀桌子,掄搟面杖,耍爐鉤子,后來都要動菜刀了。三嬸人高馬大,據(jù)說年輕時差點(diǎn)被省體育隊選去當(dāng)摔跤運(yùn)動員。三舅個子不高,底盤穩(wěn),倆人打起架來旗鼓相當(dāng),最后三嬸不打了,跟著給我家供應(yīng)鵝苗的那個老板跑了。

      那天我先喝倒了,扎到床上就睡著了,迷迷糊糊地夢見我的女朋友了,她站在漫天的大雪中,穿著一件米色的羽絨服,她長得真漂亮,像動畫片《尼爾斯騎鵝旅行記》里的熱奧麗娜,就是想念家鄉(xiāng)哭成了淚人的那個小姑娘。我說,你回來了,你不是說再不回東北了嗎?她說,你啥眼神啊,這是北海道,我在這兒上研究生呢。她的嘴唇很性感,我像鵝一般伸長了脖子,要去親吻她的嘴,眼看就要親上了,冷不丁不知是誰沖過來,手里握著個大棍子,照我腦袋瓜子就是一下子,啪的一聲似乎確鑿是打在頭上了。我急眼了,心說就算你是現(xiàn)男友,也該有個先來后到吧,還沒等我想完,又一下子打在我頭上了。我猛然驚醒,發(fā)現(xiàn)隔著床頭那油膩的布簾子,真的有東西在“啪啪”地撞我的腦袋,伴隨著一粗一細(xì)糾纏在一起的喘息聲,我的酒一下子醒了,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我一動也沒敢動,大氣都不敢出,任憑另一個腦袋把我的腦袋撞得啪啪響,假裝自己的腦袋是一面墻或是床頭擋板。

      首戰(zhàn)告捷,我三舅躊躇滿志,打了雞血一般興奮,天一亮又開始準(zhǔn)備,跑去廣告公司做了一條紅底黃字的大條幅,上面寫著“開心套大鵝”,大字下面是一行小字:10元6個圈,20元15個圈。網(wǎng)上買的套圈也提前到貨了。早上,我給大鵝和好飼料,比平日里多加了些玉米面,我一邊往鵝食槽子里倒飼料,一邊念叨,好好吃哈,吃飽飽的啊,從今往后沒消停日子過了啊。大鵝王一邊吃飼料,一邊不時停下來,歪著脖子,瞪著一雙鵝眼,警惕地看我。

      這天下午,三舅的“開心套大鵝”正式開張了,三十多只大鵝傾巢出動,被圍在半人高的鐵藝圍欄里。三舅抄手腆肚站在圍欄外,粗壯的腰上圍著一只夸張的腰包,拉鏈兒故意留一段兒沒拉上,里面露出紅彤彤的百元大鈔,左胳膊上套滿了套圈,黃的、綠的、橙色的都有,跟米其林廣告似的,右手舉著那只重新錄好音的小喇叭。開關(guān)一按,傳出三舅略帶公鵝嗓的聲音,不厭其煩地喊著:套大鵝套大鵝,開心套大鵝,套中大鵝給大鵝,不要大鵝給100,套中一只給100,套中兩只給200,套中十只給1000,動動你發(fā)財?shù)男∈郑?0塊錢6個圈……飯店里那臺老式錄音機(jī)也被拎了來,伴隨著絞帶的聲音,發(fā)出歡快的樂曲。

      人們興致勃勃地圍觀,紛紛夸我三舅腦袋瓜子活絡(luò),接著便躍躍欲試掏錢,大鵝們被這鑼鼓喧天的場面弄蒙了,先是呆若木鵝,隨后引頸張皇四顧,當(dāng)套圈向它們飛過去時,大鵝們在圍欄里不停地東奔西跑,徒勞地躲避著襲擊。一波套圈用完了,我負(fù)責(zé)打開邊門進(jìn)去,把套圈撿回來。我進(jìn)去撿套圈時,大鵝們都縮在角落里,大鵝王歪著脖子,無助地望著我。撿回的套圈放在裝滿清水的紅塑料桶里,水里滴上幾滴84消毒液,算是消毒了。在這類似機(jī)槍換彈夾的短暫時間里,大鵝們才驚魂未定地喘息片刻,隨后又一輪進(jìn)攻開始了,最多時四五個人同時扔套圈,大鵝們左躲右閃,舉重若輕地化解了套圈的進(jìn)攻。

      忽然,有人喊,套住了,套住了。我定睛一看,一個橙色的套圈恰巧套在一只大鵝的尾巴上,很滑稽的樣子,引來人們一陣哄笑。我三舅說,不算,不算,要套在鵝脖子上才算數(shù)。那人說,怎么不算呢,你只說了套大鵝,又沒說套脖子還是套屁股,我這套屁股上咋就不算了。三舅還想再說什么,我對三舅說,給他吧。三舅眼睛一轉(zhuǎn),明白我的意思,總得有返利吧,大家都套不住,就該沒人套了。

      三舅爽快地從腰包里掏出100元,向著看熱鬧的人群舉了舉,拍在那人手里,說,這位兄弟說得有道理,這就兌現(xiàn)了啊。那人揣了錢,高高興興地逛地攤?cè)チ?。一直到太陽落山,又有人套中了兩只,亂哄哄的套圈亂飛,也沒看清是怎么套中的。三舅的腰包已經(jīng)鼓得像吃飽了的鵝腧子,他爽快地掏出錢,動作夸張地發(fā)給那兩個人。本來我還帶了半袋子飼料,可是生意太好,沒時間喂鵝,一直到太陽下山,氣溫下降,人困鵝乏,我們才收攤回飯店去。

      吊眼梢還在飯店里等著,給我們做好了飯,大米飯,尖椒炒干豆腐,牛肉炒卜留克咸菜。我和三舅狼吞虎咽地吃,吊眼梢不住地給我三舅夾菜,看三舅那目光,都要呼呼冒火苗子了。我快累死了,兩條腿都站直了、跑細(xì)了,讀了那么多年書,大學(xué)沒考上,兵也沒當(dāng)上,還弄得肩不能扛手不能拎,用我媽的話說,莊稼不成,買賣不是,早知道這樣咱也好好學(xué)習(xí)啊,跟著女朋友考上大學(xué),在北海道比翼雙飛,不就不用遭這罪了。當(dāng)然了,咱沒那命,人家對我也就那么回事,我這基本上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吃完飯,牙都沒刷,就扎到床上睡覺去了。朦朧之中我想,今天夜里就算有人用磚頭砸我的腦袋,我也未必能醒。

      就這樣連掙了幾天的好錢,每天收入小三千,差不多能被套住三五只鵝,成本就是三五百,三舅眉開眼笑的,我也跟著高興。只是苦了這群大鵝,它們千里迢迢被我從老家拉到疆城,暫時躲過了燉土豆的命運(yùn),卻徹底失去了苗圃中自由自在的日子。幾天下來,它們一只只精疲力竭,猶如驚弓之鳥一般。大鵝王經(jīng)常歪著高高的額頭,微張著扁長的鵝嘴,驚惶地四處張望。每天錄音機(jī)里的音樂和小喇叭里三舅聲嘶力竭的聲音一同響起,大鵝們一天的奔波就開始了。

      一天上午,一群人圍著我們的開心套大鵝看熱鬧,擠進(jìn)來一個八九歲的男孩,拉著一個穿沖鋒衣的中年男人,孩子說,爸,快看,大鵝,跟奶奶家養(yǎng)的一樣。沖鋒衣說,嗯吶,大鵝嘛都長得一樣。男孩說,爸我要套大鵝。沖鋒衣說,套啥呀,看看得了,一會還得去補(bǔ)課。孩子說,我就要套大鵝。我拿了七八個套圈給孩子,說,想套就試試。大哥哥送你的。孩子滿心歡喜,認(rèn)認(rèn)真真地把那幾個套圈一個個扔出去,自然是一個也沒套住。沖鋒衣大約覺得不好意思,掏出20元錢又給孩子買了15個圈,沒一會兒扔出去了。沖鋒衣說,小笨蛋,沒套住吧。兒子不服氣,說,爸爸你來套。三舅適時走過去,說,兄弟試試唄,動動你發(fā)財?shù)男∈?。沖鋒衣齜牙笑了,看了看表,說,來100塊錢的吧。我咔嚓咔嚓點(diǎn)了80個套圈給他,他扭身分給兒子十來個,爺倆就一塊兒套,引得周圍的人興致勃勃地看,沒一會只剩下父親手里幾個圈了,男人顯然準(zhǔn)備結(jié)束了,將最后幾個套圈隨手一扔,其中一個套圈扔高了,打在了鐵藝護(hù)欄上,又彈向鵝群,不偏不倚正套在一只大鵝的脖子上,那只大鵝驚慌地嘎嘎叫著,脖子上像戴了一個項圈,人們都笑了起來。

      三舅喊了起來,看啊,這位先生套中了一只啊,一百元!他把錢沖人群晃了晃,交到?jīng)_鋒衣男人的手上。沖鋒衣沒接,說,再來80個圈。三舅興奮地說,好嘍。孩子說,爸,我到點(diǎn)了,我要遲到了。男人說,你先去,一會我去接你。孩子怏怏地去了,沖鋒衣瞪圓了眼睛,盯著那群大鵝,手里的套圈接連不斷飛出去,一會兒是拋物線,一會兒是平飛,一會兒是單發(fā),一會兒是幾連發(fā),嘴里還叨咕著,我就不信了,我就不信了……

      接連套了兩個多小時,沖鋒衣花了四百多塊錢,套中了六只大鵝,倒掙了200元錢。三舅臉色有些不好看,還是兌現(xiàn)了。男子把錢揣在沖鋒衣側(cè)兜里,樂顛顛地走了?;厝サ穆飞先藢ξ艺f,煩死了,那小子跟我一樣,一根筋,琢磨上咱這大鵝了。

      第二天我們出攤,剛掙了幾百塊錢,沖鋒衣又來了,三舅有些不高興,但還是熱情地打招呼,說,來了哈。沖鋒衣擼胳膊挽袖子說,嗯,來了,我就不信了。三舅說,這位兄弟好身手啊。沖鋒衣說,先來一百塊錢的圈。一只也沒套住。三舅臉色好看了些,又買了一百塊錢的,套中了一只鵝,也是打在護(hù)欄上,彈到鵝群里套中的。沖鋒衣受到了啟發(fā),開始刻意的創(chuàng)造這樣的情景,還真有效果,接連套住了幾只,三舅臉色又難看起來。幾個中學(xué)生也來套,每人買20元15個圈,吵吵嚷嚷地套了半天,一只也沒套住,可他們的錢轉(zhuǎn)眼就進(jìn)了沖鋒衣的兜里了。

      還沒到中午,沖鋒衣滿載而歸了,把我三舅腰包里的本錢都給掙走了。三舅也沒心思擺攤了,垂頭喪氣地跟我說,煩死了,今天收攤吧。不算沖鋒衣男人,這些天被套中的大鵝也越來越多了,可能是人們套圈的技術(shù)提高了,也可能是大鵝們疲憊懈怠,不那么機(jī)警敏捷了,也有可能兩種情形都有。我和三舅無精打采,大鵝們也很焦躁,又渴又餓,嘎嘎直叫。大鵝王沖著三舅直梗脖子,一副示威的樣子。三舅正氣不打一處來,上去就是一腳,把大鵝王踢出去老遠(yuǎn)。大鵝王像個被擊倒的拳擊手一般翻身躍起,繼續(xù)沖我三舅嘎嘎直叫。我們就撤攤,先把鵝裝上車,再拆鐵藝圍欄。上了破皮卡,開車回去。

      吊眼梢做好了飯,看我們回來,說有事,先走了。我和三舅悶頭吃。三舅一臉不高興,臉抻得跟鞋拔子似的,對我說,都怨你,非得撩撥那孩子,給他那幾個圈干啥?我說,還不是你,非讓那沖鋒衣動動發(fā)財?shù)男∈?,把人家癮勾起來了。三舅不吱聲了,撂了筷子,飯也不吃了,悶頭坐著。我也生氣,故意吧唧嘴,把炒芹菜嚼得山響。忽然,我發(fā)現(xiàn)三舅哭了,眼淚順著大臉蛋子直往下淌。我不吧唧了,說,咋了這是,沒喝呢就多了。三舅說,給我接杯酒。我就抓起兩個玻璃杯,從大玻璃罐子里接了兩杯散白酒,罐子里泡著枸杞子,酒微黃色。三舅一口干了半杯,說,想家了,你媽最疼我,我也是不爭氣,撲騰這些年了,還是這德行。我端杯抿了一小口,說,沒事三舅,這不越來越好了嗎,過不了幾天飯店就放開了,就能堂食了。三舅擼了把鼻涕,抹在椅子背上,說,我想好了,等這疫情過去,就把這店兌出去,你拉著我,咱回老家去,就養(yǎng)鵝,你媽說得對,我就是心太高,總以為自己不孬,不腳踏實(shí)地。

      我舉杯跟三舅碰了一下,安慰他說,別想那么多,過一陣子再說吧,車到山前必有路。三舅說,我這些年做夢,背景都是林區(qū)老家,從來夢不見疆城,不行了,高低回去,還是老家好啊,你媽總讓我回去,你媽說得對啊,青蛙一蹦三尺高,也吃也喝,癩蛤蟆一挪一挪,也吃也喝,在哪不是一輩子啊,在外面瞎撲騰啥啊。

      三舅連干了幾杯,眼睛紅紅的。好巧不巧,我媽打來電話了。三舅哭得抽抽搭搭的,把我媽嚇夠嗆,以為我怎么了呢。姐倆就嘮起來沒完了,三舅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姐啊,我真想長個膀兒飛回去,一天也不想在外面了。我媽說,回來吧,回來好啊。三舅又說,姐啊,我一天也不想在外面了,真想長個膀兒飛回去。我媽說,回來好啊,回來吧。就這樣說來說去的,車轱轆話沒完了。后來我搶下電話給按了。

      轉(zhuǎn)過天起床,三舅的眼皮腫得跟小被子似的,我倆互相看了看,都不提昨晚的事,洗漱,吃飯,裝鵝,該干啥還得干啥。一上午沒見沖鋒衣的影子,小喇叭出了故障,也有可能是沒電了。三舅的大嗓門又派上了用場,粗脖拉嗓地喊,套大鵝套大鵝了,開心套大鵝了,套圈落鵝脖子為準(zhǔn)啊,瞧一瞧看一看啊。大約昨晚哭的,三舅嗓音有點(diǎn)啞。周圍的人明顯沒有前些日子多了,也沒幾個人有興趣套了,大概人們的新鮮勁兒過去了。

      中午,我跟三舅點(diǎn)了兩個盒飯外賣,剛吃了幾口,三舅不吃了,直往我身后瞅。我回頭一看,又是那個穿沖鋒衣的男人,精神抖擻的,奔我們來了。三舅沒吱聲,沖鋒衣倒是自來熟,大咧咧跟我倆打招呼,說,來了哈。三舅說,嗯吶,來了。沖鋒衣說,聽口音東北人哈,哪旮旯的啊。三舅說,黑龍江的。沖鋒衣說,咱老鄉(xiāng)啊。三舅沒接話,問,這回要多少圈。那人說,先拿二百的,我掃微信。就接連套住了三只大鵝。三舅正想給他300元錢,男人說,不用給錢,先記上賬,一會兒一塊兒算,再來200的圈。就這么套,沒一會兒工夫,三舅欠人家八九百了。

      三舅臉色發(fā)青了,說,兄弟,今天就這樣吧,天也不熱乎,想早點(diǎn)收攤。沖鋒衣意猶未盡,說,那行吧。三舅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從腰包里往外掏錢。沖鋒衣說,我不要錢。三舅掏錢的手停了下來,有些發(fā)蒙,問,兄弟你啥意思,存著明天一塊算?沖鋒衣說,不,誰知道你明天還來不來,咱一把一咔嚓,我要鵝。

      三舅有些發(fā)蒙,說,要鵝,你要鵝干啥?

      我和三舅擺這開心套大鵝的攤有半個月了,都是要錢的,沒有要鵝的,弄得我們把“要鵝給鵝”的事都忘了,沒事誰要鵝呀,又不會殺,又沒地方養(yǎng)著。

      沖鋒衣說,那還用問嗎?殺了吃肉啊,鐵鍋土豆燉大鵝,早饞這口了。三舅愣了半晌,說,那啥,兄弟,這樣吧,每只鵝我多給你10塊錢,你還是要錢吧。沖鋒衣說,不行,你說的要鵝給鵝,不要鵝給錢,我要鵝,就要鵝。三舅苦笑著說,你也吃不了這么多鵝呀,我給你一只,剩下的給你錢,這樣行不。沖鋒衣說,不行,我就要鵝,我吃不了還有親屬啊,我家原來養(yǎng)鵝,七大姑八大姨的都好這口。

      三舅沒轍了,說,那好吧,我給你抓鵝。

      沖鋒衣用手一指大鵝王說,我要那只大鵝。

      三舅說,這只不行,這是大公鵝,我跟你說,這大公鵝兩小時都燉不熟。沖鋒衣說,沒事沒事,我用高壓鍋。三舅說,這大公鵝肉又瘦又柴,做不好還土腥味。再說了,剛才你也沒套住它不是。沖鋒衣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說,那也是哈,還是母鵝的肉好吃,不要這只也行,那得我自己抓。

      三舅不樂意地說,你行嗎,別叨著你。

      沖鋒衣從挎包里掏出一只疊好的麻袋,展開了放在地磚上。三舅苦笑著說,好家伙,這都預(yù)備好了哈,你這誠心砸場子來了。

      沖鋒衣說,愿賭服輸啊,我都憋了小半年了,就這兩天開心啊,哈哈,你這地攤名字起得好,開心套大鵝啊。

      我氣呼呼地把邊門打開,沖鋒衣甩著手,大咧咧地進(jìn)去了。大鵝們驚慌地擠在角落里,沒看出來沖鋒衣還真是個高手,一伸手就抓住了一只鵝的脖子,換到了左手,再一伸手又抓住一只,兩只鵝撲棱著翅膀,張著嘴叫不出聲來,被拎著脖子往外走。沖鋒衣邊走邊得意地說,嘿,不錯哈,鵝養(yǎng)得不錯,還挺沉,得有六七斤,能燉一大鍋。

      三舅叼著煙卷,陰沉著臉站在圍欄外面。我在心里罵,呸,吃鵝肉撐死你……我心里還沒罵完呢,忽聽“嘎”的一聲怪叫,把我嚇了一激靈,只見大鵝王在沖鋒衣身后猛沖過來,伸著蛇一般的脖子,在沖鋒衣的大腿上嚓嚓就是幾口,沖鋒衣一個踉蹌,叫了一聲,哎呀媽啊,松開了手里的鵝,撒腿就跑,大鵝王在后面緊追不放,沖鋒衣慌亂中撞倒了護(hù)欄,一群大鵝緊隨其后,嘎叫著都跑了出來。

      三舅的煙卷從嘴里掉到了地上,張開雙臂去攔,沒能攔住。扭身對沖鋒衣喊,你賠我的大鵝。沖鋒衣也慌了,說,我……我?guī)湍阕Z。趁亂一閃身淹沒在廣場地攤之間不見了。三舅扔了小喇叭沖向鵝群,想把它們?nèi)貒鷻诶锶?。大鵝王忽然變得兇猛異常,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又粗又長的脖子像條大蟒蛇,瞪著一對鵝眼,扭身擋住了三舅的去路,張大嘴巴發(fā)出嚇人的“哈哈”聲。三舅嚇得不敢上前。鵝群在大鵝王的掩護(hù)下,迅速往廣場中間的開闊地上跑。

      三舅扭身沖我喊,快,快,還愣著干啥吶。我醒過神來,轉(zhuǎn)身去找飼料袋子,想用食物把大鵝們引回來。我拎著飼料袋子往鵝群那邊跑,一抬頭看見鵝群排好了陣型,像一架架艦載機(jī)一般開始滑跑起飛,轉(zhuǎn)眼已有十幾只大鵝飛了起來,在廣場上空盤旋。大鵝王完成了掩護(hù)任務(wù),也轉(zhuǎn)身往開闊地帶跑。我忽然想起我媽了,她此刻一定站在苗圃門口,向伸向遠(yuǎn)方的那條土路張望,期待著我歸來。我扔下飼料袋子,撒開腿向大鵝王追過去。我從來沒跑得這么快,嘴里還嗚啊地喊著什么,我跑得耳畔呼呼生風(fēng),就像騎著大鵝飛行的尼爾斯一般??墒谴簌Z王跑得更快,它笨重的身子需要更長的滑跑距離,眼看著我就追不上了。

      就在這時,三舅忽然百米沖刺一般起動了,他敏捷地從一處賣胸罩短褲的攤位上跳過,又撞倒了一個賣小狗崽兒的地攤,幾只小狗崽兒灰頭土臉滾在了地上,發(fā)出委屈的叫聲。三舅顧不上這些,他抄了條近路,撒開兩條短粗的腿沒命一般奔跑,轉(zhuǎn)眼沖到了大鵝王的側(cè)后方。大鵝王昂首蹬腿,撲打著翅膀卷起一股沙塵,雙腳離地準(zhǔn)備起飛了,眼看著飛起來了,在人們的驚呼聲中,三舅像一個優(yōu)秀的守門員一般,一個前撲,炮彈一般射出去,雙手準(zhǔn)確地抓住了大鵝王的兩只爪子。剛剛起飛的大鵝王在空中明顯停頓了一下,一人一鵝在北疆湛藍(lán)的天空映襯下,姿態(tài)優(yōu)美,張弛有度,像電影鏡頭一般短暫定格,隨后大鵝似乎加大了馬力,呼嘯著騰空而起,帶著三舅飛上了半空。

      我仰著頭看得目瞪口呆。鵝群越飛越高了,三舅看起來變得拇指一般大小了,我好像看見他順著鵝腿爬到了鵝背上,還高興地向我揮手呢。我慌忙揉了眼睛準(zhǔn)備細(xì)看,鵝群已在廣場上空調(diào)整好方向,排成好看的人字形,向著我家鄉(xiāng)的方向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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