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一惟
據(jù)說,我們施工隊來之前,這里曾是一座健全而幽靜的山,野生植物千纏萬繞,空谷還有回聲,來自本地的食堂大姐說,她以前站在山腳下的石頭上唱歌,回音能響一百遍。如今,這里漫山遍野青翠如故,只是隧道施工隊一來,這里就成了一個晝夜喧嚷之地,回音這種寂寞凄涼的東西,就再也聽不到了。往事歷歷,都不能再提了。
強勁有力的爆破聲后,山在呼嘯,在狂喊,一車車碎石從山里拉出來,它像在分娩?!按蛲ㄋ娜味蕉},這山才能活,火車才能開進來,日月才能重換新天。”新員工歡迎會上,所有領導講完話,我們的項目經(jīng)理又情真意切地說:“我們是帶著人民的需要,帶著國家的需要而來,只有我們潛入黑暗,人民才能獲得光明,只有我們身上落滿灰塵,日月才能重換新天。隧道進洞天塹通,關隘融貫八方情?!?/p>
2007年夏天,我背著行李,告別母校,也告別二十三年所有一去不回的光陰,帶著偉大、高尚的理想,由火車載著,奔向了千里之外這座與我素未謀面的山。
進入工地工作第一天,我站在層層密密的人群中,身穿一身嶄新的橘紅色工作服,頭戴一頂藍色安全帽,盯著項目經(jīng)理的臉,他眼觀六路,嘴也開了光似的,一席話讓我感到心臟在猛烈起伏,那種深切的情感一半來自對未來事業(yè)的憧憬,一半則來自幾條短信:
“我又戀愛了,這次我是認真的,因為他在考公務員,并且他還給我買了一條金項鏈,你不用再等我了?!?/p>
是吳歆發(fā)過來的,大學四年,我用兩年時間向她表白了一百次,她卻用一次又一次的戀愛向我舞刀弄槍,并認真地對我說:她是在“練愛”。說來奇怪,她越是放縱任性,我就越覺得富有挑戰(zhàn)性,我不準備和她結婚,只是希望初戀有個圓滿結局,迄今為止,我還沒有牽過她的手,可她卻借著某次失戀痛哭和我擁抱了一下。這樣的女人,一輩子遇到一次就夠了。
設身處地去想,她的所作所為其實挑不出什么大錯,人類本性,不就是在自己能力范圍之內尋找比自己優(yōu)秀的伴侶嗎?用她的話說,她的所作所為也不完全是出自虛榮,而是另一種上進。更何況,始亂終棄的又不是她,她的真實面目其實和我一樣,癡情、執(zhí)著并且貧窮,她只是不愿意與我并肩同行,我不能怪她。
“那項鏈多少錢?”我吃著兩元的早餐,給她發(fā)信息。
“三千多,純金的?!?/p>
“那你先別急著和他好,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女孩子選男朋友選的是人品、責任和擔當。你不能光看他給你買了一條金項鏈,又在考公務員,你還得和他聊聊天、散散步,看看他是怎么對待小動物。戀愛開始得快,結束得也快,你不能因為一條項鏈就急著確定關系吧?再說了,萬一他考上公務員了呢?你們層次不一樣了,門不當戶不對,他萬一琢磨過來,把你甩了呢?”
在食堂里,我按著手機鍵盤,耳邊充斥著工友們粗魯?shù)恼勗?,誰也沒有注意到,我是帶著一種怎樣復雜的心情打出了一段充滿“父愛”般的字。
“行了吧你,你吃頓饅頭都需要好好規(guī)劃,你還是好好研究研究三天怎么花五塊錢吧。再給你補充一句,他可是那種看見小兔子就走不動的人?!眳庆牟怀姓J她和我擁抱過,在我面前她的情緒很不穩(wěn)定,唯一穩(wěn)定的,就是她一直認為我有著穩(wěn)定的窮。
“天可補,??商睿仙娇梢?。天道好輪回,且看我如何為你打下一座山頭?!蔽倚χl(fā)短信,笑著和同事打招呼。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卻無人可傾訴悲歡。
那天的歡迎會上,烈日當頭,我看到臺上臺下所有人臉上都泛著光,不知道他們是在流汗還是在流淚。但是,當音樂響起,在人群中跟著唱歌的時候,我臉上的汗就和眼淚混合在了一起,歌聲掩飾著脆弱,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哭過,我哭得合情合理,并痛徹心扉地唱著:
在奔騰的浪花里,我是哪一朵
在征服宇宙的大軍里,那默默奉獻的就是我
在輝煌事業(yè)的長河里,那永遠奔騰的就是我
不需要你認識我,不渴望你知道我
我把青春融進,融進祖國的江河
山知道我,江河知道我……
我哭得十分酣暢,無法用語言表達的事,用眼淚去表達竟然非常痛快。此后,我沒有再流過一滴眼淚,即便后來我們工地上死了一個曾經(jīng)常給我遞煙并教我抽煙的工人大哥,我也沒再哭過。為順利通過為期一年的見習期,為成為隧道局一名正式員工,我必須堅定不移地追求事業(yè)。
至于吳歆那個拜金女,我覺得,她成為飄在我頭頂上的一片陰影也不錯,正好用來提醒我不可虛度光陰。
“使我痛苦者必將使我強大?!蔽覍ψ约赫f。
整整一個夏季的學習期結束,再置身于工作中,責任就真真實實地落在了我的肩頭。入職第一天,我告訴自己:我工作的安全和質量,關系到企業(yè)的發(fā)展和榮譽。我鄭重地承諾過:恪盡職守、珍愛生命、鑄造精品。
夜色濃重,巡視結束后,我從隧道走出來,天已變得漆黑陰森,頭上星辰全無,耳邊風聲不息。已經(jīng)很多天沒有下雨,看樣子老天在憋著勁兒,說不定哪一分鐘,它就會給人來個措手不及。
山野里的工程,最怕的就是下雨,包工頭老楊再三請求,讓我趕緊去報檢。我出來之前,工人們還在綁鋼筋,但考慮到我一來一回需要半小時,所以鋼筋還沒綁完,老楊就催著我去喊監(jiān)理報檢了。
出了隧道,需要上一個斜坡,由于鋪滿煤渣,人走上去會聽到腳下發(fā)出清晰的破碎聲,獨自一步步走著,我覺得很好聽,很像我母親在吃青蘿卜。在遙遠的故鄉(xiāng),入睡之前,母親總喜歡吃點東西,這個季節(jié),她最喜歡的就是青蘿卜。兒時我常趴在她肩膀上,聽她嘴里發(fā)出的“咕咕”聲,我就會摟著她的脖子,說那聲音聽了讓人心里能冒泡,母親往往會羞澀一笑,腮幫子也不太自在了。
從土木工程系畢業(yè)后,我只回家過一趟,將大學畢業(yè)證送回去給父母看了看,然后就背上母親新做的鋪蓋,踏上了建功立業(yè)之途。助學貸款還等著我來還,需要我的地方在等我,我沒有耽誤一分鐘。
至于吳歆,我雖然沒有時間見她,可要說的話,我已經(jīng)對她說過太多,為了她,我甚至很久都沒有吃過晚飯,用節(jié)約下來的錢買了一個三手手機,為的就是讓她知道,即使穿山越嶺,我也在掛念她。
兩百米長的斜坡,若沒有緊要事,可以走上好幾分鐘,多享受一會兒那讓人陶醉的“嚼蘿卜”聲,但為了在下雨之前開展下一步工作,我需要快速走上去請示監(jiān)理驗收,以保證老楊盡快澆筑混凝土。
一路小跑上了坡。不遠處停著一輛出渣車,司機正在配合修理班的師傅修車。我沒有時間與他們打招呼,他們也就當作什么都沒有看見,在工地,若彼此沒有直接的工作交集,或沒有什么交情,那就沒套近乎的必要,人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江湖片區(qū)。
兩人蹲在地上,用不同的方言交談,南腔混著北調,讓人以為是在吵架。宿舍是集裝箱式的工棚宿舍,在遠處亮著兩排燈,其中一盞,便是我的目的地所在。經(jīng)過工人廁所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因為肚子突然有點作痛,但那種痛感還不太強烈,輕重緩急卻不容質疑。可剛走兩步,旱廁里洶涌澎湃的氣味鎖定目標似的跟著我,鉆進鼻孔,直奔大腸,讓人難以克制。我只得忍著痛,緩緩走過黑漆刷的兩個大字,一個“男”,一個“女”。
夜色中兩字正在白墻上張牙舞爪,不知哪個多才多藝的還給“女”字兩旁添了兩個加了“點”的形神兼?zhèn)涞陌雸A作為圖騰。瞥了一眼那醒目的“半圓”,肚子似乎安寧一些。剛來的時候,我還好奇過,面對這種侮辱性明顯的行為,為何女工們竟沒有一點在意。直到食堂大姐說,這廁所已經(jīng)蓋得夠氣派,墻頭已經(jīng)足夠高,她在另一個工地的時候,廁所墻頭還沒她高,讓她失了好幾回尊嚴。
忍著難受終于來到一扇貼著磨砂膜的窗前,門沒有關嚴,屋內響著雜音,不知道里面是在聽音樂還是在打游戲。
拍去肩上灰塵,我推了下門把手,下意識又趕緊把手縮回去,情況再緊急,尊重不能忘記。清了清嗓子,我在那門上叩了幾下?!罢l?。俊遍T內傳來沙啞的聲音。
“王總您好,我是小齊。”對著門縫,我禮貌地大聲回應,盡量讓聲音洪亮一些,以蓋過里面的雜音。
“啥事?”門里喊。
“王總你好,鋼筋綁扎完了,請您過去驗收一下唄。”
“好,知道了?!?/p>
借著窗戶上的光,我低頭瞧了瞧自己,曾經(jīng)嶄新的橘色工作服經(jīng)過三個半月風吹日曬,已經(jīng)滿是污垢,穿了三年的運動鞋變得如石頭般堅硬,手背皮膚也黑了幾個色號,若此刻吳歆在眼前,她該有多么失望,想到她難以描摹的目光,我下意識挺直了腰板。晚風冰涼,山岡黑沉,搓著冷手打了個噴嚏,涼風立刻灌進喉嚨,沖刷著我的腸胃,不知過了多久,五臟六腑就變得翻江倒海,再也難以克制。
我趕緊伸手捂住肚子,在肚臍眼兩旁的天樞穴反復按壓起來。
這是母親告訴我的妙招,從小我就腸胃不好,上初中住校后更是容易拉肚子,往往還沒跑到廁所,屁股兜里就已經(jīng)竄了稀,按壓天樞穴效果立竿見影。母親無數(shù)次用她的手按壓過我的肚子,更小的時候,我還聽不懂她說的“天樞穴”,我一直認為,她的手有一種魔力,無論多么疼痛,只要她用手去撫摸,那疼痛就能好幾分,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看著那雙粗糙黯淡的手好奇,那灰色的血管,孩童般瘦弱的手腕,為何卻有著天地間最強大的力量。
難受神奇般消失,掏出手機,粗略估摸,大概已經(jīng)過去十五分鐘,或者更久。我不知道王監(jiān)理是不是睡著了,或者,是不是已經(jīng)忘了門外還有人在等,但我不敢再次敲門,門中人于我而言有著無上權威,無論他在里面做什么,我都必須有足夠耐心,并沉得住氣。
喝著西北風,我給吳歆發(fā)了一條信息,告訴她我肚子疼,我想拉屎,我在等待。
吳歆沒有回信息,門突然開了,我立刻努力遞上微笑,并真誠而抱歉地說:“真不好意思,王總,打擾您休息了?!?/p>
“嗯?!蓖醣O(jiān)理沒有穿工作服,只穿了件很厚的夾克,冷風吹來,他攏了一下衣領,然后神情嚴肅地扶了扶白色安全帽。
他已經(jīng)四十五歲,有著二十五年工地工作經(jīng)驗,現(xiàn)在是他當上監(jiān)理的第十五年。據(jù)說他原來也有一張曬得黢黑兇悍的臉,說話吆五喝六,渾身上下透著蠻橫的匪氣。當了監(jiān)理之后,他那臉就捂得越來越白了,等我畢業(yè)后來到這里,他已經(jīng)出落得器宇不凡,舉止文雅大方,尤其是近兩年,他還與時俱進地近視了,鼻梁上頂著一副銀質無框眼鏡,顯得神色更加悠然從容,書卷氣十足。
于是,在只有中專學歷的王監(jiān)理面前,有著大學本科學歷的我,完全是一副既沒文化又呆若木雞的村野之夫模樣,讓我感到自慚形穢。我甚至有些仰望他了,幻想有朝一日,能像他一樣位列仙班,進化出有他一樣白潤的皮膚、非池中之物的儀態(tài)。那樣,我和吳歆才算是才子佳人,一雙兩好。
“哪里報檢?。俊蓖醣O(jiān)理懶懶地問。
“是仰拱,王總?!蓖矍皯K白的臉,我極力笑著。
“那好,走!”
跟在他身后,我祈禱著肚子不要再鬧,又用母親的招悄悄按壓幾次,好在它很爭氣,再次經(jīng)過工人廁所,迎接沖入鼻孔的臭氣,它居然神奇般地抵抗住“誘惑”,一點也不疼,謝天謝地,感謝母親。
修車的兩人已經(jīng)爬上車頂,蹲在上面如兩只巨型夜鶯。見我們走來,他們同樣也沒有和王監(jiān)理打招呼,自顧自地繼續(xù)說著方言。倒不是因為妄自尊大,而是他們的工作監(jiān)理根本管不著,不屬于同一單位,所以就不用再行卑躬屈膝之事,更何況,他們也知道像王監(jiān)理這樣明面工資和他們相差無幾,原本應該過著清貧日子的人,卻天天被好酒好煙滋潤著,早已養(yǎng)成目空一切的習慣。他們不但不會招呼,背地里還當著我的面罵過監(jiān)理就是個甲方的狗腿子,并且還是個只會琢磨歪門邪道的狗腿子。
“人間正道是滄桑嘛”,那個時候,我和他們不熟,也和監(jiān)理不熟,只好說了句文縐縐又不知所以的話。
下坡路沒有上坡好走,借著遠處隧道洞口射來的光線,我們都低著頭,一前一后,默默地緩步向前。走路的聲音依舊好聽,遠處光線射在腳下,漆黑煤渣里的硫化鐵就被照得閃閃發(fā)亮,往日夜空晴朗,古月懸天,這路便與星月同光。此刻蒼穹只有黑云,天上的星辰仿佛都落到了地上。放眼望去,整個斜坡明明滅滅,如微風簇浪,璀璨似一條銀亮的長河。一切美好之物,我都會聯(lián)想到吳歆身處其中的樣子,墜入情網(wǎng)之后,我的眼神就出了問題。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我真想抽自己一個嘴巴子。
踩碎了數(shù)不清的“星星”,終于來到隧道口,一盞大燈照得四周宛如白晝,洞口值班室也亮著燈,洞內更是輝煌奪目。王監(jiān)理明顯是感到了不適,他突然停下來,摘掉鏡框揉了揉眼。我立刻駐足,觀望著他那反著光的白色安全帽。
單從背影來看,他和普通上了年紀的中年人沒有任何區(qū)別,但由于工作強度太低的緣故,他已經(jīng)養(yǎng)得太過慵懶,若不看正面,他完全有資格和退休人員去公園遛彎。曾有前輩叮囑過我,和監(jiān)理打交道,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把笑臉賠好,態(tài)度一定要到位,因為他已經(jīng)成為“天鵝”,而我還是個“蛋”,想到這些,望著他白亮如蛋的安全帽,我不由得笑容滿面,以備他突然回頭。
在他又邁開步子后,我才繼續(xù)跟著他前進。
隧道里很暖和,走了一會兒人就出汗了,我覺得很舒服,手也溫暖起來。只是委屈王監(jiān)理,平日里他進隧道都是以車代步,無奈此刻已過十點,不好再派車接送,只能辛苦他親自在洞里走上八百米到達仰拱,然后再辛苦他走八百米出來。隧道全程一千六百米,在我來的時候,已經(jīng)挖了四百多米,我很慶幸施工才進行了一半。
過了十點,隧道內幾乎不會遇到人,所以還算清靜,只有一輛車拉著碎石頭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地面上靜止的灰塵瞬間揚起,王監(jiān)理用胳膊捂了捂嘴,狠踢了一腳落在地上的小石頭,然后摘下眼鏡,掄起胳膊,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后,就罵了一句“他娘的”。這讓我心里一度有些緊張,懷疑他是不是心情不好,可張了張嘴,又覺得,這本就是他的本職工作,我一個見習生,怎能安慰得了他呢?
抵達仰拱后,喧鬧聲撲面而來。有限空間作業(yè),十幾個工人在忙碌,裝載機、挖掘機、出渣車都在發(fā)出聲音,讓人心中的平靜瞬間全部消失。工人們有的在綁鋼筋,有的在關模板。工頭老楊見我們趕來,趕忙掏出一盒煙,滿臉堆笑遞了上去。老楊原本身高一米八五,在只有一米七三的王監(jiān)理面前,一番打躬作揖下來,他好像被壓縮了,即便身形獷悍,那背也就挺不直了。
“王總好,這么晚還勞您大駕,兄弟真是對不住?!崩蠗钜策^了不惑之年,行事從不會讓人失望,王監(jiān)理接過煙,余光瞥了一眼他手里的煙盒,然后慢騰騰放到嘴邊,老楊就趕緊上前點了火。
“看看兄弟這活干得漂亮不漂亮。”老楊嘿嘿笑。
“嗯?!蓖醣O(jiān)理抽著煙,點頭嗯了一聲,然后便開始了他的工作。老楊非常懂事,這個時候他明白王監(jiān)理最不想聽他說話,于是識趣地后退幾步。用我三個月的學習經(jīng)驗來看,王監(jiān)理無非是要尋找質量問題,看看哪里鋼筋沒有綁好,哪里還沒有做到位,這很合情合理。
“小齊啊,這里鋼筋間距不均勻。這里端頭的部位,少了幾根鋼筋,鋼筋層間距也不符合要求。不合格?!睓z查完畢,王監(jiān)理沒有理會老楊,而是直接走到了我身邊。
回想過去三個月,否定很常見,幾乎每個月都會有兩次“不合格”。只不過,那個階段我還在學習,還沒有荷槍實彈地上手質量問題,“不合格”之后怎樣變成“合格”,都還與我無關。
“整改!”王監(jiān)理看了看我,又圍著工人走了幾步,重復了他的話。“整改?!痹肼暣螅也恢拦と耸菦]有聽到,還是聽到后裝作沒聽到,他們只是抬頭瞧了一眼監(jiān)理,然后又繼續(xù)干活,這讓我覺得他們很沒禮貌,恨不得替他們說句好聽話。
老楊也不作聲,抽著煙,聳了聳肩,好像合格不合格他也無所謂,但他還是沖我使了眼色,本就心急,我趕緊說:
“好的王總,我們現(xiàn)在馬上整改。但是……混凝土已經(jīng)安排拌和了,稍后我給您再報檢,行嗎?”我滿口應答著,小心翼翼提出要求,雖然憑我的專業(yè)角度來看,工人們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
“報檢合格再澆混凝土?!蓖醣O(jiān)理看著我。
“好的好的。”我點頭如搗蒜。
“混凝土來了讓它在這等著,我沒同意不能澆混凝土。”王監(jiān)理的鏡片上閃著光,他特意深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向我走近一步,道:
“如果你敢讓他們澆,我就喊你們總工拆掉?!?/p>
話里帶著威脅,也帶著對我服從程度的考驗,我覺得他是多慮了,他沒有點頭的事,就算借我一百個膽子,我也只有俯首聽命的份。
他這樣一說,分明是對我不夠信任,想到他與我的直接上司工程部林部長交情匪淺,兩人整日稱兄道弟,我不由得感到了危機。我還是個見習生,還沒有與總公司簽正式合同,若林部長對我不滿,那我的世界就要完全崩潰了,壯志未酬,我該如何面對相隔萬重山的故鄉(xiāng)親人,還有那個眼睛長在屁股上只認衣冠不認人的吳歆。
“好好好,王總,我一定盯著他們好好整改,等下我再去叫您?!蔽蚁褚恢获Z順的動物,用態(tài)度表明我是為他所用,絕無二心。
“要不,您先到洞口值班室等一會兒,抽幾根煙,我馬上叫他們整改,保證您滿意?!蔽掖蛑欢▓允靥炻毜谋F?,幾番唯唯諾諾之后,王監(jiān)理終于又瞥了我一眼,然后緩緩離開。
老楊分明聽到了王監(jiān)理的話,但他卻對我的行為有些失望,監(jiān)理走后,他很不快活地把煙蒂扔在地上,并狠踩了一腳。只不過,他沒有對我說什么,而是咂了咂嘴,然后訓斥工人們都是廢物,說他們關鍵時刻一點用也沒有,讓他們接著干。
工人們只好默默無言繼續(xù)干活,在老楊面前,他們比我對王監(jiān)理的態(tài)度更為馴服,如果說我像個傻瓜,那他們就有些像奴隸了。
為保證質量,我認真地到處走、到處看,每一個監(jiān)理要求整改的地方,我都盯著,然后交代老楊一定要質量過關。老楊笑著搖了搖頭,不知是敷衍還是無奈,他說著“好好好”把我推到一邊。我只能懸著心撤到一旁,伸著脖子時不時探看兩眼。
“小齊,你不要這么緊張,王監(jiān)理那個人,我還不了解?他就會脫褲子放屁?!崩蠗罱淮旯と?,便過來與我閑談。
“他那個人,除了會個簽字,就是到處瞎逛,他懂個球?!?/p>
“我告訴你,我已經(jīng)忍他很久了。”老楊一臉橫肉,做出鄙夷的表情,這讓我心里輕松了不少。
“你是哪里人?。俊币娢疑裆€未放松,老楊換了話題。
“哦,我是山東的?!?/p>
“有對象嗎?”
“嗯——有?!蔽要q豫一下,不管吳歆同不同意,我都認定她是我對象。量子糾纏的定律又發(fā)揮神奇功能,這個時候,吳歆居然給我回了信息,我感到褲兜里震動了一下,掏出手機后,果然是一條短信。“你拉屎的時候不要一次性拉完,不然餓得快。”
我想笑,想給她回復一句其實我都不敢拉屎,但為了能安心和她多說上幾句,我準備報檢結束回到宿舍再給她回信息。
“啥時候結婚呀?”老楊問我。
“結婚還早,我現(xiàn)在還沒錢考慮結婚的事?!蔽覍擂我恍ΓX海中又浮現(xiàn)出吳歆與我擁抱的情景,那是一場還沒有做完的美夢。
“我年輕的時候也窮,娶不上媳婦,只能蹭別人的媳婦?!?/p>
老楊的話讓我再也無法克制表情,笑得腹肌都在打戰(zhàn),見狀,他又給我遞了根煙,我留意到,他這個時候已經(jīng)換了煙盒,但我還是很感謝,我笑著點了煙后,他就直接把那煙盒扔了,看來里面只有一根。于是我也趕緊拿出我的煙(林部長某次心情好賞給我的),抽出一根遞給了他。一個工人扭頭,正好看到我在拿煙,出于客氣,我又不得不再抽出一根,準備給他,老楊卻連忙擺手,道:
“不能給他們讓煙,讓了煙他們就不聽我的了?!?/p>
“對待他們得用最原始的招,罵?!崩蠗钭隽藗€狡黠的表情,真的就嚴厲地吼了那工人一聲,那工人就撇著嘴扭到一邊去了。
“對他們好,他們干活就會磨,就有永遠干不完的活,他們偷懶的招可多著呢,別看他們一個個長得老實巴交的。”
“把他們罵到位了,一個能頂兩個用?!崩蠗畹靡獾卣f。
他的話在某些程度上我表示認同,但物傷其類,我也感到悲哀。
接著,老楊又講了很多工地上的事,比如斜坡上的那些煤渣,是開工的時候本地一個村主任拉過來的,條件是讓項目經(jīng)理給他們村小學捐兩臺電腦。原本項目經(jīng)理認為那村主任說的話都是扯淡,在辦公室指著他的鼻子讓他滾,讓他把煤渣又拉了回去??伤诙蝸淼臅r候,就直接帶著一封感謝信來了,此外,還帶了幾個學生。當衣衫破爛的學生抽搭著鼻涕念了那封感謝信后,項目經(jīng)理就抽著煙變了神色,當天留下了那封感謝信,也留下了煤渣。
“都是有家庭有孩子的人,換誰不心疼呢?咳。”老楊說到孩子,又感嘆起自己的命運,他說他已經(jīng)兩年沒回家了,家里兩個小崽子現(xiàn)在上高幾了他都不知道,我說他回不去,逢年過節(jié)可以讓老婆孩子過來嘛,他猛吸了兩口煙,吐著氣啞然一笑,道:
“干我們這一行,誰不是常年下落不明,今年春節(jié)我要是再不回家,我老婆說她都準備改嫁了?!?/p>
我不知如何接他的話,好在這個時候有工人招手,沖我們大聲喊“都弄好了”。老楊扔了煙,立刻指了指我:“小齊,你趕緊去叫監(jiān)理,我們要澆混凝土了?!?/p>
“好,我馬上去叫他?!蔽乙财鐭燁^,快步向隧道口走去。
一路跑到隧道口,我直接沖進了值班室,可值班室開著門,亮著燈,屋里卻只坐著一個女人。那是值班員周姐,她蓬頭垢面穿著工作服,抱著一只冒著煙的茶杯正在看報紙,見我突然闖入,只是抬眼翻了一下?!爸芙?,王監(jiān)理去哪兒了,他不是在值班室嗎?”
“他出去了?!敝芙阃碌粢黄枞~,粗魯?shù)乜艘豢谔?,扭過來一張暗黃又布滿斑點的臉。從我見她第一天,她就是一副從未洗過臉的樣子,不知是這荒郊野外不值得她為之梳妝打扮,還是她的工資配不上那些化妝品。這曾經(jīng)的女孩,現(xiàn)在不知道是誰的老婆,已經(jīng)胖得能把下水道井蓋踩翻,此刻,她正揉著沉重的眼袋看著我。
“出去了?他干什么去了?”我有些慌張。
“誰知道那老不死的干什么去了。”周姐有些不耐煩,抬手抓撓著頭頂,凌亂的發(fā)絲更加重了她癡怨纏身的形象。
“那他往哪里走了?”我瞪眼盯著周姐,心中對王監(jiān)理的言而無信不免有些氣憤。
“往上走了,應該是回宿舍?!敝芙阌直鸩韪祝痪o不慢地說?!霸趺??你盯著我干什么?我臉上有王監(jiān)理???”
“沒有沒有,周姐你今天真好看?!蔽一挪粨裱?,看著周姐的臉洋溢出難得一見的女性光彩,她像是瞬間恢復了血氣,給了我一個罕見的、豐滿的微笑。她張著嘴,似乎還想再說點什么,但我已經(jīng)沒有時間再逗留,只得拔腿就往外跑。
“我哪天不好看,你說我哪天不好看?!蔽覜]想到周姐竟然當了真,她追到門口,扯著粗嗓子向我喊。
“上周五?!蔽覜]有多想,胡亂應了一聲。
“你是說我上周五不好看?”周姐又喊了一嗓子。
風刮得更烈了,山崗上的樹都在搖頭晃腦,黑暗之中那些叢密的樹林如汪洋,一浪接著一浪向工地涌來。焦急催著我跑上斜坡,一口氣上去,到了頂后我突然有些喘不過來,只得彎腰扶著兩個膝蓋大口地呼著。那兩個之前修車的人已經(jīng)收了工,兩人一手提著一個油桶,看到我的樣子十分驚訝,問我怎么了,我只好說不小心摔了一腳。
“工地苦來工地累,工地男人真遭罪?!毙捃噹煾党掖蛉?。
“小齊,人間正道是滄桑,滄桑背后全是傷呀?!背鲈嗨緳C彈著舌,悠哉地吹了一聲口哨,我勉強笑了笑,兩人沒有再理我,提著油桶往油庫方向去了。
又到了宿舍門口,我心里撲通撲通直跳,冷風吹著額上的汗,我能感到自己滿面通紅,于是用袖子把全臉都抹了一遍,然后再次敲門?!暗葧骸!遍T里傳出幽靈般的嗓音。
我只好垂手等著,我已經(jīng)做好了聽監(jiān)理訓斥的準備,只要他不翻臉,報檢通過,讓老楊那邊順利進行下一步工作,我就很知足了。
等了幾分鐘,我忍不住再次敲門:“王總,您好了沒有?我看這天快下雨了喲。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
“再等等。”
“老楊那邊都準備好了,都整改完了,您過去看看唄。”
“知道了?!?/p>
不知不覺中,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我感到頭上的汗已經(jīng)被風吹干,一寸長的頭發(fā)仿佛都豎了起來,但仍舊擋不住涼氣在頭頂來回地竄。漫長的時間過去了,門還是沒有一點動靜,我只好躡手躡腳走到窗前,試圖從那層看似透明的磨砂膜上一探究竟,可盯著那模糊的玻璃窗看了一會兒,我的眼睛仿佛也起了霧,讓人不得不揉幾揉。
“走!”門突然開了,王監(jiān)理白了我一眼。
“王總,真是麻煩您了,打擾您休息了?!?/p>
“小齊,讓你們整改的都整改到位了沒?”
“整改到位了,包您滿意?!蔽倚判氖悖蛑F?。
“嗯?!蓖醣O(jiān)理砰一聲關上門,這次他走得明顯快了很多。
又一次下坡,朝著光前進,腳下的黑色身影在快速閃動,我沒有心思再去享受悅耳的煤渣聲音,也沒有心思再去想?yún)庆?,想到工程馬上要進入下一個環(huán)節(jié),我的心情是愉悅的,雖然低著頭默默地跟著前方之人,但用一個詞來形容我的動態(tài),那就是“屁顛”。
進了隧道,仍是一路無話,好在路上車更少了。
遠遠看到我和監(jiān)理趕來,老楊幾乎是小跑著迎上來的。
“王總您來啦。”
“這大晚上的,辛苦你了,其實您不來都行。”
王監(jiān)理依舊不搭理老楊,他投其所好的招也失去了功效,甚至遞上去的好煙也被一根指頭擋了回去。一番東瞅西看,他居然又指出一堆問題,然后皺眉道:“不符合規(guī)范?!边@讓我實在猝不及防。
“王總,我們都認真整改啦?!崩蠗羁嘈χ?,哈巴狗一般伸著頭。“是我驗還是你驗?有你說話的份嗎?”
老楊只好退到一邊,又快速朝我使了個眼色,我一時心中七上八下,不明白為何監(jiān)理會口出此言,在我看來,工人們確實做得已經(jīng)足夠好,吹毛求疵也得有個度。于是,我不得不賠著笑上前求情。
“王總,我們都整改半天了,沒什么大問題就給我們過了唄?!?/p>
“你還有臉說話?這就是你干的工作?”王監(jiān)理大發(fā)雷霆。我不敢再說話,老楊更是急得幾乎要哭。
“不行!整改到位才能澆混凝土!”
“都給我聽好了,不能澆混凝土,澆了我也給你們炸掉?!?/p>
說罷,王監(jiān)理就轉了身,他又走了。老楊立刻拽住我,使著眼色把我使勁往前推,我只好硬著頭皮跟上去。
“王總,沒有什么問題您就——”走了幾米遠,王監(jiān)理突然回頭,朝我怒視,我不敢再多說什么。
“沒問題?什么叫沒問題?你以為這是造火箭呢?你們比造火箭的還精細?沒問題,怎么可能沒問題!”
“不行!”說完這兩個字,他做出了一個“打住”的手勢,命令我不許再糾纏他,然后,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隧道,看樣子又要回宿舍。我欲哭無淚,只好喪著氣掉頭。
我只好耐心勸老楊,希望他想開點,希望他接著整改。
“老楊,王監(jiān)理還是說不行,還要整改,那你們繼續(xù)整改吧,整改完了我再去報檢,我就在這里等著,你們接著干吧。”
“我整改個球,混凝土來了,我要澆混凝土了。”
只要監(jiān)理不在場,老楊的氣焰就無比囂張,他幾乎是跳著腳在罵。“這種鳥人,對上阿諛奉承,對下到處找碴,每天琢磨最多的事就是怎么從工地上撈錢、撈好處,老子早就忍夠他了?!?/p>
“老子偏要澆混凝土,立刻,馬上?!?/p>
“不能澆,王監(jiān)理不同意?!蔽一帕?,拉住老楊的胳膊。
“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老子天天請他吃飯泡妞,現(xiàn)在還這么卡我們,不講武德的卑鄙小人。渾身都是壞心眼,不管那么多了?!崩蠗钫f著,就甩開胳膊氣呼呼地指揮工人,看樣子他要來真的了。
“監(jiān)理不讓澆,澆了不行,我現(xiàn)在去告訴監(jiān)理去?!蔽覊鹤±蠗畹氖?,希望他不要像小孩一樣沖動,不聽監(jiān)理的話他不會有好果子吃。
“小齊,我說你是不是傻?你不要告訴監(jiān)理,就說你不知道,這事跟你沒關系,你不要跟著瞎摻和。”老楊把我甩到一邊,大聲吆喝工人讓外面的罐車準備進洞,所有人開始做好準備澆混凝土。
“不行,我還是要去找監(jiān)理?!蔽疑盗搜?,見無人聽勸,只得拔腿就跑,希望能及時喊回監(jiān)理,阻止事故發(fā)生。老楊沒再把我當回事,他自顧自地繼續(xù)吆喝工人。
又一次連滾帶爬來到宿舍門前,我已經(jīng)來不及敲門,隔著窗戶大聲喊:“王總,王總,他們不聽我的,他們罐車都要開進去了?!?/p>
這一次,王監(jiān)理應聲倒也快,他立刻厲聲道:“不能澆,馬上停,否則我給你們下停工令!”
“王總,您先別下停工令,讓我再去跟他們溝通溝通。”
“告訴姓楊那小子,混凝土只要澆了,我就給你們下停工令,還要把這組仰拱炸了,你給我聽好了。”
“好的,王總,我知道了,馬上就去告訴他們。”
離開監(jiān)理宿舍,我腦子里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甚至幻想出仰拱被炸的情景,我萬分苦惱,額頭上冷汗直冒,遠遠望著辦公室大門敞開,一個主意瞬間涌上心頭,這么棘手的事,我一個見習生怎么承擔得起?于是,我立刻跑到辦公室,撥通了林部長的電話。
打了兩次,終于有人接了。聽到我的聲音,林部長懶懶地問:“小齊啊,這么晚什么事啊?”
我用最清晰的邏輯把事情原委講了一遍,然后又萬分焦灼地說:
“林部長,仰拱馬上就要澆了,老楊不聽勸,王總說只要澆混凝土他就下停工令,還要把仰拱炸掉。怎么辦呢?”
“好,我知道了。小齊你不管了,這事我來溝通,老楊那邊要澆就讓他澆吧,王總那邊我來交涉?!绷植块L說得云淡風輕,說罷便掛了電話。有了林部長許可,我心里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折騰了大半夜,一場風波終于告一段落,雖然早已是人困馬乏,但我不用那么著急了,至少路能一步一步走,不用再三步并作一腳。下坡的時候,我走得很慢,一方面是歇一歇疲憊的身體,另一方面,我決定抽空給吳歆發(fā)個信息,即便此刻她也許在夢中,但也正好可以讓她知道,在她的夢中,還有一個遙遠的我。
“其實我都不敢拉屎,我現(xiàn)在更加精打細算。你呢?最近過得怎么樣?跟著新男朋友吃飯得九菜一湯吧?雞湯是不是都喝撐了?其實你真可以等一等,后半輩子跟著我,也一樣讓你吃香喝辣,我保證,衛(wèi)生巾都讓你用名牌的?!币呀?jīng)過了十二點,我并不期待等到回復,發(fā)完信息,我就把手機塞進了褲兜,但我的手還沒拔出來,手機突然又震了一下,她居然還沒睡。
“跟著你?我吃香菜喝辣椒水還差不多?!?/p>
盯著小小的方塊屏幕,我足足把那句話看了兩分鐘,不知再說什么合適,我幻想出她躺在被窩里的樣子,甚至那給她買金項鏈的男人的樣子我也幻想了出來。仰望蒼穹,黑云依舊壓頭,午夜讓人恍惚,也許此刻他們正恩愛兩不疑,也許手機另一端是鴛鴦帳里暖芙蓉,只有我,在悲哀地低泣關山幾萬重。
“那個垃圾已經(jīng)考上公務員了,我們也分手了,他還把項鏈也變著法要走了。”猝不及防的一條信息又跳了出來,我已經(jīng)無法判斷自己心中是悲還是喜,這該死的女人,一定又尋了不少短見吧。
“正常,自古多情空余恨?!睘榱耸″X,我很少回復得如此簡短。
“你現(xiàn)在是不是也有對象了?”
“人間縱有百媚千紅,唯獨你是情之所鐘?!?/p>
“好啊,那你給我打錢過來,不多,一千塊錢就行。其實我不缺錢,但我喜歡你為我花錢的態(tài)度,愛我就給我打錢過來,不然的話,你離得那么遠,我感受不到安全感,你給我打錢過來,我就等你?!?/p>
盯著手機,我笑了,她真是看得起我,看來她應該是覺得我已經(jīng)攢到了錢,至少不低于一千塊。算一算賬,在簽正式合同之前,我的工資每月是一千八百塊,除去每天的飯錢十元,我一個月確實能攢下至少八百塊,到第四個月發(fā)工資,我已經(jīng)能攢下至少三千塊錢了。若能以此俘獲芳心,除了我之外,相信任何男人都會笑到大牙掉出來,但我還有助學貸款要還,家中還有父母和弟妹等著過年。
“你要是覺得打錢太俗的話,給我買個首飾也行。”
走在隧道里,身體又熱起來,吳歆的信息永遠讓我心潮澎湃,可這一次,卻讓我的心涼了半截,我只能冷笑,然后合上手機。
回到作業(yè)空間,我就沒有時間再去想風花雪月了,老楊已經(jīng)把工作都安排好,所有工人都在緊張地忙碌著,有的在加固鋼筋,有的在加固模板,還有一些在做澆筑準備工作,他們拉著混凝土溜槽,把溜槽架到仰拱填充面上,只待罐車一來,混凝土就要澆了。
既然林部長已經(jīng)首肯,我也不再多說廢話,老楊也許對我之前的行為很失望,也不再與我閑談。尷尬地過了幾分鐘,罐車就開了過來。算著面積,我們需要澆11車混凝土,按一小時澆4車來算,加上一些善后工作,清晨五點之前能出隧道,已經(jīng)算是干得圓滿。
漫長的等待,我一次又一次掏出手機,又一次次塞進褲兜,我沒有再給吳歆回復信息,我覺得她已經(jīng)不值得浪費我一條短信,她美若天仙的樣子已經(jīng)換了一副嘴臉,讓我沒有那么高的情操了。
好在老楊不僅僅精通專業(yè),還異常精通人情世故,見我一個人靠邊蹲著,他又來給我遞煙了。
“兄弟,你一直在發(fā)短信,是給對象發(fā)的吧?讓哥看看你對象長啥樣?”老楊給我點了火。“我沒有發(fā)短信。”
出于虛榮,我把吳歆那清純美麗的模樣從褲兜里摸了出來,照片一直待在錢夾里,從未與我分離。
“女人都愛慕虛榮?!蔽覈@著氣。
奪過照片,看著吳歆目脈如媚,唇赤如丹,鬢云亂灑(她披著頭發(fā)),酥胸半掩(她穿的是吊帶裙),完全是一副出水芙蓉的樣子(她站在一條小溪里),老楊簡直驚為天人。抱著照片瞅了個夠,才哈哈大笑著還給我,并朝我豎了個大拇指,夸我是全工地最有出息的男人。
“你剛才說啥?愛慕虛榮,她跟你要錢啦?”
“嗯。就是個財迷?!蔽尹c了點頭。
“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咱們能泡這樣的女人,就是刀頭舔口蜜,要是換成我,別說讓我給她錢了,給命我都干?!崩蠗钸呂鼰熯呅?,嗆得他又是流淚又是咳嗽。
“我跟你說,女人要男人的錢,那叫天經(jīng)地義,男人要男人的錢,那才叫齷齪財迷。就像老王那個王八蛋,別看他今天鬧得歡,有句話叫什么來著?人一壞到頭,天就會來收。等著瞧吧?!?/p>
“照你這么說,我還得慣著她?”我咬著嘴唇,低下了頭。
“慣著他?你說老王啊?我呸!”
“不是老王……”
“哦哦哦,你說你對象???那肯定要慣著,你要不想慣著,讓給我也行,我慣著,她要多少錢我都給。”老楊開起玩笑就沒有分寸,我夾著煙,捂著臉,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在隧道里耗了一整夜,最后一車混凝土澆完后,工人們就開始做后續(xù)工作了。他們還需要把混凝土面收光、抹平,然后把溜槽收起來,再把干活的工具整理一下。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完成了所有分內工作,我接下來的任務,就是走出隧道,安安心心去廁所拉一泡屎,然后再回到宿舍,好好地睡上一覺。
零星下了幾滴雨,山風刮得更烈,在所有人以為即將大雨傾盆時,烏云卻跑得越來越遠了。清晨五點半,天空已經(jīng)凈得沒有一絲閑云徘徊,看樣子是一個好天氣。從廁所出來,身體和心靈同時得到了放松,山里清冽的空氣襲擊著我的頭和臉,困意幾乎被掃盡,但疲憊卻更甚。交班的工友們已經(jīng)開始忙碌,在機器與人聲并茂的噪聲中,我終于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雙眼微合,世界慢慢變?yōu)樘摽铡?/p>
睡覺之前,想著老楊的話,我拿出手機猶豫一會兒,也許是太累太困,手機掉入懷中,竟沒有絲毫察覺。
擁著冰冷的、沒有感情的機器,在夢中,我正用體溫一點點將它捂熱。多年來,我第一次夢見了吳歆,夢見她掉進了水里,她向我求救,她使勁拉著我的胳膊,把我往水中拖,我大聲喊著:
“我一定救你,我一定救你?!?/p>
直到室友踢了踢我床,把我吼醒,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胳膊不是被吳歆拉著,而是我壓到了手機,此刻,它正在我臂下瘋狂震動。
看看墻上的時間,才八點半,我憋著一肚子火,想知道是哪個兔崽子這么不懂禮貌。小方屏上赫然寫著王監(jiān)理的名字,我立刻坐起來,并盡量語氣溫柔地接了電話。
“小齊,我在你們宿舍門口?!?/p>
“???王總,您怎么這么早?。俊?/p>
“不早了,走,咱們去工地,看看昨天的混凝土他們有沒有澆?!?/p>
“???那行,王總您稍等,我穿上衣服就出來?!?/p>
我蒙了,王監(jiān)理這樣當頭一問,顯然是林部長還沒有和他溝通。
我慌亂起來,穿著衣服,千頭萬緒縈繞心頭,腦袋一下子變得空空如也,但直覺告訴我不能出賣領導,不能說出林部長答應的話。我只好硬著頭皮穿衣穿鞋,頂著一張幾乎快沒有血色的臉,又一次跟在王監(jiān)理身后,向隧道深處走去。
再一次抵達仰拱,填充面已經(jīng)收光,現(xiàn)場也打理得干凈整潔,干了一夜的老楊和工人也都消失了,只有交班的一群人在忙別的。我低頭站著,希望奇跡發(fā)生,聽到的是肯定。
“我說了多少次不讓澆、不讓澆,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是嗎?”
“不讓你澆,不讓你澆,你非要澆,澆了你又不報檢,你又不跟我說。你們這屬于野蠻施工,我馬上就給你們下停工令,把這組仰拱炸掉。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誰給你的權力?你能管得了班組?誰把你招進來的?”
“不識抬舉的王八羔子!”王監(jiān)理不分鼻子嘴地指著我破口大罵,他保持冷靜時的所有儒雅形象全部幻滅,他像只發(fā)了瘋的動物,黃牙齜出白花花的吐沫,噴在我臉上。若他是一條狗,我一定彎腰撿起一塊石頭,就算嚇唬嚇唬它,也能彰顯一下我的骨氣。
可我能做的,只有沉默。
直到他罵累了,終于想起自己的儀態(tài),他清了清嗓子,整了整衣領,扶正白色安全帽后,終于鳴金收兵,轉身向外走去。
一種不可名狀的壓力和恐懼如影伴隨,我覺得我的前程可能要毀于一旦了。若林部長一口否認他在電話里交代過的事,那我就真成了炮灰。世間難走的路,我以為畢業(yè)前的二十三年已經(jīng)走完,沒想到更艱難的旅程才剛剛開始。我感到喉結僵硬,頭也沉得越來越低。
到了工程部辦公室,林部長正在電腦桌前整理資料。見我們一前一后進門,他倒咧著嘴先笑了。
王監(jiān)理開門見山:“林部長,我喊你們不要澆,你們非要澆,這次我必須得給你們下停工令,還有監(jiān)理通知單!”
“王總,坐坐坐,咋回事呀?我咋不太清楚呀?!绷植块L咧著一嘴黃牙,沖我使了個眼色:“小齊,趕緊去倒杯茶?!?/p>
我只好灰頭土臉地去倒茶。拿出紙杯,往杯子里撒了一些碧螺春。在飲水機處蹲在地上接了開水。
恭恭敬敬端給王監(jiān)理,他接過喝了一小口,又齜著牙吐了,水太燙,他皺著眉頭把杯子放在了茶幾上。
“我不是故意卡你,現(xiàn)場弄得真是太過分?!蓖醣O(jiān)理說。
“是是是,他們干的那些活,真的是沒法看,別說王總你了,我都看不下去?!绷植块L說著,又恨鐵不成鋼地朝我嘆了口氣。
“林部長,你現(xiàn)在給我找個車,把我送到監(jiān)理站去?!蓖醣O(jiān)理依舊不依不饒,蹺著二郎腿,翻了個與他儒雅儀態(tài)極為不符的白眼。
“林總呀,我看了,仰拱的鋼筋沒少綁,混凝土也合格,就不發(fā)監(jiān)理通知了吧。下次我們一定注意,一定報檢?!闭f完,林部長又指了指我,訓孫子似的故意斥責著:“小齊,下次沒有報檢不能澆混凝土,一定要跟王總請示好?!蔽伊⒖厅c頭哈腰,說:“好的好的。”
“沒有王總的同意,以后仰拱就不能私自澆混凝土。”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蔽亦淙艉s的舉動讓林部長很滿意。
“那不行,這次就要給你們下監(jiān)理通知單,你趕緊給我派車吧,我必須得去趟監(jiān)理站?!蓖醣O(jiān)理還不罷休,只不過,他顯得好像沒有那么著急了,端起紙杯喝了兩口水,銜著一片茶葉,明顯是在嚼著玩。
“行行行,王總,您稍等會兒,您坐著把茶喝完,我去看看有沒有車,您先稍等會兒。”
“小齊,你把王總陪好啊?!绷植块L又嚴肅地指了指我,然后便不慌不忙地走了。
屋子里只剩王監(jiān)理喝茶的聲音,我低頭站著,他不說話,我也不敢再說什么,好在局面只僵持了五分鐘,林部長就風風火火地回來了。
“王總,這會兒沒車可派,車子都派出去辦事了,要不您先回去,等以后有車了我再跟您說?!绷植块L面落難色,一番話讓我的心又吊了起來,垂眼斜瞅著那銀質鏡框,生怕王監(jiān)理立刻從沙發(fā)上彈起來,把我倆都痛罵一頓。
“也行?!蓖醣O(jiān)理居然點了點頭。
“王哥,兄弟對不住您,您多擔待?!绷植块L一聲“王哥”,瞬間讓氣氛溫暖起來,王監(jiān)理故意“哼”了一聲,兩人竟有些像兩口子拌嘴。怪不得老楊曾打趣他們,說他倆好得放個屁都得捂在兜里一人分一半,合伙發(fā)大財。說他倆若有一個是狼,另一個就一定是狽,若有一個是臭紅薯,另一個肯定是爛鳥蛋。
“您那邊還缺點啥不?”林部長端起自己的水晶茶杯向里面吹了一口氣,嘬著一小口茶問。
“挺好,挺好,沒什么需要的。”王監(jiān)理警覺地扭頭看了我一眼,然后站了起來,撇著嘴對林部長說,他還有事要忙,要趕緊回辦公室。
林部長不以為然地擺擺手,說他的茶還沒喝完,喝完再走也不遲。然后,他又憂心忡忡地對我道:
“小齊,這里沒你什么事,你也累了一夜,趕緊回去睡覺吧,好好養(yǎng)養(yǎng)精神,一個大小伙子,別天天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
“咱這山川大地,可不養(yǎng)閑著的神仙,只有休息好了,才能更好完成工作,你這個樣子,我真是不放心。”
“我們還有工作要談,回頭再好好處分你,你先回去吧?!?/p>
一番模棱兩可的話,讓我更加心有余悸,林部長說“處分”二字的時候,分明還特意笑了笑,讓人猜不準他的話是愚弄還是認真。極力克服著心理壓力,我笑著點頭領了命,又對兩位領導作了一番揖,才渾渾噩噩地離開了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是非之地。
中午吃過飯,林部長又把我叫到了辦公室,在我忐忑不安地準備接受處分和批評時,他卻大手一揮,說對我早晨的表現(xiàn)非常滿意,為犒勞我懂事,他竟從抽屜拿出一個方方正正的黃色小紙盒。打開,里面躺著一只純潔無瑕的白色玉鐲(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玉石)。
“小齊啊,這是前一段時間我給你嫂子買的首飾,她說她已經(jīng)上了年紀,不適合這種太純的白色玉鐲。聽說你有個女朋友,這鐲子,就送給你女朋友吧。你們年輕人適合這種干凈的顏色?!?/p>
眼睛盯著那鐲子,我的手卻抬不起來,我微笑著,尷尬著,心里拿不準上司唱的是哪出戲,突然想到老楊揶揄林部長和王監(jiān)理的話,我的臉都燙了起來。我突然覺得,工作,有時候也挺有意思。
“快拿上啊,得空我給你批個假,你去鎮(zhèn)上郵局一趟,給她郵過去。天高皇帝遠的,別讓人家姑娘給等跑了?!?/p>
“往后日子還長,你在工作上更要好好表現(xiàn),年輕人只要肯學肯干肯賣力,進步那是指日可待,聽到了沒有?好好干。”我點著頭,臉上的紅暈逐漸散開,我呆笨的模樣也許是讓林部長見笑了,他竟親昵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拿著鐲子走出辦公室,我如獲至寶,玉器這種名貴的東西我還沒有摸過,甚至都沒有好好看過。一個人往僻靜處走去,我激動得滿臉淚痕,從黑夜到白天,我的精神已被種種患得患失沖擊得萎靡不振,沒有一絲踏實。誰能想到,在我以為往后的日子只會一天比一天更差的時候,命運之神卻給了我一枚“獎章”。踩著腳下的枯藤敗葉,我終于走出荊棘,步入柳暗花明之地,又信心十足了。
在沒有人的山坳里,我把鐲子舉在透藍的天空下,在那令人炫目的白色光芒里,我看到,那里隱藏著無數(shù)個晶瑩的小氣泡。
讓人意外的是,看著美好如露珠的氣泡,我腦子里竟沒有浮現(xiàn)出吳歆如藕般白嫩的手腕,而是不斷浮現(xiàn)出母親樹枝般粗糙的大手。我幻想著一把拉住母親,要親手將鐲子給她戴上,而她卻笑著連連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