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瑩
今年真是怪了。 立冬過了這么長時間,都快小雪了,天氣還是這么暖和。 從窗子往外望去,很多樹木還綠著,只是這綠里少了那種春夏季節(jié)才有的蓬勃的生機。 自然了,銀杏早已經(jīng)滿樹金黃了,在陽光里輝煌耀眼。 柿子樹的葉子漸漸落盡,裸露出干凈的枝條,果實如同小燈籠一般,一盞盞熱烈地燃燒著,給這個季節(jié)平添了幾許迷人的暖意。 溫潤站在窗前,手里的熱茶都變涼了,這才驚覺,她已經(jīng)站在這里很久了。
屋子里窗明幾凈。實木家具散發(fā)出幽幽的光澤, 與富有裝飾性的黃銅把手的暖色調(diào)呼應(yīng)著?;ㄆ坷锊逯淮笫的塑埃?是那種沁人心脾的紅,有的已經(jīng)開了,有的還打著花苞。 植物們剛澆過水,大葉綠蘿、金邊吊蘭、銅錢草、龍血樹,霧蒙蒙彌漫著濕潤的綠意。 張晉北出差了,孩子在學(xué)校,家里只剩下她一個人。 一個人,清凈、自在,甚至有那么一點無所事事,因為無所事事生出的無聊,還有無措。 她這是怎么了? 一個人,一個人不是挺好的嘛。 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 不用張羅著做這做那,伺候他們父子倆吃喝拉撒。 進(jìn)門先手部消毒啦。 浴缸用完要擦干凈啦。 臟衣籃里的衣服深淺分開啦??爝f包裝上的收件人信息要涂掉再扔啦。 水果得記著吃啊不然都壞掉了。 奶鍋別蓋蓋呀潽得哪哪都是。 什么時候她變成這個樣子了? 嘮嘮叨叨,雞毛蒜皮,家里好像到處都是她的嘮叨,還有這嘮叨的回響,一遍又一遍,交叉纏繞在一起。 連她自己都討厭自己。 落地窗玻璃里照出她的影子,皮粉色家居服,頭發(fā)用皮筋隨意綰起來,典型的中年婦女的身材,松松垮垮,看不出任何線條,一副破罐破摔準(zhǔn)備向歲月繳械投降的樣子。她苦笑一下。不繳械投降又能怎樣呢?今年,溫潤都四十五歲了。 四十五歲,多么可怕。 當(dāng)她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想到四十五歲,是那么的遙遠(yuǎn),簡直是遙不可及。 四十五歲,多么老啊。 中年婦女,不,其實是拼命抓著中年的尾巴梢, 心不甘情不愿地朝著暮年的光景一路滑去。日復(fù)一日,她怎么竟渾然而不覺呢?都麻木了。這雞零狗碎的生活,溫水煮青蛙,把人都煎熬得麻木了。 對生活的酸甜苦辣、小針小刺,也變得遲鈍了。 落地窗里,那個穿著家居服邋里邋遢的中年婦女,素面朝天,一臉茫然地與她對視著。 好像是不信,又好像是不甘。 這是誰? 她看著那個鏡中人,只覺得陌生,陌生得叫人心驚。 事情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 那些金子一般的時間,那些綠油油的青蔥歲月,什么時候偷偷溜走了?
這個小區(qū)在北四環(huán)和北五環(huán)之間,算是鬧中取靜。 生活配套也方便,超市、藥房、美發(fā)店、小餐館、干洗店。 最難得的是,幼兒園就在小區(qū)門口,連馬路都不用過。 房價呢,當(dāng)然也因此比別處高出一大截。 地鐵也方便,最近的地鐵口,步行大概五分鐘吧。 大街上,人們來來往往,都戴著口罩,看不出任何表情。 牛肉面館飄出誘人的香氣,糖炒栗子的味道濃郁甘甜, 包子鋪里的包子剛出鍋, 白茫茫的水蒸氣混合著韭菜的鮮香刺激味道,到處都是熱氣騰騰的人間煙火。 幼兒園的樓房是尖尖的頂子,淡黃淡藍(lán)淡粉色調(diào),墻體上畫著五顏六色的涂鴉,在初冬的陽光下安靜地沉睡著,仿佛一個繽紛的童話里的夢境。
核酸檢測點就設(shè)在小區(qū)北門附近, 臨著馬路,邊上是一個公交車站。 排隊的人不多,也不算少,稀稀拉拉的,一直排到那家平價藥房門口,拐了一個小彎,又甩出去。 溫潤在隊尾站定,心里默默計算了一下。 排著吧。 看樣子至少得二十分鐘了。 藥房門口豎著一個牌子,上頭寫著,請掃碼登記,測量體溫,感謝您的配合! 粗大的黑體字,驚嘆號筆觸很重,仿佛表達(dá)著某種強烈情緒。 排在溫潤前面的是一對年輕人,穿著寬大的橄欖綠連帽衛(wèi)衣,是情侶裝吧,一前一后手拉著手,惹得旁邊維持秩序的大媽直翻白眼。為了您和他人的健康,請保持兩米安全距離。 為了您和他人的健康,請保持兩米安全距離。 小喇叭里的聲音不急不躁,很有耐心,一遍一遍提醒著規(guī)勸著,同大街上嘈雜的市聲交織在一起,消融成一種巨大的背景音,在淡淡的塵埃中七零八落,顯得不大真實。
不知誰的手機響起來, 接著聽見有人打電話。 哈,可不是。 沒辦法。 是啊。 那就看情況。 好吧。 再聯(lián)系。 溫潤沒有回頭看。 應(yīng)該是排在她后面的那個人。 中年男人,戴一頂棒球帽,普通話中夾雜著南方口音。 真是要命。 男人自言自語。 溫潤心想,是啊。誰說不是呢。要命。一輛公交車進(jìn)站了。 幾個乘客下來。 幾個乘客上去。 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門,公交車搖搖晃晃,好像一頭笨拙的大象,吭哧吭哧開走了。沒辦法。后面那人說。溫潤心想,是啊。 有什么辦法呢。 沒辦法。 前面的那對年輕人腦袋湊在一起,說悄悄話。 不知說到什么,女孩子捂嘴哧哧笑起來。戴紅袖章的大媽實在忍不住了,走過去說,哎,我說,注意保持距離。 不怕疫情啊。 女孩子想把手縮回來,卻被那男孩子抓得更緊了。 這不是保持了嘛。 他指了指他們之間的距離。 大媽說,我是說,別手拉著手,還交頭接耳,多危險哪。男孩子翻了個白眼。手到底還是松開了。真夠嗆。后面那人說。溫潤心里說,可不。真夠嗆。
陽光穿過大樓之間的空隙, 跌落在底商前面的空地上, 把臨時停車場和隔離綠化帶分割成兩部分。 北方城市的綠化帶,大多是冬青。 冬青的好處就是,四季常青,不隨著季節(jié)變化而榮枯。 平時倒看不出來,萬木蕭條的季節(jié),就格外顯出它們的好顏色來了。 冬青這東西,好像是越冷越精神似的,打了綠蠟一樣,綠得發(fā)亮。 當(dāng)然還有松柏。 松柏這類樹木倒是四季常青,可是人們一般不大種它們。 松柏這東西,不像槐樹啊柳樹啊銀杏樹啊那么家常。 這么說吧, 松柏的氣質(zhì),或者說調(diào)性也好,有那么一種特殊的莊重和肅穆在里面。 可北京城不一樣啊。 北京城里,松柏就很常見。 溫潤住的小區(qū)里就種了雪松、落葉松、圓柏、馬尾松,還有一些什么松,也叫不上名字。 一輛汽車停在馬路邊上,嘎吱一聲,車門開了,首先出來的是一只女人的腳,棕色高跟小皮靴, 裙擺處露出穿著黑絲的腿。 一個女人走出來,駝色長大衣,短發(fā)燙過,臉被口罩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她裊裊婷婷走過來,徑直插在溫潤前面。不待溫潤開口,那戴紅袖章的大媽過來,這位同志,做核酸請排隊。 指了指隊伍,大家伙兒都排著呢。 那女人說,對不起,我著急趕時間——回頭看了一眼溫潤。 大媽說,你這個同志——做核酸排隊,都不排隊不亂套了? 那女人忽然驚叫了一聲,溫潤? 我,杜娜娜——
又一輛公交車進(jìn)站了, 引發(fā)站牌下的人們又一輪小小的騷亂。 有人上車。 有人下車。 有人站在站牌底下,仰著脖子認(rèn)真辨認(rèn)那些站名,一面看,一面嘴里念念有詞。 售票員喊著,車輛出站,請注意安全。車輛出站,請注意安全。一遍又一遍,嫻熟里流露出漫不經(jīng)心的疲倦。 杜娜娜扭著身子, 回頭熱烈地交談著。 她身材保持得不錯,稱得上窈窕。 燙過的短發(fā)染成淺棕色,留著俏麗的鬢角,顯得格外減齡。 眉毛細(xì)細(xì)彎彎,大地色系眼影,睫毛長而密。 口罩也是棕色的,顯然是精心搭配,跟棕色短發(fā)和棕色大衣、棕色靴子呼應(yīng)著,有一種叫人愉悅的高級感。 圍巾是卡其色千鳥格,溫柔雅致,在肩上隨意披著。 溫潤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寬松衛(wèi)褲、運動鞋、薄款羽絨服, 密密匝匝的針腳凸顯出一道道橫條紋來。 她心頭咚咚跳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真是邪了門了。 誰會想到,在街邊做個核酸,都能碰上多年不見的老同學(xué)呢。太尷尬了。幸虧大家都戴著口罩。 溫潤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口罩真好啊??谡终诒瘟巳藗兊恼鎸嵄砬?, 遮蔽了人們的嘴巴。好極了。嘴巴這東西,最是容易惹是生非。還有表情。 不必強作歡顏,也不必言不由衷。 這真好。 感謝口罩。 口罩解決了一切。
你說巧不巧? 我也是路過,看見這兒有做核酸的,就過來做一個。杜娜娜說。剛出差回來,不是要求落地三天三檢嘛。 溫潤心想,去哪里出差了? 怎么這個時候,疫情這么嚴(yán)重,還敢出差呢?杜娜娜說,我們都多少年不見了,哎呀,真是的,都不敢想。溫潤說,小三十年啦。杜娜娜說,準(zhǔn)確地說,是二十七年。 從十八歲那年高中畢業(yè),到今年,整整二十七年。 溫潤說,沒錯。 二十七年了,我數(shù)學(xué)不好。杜娜娜說,謙虛啥?當(dāng)年你可是學(xué)霸。溫潤也笑。是啊。當(dāng)年。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不提也罷。 這么多年了,被日復(fù)一日的生活裹挾著推動著,她好像是很少想到當(dāng)年了。 至于杜娜娜,她更是幾乎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 這個當(dāng)年的高中同學(xué),同宿舍三年的好姐妹,在高中畢業(yè)之后,各奔東西,再也沒有見過面。 真是無巧不成書啊。人生何處不相逢。當(dāng)年,誰會想到,她們竟然會在二十七年以后,在北京的大街上,以這樣一種方式重逢呢。
隊伍又向前挪動了一點。 那一對年輕人各自低頭看手機。 幾乎所有的人,都是人手一只手機,低頭看著刷著。 好像是,人們的全部關(guān)注點都在手機里那個虛幻的世界, 而身邊現(xiàn)實世界中的一切,跟他們都毫無干系。 戴紅袖章的大媽看上去百無聊賴,沿著馬路牙子,來來回回踱著步。 一個工作人員站在核酸檢測亭子旁邊,盯著人們掃北京健康碼。 核酸檢測亭子上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核酸檢測時間:上午8:30—12:00,下午:13:00—19:00。 旁邊寫著幾個大字:應(yīng)檢盡檢。底下藍(lán)色小字標(biāo)著,某某醫(yī)學(xué)。窗口很小,依稀可以看見里面有白色身影晃動。
杜娜娜說,溫潤,你怎么樣? 這些年,你還好吧? 溫潤說,還行吧。 你呢? 杜娜娜說,我? 也就那樣。溫潤說,你變化挺大。要不是你叫我,我都不敢認(rèn)了。 杜娜娜說,不會吧? 抬手捋了一下頭發(fā),笑。 上學(xué)的時候,杜娜娜瘦小文靜,容貌平平,成績平平,是那種不大引人注意的女生。 溫潤呢,成績好,人又漂亮,開朗活潑,是老師的心頭肉,學(xué)校里的風(fēng)云人物,更是男生們偷偷仰慕的女神。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三年下來,跟溫潤走得最近的,竟然是杜娜娜。 她們一塊上課,一塊下課,一塊去食堂打飯,一塊去洗澡,甚至連上廁所,都是手拉手一塊去。 兩個人簡直是形影不離。 這么說吧,杜娜娜就是溫潤的影子,溫潤走到哪里,杜娜娜這個影子就跟到哪里。 就連那些偷偷給溫潤遞紙條的男生, 都得先經(jīng)過杜娜娜這一關(guān)。 溫潤家在市里,每個周末都被父母接回去,回來都是大包小包吃的喝的,紅燒肉啊,魚罐頭啊,香腸啊,面包啊,餅干啊,水果啊,麥乳精啊,方便面啊。 溫潤也大方,從來都是跟大家分享。當(dāng)然,分享最多的,是杜娜娜。杜娜娜很少回家。 據(jù)說,她家在鄰縣的鄉(xiāng)下,家里兄弟姐妹多。 杜娜娜絕口不提自己家里的情況,溫潤也從來不問。 倒是溫潤母親常常問起來,杜娜娜這次考得怎么樣?上次的熏魚杜娜娜愛不愛吃?那只粉色熱水袋給杜娜娜了嗎? 溫潤笑,您干脆認(rèn)杜娜娜做干閨女得了。 她母親嘆口氣,說,我就是覺得那孩子忒懂事兒,叫人疼。 又轉(zhuǎn)身跟她父親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 杜娜娜這孩子,往后怕是……溫潤哪里聽得進(jìn)這些,早跑出去瘋了。高中時代,十六七歲,正是青春年少,豆蔻年華,身體和內(nèi)心正在經(jīng)歷著劇烈變化,糾結(jié)、擰巴,錯位、斷裂,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對什么都是似是而非,混混沌沌,做夢一般。 功課呢又繁忙,壓力巨大。 大家好像都是背上頂著一座大山,匆匆忙忙埋頭趕路,分?jǐn)?shù)啊大學(xué)啊一本啊重點啊,前程命運,身家性命,都是頂要緊的事,哪里還顧得上別的呢。很快,高三了。一模,二模,三模。高考了,放榜了。 有人哭,有人笑。 有人起高樓,有人樓塌了。 青春夢幻一般,來不及抓牢,不留神一松手,就偷偷溜走了。 前路茫茫一片,直叫人覺得又膽怯,又期待。
你變化——也挺大——杜娜娜說。 我也差點不敢認(rèn)了。溫潤說,是嗎?臉上忽然燒起來。幸虧戴著口罩。 可是——杜娜娜說,你有一點沒有變。 溫潤想問哪一點,還是忍住了。 杜娜娜沉默一下,似乎是在等著她追問。 你知道嗎溫潤,我剛才一眼就認(rèn)出你來了,因為,因為你的眼睛。眼睛? 杜娜娜說,你的眼神,一點都沒變,還是上學(xué)時候的樣子。溫潤的心頭一跳。她覺出臉頰上已經(jīng)出了一層熱汗, 跟嘴里呼出的熱氣混合在一起, 口罩濕漉漉的黏在面頰上, 說不出的難受。
隊伍又往前挪動了一點。 戴紅袖章的大媽已經(jīng)站定了,嚴(yán)肅地盯著她的隊伍。 不斷有人加入隊伍中,長龍居然越來越長了。 小喇叭里的聲音還在不厭其煩地響著,為了您和他人的健康,請保持兩米安全距離。 為了您和他人的健康,請保持兩米安全距離。 地上用白粉畫著兩米的間隔線,人們被那間隔線引導(dǎo)著,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排隊等候。 一個老太太拖著買菜的小車蹣跚走過來,跟那戴紅袖章的大媽打招呼。 大媽一副公務(wù)在身的莊嚴(yán)神情, 跟老太太討論著哪個小區(qū)有密接,哪個社區(qū)臨時封控,公園限流了,餐飲取消堂食了。 互相叮囑著多保重啊, 眼下最貴的是啥? 免疫力! 免疫力最重要最值錢。 老太太又說起她超市買菜的見聞,豬肉多少錢一斤,雞蛋多少錢一簍,新鮮豆腐不錯,燉多久也不散。 大白蘿卜真叫水靈,這個季節(jié),吃蘿卜好。 俗話說,冬吃蘿卜夏吃姜。 還有一句話,冬天的蘿卜賽人參哪。 老祖宗傳下來的,錯不了。 大媽趁機請教白蘿卜的做法,老太太說,這白蘿卜呀——杜娜娜的電話響了。 怎么? 哦,好。 沒問題。 我的意見?我的意見很明確。 對。 抓緊辦。 好。 再見。 溫潤看著杜娜娜打電話的樣子,聲音不高,話不多,更沒一句廢話,連多余的語氣詞都沒有,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和力量。 這令她看上去有點陌生。 學(xué)生時代的杜娜娜,說話細(xì)聲細(xì)氣,開口就臉紅,不大敢抬眼看人。 工作上的破事兒。 杜娜娜掛了電話,沖她點點頭。 溫潤說,看出來了,領(lǐng)導(dǎo)派頭。 杜娜娜笑。 什么領(lǐng)導(dǎo)。 天天瞎忙,也不知道在忙什么,為什么忙。 長嘆一聲,感慨萬千的樣子, 好像有一肚子話要說的光景。 頓了頓,杜娜娜卻問,跟老班還有聯(lián)系嗎? 溫潤說,剛開始還有, 后來, 后來就少了——我是沒臉見他。 杜娜娜說,你這個人就是這樣——都多少年了,還提高考的事兒。 溫潤無聲地笑。 笑容被淺藍(lán)色口罩遮住,凝固了,好像是笑給她自己看。這是老班的微信,回頭我推給你哈。 杜娜娜翻出手機,說,對了,咱們還沒有微信呢。 兩個人加微信,交換手機號碼。 杜娜娜的手白皙細(xì)嫩,指甲干凈整齊。 手腕子上戴著一塊精致手表,還有一條細(xì)細(xì)的金手鏈,在陽光下閃閃爍爍。 溫潤看了看自己剪得光禿禿的手指甲, 手腕子套一根橡皮筋,纏皮筋的線用久了,起著毛糙的絨頭。 溫潤下意識地把手縮回來, 揣進(jìn)衣兜里。 杜娜娜說,溫潤,阿姨她,身體還好吧? 溫潤愣了一下。杜娜娜說,我是說你媽媽。 咱們上學(xué)那時候,我可沒少吃阿姨做的好吃的。 溫潤沉默了一下,我媽她——走了。 杜娜娜說,對不起——溫潤說,沒事。 好幾年前的事了。 心梗,都沒來得及送醫(yī)院就——也沒受什么罪。 杜娜娜說,阿姨是有福之人。 兩個人沉默下來,一時間無話。
風(fēng)吹過來,帶著這個季節(jié)該有的寒涼。 行道樹發(fā)出簌簌的聲響,幾片枯敗的葉子落下來,在風(fēng)中慢慢墜落。 陽光淡淡照著,飛塵亂舞,大街上仿佛起了一層薄薄的煙靄。 杜娜娜說,你,住這塊兒?溫潤指了指身后,對,就這小區(qū)。杜娜娜說,不錯呀。仰頭看那小區(qū)的樓房?;宜{(lán)色調(diào),低層板樓,樹木繁茂,到了這個季節(jié),還保留著一股子氤氳之氣,色彩豐富錯綜,層次混雜,又斑斕,又安靜。 溫潤說,還行吧。 跟你不能比。 杜娜娜眉毛一揚,笑起來。 你呀——溫潤,你一點沒變。 手機又響起來。 杜娜娜看了一眼來電,又看了一眼溫潤,背過身去,聲音壓得很低。喂?溫潤扭過頭去,裝作看大街上的行人車輛。 人們川流不息,一律戴著口罩,淺藍(lán)色居多,也有白色的黑色的,愛美的女士們在口罩上就花費了心思,波點的、碎花的,色彩豐富多樣。 口罩好像變成了人們身體的一部分,一種裝飾,跟人們的衣著氣質(zhì)神情姿態(tài)融合在一起,一點違和感都沒有。一個小嬰兒,坐在嬰兒車?yán)?,也戴著小小的印著卡通圖案的口罩,只露出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嗯。對。不累。真的。誰還騙你? 你——杜娜娜的聲音壓得低低的,語氣溫柔。 她一面說話, 一面情不自禁地扭動著身子,時不時還跺一下腳。 從后面看去,杜娜娜簡直就是一個少女。對了,少女感。杜娜娜的聲音,杜娜娜的體態(tài), 杜娜娜的神情——雖然溫潤看不見她的神情,但是她猜想,她現(xiàn)在一定是紅暈滿面,嬌羞得不得了。 溫潤心頭升起一種莫名的情緒,有點酸,有點苦,有點澀,還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甜美。 她看著杜娜娜的背影,仿佛看到了當(dāng)年,當(dāng)年,她們還是十幾歲的女孩子,扎著馬尾辮,穿著花裙子,做著不著邊際的白日夢。那時候,溫潤還是一個驕傲的少女。 杜娜娜呢,是驕傲少女的影子。 她們手拉著手,穿過寬闊的灑滿陽光的操場, 到教學(xué)樓去上自習(xí)課。 真快呀。 仿佛只是打了一個盹,激靈靈一個冷戰(zhàn),忽然就醒了。這是怎么回事?陽光透過行道樹的枝條,落在地上,落在她和杜娜娜之間,形成一條金線,把她們歪歪扭扭地分割開來。 杜娜娜隱沒在核酸檢測亭的陰影里, 潔凈的發(fā)絲在風(fēng)里微微顫動著,耳針亮晶晶的,發(fā)出幽幽的光芒。 她已經(jīng)掛掉電話,回頭跟溫潤說,不好意思哈。 前面那對年輕人正在檢測,馬上就輪到她們了。 掃健康碼,掃身份證,確認(rèn),摘口罩,張嘴,從小窗口伸出一只手,拿著棉簽,一下兩下三下,好了。那對年輕人手拉著手離開,肩頭并著肩頭,你碰我一下,我碰你一下,有點故意,故意招惹的意思。 戴紅袖章的大媽嘟嘟囔囔,一副看不慣的神情。 杜娜娜摘下口罩那一瞬間,溫潤驚訝地捂住了嘴巴。 杜娜娜的半邊臉腫得老高,瘀血烏青發(fā)紫,張開嘴的時候,痛苦地皺緊眉頭。 溫潤幾乎要沖口而出,問她這是怎么了、怎么傷成這樣,抱住她問她過得好嗎,像多年前那樣。 然而,她終于忍住了。 杜娜娜已經(jīng)做完核酸,重新戴上口罩,站在一旁等她。
陽光淡淡照下來, 落在綠化帶旁邊的馬路牙子上。 大街上人潮涌動,混雜著灰塵的味道、汽車尾氣的味道, 以及這個叫人又愛又恨的世界說不清道不明的復(fù)雜味道。 幾片枯葉從行道樹上墜落,飄飄搖搖,久久不肯落地。 杜娜娜站在路邊沖她揮手。 大街上的景物漸漸變成虛幻的背景,后退,后退,只留下她亭亭的身影,中學(xué)時代的少女的身影, 在平靜地跟她曾經(jīng)的同路人告別。
風(fēng)吹過來,帶著這個季節(jié)特有的寒涼,把這個龐大的城市一點點吹透。 畢竟, 已經(jīng)是冬天了。
溫潤慢慢走回家。 進(jìn)門摘下口罩,才發(fā)現(xiàn)滿臉淚水,把口罩都打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