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祭 鴻
將舊時光纏繞成基因,在岷山之腰
呈螺旋狀上升,等待一杯春分的雨水
洗滌陳年老花鏡上的塵埃,把山路
捏成逃生的繩子,在手心變細
變柔軟,捏成逢兇化吉的掌紋
山路只臣服于三月的陽光
石頭只聽命于石匠,甘為雕花的水缸
粗礪的馬槽、紋身的石磨,等待
裂縫被孤獨填滿,草木以另一種方式
接受黑夜與白晝的輪回流轉,用一場白雨
幫黃棕色土地理清雞毛般潦草的冬天
不愿露于蒼穹之下,山路只在樹林間游走
如膽小的蛇,承載野牛、黑熊的青春
洗不盡的繁花與煙火氣,駝著星辰的眷戀
孩子的夢想,任你在夏天的驟雨中
牙關緊咬,忍受著水滴石穿的痛
站在山巔,伸出手,在天空表面
抓出厚重的指紋。將山路剪裁、折疊
收藏于低矮的屋檐。正是粉妝玉琢的日子
正是炊煙里歸家的黃昏,而你
卻在閉合的彩練上,找不到出口
被一棵樹囚禁,從一片葉子
到另一片葉子,心安理得地衰老、死亡
與流螢共享朝露般的似水流年
從容得忘了作為一只昆蟲的使命
絕不因改朝換代而改頭換面
飲盡冬的陰冷,秋的蕭瑟,在星空下
泥土與大海相連。溪澗,淺塘,瀑布
因為被囚禁,都甘做時光的殉難者
每一滴清露都坦誠得透明,每一株草
都有書生身上的墨香,繡女臉上的胭脂氣
每一只甲蟲,都有念念不忘的春天
一枚葉子就是一個村莊一座城市
供星辰與雨水歇息,讓昨晚的月亮
繼續(xù)棲身在它的脈紋,干枯的厚樸葉
是我前世褪下的皮。掩藏于林間流水之下的
是我們共同不為人知的過往。我躬著身子
任一枚落葉在我肩上,重新生長五月陽光
在春天的陰影里,看陽光膨脹
邀請一只蝴蝶或蜻蜓停下來
共同記住這個烏云低飛廣場舞喧囂的黃昏
用一堆枯枝,給火種一個舞臺
把冷卻的日子在水里煮
在火里烤,前世遺下的毒
還得自己尋找解藥
從一次心跳,到另一次心跳
滑坡長出了新草。理想是一劑止痛藥
一直懸浮在頭頂。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
一條河始終流不到天上,即使枯枝架成了橋
腳印依舊是一個閉合的圓
鎮(zhèn)里小學的鈴聲清冽,妻子坡上的土豆渾圓
你在山路上,如血液在血管里循環(huán)
小心剔除細胞里的骨頭,每一步都如抽刀斷水
害怕眨眼之間,就被山妖擄走,再也看不到
兒子的獎狀上墻,妻子的土豆開花
每次巡山都如遠行,路不問歸期
背上都有一只巨大的帆布包
里面裝著衛(wèi)星電話,和急救的蛇藥
如果被毒蛇咬了就吞下三粒
如果被黑熊咬了就服下五粒,如果
被河水咬了,就飲盡這一江流云
兒子在你的背包里放了一枝魔杖
對你說,如果狼來了,就將魔杖變成老虎
如果老虎來了,就變成打虎棒
如果想看我的成績單,就把魔杖變成老師
隨身攜帶的放大鏡、標本夾和記錄本
和陽光一起,都在流水里漂洗過
樹冠托著沉重的天空,托著虛無的永恒
從不分享骨頭里隱秘的痛,在白夜交界的山脊上
任陽光在草木間明明滅滅
巡山的第七天,頭頂的云終于被扎破
河水上漲,干糧耗盡,你將自己變成船
將兒子的魔法棒變成閃爍的旗幟,在暴雨中
將一棵高大的花楸樹當參照物
用一首童謠引你回家
冬天背負整個秋天的重量
還在我的骨頭里走動。每一株草
都帶著苦苦煎熬后的疲倦和柔軟
在風雨中顫抖,在樹林與灌木的縫隙間
躬身向我的前世致歉
岷山之巔,雪就是土壤
年輪一圈又一圈,如旋渦中的瞳孔
心事藏于葉脈背面,只要你來過
只要種子被你帶走,世間沉睡的一切便總會蘇醒
每一株樹都是我的來生
云杉與冷杉,厚樸與光皮樺
甚至野櫻桃,都將是我來生的鄰居
需要我今生悉心照顧,守株待兔
將心事存入云端,以雨水的形式
重新編碼后,交給來生瀏覽
等掌上的紋路將干枯的河床浸澤
用一首溫暖的歌,將冬眠的青蛇
黑熊與蚯蚓,從夢里喚醒
云杉在雪里孕育種子,從低處
步步上遷,如母親背著玉米在山埡歇息
大葉楊無法拒絕葛藤的糾纏
野生的珙桐,從不與塵埃為伍
我在岷山懷里,腳指長出須根
將前世和今生融為一體
留在墻角的那把斧頭
曾經是伐木工人的驕傲
劈開過酒杯里的烈火油燈下的寂寞
劈開過豐滿的理想與骨感的青春
老工人退休回家領了社保
你卻一直在墻角,等待再獲重用的機會
銹跡如老年斑,在額上無法磨褪
無法再將辟開的疤合上,長出青絲濃眉
這人世間,溺水者眾,披頭散發(fā)者眾
包括一把油鋸的牙齒,一只野兔的惶
來生注定將是一株清高的樹,但我不知道
今世的我,此刻應去何處棲身
云出于左,月落于右。頭頂著烈日
如高高舉起羞澀的信仰,而靜寂
來自腳下的巖石鐵色的基因
來自一只蚯蚓血管里游動的魚
也許,我的前世就是一把斧頭
鋒利的骨頭,留給今生慢慢打磨
在冬天停留太久,需要一串鳥鳴將雙眼喚醒
雪花飄飄如天上撒下的紙錢,像一個人
為自己送葬。生活饋贈給我們的銹跡
將我拴在某條山路上,和每一棵樹
瓜分這么多的空氣和塵埃,這么多干涸的黃昏
額紋和山脈都類似木紋
類似被水切開的骨頭,蒼老的鐵在體內行走
黃昏時在水邊扎營,與直立的樹或草為伍
行走與駐足都面帶微笑,我愿繁星滿天時
閉上眼睛,用信仰把這滿山的石頭捂熱
在自己的落葉中,像樹根一樣秘密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