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縉靈 蔣 菠
反諷,也叫反語,指的是在講話和書寫中使用的一種譏諷的語調(diào)和手法,它所要表達的東西并不能完全從字面上看出來,但實際上,它的原意卻恰恰與它所要表達的意思相反。簡單來說,字面意義與實際含義相反是反諷最主要的特征。但反諷并不只是這么理解,最早在19 世紀,反諷通常是以一種修辭的方式出現(xiàn),并在古希臘的戲劇中被廣泛使用。其主要用于呈現(xiàn)戲劇中人物之間言行的相互矛盾,或體現(xiàn)在哲學的對話上被看作是一種揭示對方某種理論悖論之處的方法。主要體現(xiàn)在:在表面上,他接受了對方的理論,并以此為基礎(chǔ),用更深層次的反諷來獲得對方認可的推論,最后得出了與對方所持觀點相矛盾的結(jié)論。[1]在19 世紀之前,《論反諷概念:以蘇格拉底為主線》對蘇格拉底式反諷的生存哲學解讀此前的文章中認為,反諷僅僅是一種用于寫作的修辭方法;而19 世紀以后,反諷漸漸超越了傳統(tǒng)修辭學的層面,向著哲學的方向發(fā)展。從《雅典娜神殿斷片集》弗·施勒格爾的話語中可以看出,哲學觀中有一條“反諷”的道路,它體現(xiàn)了弗·施勒格爾對“冷酷”“理性”的反抗,并且暗示了“反諷”所代表的哲學觀將會轉(zhuǎn)向一種有別于“理性哲學”的哲學視野。[2]隨著時間的推移,反諷也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而且它已經(jīng)不局限于某一領(lǐng)域,而擴展到了文學、藝術(shù)、哲學等各個領(lǐng)域,變成了一個多層面的、綜合性的概念。
本文針對魯迅《故事新編》中的反諷意識進行研究,無疑是以文學上的反諷為主。魯迅的《故事新編》寫作歷時13 年,共收錄了8 篇短篇小說,而且?guī)灼≌f都是在20 世紀二三十年代寫成的。這個時期的中國是以蔣介石為代表的國民黨“統(tǒng)一思想”為背景,三民主義作為“唯一正確”的思想,通過政權(quán)的力量強制灌輸給民眾的時代。但同時,這個時代依然有多種思想在活躍。所以這一時期中國的思想界處于一種矛盾、沖突的復雜局勢。魯迅的《故事新編》通過改寫中國民間古老的神話、傳說、歷史,以“古今雜糅”和“油滑”的寫法混合而成。而這種超越時代的獨特、嶄新的寫法就產(chǎn)生于這個時期。[3]但時代背景、政治形勢、思想局面會影響寫作的思想傾向,所以魯迅在這個時期寫出的作品也存在一些矛盾和沖突。這些矛盾與沖突在《故事新編》中就以“反諷”手法體現(xiàn)。并且,從魯迅參與并推動新文化運動這一行為就不難看出,他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并且想要通過自己的行為改變一個混沌的時代,因此“反諷”在魯迅的作品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在當時,一個會運用“反諷”來表達自己意愿和意志的人,一定是一個有挑戰(zhàn)精神和逆反心理的人,一定是一個天生便有著思想矛盾的人。這也體現(xiàn)在作品《故事新編》中——而魯迅就是這樣的人。
在魯迅的《故事新編》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明顯的反諷案例,首先是在《故事新編》中帶有總綱性質(zhì)的《補天》中得以體現(xiàn)。整篇故事中,女媧因自己無聊而用泥點子造出了人類,但在天崩地塌之時,她造出的人類來尋求她的幫助,嘴里卻說著:“臣等……是學仙的,誰料壞劫來了,天地分崩了。……現(xiàn)在幸而……遇到上真,……請救蟻命,……并賜仙……仙藥?!边€說著“嗚呼”,“我?guī)煼醋?,我后爰以厥首觸不周之山”等話。這些是很明顯的古代文言文的語法和說法。而在本篇中,女媧在聽到這些話之后的反應是:“什么?”“伊向來沒有聽過這類話,非常詫異了?!薄皦蛄藟蛄?,我不懂你的意思”。[4]這表明女媧對于這些滿口之乎者也的說法并不了解。關(guān)于語言,這里的反諷可以說是很明顯了。女媧作為《補天》中人類的祖先和創(chuàng)造者,她說的話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口語、白話文等通俗易懂的語言。而她造出來的人類,不僅在多年的進化過程中遮蓋起了他們的身子,還變化了自己的語言,從直白的、通俗易懂的語言轉(zhuǎn)變成為一些看似有禮貌、有涵養(yǎng),并且被所有人奉為圭臬的話術(shù)。文章中并未直接指出這些人類有多么令人厭惡或是可笑,它的表面只是簡單地以不同的語言形式寫出了女媧與其創(chuàng)造的人類之間的對話,并直觀地描寫出女媧的驚訝與不理解。在原文中,我們并沒有看出帶有主觀色彩的話語,但通過此類話語的對比,我們可以看出雙方語言系統(tǒng)的割裂。深思也可以發(fā)現(xiàn)有趣的現(xiàn)象:讀來規(guī)整的雅言,標準的文言文被當時所有的人使用,全社會都活在這個氛圍中。也正因如此,這些人類都忘記了這種語言作為口語已然失去了“溝通”的最簡單功能,讓女媧無法明白他們想要表達的意思。字面意義與魯迅實際的想法相反,這便可以看出魯迅反諷意識的所在。再結(jié)合魯迅寫作的背景可以感受到,這些前來求仙的人類,似乎可以看作是當時的頑固派,而魯迅作為新文化運動提倡白話文的倡導者之一,通過《補天》一文諷刺那些因循守舊、排斥白話文的勢力,質(zhì)問他們:“人類的始祖都用白話文,為什么時代發(fā)展反而讓語言變了味?”此類問題。這便是魯迅反諷意識的精妙所在——既在文章中做到了反諷,諷刺了那些說著文言文的人類,還進一步反映了社會的現(xiàn)狀。
另一個很明顯的例子就是《故事新編》中的《理水》篇。《理水》中魯迅就洪水泛濫塑造了兩類群體:一類是胡言亂語、欺上瞞下、只會指責他人的文人;另一類是以大禹為代表的腳踏實地、踏實肯干的實干家。將兩類反差極大的群體進行對比描寫,向讀者呈現(xiàn)出對民族脊梁的追尋和對丑陋社會的諷刺。文中最淺顯的反諷意識體現(xiàn)在開頭,魯迅寫道:“這時候是‘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舜爺?shù)陌傩?,倒并不都擠在露出水面的山頂上,有的捆在樹頂,有的坐著木排,有些木排上還搭有小小的板棚,從岸上看起來,很富于詩趣?!保?]其實不難看出,當時的社會情況實際上是一個洪水泛濫、民不聊生的艱苦樣貌,各地都被洪水淹沒,百姓只能夠待在樹頂、木排、板棚里??杀径蔚淖詈笠痪鋮s稱其為“富于詩趣”。當真是有詩趣嗎?假想一下其實不難發(fā)現(xiàn),如果把這個場景遠遠地當作一幅畫,山水之間點綴著一些人,劃著木排,浮于水面之上,確實很有詩意。但這是遠看造成的假象,是一種沒有深入了解實際情況看到的假象。實際上,百姓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是無比痛苦的。句尾“富于詩趣”也很明顯地反諷了文中的社會情境,表現(xiàn)出一些當權(quán)者或局外人不結(jié)合實際,不關(guān)心百姓真正的生活樣貌,只愿做表面功夫。對于后面的“學者”反諷,也頗為有趣。文中寫到的“學者”住在文化山上,這里也就隱秘地告訴我們,這些所謂的學者其實并沒有真實接觸到百姓的生活,只是處于一種紙上談兵的狀態(tài)?!独硭分袑τ趯W者的糧食和語言進行了多處描寫。例如“他們的食糧,都是從飛肱國用飛車運來的”,他們的語言盡是“古貌林!”實際也就是外國的語言。不僅如此,他們還吃著外國的食物,大員的考察結(jié)果竟是“災情倒并不算重,糧食也還可敷衍”。一位學者們的代表,苗民言語學專家說:“面包是每月會從半空中掉下來的;魚也不缺,雖然未免有些泥土氣,可是很肥,大人。至于那些下民,他們有的是榆葉和海苔,他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就是并不勞心,原只要吃這些就夠。我們也嘗過了,味道倒并不壞,特別得很……”這與洪災之后的百姓生活,顯然是相悖的。[6]而就是這樣華美的描寫,反而烘托出了災情的嚴重,且不被高級官員看到,極具諷刺意味。
除此之外,《故事新編》中的反諷并不在少數(shù)。在《采薇》中,伯夷和叔齊是守著舊觀念的老人,他們或許不知變通而顯得愚義迂腐,他們?yōu)槎Y崩樂壞而痛心,他們也會猶豫矛盾,卻被世人圍觀譏笑。也許他們確實可笑,但他們的人生是可以由自己決定的。當大義不在,善良和道德缺席,伯夷和叔齊選擇在首陽山孤獨而終。這般避世而守著陳舊觀念,魯迅并不提倡,可他會給予最大程度的尊重。[7]魯迅抨擊滿口仁義禮信的假道學舊思想,而這并不和他佩服伯夷叔齊的守節(jié)遵義相違背。規(guī)則可以是死的、舊的、值得摒棄的,但從一而終、以生命踐行規(guī)則的人,哪怕注定悲劇,依然是值得人們尊敬的。同樣如此的還有《出關(guān)》中的老子。老子在出關(guān)途中所發(fā)生的爭執(zhí),實則是生動地再現(xiàn)了那些愚昧的官僚們假惺惺地裝出一副對讀書人恭敬的樣子。一方恭敬行禮,另一方則是簽子手用簽子刺洞,嘟著嘴。他們誠心誠意地邀請老子來講經(jīng),卻將老子寫的經(jīng)文扔在了地上。面對這么一幫毫無文化修養(yǎng)的官員,老子還是很被動:想要翻墻而不能翻墻,被逼著去講經(jīng),最終還得去寫講義。魯迅對老子徒作空言、不敢反抗的無為思想深惡痛絕。關(guān)尹喜曾經(jīng)說過,“志存高遠,命薄如紙”,這是對類似老子這樣的文化人的一種諷刺,感嘆一個擁有遠大志向的人命運卻是那么脆弱。以老子為代表的讀書人,在這樣一個荒唐的社會里,沒有任何用處,只會被官員們利用,被出版商們剝削,這既是對讀書人的一種嘲諷,又是對讀書人的一種憐憫,魯迅對這個世界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和悲傷。無論老子的避世之說是出于深思熟慮,抑或是出于對時勢的敬畏,他都無法對現(xiàn)有的現(xiàn)實準則作出對應的批評,從而使困惑的世界得以建構(gòu)一種有愛心、有秩序、有正義、有知識的理性的社會觀念。這種矛盾與糾結(jié),也是反諷的一種表現(xiàn)。
在魯迅生活的時代,是充滿矛盾與沖突的。那個時期政治局勢并不穩(wěn)定,相應的,在文化方面也產(chǎn)生了很多偏激的、尖銳的評論和思想。各種思想交錯匯雜,國內(nèi)局勢風云變幻,偏偏民眾還處于一個蒙昧的階段,民族還未完全覺醒。這時候的魯迅無疑也是痛苦的、糾結(jié)的。他想要這個國家好起來,于是想要學醫(yī)救人,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此路不通,便選擇了棄醫(yī)從文。而《故事新編》無疑也是一本啟發(fā)民智的著作?!胺粗S”的魅力在于它并不需要明說,卻能讓真正看懂的讀者有醍醐灌頂、幡然醒悟的感覺,并且反諷就像給人當頭一棒,在矛盾中領(lǐng)悟到作品背后的作者思想,給人以更深的啟發(fā)和反思。
毋庸置疑,這種反諷是可以給當時的社會和民眾一些思考的。對于頑固勢力的抨擊、腐敗官員的質(zhì)疑以及社會的弊病,魯迅在文中均有提及?!堆a天》的反諷讓人反思我們是否消解了人類最初擁有的純真和簡單,反而增加了一些不必要的復雜,讓語言或是別的東西給了我們更多的負累。而《奔月》中的后羿、《出關(guān)》中的老子、《采薇》中的伯夷叔齊等人,是人們曾經(jīng)認為和推崇的“圣人”,但后羿變得天天為生活瑣事所困擾,能夠射日的弓箭卻每天只能拿來射烏鴉,甚至故事最后選擇去找仙人求藥,與嫦娥一起“飛奔”;老子變得落寞,去給學者講學卻不被尊重;伯夷叔齊的表里不一,最后死于山上……這些都是曾經(jīng)有很高地位的古人賢人,而在《故事新編》中,他們卻變得有血有肉,有并不高尚的想法,這消解了當時對于古人盲目的崇拜,也讓這些差點成為“神”的圣賢回歸到“人”的行列。這對于當時是極有幫助的——動搖了儒家不可撼動的地位,對于當時推動新文化運動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魯迅作為現(xiàn)當代文學中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對后世也有不可磨滅的作用?!豆适滦戮帯分?,魯迅在創(chuàng)作觀上所抱的是具有強烈開放性的“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的態(tài)度,這是一種與傳統(tǒng)歷史小說大相徑庭的態(tài)度。僅對于《故事新編》中的反諷來說,他不僅寫出了反諷,并且用在了中國傳統(tǒng)故事上,這或許對于我們現(xiàn)在“戲說”之類的故事,甚至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文學作品、影視作品等中出現(xiàn)的“架空歷史”——不使用真實歷史背景但又與真實歷史有聯(lián)系,借鑒歷史事件的用法都有所幫助和啟發(fā)。
總之,魯迅在《故事新編》中的反諷意識讓我們看到了當時社會的黑暗面貌,讓當時的民眾也受到了啟迪,是極具價值的作品。同時讓我們看到了魯迅不屑與當時的社會風氣同流合污,在黑暗中奮起反抗的精神,讓我們更深刻地體會到魯迅,甚至當時所有像魯迅這般具有先進思想的知識分子為中國的發(fā)展所做出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