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凃俊明
(江蘇溧陽213314)
“小辰光常常跟著大人擠進書場,聽馬和富說書唱道情,他把水泊梁山那些好漢說道得活靈活現(xiàn)……”村里上了年紀的人們每每回想起那段鄉(xiāng)村書場歲月,總是有著些激動,津津樂道里總是提到那位叫馬和富的說唱先生!
民間藝術家馬和富,江蘇省溧陽市上黃鎮(zhèn)白塔村人,生于清末1905 年。在他的書場生涯里,以道情、評書、三跳等文體說唱藝術形式,生動演繹了古今趣事、歷史風物、人間寒暖、世態(tài)炎涼,是鄉(xiāng)民少不得的“開心果”。人們記著他,留戀他,時不時地說起他,還原那時的生存業(yè)態(tài),也就一切皆在情理之中了。
清末,朝代在更替前動亂震蕩;民生在不安時陣痛呻吟。由長蕩湖湖西別橋馬氏大家族遷徙到湖東上黃白塔里的一支人馬,已經(jīng)在此生存延續(xù)了五代,家業(yè)頗大,已是古村落中的大戶。然而,在動蕩不安的歲月里,馬家前后遭到了洗劫、紛亂,家道中落。
時至1905 年,馬和富呱呱墜地。他一出生就嗓門洪亮,四肢強力舞蹬。父親說:“不安分的伢伢!”
白塔村,與楊巷一衣帶水,看新芳隔水相望,到上黃一路順達。村西就是名聞遐邇的函山。如此依山傍水之地,當時屬宜興轄地,連接溧陽直屬宜興,可謂是“一腳踏兩縣”之要地。在此風景秀美,物產(chǎn)豐富之地,馬和富沐浴山風,餐飲湖水,嘗食五谷,日漸成長。
男孩出落成漢,就得學藝謀業(yè)。
家境破落的馬家,無力讓這男丁過終日飽腹無所事事的享樂生活,留給馬和富的只有踏出村道另尋出路。
他先是放牛為生,后來出村扛活打工。長工、短工都做,粗活、細工全能。農(nóng)莊活兒樣樣精道,每到一家都是挑頭的“作頭伙計”,深受雇主信任,成為扛工族里的“熱幫主”,如此光景延續(xù)了幾年。
那年,馬和富在宜興楊巷東邊六棵圩幫工,干出幾場“殺手锏”農(nóng)莊活:穿著杭綢長褂子罱河泥、挑河泥,一船完工,身不沾泥,賽后贏酒水一桌;楊巷大碼頭扛鐵碌碡走單挑板上岸,健步如履平地,拔頭籌贏酒水一桌;蒔秧棵任選田形,領航第一魁,贏酒水一桌……東家吳太平嘖嘖稱贊:“要尋到娘種佬格(當?shù)胤窖?,意為這樣的)作頭伙計實在難得”。
原來村頭的放牛娃很快就長成了體格健碩的田間好手,接下來便是娶妻生子,接續(xù)香火。
“成家立業(yè),必須創(chuàng)業(yè)噻!”他跨出吳家田地,試著尋找創(chuàng)業(yè)養(yǎng)家的路子,想從泥水里找條道走,到溧陽西社渚地面租種了幾畝地。由于地勢低洼,遭遇洪澇,未能收獲。第二年與同族馬琣之等再去,集聚資本,聯(lián)合成種田“大戶”,合作為“社”。誰知那年豐收后,被同道人將合約“股東”易字“雇傭”。馬和富看著白紙黑字的契約,悻悻退出。
一頭霧水的馬和富心里有著說不出來的滋味:尋條生路,如此艱難;泥里水里,哪有活路?
孩子一月月長大,父母一天天衰老。馬和富肩上與心里的壓力越來越沉:腳下田埂通四方,我的出路在何方?
無巧不成書。一日傍晚,村里來了位算命的瞎子,在牽手童子攙引下,敲著竹板,拉著嚶嚶哀曲般的二胡路過家門。心猿意馬的馬和富邀上瞎子聊訴心事。
“先生高人,我長年累月泥里水里,累死累活,無有成就,你瞧瞧我該走那方路途,阿能平順些?”馬和富講完身世與遭遇,伴隨著自己急于求路的心思,與瞎子討教尋路妙招。
瞎子問詢了一通“年庚八字、家事心愿、興趣擅長”等一套“算命”的“常規(guī)事項”,片刻便“指點迷津”,說道:“細伢覅急,洪福候你,看你走不走道哈?”
“先生明示,晚生何處是路?”馬和富幾乎急不可耐地探尋。
“你在外跑東家,走西家,到南邊,奔北向,路走不少,人見不少,苦吃不少,事經(jīng)不少,麻煩不少,開心不少,世間好人好事見不少,惡事孬人沒少見……這些‘不少’正是你以后飯缽里頭的好食料。你伢就跑活碼頭,吃開口飯!”老者說完起身告辭。
老瞎子離開后,馬和富苦思冥想三天三夜,終于悟出了道兒。于是,依據(jù)自身喜愛說唱的特長,拿起竹板,披掛褡褳,走上游走唱春之路。那時鄉(xiāng)村文化生活極少,村里來了唱春的,大人小孩圍成圈圈,欣賞唱春。幾個村莊過來,收獲頗豐。他又約村里的王洪根搭檔串游村寨,聯(lián)合演唱節(jié)目。每每過年時節(jié),總是獲得不少“糕粽團圓”,家人饑荒得以度過,生活日漸安定。
看著自己的生路順暢了,馬和富想起了舞臺,想到了鄉(xiāng)間那些受人熱捧的藝術潮。在友人的牽線下,他走出地界,只身來到宜興和橋街道上,跟著一盲人學講評書。
在書場亮相,有了一方固定的舞臺,儼然成為這里的一個“角兒”,馬和富把聰明才智全部發(fā)揮了出來。他有著超強的記憶力,跟著師長學藝,幾乎能夠“復制師傅”,日久,技藝漸長。按照“拜師學藝三年老卜干飯”的師徒協(xié)議,馬和富第二年就完全單放開場主講,且客官濟濟,書場茶館人氣興旺。協(xié)議“三年改兩年”,第二、第三年隨同開場。馬和富的《七俠五義》《楊家將》《岳傳》《樊花樓》場場爆滿,“馬和富書場”名揚和橋、周鐵、楊溪、新橋、新芳、瀆上、湟里、儒林、別橋等地。
馬和富不斷地串游各地,不斷地吸取社會底層生活營養(yǎng),不斷地提升自我。他在學藝、授藝、傳藝中不斷地豐滿自己,完善自己。為了增加節(jié)目與說唱形式,他決定掌握三跳這門藝術,為鄉(xiāng)民們服務。于是,馬和富拜到季氏門下,開始了漫長的三跳從藝生涯。
三跳,源于道情。道情是一種古老的曲藝,起初是道士布道、化緣時所唱的宣揚教義的歌曲,取“道家唱情”之意,謂之“道情”。三跳又是一個古老的曲種。清道光年間,蘇北有位藝人叫季志良,擅唱三跳,來到宜興、溧陽。三跳有著“隨鄉(xiāng)屬鄉(xiāng)、入俗隨俗”的適應力,方言土語,易聽易懂,深深扎根于民眾之中,鄉(xiāng)情鄉(xiāng)音,散發(fā)著泥土芳香,形成了獨特的藝術特點。
三跳所用樂器:上手執(zhí)板,有云板和銼齒板,云板上裝有銅錢三枚,板式揮動,銅錢一起跳動,發(fā)出別具一格的聲響,上手還使用“信木”和“搖風”(擢扇);下手敲板鼓,鼓點伴隨著板式,配合鼓點起著如戲曲中的板眼作用,曲調基本上為上、下句結構,旋律起伏較大、優(yōu)美動聽。
三跳流傳在溧陽、宜興一帶的有兩大流派,源遠流長,師承孫志康的稱“孫門人”;師承季志良的稱“季門人”。馬和富是季家第五代傳人,有資料記載季門師承關系是季志良、楊老二、朱秋生、錢法民、馬和富、蔣忠芳、呂小風、施月娣。
馬合富說書演唱,內容豐富,表述精道,聲情并茂,好聽感人。又有誰知他幾乎是個文盲。家境貧寒,自小放牛、作長工,哪有條件讀書識字?那么,他說唱表演的這些“大部頭”經(jīng)典巨作,又是怎樣走進他的演繹作品之中的呢?
上黃老家一帶的鄉(xiāng)親們都知道,馬合富有一項“超級本領”,就是他超強的聽讀記憶能力。
演藝家表演前的備課很是艱辛,正所謂“臺上三分鐘,臺下三年功”!馬和富說唱備課的“功力”不在背詞,而在“聽書”上。他雖然是說書人,但所說之書不是靠閱讀得來,而是“聽書”所得。大凡他選中的書目,就會邀人給他讀,他便好好“聽書”。一遍聽過,他便能完美復述。在宜興周鐵書場說唱,預告的所有節(jié)目說完,客官與書場老板都不愿他移場,再三請求續(xù)場。可是,他已經(jīng)應諾下家書院,期間只有一天休息,再說肚子里的唱本也“見底”了。
盛情難卻之下,他只能請人連夜為他讀《七俠五義》中另外兩個章節(jié)。來人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地朗讀著,馬和富半是聆聽,半似瞌睡。要緊處的詩詞,他記得尤為精細,讓讀書人語速放慢些。第二天開場,這些故事便在馬和富的說唱里靈動地演繹出來。
他的長子馬勤回憶著這樣的情形:“我好多次給爹讀書。他是一邊聽,一邊記,時不時還為段子插情景,和聲調,配動作,并結合評書、說唱、三跳等不同曲藝特點編組創(chuàng)作,用喜聞樂見的文藝形式表演。所以,往往一段書本內容,會在他口中表現(xiàn)出幾個版本的藝術創(chuàng)作,奉獻聽眾。當中那些‘插科打諢’的段子,也都是他生活中的所見所聞與切身體悟,內容既不跑題,又接地氣,非常受人喜愛!”馬和富自己與朋友說過:“我是先聽書,再說書;先聽唱本文,再有腹中稿、口中唱、臺上戲、客官歡?!比藗?yōu)轳R先生超強的記憶驚嘆,為他融會貫通的接地氣創(chuàng)作感嘆!
馬和富的揚名,是在客官們的稱贊聲里形成的。在宜興、溧陽、金壇、武進、鎮(zhèn)江、常州、無錫一帶的鄉(xiāng)鎮(zhèn)村街茶社書場,只要馬和富表演評書、道情、三跳的消息一經(jīng)張榜,觀眾、聽客就會蜂擁而至,爭先恐后地搶票“候聽”。臺上馬和富一張嘴,臺下觀眾們一起贊,時不時地臺上臺下互動一下,整個書場忽而像賽馬場奔騰激烈,忽而似學生娃端坐靜聽。他那象聲諧音與肢體表演的精巧技藝,生動、逼真、精彩,將大家引逗得如癡如醉。
在鄉(xiāng)里,馬和富是婦孺皆知的名人;在業(yè)界,馬和富是說唱演藝的一代名流!新中國成立后,他屢屢被選送到常州、鎮(zhèn)江、無錫、南京等地參加說唱大比武,每每不負眾望,載譽歸來。1956年,溧陽縣曲藝界聯(lián)合會成立,吸收會員共34人,推選民間藝術家馬和富為曲聯(lián)主任。溧陽縣政府隨即將和平街李雙鼎私營茶館“對私改造”,設立公共“群樂書場”,成為馬和富等藝人服務市民的陣地。期間,當?shù)匚幕块T還屢次為他整理口述,搶救非遺資料,目前現(xiàn)存的還有他創(chuàng)作的劇目《劉墉傳》。1957年,溧陽縣曲聯(lián)又以新書目《豬司令打電話》參加了“省第一屆新書目會講大會”,受到了與會者的一致好評。溧陽縣文教局派員幫助整理完成他的口述道情節(jié)目《劉庸(墉)訪永水》,作為鎮(zhèn)江地區(qū)代表隊的特有節(jié)目,在全省獲得大獎。
一代名流不負眾望,鄉(xiāng)土藝術家馬和富經(jīng)年累月兢兢業(yè)業(yè),義無反顧地奔走在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傳承大道上,成為深受城鄉(xiāng)百姓喜愛的草根藝術大家。
1995 年,馬和富走完了他人生的第91 個年頭,在上黃鎮(zhèn)白塔村謝世。然而,就在他曾經(jīng)奔走說唱的鄉(xiāng)間埠頭、街頭巷尾,人們時不時地回憶起這位鄉(xiāng)土藝人和他的故事,還是會感動異常,影響久遠。
“20 世紀70 年代,那些被說成‘封資修’的節(jié)目停演,馬先生被指派到各公社大隊巡回演出。他到我們前化大隊大禮堂講過《雷鋒》《平原槍聲》。他的口技特好,口中的風嘯、馬嘶、牛哞,還有槍聲、雷暴都非常逼真。只要是馬先生開講,社員們總是把偌大的會場擠得滿滿當當……”上黃鎮(zhèn)原前化村委會書記蔣建超,追憶難忘的那情那景。
后來有段時日,書場說唱活動受限,講演節(jié)目被控。馬和富的大兒子馬勤記得很清楚:由于政治運動,父親的說唱內容被限,說唱中有“帝皇將相”“才子佳人”的一律“閉口”。加之他是三跳等道情說唱的“頭人”,又是首任溧陽縣曲藝界聯(lián)合會主任,父親毫無懸念地被批上“反動學術權威”的外衣,戴高帽子、掛黑牌子,遭到無情的批判。期間,為了“戴罪立功”“痛改前非”,他積極備課,認真開講革命化、戰(zhàn)斗化的節(jié)目。他很努力,再則有著聰穎的天資,很快便進入角色,《白毛女》《雷鋒》《野火春風斗古城》《平原槍聲》等曲目唱得栩栩如生,他再次在城鄉(xiāng)間火了起來。
“我們那個時候在山宕里打石頭,傍晚時分見到馬先生從道上走過,總會攔著他,央求他來一段。”后滸莊村的老農(nóng)呂田芳美美地回憶道。每次,馬先生都會被大家的熱情所動,停下腳步,放下長搭籃子?!澳銈円爼?,小事一樁喂。給你們10 分鐘,扣工分莫賴我。”他現(xiàn)場現(xiàn)說,故事夾雜在表演之中,忽然一段火車、槍聲、馬鳴、風吼的口技聲,冷不丁地來個“且請諸位明日再會……”直把大家的胃口吊得足足的。
謝志林與馬和富是村前房后的鄰居。他說起馬先生的說唱魅力來,有一個“燴羊肉聽說書”的故事。
20 世紀80 年代初期包產(chǎn)到戶。幾個青年隔三岔五地就會宰羊聚餐,為了給羊肉美酒加把勁,總會把馬先生邀來。羊肉下鍋燴,馬先生開場講。一通說唱下來,滿場故事樂、羊肉香。村里人沒聽夠,還要請他到大曬場上,在燈影里說唱《金臺傳》《平原槍聲》《水滸》……
城鄉(xiāng)書場,盛裝著快板、折子戲、評書、三跳等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在新時代文化傳承發(fā)展的前行步道上留住書場,留住說唱人才,是賡續(xù)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之必須。懷揣這樣的期待,舉目故土,傳承鄉(xiāng)土文化的印記。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鄉(xiāng)情鄉(xiāng)音;一代名流,音容宛在。鄉(xiāng)土藝人馬和富和他那些作品猶在,仿佛在山林里回蕩,在街頭村巷里游走,在茶社書場里縈繞,在故土鄉(xiāng)音里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