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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尼斯水城

      2023-10-22 12:41:44楊邪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水城威尼斯

      楊邪

      我總算買新屋了,在共城擁有了第二套屋。

      是的,我們共城人的母語系統(tǒng)里,只說屋,不說房。有些共城人不說房,但會說房間,講這個房間怎樣那個房間又怎樣,那他們肯定是年輕人,受了普通話的影響。其實老一輩共城人從來不說房間,只說間里,講這個間里怎樣那個間里又怎樣。間里——這個詞多么古樸,有一種古樸得讓人心頭一熱的感覺。

      說到間里這個詞我想起了一件陳年往事。年輕的時候,我有一次住杭州的之江飯店——每次去杭州,沒有特殊情況,我都住之江飯店,也不為別的,就是由于它名字古樸。之江,飯店,多么古樸哇,雖然實際上它是一家“高大上”的酒店,它前身是省政府招待所,后來性質(zhì)也沒變,一直是政府機關(guān)各種會議召開之地,或者至少是與會人員就餐和下榻之所。那次住之江飯店,我去外頭喝酒,帶回一個喝醉酒的好朋友,因為他坐上出租車后竟然想不起來自己家在哪兒了。半夜里,朋友酒醒了幾分,我們開始聊天。他原本也是土生土長的共城人,我們用的是母語。我說到房屋——不對,我們共城人從來不說房屋,我們只說屋——我就是在說什么屋和間里,然后去倒茶,剛倒好茶回到窗前,間里的門被敲響了。打開門一看,是個美女,真正的美女,沒有化妝、穿著睡衣的美女,看一眼就讓人心尖兒一顫并聯(lián)想到大床的美女,她好像是在眠夢中醒來的——不好意思,我又說到了眠夢,我們共城人不說夢,都說眠夢。

      “你好,你找誰?”我以為她敲錯了門,用的是普通話。

      “我便尋爾?!彼霉渤欠窖哉f。

      共城人從來不說就,只說便。尋是找,爾是你。她說“我就找你”,口音不是很地道,但年輕人說成這樣,殊為難得。

      “尋我?”我愣怔住。

      “后生刮則。”她一抬頭,好像也呆了一呆。她是說“小伙子挺帥”。

      “爾是共城人?”我笑問。

      “你們大半夜的,講話這么大聲?!彼袚Q到普通話。

      “不好意思啊,吵醒你啦,”我只好用普通話,也猛然意識到自己的不對,“沒想到房間這么不隔音,加上我嗓門兒大,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的嘛。”

      “也不是太響,主要是你講共城話,太親切了,你講得太地道了!”她笑說,“這兒隔音沒問題,我找到原因了,是我們都開著窗啊。”

      那一夜,不可思議得像眠夢,美女居然大方地進來跟我聊上了。

      原來美女爸爸的老家在共城,她是杭州人,來參加某個會議的,被安排住在隔壁。

      她進來跟我討論共城方言,弄得我那醉醺醺的朋友趕緊動身下樓,去坐出租車了。

      那會兒有QQ,但手機里還不能掛,要是手機里掛有QQ,或者干脆有微信了,再在微信里撩撥一通,隔壁的美女肯定半夜又過來敲門。這話是多年后我那朋友想起當(dāng)年之事時對我講的,他也對許多人講過這事,他的理論依據(jù)是美女說了一句“后生刮則”,他說那是一個女人猛然間被電到后,沒過腦子情不自禁發(fā)出的贊嘆,這一點意味深長,是至為重要的關(guān)鍵點。

      說來慚愧,其實事后我真的一直忘不了那個美女,但那一夜我還是與她揮手互道晚安了。我知道她美得不可方物,我也確實堪稱“后生刮則”??赡怯衷鯓幽??我絕對是個知行合一的人,只是唯有在那一方面,我很沒出息,向來規(guī)矩,永遠不會付諸行動。再說,以我對共城方言的研究與造詣,以她對共城方言的熱忱,我們之間的交流幾近學(xué)術(shù)討論,怎么會滑向那個本能欲望的深淵呢?我只有這么安慰自己。

      抱歉,從一個古樸的方言詞扯出去,我太信馬由韁了。

      再講回我買的新屋。

      我買的是威尼斯水城的獨棟別墅。獨棟別墅是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的說法,我說這就是農(nóng)村里的小康型房子,只是小康型房子一般兩戶型,這是一戶型,而按照國外的說法,真正意義上的別墅必須是帶有游泳池的。開發(fā)商說游泳池有什么稀奇,你家前面還有一個大湖呢!

      開發(fā)商是土包子,沒明白我講的游泳池指的是別墅內(nèi)部的標(biāo)配,他們以為挖個大水坑就是湖了。

      說大水坑恐怕是詆毀,那確實像湖,一個大湖,只是我知道,那個湖完全無中生有,它是整個兒被憑空挖出來的。天然的湖,那是大自然的杰作,它會擁有一整套完整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這個道理開發(fā)商哪里會懂啊。

      不過既然住在共城的城區(qū),假若非得要去找什么天然的大湖,那則是緣木求魚,自尋煩惱了。一個小縣城而已,整個共城根本不可能有一棟真正的別墅,我跟開發(fā)商抬杠,實際上是過個嘴癮,沒有任何意義。

      那么,有一個人工湖,也不錯呀。不能真正返歸自然,來點兒人造的風(fēng)景,挖一個大水坑,至少也聊勝于無吧。

      我的親戚朋友和熟人當(dāng)中,一直以來不乏反復(fù)催促或竭力勸導(dǎo)我再去買一套屋的人,與此同時,也一直以來不乏嘲笑我竟然不去再買一套屋的人,各種嘲笑。

      我知道,在買不買屋這件事上,他們都是對的,而我錯了,一錯再錯。

      事實上我總是對,在別的許多事情上。至少我自己認為是這樣。事實上我也總是被認為是對的,除了在買屋這件事上。

      我對通貨膨脹的認知當(dāng)然有,哪怕通貨膨脹一般是所謂溫水煮青蛙式的。我知道錢會一再貶值,也知道要買屋,但我錯在策略上——我很想新買一套屋,只是想等一等再買,觀望觀望,結(jié)果觀望了許多年,等來了屋價的扶搖直上,等來了無盡的嘲笑。

      我之所以錯在策略上,是由于我相信房產(chǎn)稅會很快來臨,由于我一再聽傳言說房價會降,我他媽的太草率了,一下子信以為真了。

      講起買屋,都是淚?,F(xiàn)在我終于買了,噩夢結(jié)束,再也不想講了。

      現(xiàn)在我想講的是,還真的沒料到,我買了威尼斯水城的獨棟別墅之后,正等著親戚朋友和熟人們叫好呢,他們卻喝了倒彩。

      他們的看法出奇的一致,都集中于兩點——其一是小區(qū)的名字太怪;其二是共城的重心分明開始朝新城區(qū)傾斜,不該再把屋買在老城區(qū)。

      關(guān)于名字,我有點兒蒙了。

      那些樓盤的名字,真的是太土了,什么萬啦,宇啦,昌啦,繁啦,佳啦,府啦……不僅土,還一個勁兒扎堆土,我都分不清哪兒是哪兒了。

      有一年,某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為新樓盤公開征集名字,我成了它的上千名應(yīng)征者之一,我給新樓盤起的名字叫望龍小區(qū),結(jié)果這個名字入圍了二十強,然后在網(wǎng)絡(luò)上大張旗鼓地投票。投票當(dāng)然是一種博人眼球的營銷術(shù),但入圍二十強,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開發(fā)商得拿出真金白銀,每人獎勵一萬塊錢,這說明開發(fā)商對“望龍小區(qū)”這個名字的認可度還真的比較高。后來,我犯的錯誤是沒重視投票環(huán)節(jié),沒去做各種拉票,因為我根本不相信偌大的樓盤,它的名字,純粹就單單以得票的多寡來決定——經(jīng)過幾天幾夜的網(wǎng)絡(luò)投票,二十個名字中,得票最高的前十名,取名者每人除了原先入圍的一萬塊,再被追加一萬塊,然后前三名再被追加三萬塊,第一名再被追加二十萬塊。開發(fā)商摘走了第一名,給新樓盤命名。那個名字我現(xiàn)在記不起來了,我只記得,那名字比起我的“望龍小區(qū)”還俗不可耐。

      我領(lǐng)到一萬塊錢后,大擺筵席請客,預(yù)想中是親戚朋友們肯定笑倒,或指責(zé)我簡直詐騙——望龍小區(qū),什么破名字啊,他們用腳趾都想得出!可事實上沒有,他們差不多是眾口一詞,都說望龍小區(qū)這名字起得好,朗朗上口,還吉祥,還文雅,可惜這名字沒有被那個新樓盤使用……我確認過大家的眼神,他們好像沒有一個講得言不由衷。

      那些樓盤的名字,除了土,就是冷僻,什么銘啦,畔啦,翰啦,玖啦,樾啦……我知道這些字大多不算冷僻,但一個字是否冷僻,要根據(jù)共城人的實際文化水平來衡量——說實話,即便是以前開發(fā)的樓盤到處用的苑字,在共城也差不多是冷僻字了。共城人不講普通話,他們遇到苑字,就亂讀了,有讀“園”的,有讀“碗”的,有的干脆說“那個草字頭的字”。好在,就像不知何時興起的一股妖風(fēng),大家給孩子起名都一窩蜂用冷僻字——那才是真正的冷僻,好多字連我都讀不出來,結(jié)果大家都慢慢知道了那些字怎么讀,大家對那些樓盤的名字,也就這么習(xí)以為常了。

      然而,威尼斯水城,這個名字有什么問題呢?怪在哪里?

      意大利的威尼斯水城,我們上小學(xué)的時候就在語文課本里讀過介紹它的一篇游記。誰沒上過小學(xué)呢?威尼斯,都知道的吧?“威尼斯水城”這幾個字都認識吧?

      我求證后得到的答案是,許多人還真的不知道或者忘記了威尼斯是什么東西,有些人竟然說還以為是一種紅酒。另外有許多人則認為這個名字怪在崇洋媚外。講到崇洋媚外,我氣不打一處來了,但我知道,我不能跟他們在這一點上較真,我只問他們,我說共城那么多皇家、皇都、皇庭什么的,那是什么?大清都亡了一百一十年了呀!對于我的幽默以及幽默背后的東西,他們根本沒有領(lǐng)會,在我眼里,他們就像流氓——他們有的說,不管大清亡了多少年,也比崇洋媚外好;有的說,這名字啊,聽起來毛骨悚然,這名字在這兒肯定水土不服,遲早得改,必須得改!

      關(guān)于新城區(qū)與舊城區(qū)的區(qū)別,我不屑一顧。

      喜新厭舊是大家的通病,可我就喜歡舊的,我不喜歡新的,怎么啦?共城的城區(qū)人口太密集了,有了新城區(qū),讓喜新厭舊的都遷過去,那么舊城區(qū)就安靜多了,也清爽多了。

      新城區(qū)我當(dāng)然去看過,街道寬闊,寬闊到幾乎沒有人步行,都是車,都是車,各種各樣的車,流來流去,感覺億萬斯年都會那樣流下去。哦,除了車流來流去,就是車不流了,暫時不流,堵塞了,感覺會億萬斯年地堵塞下去。那么寬闊的街道還會堵塞,若非親眼所見,我不會相信。

      車太多了不是?我討厭私家車,很討厭。我相信一個文明的城市,公交系統(tǒng)一定非常發(fā)達,私家車不會有事沒事都在街上馬路上瞎跑。共城有多大?講一句不好聽的話,屁那么大,最多幾個屁那么大,用得著那么多私家車燒包地跑來跑去嗎?

      我喜歡步行。在老城區(qū),到哪兒都近,一兩分鐘幾分鐘就到,最多十幾二十分鐘,當(dāng)是散步。不過我曾經(jīng)有好多年很少下樓——我這個以文字為生的人,坐家里就好,只要有網(wǎng)絡(luò),只要互聯(lián)網(wǎng)別變成局域網(wǎng)。下樓原本就是為健身,為了讓久坐的身體軀殼活動起來,達到某種平衡,但我發(fā)現(xiàn),幾乎找不到一條可以安心散步的街道,所有街道上都是汽車尾氣的味道。那些年,我經(jīng)常選擇深夜或凌晨散步,不過深夜或凌晨散起步來,自己也瘆得慌啊,感覺自己是游蕩的孤魂野鬼。

      后來我察覺,街上的汽車尾氣突然變得稀薄,甚至似有似無起來?;仡^發(fā)現(xiàn),那個時間節(jié)點,差不多就是油品由國四升級為國五的時候。據(jù)說油品升級后,汽車尾氣中,光是硫的含量就減少了五分之四。但汽車又成倍成倍地增加呀,看看到處鏟花壇、拆公園而改建成咪表停車場就知道。所以我的一個判斷是,街上的汽車尾氣問題得到大幅度改善,除了油品升級居功至偉,還有一個因素是,共城的車,大部分都跑新城區(qū)去了,至少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跑新城區(qū)去了。

      在我眼里,新城區(qū)的樓盤都適合車進車出,不適合人進人出,起碼是傾向于考慮車輛進出的方便。只此一點,我認為新城區(qū)就是恐怖的,非人性化的。

      新城區(qū)的樓盤升值快,當(dāng)然顯而易見。問題是,我不需要升值啊,我就一套新屋用來自己住,我買新屋是要出租原先的舊屋的。我的新屋升沒升值,實質(zhì)上都一樣啊,我又不賣,它值三百萬跟三千萬一個樣,不一樣的地方是,假如升值太快太多,它真的值三千萬,我還睡不踏實了呢,是吧?

      買了新屋,我不可能回到舊屋去住。

      我是個沒有信仰的人,但我信運氣、見鬼之類,并且不是一般地信。就比如說我那套住了二十多年的舊屋吧!

      我的舊屋,大家都知道的,它在購物中心的南大門。南大門是一幢弧形的屋,東頭的三個單元是套間,其他都是一間一間的“通天屋”。購物中心誰不知道呢,南大門也一樣,大家都知道這三個單元的套間是煙草公司集資建的,它們原本也是通天屋,整幢南大門在設(shè)計之初肯定是這樣,但它的圖紙后來由于煙草公司的介入而被修改——東頭的十二間通天屋,底樓和二樓的門面都打通了,變成了一個整體,三樓到六樓,變成了三個單元共二十四套的套間。

      大家知道這二十四套的套間原本是煙草公司集資建了分給員工的福利,而且知道這三個單元是由通天屋改造而成的,大多是基于我的長期宣傳——除了二樓的單元門洞剛上來的轉(zhuǎn)角有個窗戶,之上的樓梯是沒有一個窗戶的,這是我們共城唯一的一個黑暗樓梯,哦不,隔壁還有兩個黑暗樓梯,三個黑暗樓梯全天需要燈來照亮,因為每層樓梯轉(zhuǎn)角的位置,它們的外面不是真正的外墻,不可能開窗戶,墻的那一邊是封閉式陽臺。無良的開發(fā)商,就為了多賣三個平方米,可恥地進行了讓人意想不到的神操作。這樣的神操作導(dǎo)致樓梯轉(zhuǎn)角的局促,也導(dǎo)致了整個樓道里的空氣無法流通。

      我家一單元,樓道里的燈很早就被我換成了聲控?zé)簦彰鲉栴}解決了。接著在我建議下,樓道頂上鑿了個兩平方米的天窗,使得空氣上下對流,空氣流通問題也勉強得到改善。但我家202室,跟302室是樓上樓下的鄰居關(guān)系,卻是永遠都改變不了的事實。

      大家也都知道我做302室鄰居的痛苦,不過,我好像從來沒跟別人講過一個事——其實我本來是要做302室業(yè)主的,后來我成了202室業(yè)主,這個小小又是大大的改變,僅僅因為我的脾氣,或者說僅僅是因為我耍了一回脾氣。

      那一年,中介先給我介紹的是302室,當(dāng)時這三個單元都還沒交屋,我去實地看的屋,就是202室,中介說完全一個樣,只有樓上樓下的區(qū)別。我一下子就看中了,中介約好了302室業(yè)主,說是煙草公司一個女員工,她分到這份福利,不打算自己住。第二天我們簽合同,特別逗,居然見面不到五分鐘就講崩了。

      那高大壯碩、臉上有很多肌肉的女業(yè)主,帶著老公和一個小男孩兒過來,剛進中介的門就伸出一只手。

      “錢呢?”她問。

      “什么意思?”我也問。

      “十六萬八帶了嗎?”她問。

      一百零八平方米,一共十六萬八千塊,是我們談妥的價錢。那個時候還是現(xiàn)金交易的,這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我手頭哪有那么多錢,我后來獲得的三筆來自海外的獎金,加起來可以買大半套屋,但那是幾年后的事。

      “不是說先付定金嗎?”我蒙了。

      中介說:“對呀,這個肯定是先付定金,接著再調(diào)集資金的,這不是昨天剛看的屋今天就簽合同嘛,大家都很匆忙的?!?/p>

      誰知道,女業(yè)主馬上發(fā)飆了。

      “我們單位集資建這屋,我自己也出了一部分錢的,就賣十六萬八嘛,這么一點兒錢,也要先付定金哪?多麻煩知道嗎?我不管,今天要么一筆付清,一手交錢我一手簽字,要么你們別想買了!”

      沒料到對方是個如此蠻不講理、不近人情的主兒,我也霍地站起來,氣憤地朝他們忙不迭揮手。

      “行行行,趕緊走趕緊走,你們自己住,我還真不買了!”

      我這么一說,女業(yè)主立刻帶著老公和兒子拔腿就走了,留下我和中介干瞪眼。

      我后來買的是202室,向煙草公司的另一個員工買的。沒想到,過了半年去裝修,我撞見了正在裝修的302室業(yè)主,還是那個女業(yè)主,她竟然真的自己住了。

      碰上了鄰居,女業(yè)主換了一副嘴臉,對我笑靨如花:“我的屋原來打算賣的,賣的時候買主付不起錢,我們吵了幾句,他叫我們別賣,自己住,我一想,自己住也好哇!”

      我的天,還有這么一出狗血的劇情啊,好在她全家都沒有認出我正是當(dāng)初的那個買主。

      我的噩夢開始于302室那個小屁孩兒,只要在家,他整天折騰,各種奔跑與跳躍,還在地板上拍球、滾彈珠。不僅如此,有段時間,他還買了一把槍,喜歡在窗口往下射擊我書房外面防盜鋼窗頂上的不銹鋼板,砰——砰——砰,沒完沒了。我?guī)状魏霸?,都沒卵用,只有跑上去交涉,而女業(yè)主卻笑嘻嘻地說讓我多擔(dān)待,她兒子小,太頑皮了。

      那時候我已知道,樓上的女業(yè)主是煙草公司的倉庫管理員,普通員工,年薪有四十三萬,她管一年倉庫可以買兩套屋,外加裝修,也綽綽有余。知道這一點后我經(jīng)常失眠,望著自己家的天花板。

      女業(yè)主一家住了三四年,她兒子長大了,可能忙于作業(yè),不再奔跑跳躍,不再拍球、滾彈珠,也不再打槍。但他們家的空調(diào)問題大了,那兩臺空調(diào)的外機分別裝在我家臥室和書房的窗口上方,可能是他們一年四季沒日沒夜開空調(diào)的緣故,那兩臺空調(diào)外機的噪音太大,尤其每次啟動時,那架勢與聲響,簡直就像工地里的水泥攪拌機在運作……我曾就空調(diào)外機問題與樓上交涉過,女業(yè)主說空調(diào)這個事情沒辦法,誰家不用空調(diào)哇,沒空調(diào)沒法兒生活。事實上我就不用空調(diào),我家根本沒裝。我很想問她春夏之交、夏秋之交為何也開空調(diào),究竟制冷還是制熱?但我好不容易忍住了。多次交涉的結(jié)果是樓上的空調(diào)外機維修了幾次,但噪音仍舊大,或者有一陣子小一些。最后,有次刮臺風(fēng),我家臥室門口的頂上居然漏水了!這個屋,建造的時候,剛好趕在全國禁止使用水泥預(yù)制板做樓板的文件出臺之前,它用的樓板還是水泥預(yù)制板,不是水泥現(xiàn)澆板。我的分析是,樓上裝修過度,敲敲拆拆的地方多,傷筋動骨了,那個水可能是從衛(wèi)生間漫出來的,或者是抗臺時不慎打翻過水桶或臉盆,反正水是順著相鄰的兩塊水泥預(yù)制板的縫隙滲透下來了。

      我上樓敲門,沒人應(yīng)答,翻出電話簿打女業(yè)主手機,接聽的是她老公。

      “你們家漏水了,怎么漏的呀,都從我家臥室門口的頂上漏下來了!”我很急。

      “你怎么知道是我們家漏的水?”對方非常蠻橫。

      “噢,我家臥室門口的頂上漏水,那當(dāng)然是你們家漏下來的水啰,難道是我家自己漏的?或者是你們家樓上漏的?”我嗓門兒不由得大了。

      “你是想讓我把我們家地板撬了給你看看?”對方好像在冷笑。

      “難道你不撬地板?我就是要讓你撬了地板給我看看!”我也惡狠狠了。

      不知樓上怎么弄的,反正是漏水事件從此絕跡,而那一次電話里干架之后,我們再也沒見過面——他們什么時候賣了屋,悄無聲息搬走了。

      樓上賣了屋,我的噩夢并沒結(jié)束。接下來的十七八年里,換了六次業(yè)主,而每一次換業(yè)主,都是因為新業(yè)主的孩子要上小學(xué),是奔著學(xué)區(qū)來的,但他們都不是真正入住,他們買屋,就是用來出租的。

      我們一單元八戶人家,其中的七戶,二十多年從沒換手過,只有302室一家,依次住著形形色色的人:發(fā)廊妹、按摩女、保健品推銷員、單親媽媽、燒烤店店主、酒鬼、搞傳銷的、三代同堂七口之家……所有租客的共同特點是進屋不脫鞋,嗒嗒嗒走路,橐橐橐走路,吧嗒吧嗒吧嗒走路,還有就是半夜不休和四季開空調(diào)。

      這么多年間我小心保存并不斷更新每一屆業(yè)主的手機號,為了該死的空調(diào)外機。是的,我也只好跟他們談空調(diào)外機的噪音,希望他們維修,至于半夜里的放屁聲與席夢思彈簧的叫聲,怎么好意思提呢?只能怪水泥預(yù)制板太不隔音,怪樓上席夢思的質(zhì)量太差了。

      當(dāng)然,我自身的因素也是存在的。我不神經(jīng)衰弱,沒有失眠癥,沒有強迫癥,但我拒絕使用空調(diào),這就是我的問題。樓上的空調(diào)至少在業(yè)主的更迭中換過了三四臺,不同的品牌,都在換新之后不久即被我感覺到分貝嚴(yán)重超標(biāo)的噪音,這說明空調(diào)的質(zhì)量狀況普遍就是那個樣子,而事實上別人控訴被鄰居的空調(diào)外機干擾了生活,這個可能性恐怕極低,甚至有可能為零。

      不過我也過過兩年大好時光。有那么兩年時間,樓上的空調(diào)外機不曾運行,水泥預(yù)制板上面也從來聽不到聲音。我以為自己遇上了中國好鄰居,以為他只是買了卻一直讓它空置,最后我才知道真相,我在樓道上偶遇302室的新業(yè)主,她告訴我,她的屋租給了一對韓國夫妻兩年,前幾天他們臨走前,居然把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條,還把所有紗窗都清洗了一遍!遺憾的是,整整兩年,我好像從來不曾在樓道里碰到過那對夫妻,要是讓我碰到他們,我一定會向他們舉手致敬。

      我那舊屋,業(yè)已成為歷史,自從買了威尼斯水城的獨棟別墅并開始入住,我再也不可能被302室的各種聲音所困擾——我臨走的時候,樓上的最后一任租客是剛剛生了二胎的一對夫妻,那個會走路的孩子,總是在我午睡的時候奔跑得最起勁、玩得最起勁,那個搖籃里的孩子,我知道他夜里要吃幾回奶……

      還有,我那舊屋的樓下,整整三個單元的底樓和二樓,從一開始就開了一家美發(fā)中心,二十多年來,美發(fā)中心雖然一再縮小經(jīng)營場所,還兼做了二房東,把底樓租出去開了各種店,但它的鍋爐一直在二單元的那個位置。鍋爐換過兩次,從燒煤的鍋爐改成生物質(zhì)鍋爐,再又換新一代的生物質(zhì)鍋爐。美發(fā)中心的老板,他們夫妻沒成為老板之前我就認識,他們和藹可親,熟人加上那個態(tài)度,使得我一再忍受了鍋爐的廢氣,雖然我打心底里是多么希望他們早點兒關(guān)門大吉。此刻我已是威尼斯水城的業(yè)主,所以,這家共城最長壽的美發(fā)中心離我夠遠了,從今開始,我只祝福它生意興隆。

      我向來就是個運氣不佳的人。我也常常見鬼。

      我那舊屋的樓上,302室,它讓我吃了二十多年的苦水,而這時長日久的苦水,仔細思來,來源竟然可以歸根結(jié)底到我當(dāng)年的一時賭氣,歸結(jié)到我的一句氣話,不是嗎?

      這是運氣不佳,也是見鬼。

      “見鬼”這個詞,普通話里有,它在我們共城方言里也有,并且是共城人說得最多。

      共城人也說服不服。我服不服?我他媽的絕對服了,心服口服。

      入住威尼斯水城,其實我還是有許多理由的,也并非僅僅因為它有個洋氣、小資的與眾不同的名字。

      我跟一些親戚朋友不知講過多少遍,我就是不想再住套間了,不想再跟任何人做樓上樓下的鄰居,也不想跟任何人做左鄰右舍;還有非常關(guān)鍵的一點,我不喜歡健身運動,我認為那是極其無趣的事。我從小喜歡種菜,我希望人到中年以后,除了坐在書房里,就是每天可以在園地上勞作或轉(zhuǎn)悠,我可以種各種各樣的菜、瓜、豆,種葡萄、橘子、橙子、柚子、梨、枇杷、柿子、棗……威尼斯水城的獨棟別墅,周邊配有相應(yīng)的園地,園地面積沒有我需要的那么大,但我可以少種一些果樹,也可以把部分蔬菜搬到露臺上去種。還有,我不開車,不想住得太遠,別墅一般都在郊區(qū)、城鄉(xiāng)接合部,甚至干脆就是鄉(xiāng)下,城區(qū)里不可能有別墅,可現(xiàn)在有了,威尼斯水城在共城舊時的城墻之內(nèi),這是個奇跡……

      我發(fā)現(xiàn),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其實真的相當(dāng)困難——我不斷強調(diào)的東西,根本沒有哪個朋友感興趣??此麄兊难凵?,我明白,自己幾近于是個怪物了。我還被他們中的年輕一代質(zhì)疑,有多人不約而同地問我,會不會給瓜果蔬菜施人糞、人尿或者其他動物排出的糞便。幸虧我沒有如實相告,他們告訴我,如果施那樣的肥料,會有許多細菌和病毒。其實他們對于有機肥,完全是一知半解。施有機肥,當(dāng)然是我計劃的一部分,只是選擇哪種有機肥是要頗費心思的,現(xiàn)在的有機肥并不安全,而最安全的有機肥,可能是我自己的尿——我有想過,我得買一個木桶,用來接自己的尿。

      我是個坦誠的人,我愿意跟所有人坦然相處。不過,關(guān)于威尼斯水城,我保留有一點點的東西,我還沒有想好是否需要對大家保留。

      那其實是年輕時候的一件荒唐事。雖然是自己的荒唐事,但我覺得講出去沒有任何問題。只是我擔(dān)心把這么有趣的荒唐事講出來,他們肯定會對我嘲笑不已。

      我剛進城那會兒。大家都知道的,我二十四歲進的城,進城之后我租屋住了三年。那三年,我經(jīng)常騎著那輛锃亮的捷安特牌自行車穿梭于街頭巷尾,有一次,我的自行車被一輛小貨車給追尾了,我被撞成了腦震蕩,差點兒住院了,這些大家也是知道的。但大家忽略了一點——他們只知道我去圖書館才出的車禍,當(dāng)年沒有一個人問過我細節(jié),就是我為什么去一下圖書館就出車禍了。

      我為什么去一下圖書館就出車禍了?

      事實上,去圖書館跟出車禍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我去圖書館,沒錯,不過真相是,我在去圖書館的路上,曾經(jīng)遇到過一只“天鵝”。

      當(dāng)然不是一只天鵝,是一個像天鵝一樣的女人——身材那么高挑又勻稱,臉蛋兒那么漂亮又精致,更絕的是氣質(zhì),簡直超凡出塵,完全不像來自人間。

      天鵝般的女人進了文化路。我望見她的那一刻,她就在文化館與文化路路口之間的街上走著,然后,她一擰腰肢,裊裊娜娜走進了文化路。

      文化館我早知道的,文化路我卻根本沒注意到。

      我騎車去圖書館,可是那一次,我著了魔似的追進了文化路。文化路的名字我知道,沒想到它在這里,它根本就不是街道,等于是弄堂,而且曲里拐彎的,一進去就有幾條分岔。我想快速騎進去的,但又不敢太明顯,我裝出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騎進去,結(jié)果,那個女人的背影看不到了。我急了,使勁騎,使勁追,使勁尋找,最后完全迷路,被迷宮一樣的文化路給困住了。

      自那以后,我每次騎車經(jīng)過文化路路口那一帶,總是神思恍惚。尤其可笑的是,神思恍惚中,我總要想起戴望舒的名詩《雨巷》來。我目睹到的天鵝般的女人,跟戴望舒詩里的丁香一樣的姑娘,其實并沒什么契合度,我只是忍不住要想起而已。

      錯綜復(fù)雜的文化路,我先后多次拐進去過。我情不自禁地想象,希望能夠再次看到那女人的倩影——這一點,倒是與戴望舒有些類似了。當(dāng)然,我的這個希望從來都是破滅的。

      然后就是,某一次,我又騎車經(jīng)過這個位置,我的心中再一次升騰起了希望,我有些神思恍惚,我忍不住想到《雨巷》中的詩句,接著,我被追尾了,當(dāng)我騎著車,側(cè)頭看向文化路,瞥見里面有個女人的身影,雙手突然一握,嘎的一聲剎住自行車的時候。

      真的不能怪那小貨車司機。他怎么可能料到我好端端地突然就剎車了呢?

      我倒地的一剎那,后腦勺兒著的地,感覺自己的腦袋像被人使勁拍在地上的一個籃球,“轟”的一聲,嗡嗡嗡,余音裊裊……

      為了這次腦震蕩,我付出的代價是,接著好幾年時間,我不敢抬頭看天,一看天就暈。每天坐到床上,我都不敢一下子躺倒,我得先側(cè)著身子,一點兒一點兒靠到枕頭上,如果一下子躺倒,床就會風(fēng)車般旋轉(zhuǎn)。起床時也一樣,不能猛地坐起。麻煩的是理發(fā)的時候,仰躺了洗頭、仰躺了刮胡子,座椅和躺椅都會成為旋轉(zhuǎn)的風(fēng)車,我都得慢慢地一點兒一點兒躺下去,又一點兒一點兒慢慢起來,我還要向理發(fā)師、洗頭妹解釋我為何需要做這樣怪異的動作。

      有趣的是,我的獨棟別墅,正好位于當(dāng)年我出車禍的位置。東邊的文化路以及文化路幾號巷幾號巷,那一整片的老屋,都拆了,它們的地基,差不多都被威尼斯水城的開發(fā)商挖成了人工湖。

      這一天是個雨天,細雨蒙蒙。春天的雨,自然很有些纏綿的味道。

      湖水很滿,滿到讓人感覺這個湖快要盛不下更多的水,就要溢出來了。開發(fā)商提前布局在周邊的水草和四散的浮萍,長勢喜人。更富有動感的是兩群天鵝,白天鵝群那么醒目,黑天鵝群則幾乎要隱形了——年輕的時候,我永遠能看清楚視力表最末尾的一排符號,還每次都不無矯情地說視力表為什么不多加兩排更小的符號,如今人到中年,我的眼神大不如前,眼前偌大的一個湖,稍遠一些的地方,我都不再眺望了,因為那肯定是一片模糊的區(qū)域。當(dāng)然,這樣的春雨天氣,能見度低,也是一個原因,黑天鵝群邊上有了白天鵝群,黑天鵝群更容易被忽略,也是情有可原的,誰叫它們那么黑呢?

      這一天,我新拆開一盒安吉白茶。以前我喝茶只喝綠茶,后來安吉的朋友給了我白茶,我說原來白茶這么好喝,比綠茶還好。誰知道她笑倒,她說安吉白茶不是白茶,安吉白茶還是綠茶,只不過它變態(tài)了,是綠茶的一個變種。

      安吉白茶的缺點非常明顯,就是淡,泡了兩回,第三泡就淡出鳥來,但第一泡那股子沁人心脾的清香,真是無法用語言形容。我一般是不敢在打開茶葉罐子時直接去聞的,那可是要掉鼻子的事。

      但這一天,我打開茶葉罐子,馬上湊到鼻子底下,聞了又聞。

      要死了!我已經(jīng)好久沒喝茶了,這么一聞,頓時讓我愿意拋棄天下所有別的茶葉。好在,我很多年不買茶葉了。不買是由于不喝了,我以前那么愛喝綠茶的,愛到有人問我農(nóng)藥殘留的問題,我告訴他大米和蔬菜里也有農(nóng)藥殘留,相比之下,一小撮茶葉算得了什么,我還說不談劑量光談殘留等于耍流氓。后來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既然自己吃的大米、蔬菜都是綠色食品級的,為何要給自己在茶葉里下毒呢?緊接著,我認識了安吉的朋友,她告訴我,茶葉的農(nóng)殘真的比較嚴(yán)重,不過她家的茶可以放心喝,已盡可能少用農(nóng)藥,用也是用絕對低毒、安全的農(nóng)藥。她說安吉白茶比一般的綠茶更嬌氣,但畢竟它們是用來喝的,是用來保健的。經(jīng)過朋友這么一說,我從此戒了其他茶葉,只喝她贈送的安吉白茶了。

      好茶不常有,這樣,也更顯其珍貴。

      威尼斯水城里所有的屋,無論別墅還是小高樓,都是坐北朝南。人工湖在我東邊,我在前門也看得見大部分湖面,不過那么一小會兒工夫,我只顧著喝茶,一抬頭天鵝群就不見了,黑白兩群都沒了蹤跡。

      對于站在前門廊下的我,唯一的視線死角是東邊。我心中一動,沒有出去到院子里張望,而是轉(zhuǎn)身打開了東邊墻上的卷閘門——威尼斯水城的這個設(shè)計,真是貼心,且這樣的設(shè)計,唯獨體現(xiàn)在我這一棟上,能夠讓我打開卷閘門,徹底把整個大湖盡收眼底。

      我悄悄打開卷閘門,一下子就看見眼前的湖面,靠近堤岸的湖面,黑白兩群天鵝果然都在。

      湖水清澈。一個人工湖做到這樣,很不簡單。不知什么時候還種下了菱角哇,是的,我看清楚了,真是讓人熱淚翻滾。那菱角,讓我仿佛頓時回到了鄉(xiāng)村,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天鵝們又過來了一些。由于它們,我還注意到湖底,湖底竟然還有水草哇,我也看清楚了!

      我突然懷疑起那些天鵝。它們是開發(fā)商飼養(yǎng)的,問題是,它們就這樣游來游去,不飛走?它們是純種的天鵝嗎?想象中的天鵝非常矜持,可它們不,那覓食的姿態(tài)倒像是鴨子。小時候我跟鴨子打過多年交道,知道它們在河里覓食的那副急吼吼的樣子。

      我看著天鵝們把腦袋和脖子整個兒埋在水里,拼命鉆拼命鉆,屁股豎起來,腳蹼使勁劃水,我確實有些懷疑。我們共城人有一個詞——豎顛顛。豎顛顛的,就它們那樣吧?

      恍惚間,我又想起小時候自己跟鴨子打交道之前,也曾與家里飼養(yǎng)的灰鵝打過多年交道。家里飼養(yǎng)的鵝,把它們放牧到河里的時候,是否也是這個樣子?鵝是不是比鴨子更能鉆在水里屁股翹得更高,更能豎顛顛?我有些吃不準(zhǔn),畢竟過去幾十年,我的記憶模糊了……

      從小區(qū)里出來一個女人,好熟悉,我看第一眼就想起來了,她是我一個朋友的第三任嫂子。

      我那朋友的哥哥是銀行的高管。她也是同一家銀行的職員,比她老公年輕十幾歲。有一年我跟那朋友走在街上,迎面遇上了她,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煞是好看。那朋友向她打了下招呼,她呢,著著實實地盯了我一眼。

      人是很奇怪的動物。我是說一個人的感覺,或者說直覺。我當(dāng)然不知道她對我的感覺是什么樣的,我只知道自己的感覺,我覺得她是一個比較不安分的女人。進一步說吧,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覺得她那神態(tài)、眼神,好像是剛剛偷情回來的那副春情蕩漾的樣子。我這么感覺確實不地道,但沒辦法,我是個誠實的人,我真的這么覺得,我不能假裝沒有這么覺得。當(dāng)然我這么覺得,只埋在心里,我沒有用語言表達出來過,更不可能向我那朋友直言不諱。

      我也覺得奇怪,自己這種感覺從來沒在別的女人身上找到過,為何我在她身上找到了,并且是如此的篤定?

      說起來也太巧,自從那朋友和我一起偶遇他的嫂子之后,我第二天就又碰到了她,然后是過了幾天,再是又過了幾天。我們一再遇上,且都是狹路相逢的那種,躲避也躲避不開。

      第一次我們在銀行附近碰上,跟那朋友走出一段路后,我再回了一下頭,確認她應(yīng)該就是在那家銀行上班。但接著的幾次相遇,都在完全不同的地點——超市,車站附近,公園門口,郵政局營業(yè)廳外面,勞務(wù)市場外面,國際大酒店邊上的紅綠燈處,中醫(yī)院前的斑馬線,小吃街,購物中心西大門前的斑馬線……要知道,其實我很少出門的,確實太巧了,巧到后來我們都不約而同地要笑,雖然她臉上那明顯的笑意很快剎住了。

      每次意外相遇,她都會毫不掩飾地盯我一眼。一開始我想,這也許是她看人的習(xí)慣吧,可馬上又覺得似乎不像,因為她盯了一眼之后,臉蛋兒上會有豐富的表情,而且這種表情她是毫不掩飾的。從這種表情里,我讀出來了,她并不掩飾自己認識我。事實上,我也覺得不好意思,我是每次都想跟她打個招呼的,畢竟我不能裝作不認識她。我想點個頭,再說一聲哎或者嘿,然而奇怪的是,我點頭后的那個嘆詞,每次都來不及發(fā)出,她早側(cè)頭抽身走了,甚至我從來沒有確認過她的眼神,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我點頭的動作。好像是,她的迅速錯身而過或者側(cè)頭抽身,只為了故意回避我。

      今天意外重逢,我才想起,不知道什么原因,已經(jīng)有好多年,我們沒遇見過了。

      “嘿,你好!”我不由自主先喊了一句。

      我這么喊的時候,恰好也是她抬頭發(fā)現(xiàn)了我之時。她使勁盯我一眼,那眼神一如往昔,然后她臉上一如往昔的表情正要浮現(xiàn),卻似乎被我冒失的一聲招呼驚著了。

      她的臉蛋兒突然紅了。

      “嗯,好久不見,你家在這里呀?”她說。

      “是啊,剛剛住到這里……”我答。

      然后,她走過去了,回頭對我嫣然一笑。

      這么多年,我唯一一次與她對上話,唯一一次聽到她的聲音。那聲音很特別,特別柔,特別嫵媚,又有著豐厚的質(zhì)感。雖然她說得很輕聲,但我清楚地聽出來了。

      多年不見,她還是那么年輕,簡直沒有變化,臉蛋兒和身材都沒變。以前她是略微偏瘦又不顯單薄,現(xiàn)在好像有一點點的豐滿??偠灾瑴喩砩舷?,是更見風(fēng)韻了。

      對了,她總是穿銀行的制服,永遠的白襯衫,剛才我注意到了領(lǐng)口,她里面還是白襯衫。

      她的身材是好,而仔細分析她的臉蛋兒,其實并不見得有多漂亮,不過,她這個人特別襯她的白襯衫。也不知道為何,那么簡單的衣著,可她總是讓人覺得有一種蝕骨的性感,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某種特殊的氣息。

      她的出現(xiàn),讓我馬上想起了另外一個女人。說起來也是太巧,當(dāng)年在遇見她幾回之后,我又遇見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差不多完全是她的翻版,以至于我一開始毫不懷疑是遇見了她,但幾次后我看出蹊蹺——我與那個女人相遇時,感覺她對我是完全陌生的,還有,那個女人不穿白襯衫,也不穿銀行制服。我與那個女人從來沒有過眼神的交流,所以也沒有別的進一步的感覺。我想,那個女人與她應(yīng)該是姐妹吧,但誰大誰小,分不清。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雙胞胎,還有可能,她們完全沒血緣關(guān)系。只是,我真的無法相信她們沒血緣關(guān)系。

      不知什么時候,雨停了,怪不得剛才她沒撐傘。

      我喝第二泡茶,又一個女人出來。看到她的一瞬間,一股沮喪感像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

      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我進共城最初三年的鄰居,天天帶著一個胖胖的憨憨的小女孩兒。小女孩兒完全不像是她的孩子,她那么漂亮,那么高挑,那小女孩兒像是從哪個角落里撿的,像后來流傳的說法,是充話費送的,不但丑,而且老不見長個兒。后來我看到她前夫才明白她女兒為何長成那樣了。她前夫矮胖,臉大而扁平。我知道的,接著有十多年吧,她沒再嫁人。偶爾碰到,我們都會打招呼。她是個挺直爽的女人,文雅,卻從不忸怩作態(tài)。有一次我碰到她,是晚上,我遠遠看到她與一個男人一起散步,我在街的對面,這回我不好意思打招呼了,想走快點兒,誰知道她隔那么遠對我招手了,說好久不見。我只好站住,回她一句嗯啊之類的詞語,然后我聽她對邊上的男人說我是她從前的鄰居。

      再遇見她時,她告訴我她結(jié)婚了。沒說跟誰結(jié),但顯而易見,是我見過的那個男人。她胖了很多,整個人的精氣神塌掉了,可言語之間和神情都洋溢著幸福的光芒。我這才明白,她何以那么多年保持著青春永駐的假象,那是由于她的內(nèi)心一直繃著,其實她并沒有一個女人所迫切需要的幸福。

      后來我很少遇見她,數(shù)年后再次遇見,她又有了變化,就是變回了原來的模樣——不完全,而是大致地。她的變化讓我驚訝,所以我向她表達了我的觀感,我說她還是那么年輕,而她哈哈大笑,說自己老了,整個人從頭到腳都老了。

      實際上,那時候她真的沒怎么老,真正徹底地老,是現(xiàn)在。

      她應(yīng)該是比我大八九歲的樣子,但看上去真的老邁。她手里牽著一個小學(xué)生,那樣子,又讓我想起從前她帶著女兒的辰光了。眼前的小學(xué)生,就是從前她女兒的翻版。不說也明白,這一定是她的外孫女。

      我朝她點了點頭,她看到了,眼里居然閃過一絲狐疑。我正準(zhǔn)備說點兒什么,她瞥了我一眼,拉著小女孩兒走了。

      難道她沒有認出我來?肯定是了。我的相貌有那么大的變化嗎?不至于吧?我在估摸,我跟她有多少年沒有遇見了,可惜我怎么也想不起來。但無論如何我沒有那么大變化吧?

      她出去以后不久,有個女人進來了,是進小區(qū)。

      真詭異呀,我一連看到的三個女人,都是認識的。

      這個挺年輕的女孩兒,二十四五歲吧。我在購物中心南大門一單元,她在二單元。每次相遇,她都對我笑。她套著牙箍,也不忌諱暴露那恐怖的裝置。我真的不認識她,但從她的笑容中可見,她認識我。她是誰家的孩子啊?我不知道。其實我是捋過幾遍的,二單元,好像誰家都沒有她這樣靚麗的女孩子。她對我笑,我只好禮節(jié)性地應(yīng)答。她說的是普通話,年輕的共城人大多說普通話,他們也說不了本地方言。我懷疑,她應(yīng)該是二單元的一個租客,甚至在最初,我都有點兒疑心她那么笑是一種曖昧的搭訕,但她一次次的笑徹底粉碎了我的小人之心——那種人怎么可能有這樣純真的笑!

      上一次遇見她是多久以前?好像有一兩年了吧,也奇怪。她的牙箍,那時候就已經(jīng)摘了,牙齒整齊而好看,只是每一枚牙齒上都有黑點,那是牙箍留下的印記。

      “嘿,你好!”我說。

      她抬頭,撩開額頭和臉頰上濕漉漉的短發(fā)。哦,又開始下雨了。

      “喲,我們又做鄰居呀……”她顯然有些訝異和驚喜。

      “是啊是啊?!蔽倚Α?/p>

      雨越下越大。堤岸那邊的天鵝們越發(fā)興奮起來,抬頭,或曲項,扇動翅膀,湖面水波蕩漾。

      她羞澀地說:“這雨呀,太大了,我先進去了哦!”

      我說:“嗯,去吧!”

      看著她生動的背影,我想知道她住在哪一棟,可是很快,雨幕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轉(zhuǎn)而去看湖里的天鵝。雨斜斜地密密地篩下來,天鵝好像也蒙了,它們剛才還是無比歡快的樣子,突然卻開始煩躁起來,有幾只開始鳴叫……

      我轉(zhuǎn)身去泡來第三泡茶,端著,不喝。

      這時,我看見小區(qū)里走出來一溜兒人。清一色的男人??礃幼樱麄兿袷窃诶锩娓阊b修的師傅,可仔細再看,又有些不太像。

      雨越來越大,我去放好茶杯,轉(zhuǎn)身想關(guān)上卷閘門,卻來不及了——那些男人居然斜插進來,踏上了我家的大理石地板。我皺了皺眉頭,我看見了他們腳上攜帶的泥巴。

      威尼斯水城雖然已經(jīng)開始有人入住,但某些設(shè)施還沒完工,比如通向我這邊的道路,就還是泥路,沒有硬化。

      “哦,外面下大雨了!”我說。說著,又尷尬地沖他們笑了一笑。

      然而,那些男人,我數(shù)了一下,一共七個男人,他們當(dāng)中沒有誰回報我一笑,也沒有誰搭理我的那句話。

      怎么回事???這也太無禮了,你們踩的是我家里的大理石地板哪!

      “你們……是哪家在裝修哇?”我忍不住要問的,可中途又笑著改口了。

      我想,他們應(yīng)該是好奇我家的卷閘門吧。問題是,整個威尼斯水城,再也沒有哪家需要安裝我這樣的卷閘門了。當(dāng)然大家的車庫都是卷閘門的,但那種卷閘門不是都裝了嗎?我這樣洋氣的看上去完全像特制原木門的卷閘門,他們不可能裝到車庫去吧?

      居然,還是沒有人回答我。

      我又想了一下,覺得他們應(yīng)該是躲雨啰。躲雨可以呀,可是,躲雨也應(yīng)該有點兒禮貌吧?我是這兒的業(yè)主哇,噢,躲雨就可以這么大大咧咧呀?誰規(guī)定可以這樣沒禮貌的?

      躲吧,躲吧。不管他們了,只是我的地板喲……哎呀!

      我回去端了茶杯,啜了一口茶。

      不得了,他們不躲雨了,竟然往里面走了!

      “哎!我說……我說呀,你們這是……”我急了,他們腳上這么臟兮兮的,帶進了這么多的爛泥,還……

      “我們到間里去!”有人發(fā)聲了,說的是共城方言。間里就是房間。

      “間里爾不能去呀!”我過去阻攔?!盃枴本褪恰澳恪?。

      “爾間里怎么不能去?”另一人說,野蠻至極的口吻。

      “這是我屋里,我的屋里呀,你們……”我都有些不知道怎么說了?!拔堇铩?就是“家”的意思,共城人從來不說“家”,只說“屋里”。

      他們中的幾個開始笑嘻嘻起來。

      “我曉得,爾屋里通過去,是一個菜園,那頭有路的?!庇腥嗽谡l的背后說。

      “那是啊,現(xiàn)在威尼斯水城還沒裝修停當(dāng)嘛,可以暫時通過去,以后便毋庸了!”我急了?!氨阄阌埂?,是說“就不行”。

      “誰講以后便毋庸???”有人沖上來說,“我曉得,我望見過圖紙,以后也是好用的!”

      “好用”,是共城人說“可以”的意思。

      那個身材魁梧的兇巴巴的男人帶頭,領(lǐng)著一幫人,踢踏踢踏都過去了,穿過了我家客廳,朝后門走去……

      他們把我甩在了一邊,讓我一個人瞠目結(jié)舌。

      滿地的泥巴,黃泥、黑泥、黃黑泥,腳印亂七八糟的。

      我這是客廳?。∵@是我的屋里呀!

      我出去瞥了一眼,原來卷閘門外面剛剛種下的低矮的一整排海桐都被他們踩踏了,踩踏出一個大豁口,他們就是這么進來的!

      “他娘的,神經(jīng)病??!”我自言自語罵了一句。

      我剛剛罵完,沒幾秒鐘,有兩個女人又來到了我的卷閘門下,她們腳上的運動鞋也沾上了爛泥巴。

      是兩個女孩兒,比高中生大一點點,嘴巴上還長著淡淡的一抹兒小胡子。我看出來了,她們也不是躲雨,是跟剛才那幫男人一樣,也想穿過我的屋里。

      “你們好,你們是想從我家穿過去?”我壓抑住心中那團被那幫男人惹出來的怒火,緩和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對她們笑了笑,用普通話說了一句。

      當(dāng)然,沒必要跟兩個女孩兒生氣吧?再說屋里的地板,都已經(jīng)被糟蹋成這個樣子了。

      誰知道,那兩個女孩兒剛才好像沒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或者沒有看清我的模樣,現(xiàn)在我這么一說,她們看清楚了,四只烏溜溜的眼睛里分明立刻升騰起了莫名的恐懼,她們呀的一聲尖叫,像被驚嚇的兩只大鳥,手牽手原路跑了出去,她們一路奔跑,還順便趕走了湖面的兩群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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