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宋代詩話是宋代文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中貫穿著理學的精神因子,重申“詩言志”命題以回歸儒學要旨,呼吁士大夫承擔“救弊”和“救亡”的時代使命。與此同時,南宋理學家回應了詩話中“明道”的要求,重新探索“文”與“道”的關系;許多詩人也貫徹“因文求道”的理論主張,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傳承理學精神。作為宋代最著名的詩話著作之一,《歲寒堂詩話》中詩學本體論的建構較為貼切地反映了理學與詩學相互影響、相互滲透的關系。
【關鍵詞】程朱理學;宋代詩話;《歲寒堂詩話》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37-0043-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7.014
基金項目:湖北文理學院大學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項目“曉蘇鄉(xiāng)土小說中的鄂西北民俗文化研究”(項目編號:X202210519144)。
宋代是一個價值自覺的時代。該時期戰(zhàn)亂頻繁,國家屢遭外敵侵擾以至禍患橫生,文人普遍懷有心系家國天下的憂慮感;同時宋太祖推行的崇文抑武國策催生了文人士大夫的學術熱情,不少思想家著書立說,建立系統(tǒng)的哲學體系,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當為程朱理學。晚唐以降,即有韓愈、李翱等人作復興儒學之嘗試,興起于宋代的程朱理學接續(xù)這一傳統(tǒng),以回歸孔孟學說為最終目的,在反佛教的思想基礎上肯定此世價值,呼吁士大夫堅守儒家禮教、追求理想人格。作為當時思想界的主流,程朱理學無疑參與了宋代文論話語的建構。數(shù)量眾多、種類繁盛的詩話是宋文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們蘊藏著理學的精神因子,并且從各個方面發(fā)揚了理學精神。本文從思想史和文學史的角度考察程朱理學與宋代詩話的互動關系,并以張戒的《歲寒堂詩話》為例分析宋代的詩學本體論傾向,為中國古代文論話語的闡釋找到一種新的可能性。
一、程朱理學對宋代詩話的影響
由于宋代古文的巨大成就和影響力,人們向來更加關注理學對古文理論的影響,事實上“理學精神不僅體現(xiàn)于宋古文統(tǒng)系,亦體現(xiàn)于宋詩學中,只是古文與理學的相通較為顯在,而理學于宋詩學的影響則較為隱晦,二者所內(nèi)蘊的理學精神有顯隱之別”[1]。宋代詩話受理學思想影響,重申“詩言志”命題以回歸儒學要旨,呼吁士大夫以家國興衰為己任,承擔“救弊”和“救亡”的時代使命。
(一)征圣立言:對儒學本旨的復歸
中國古代許多文論家都提出了尊崇圣人經(jīng)典的主張,《文心雕龍·征圣》有言:“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陶鑄性情,功在上哲?!盵2]宋代詩論家沿著這一理論譜系,倡導“征圣立言”的詩學觀念,又因“要求歸向孔孟之學,乃宋明儒學運動者所公認之目的”[3],宋代詩話中不乏對回歸儒學經(jīng)典的強調(diào)。張戒《歲寒堂詩話》中多次提到“孔子刪詩”一事用以佐證文章觀點,劉克莊《后村詩話》也論及:“百篇圣筆所定,孟子猶疑‘漂杵’之語?!盵4]87這種“征圣”的思想傾向落到具體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就化約為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辨》中所提倡的:“夫?qū)W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5]687嚴羽論詩標舉盛唐而貶抑本朝,后人大多認為這是針對當時盛極一時的江西詩派所提出的救弊良方,然而用思想史層面的宏觀眼光來看,嚴羽這種“貴古賤今”的論調(diào)似乎也受到了理學思潮的影響?!稓q寒堂詩話》更為極端地展現(xiàn)了這種推崇經(jīng)典的傾向:“國朝諸人詩為一等,唐人詩為一等,六朝詩為一等,陶阮、建安七子、兩漢為一等,《風》《騷》為一等,學者須以次參究,盈科而后進,可也?!盵6]45這是理學精神在詩論上的體現(xiàn),更是宋代文論精神的特定走向。
帶著推舉圣人之言的理念,宋代詩論家紛紛重申“詩言志”命題,以此回歸儒學本旨,復興先秦儒家倡導的文藝觀。經(jīng)由魏晉這一“文學自覺”時代的影響,唐宋文壇始終涌動著“詩緣情”觀念的潛流,加之宋代詞學興盛,文學從朝堂書院“下落”到茶樓酒肆,不少宋代文人開始專寫風月情愛、不問國家大事。以張戒、蘇軾為代表的一批詩論家意識到詩文必須抒發(fā)內(nèi)心情志,詩歌創(chuàng)作重在“言志”而非“詠物”,不能刻意尋求新奇詞句而忽視詩歌主題的深度?!稓q寒堂詩話》開篇即點明:“言志乃詩人之本意,詠物特詩人之余事……潘陸以后,專意詠物,雕鐫刻鏤之工日以增,而詩人之本旨掃地盡矣?!盵6]450這種說法無疑將“言志”提升到了詩歌發(fā)生學和本體論的高度。
(二)興觀群怨:對社會功用的強調(diào)
《論語·陽貨》從四個方面定義了詩的功能:“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盵7]身為理學家的朱熹將孔子的“興觀群怨”解釋為“感發(fā)志意,考見得失,和而不流,怨而不怒”[8],肯定文學的價值,強調(diào)文學的社會功用,試圖喚起文人的社會責任感。許多深受理學思想影響的詩論家從理論層面闡發(fā)詩歌創(chuàng)作的要義,如楊萬里在《誠齋詩話》中寫道:
太史公曰:“《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薄蹲笫蟼鳌吩唬骸啊洞呵铩分Q,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此《詩》與《春秋》紀事之妙也。近世詞人,閑情之靡,如伯有所賦,趙武所不得聞者,有過之無不及焉,是得為好色而不淫乎?[6]139
楊萬里舉出《國風》和《小雅》的例子,將“好色而不淫”和“怨誹而不亂”作為詩歌批評的兩大標準,上承孔孟儒學以及《毛詩序》的文藝觀,下開南宋理學風氣,鮮明地彰顯出宋代詩學的理性精神。
重視社會功用、反對空泛辭藻的理念不僅體現(xiàn)在詩歌理論中,也體現(xiàn)在具體的詩歌批評中。劉克莊在《后村詩話》中多次贊美那些氣節(jié)清高、風骨昂然的詩人,如稱王鐸為“慨然有志者”,將其創(chuàng)作理念引為典范:
鐸詩云:“三塵上相逢明主,九合諸侯愧昔賢?!笨芍^慨然有志者。然居亂世,要須十分清苦,庶可自全??酌鞴?,娶阿承丑女,相蜀不殖產(chǎn),其慮深矣。鐸當國家板蕩之際,居將相袞鉞之任,乃攜妓妾輜重,慢藏冶容,行于虎狼之都,三百口遂并命于高雞泊,哀哉![4]20
詩歌要想承擔一定的社會作用,首先必須使“言”為“意”服務。宋代詩論家大都極為重視詩歌的“意”,例如張戒《歲寒堂詩話》幾乎全篇都在強調(diào)詩應表達內(nèi)心志向,歐陽修《六一詩話》也有“狀難寫之景、含不盡之意”的論調(diào)。即便是在詩史上“別立一宗”、強調(diào)抒情詠物的婉約派詩人姜夔,也在《白石道人詩說》中強調(diào)詩的“氣象”和“血脈”:“大凡詩自有氣象、體面、血脈、韻度,氣象欲其渾厚,其失也俗;體面欲其宏大,其詩也狂;血脈欲其貫串,其失也露;韻度欲其飄逸,其失也輕。”[9]在姜夔看來,詩歌應當有所興寄,不能堆砌典故辭藻以至流于浮泛。這些詩論中潛在灌注著程朱理學經(jīng)世致用的精神,是理學與文論互動的結(jié)果。
二、宋代詩話對程朱理學的發(fā)揚
一個時期的社會思想總是不可避免地影響當時的文藝思想,而文藝思想也能夠?qū)ι鐣傮w思想產(chǎn)生反作用。宋代詩話是宋代文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發(fā)揚并壯大了理學思想,影響著那個時代的學術風氣。南宋理學家回應了詩話中“明道”的要求,重新探索“文”與“道”的關系;詩話中的理學精神直接影響到宋代文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許多詩人貫徹“因文求道”的理論主張,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傳承理學精神。
(一)文便是道:理學家的文藝觀念
“文”與“道”的關系一直是中國文論家熱衷于探尋的問題。中唐韓愈提出“文以貫道”的說法,北宋前期周敦頤進一步倡導“文以載道”,南宋朱熹則在重視“文”的基礎上強調(diào)“文便是道”,使得對于文道關系的理論闡釋達到全新高度。此種“文便是道”的文藝觀念固然與理學自身的思想特點有關,但不可否認,它很大程度上也受到宋代詩話的影響。
北宋理學家不擅文學,亦不重視文學的作用。程頤曾直言“文以害道”,割裂“文”與“道”的關聯(lián),將文章視為“明道”的阻礙。這一論調(diào)在當時的文壇上有著堅實的思想基礎,有研究者發(fā)現(xiàn),“追求文字的生造就會妨礙道理的傳達,就是‘文之生也害道德’,蘇舜欽此言,已是程頤‘作文害道’的先聲”[10],可見理學家的文藝觀很多時候是被文壇風氣所左右的。
理學家的文藝觀念當中,較有價值的一部分集中在南宋。南宋很多理學家的文學功底相當深厚,例如朱熹,他既是聲名顯赫的思想家,又是成就卓著的文學家,他在《朱子語類》卷一三九中對文道關系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惟其根本乎道,所以發(fā)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賢文章,皆從此心寫出,文便是道。[11]
朱熹認為文與道是渾然一體、不可割分的,不應以二元對立的方式看待文道關系,無論是韓愈的“文以貫道”還是程頤的“文以害道”均把文和道看成兩種不同的東西,這樣的思維方式顯然有失偏頗。朱熹這種觀點深受宋代詩論家影響,同時亦在宋代詩論家的基礎上前進了一大步。朱熹的弟子真德秀也沿著這一路徑,將“明道”作為詩歌批評的準則。
南宋許多詩話中都探討過文道關系的命題。呂本中《紫微詩話》引詩僧饒節(jié)對汪信民詩的評價,用以申明“道”在詩文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性:“饒德操節(jié)見此詩,謂信民曰:‘公詩日進,而道日遠矣?!盵5]360蔡夢弼《草堂詩話》中有“學詩如學道”之言,這說明在詩論家心中,詩和道乃是異質(zhì)同構的,不能強行拆散這兩個命題。詩論家對“道”的重視實際上暗合了程朱理學一直以來“重道”的觀念,這些論點落在具體的詩話中,便對程朱理學的傳播發(fā)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
(二)因文求道:詩論家的創(chuàng)作實踐
撰寫詩話是流行于宋代文壇的一大風氣,許多詩話的創(chuàng)作者本身就是詩人,他們的詩論經(jīng)驗從詩歌創(chuàng)作中來,詩歌創(chuàng)作亦充分貫徹詩論主張。其中的代表人物蘇軾繼承了韓愈等人“因文求道”的理論傳統(tǒng),《東坡詩話》以隨筆漫談的方法說詩,書中處處體現(xiàn)出關心政治、積極入世的立場傾向,對陶淵明、杜甫的盛贊更傳達了他重視道學、取法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蘇軾本人“在文、詩、詞三方面都取得了極高的造詣,堪稱宋代文學最高成就的代表”[12],尤其是詞,在宋代文學史上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他主張變革詞風,強調(diào)“以詩為詞”,將寫詩的方法移植到詞的創(chuàng)作中,擴大了詞的題材范圍,使詞也能表現(xiàn)廣闊的社會歷史。蘇軾在詩詞創(chuàng)作上的革新體現(xiàn)了宋代文人的理論自覺,為理學的發(fā)展和壯大帶來重要啟迪。
寫下《六一詩話》的歐陽修同樣是“因文求道”的詩論家的代表。作為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第一部以“詩話”為名的著作,《六一詩話》提出了獨特的詩學觀點。歐陽修認為詩歌所寫的事理應當真實,詩人的實學重于性情,倘若詩句只有華麗辭藻而流于空浮虛假,則萬萬不可稱為好詩:
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如“袖中諫草朝天去,頭上宮花侍燕歸”,誠為佳句矣,但進諫必以章疏,無直用稿草之理。[5]269
歐陽修是北宋古文運動的主將之一,他所持的詩學觀點直接影響到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文藝實踐。他的散文內(nèi)容充實、感情強烈,詩歌也多抒發(fā)個人壯志和情懷。他和蘇軾一樣支持“因文求道”的創(chuàng)作理念,由他開創(chuàng)的文壇風氣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宋代文學的發(fā)展方向。
到了南宋,張戒等人更加堅定地弘揚理學思想,提倡文道一體,力求推動文與道共同發(fā)展?!稓q寒堂詩話》這部著作毫不避諱地亮明立場,歸向儒家傳統(tǒng)詩學思想的同時兼取程朱理學觀點。不過張戒并沒有詩歌作品流傳下來,其文學成就無法估量。與張戒同時代的嚴羽、呂本中等人雖不像張戒那樣有著鮮明的儒學立場,但在各自的詩話著作中,這些詩論家仍然或多或少表露出了與理學有關的觀點,如前文提到的《紫微詩話》中的文道觀念。他們持論高遠,大膽實踐,為重建理學話語、重構價值取向付出了很大努力。
三、《歲寒堂詩話》的詩學本體論傾向
《歲寒堂詩話》是南宋詩論家張戒的代表著作,書名取自《論語·子罕》中的“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其主要詩論思想與儒家傳統(tǒng)有著深遠的淵源。按照馬克斯·韋伯“理想類型”的研究方法,“‘個別’事件只有作為‘類型’,這里也就是說,只有作為‘規(guī)律’的代表性解釋才可能得到考慮?!盵13]通過考察這部具有典型性的詩話著作,探究其中的詩學本體論傾向,可以更全面地認識宋代理學與文論相互滲透、相互影響的關系。
(一)以意為主:“詩言志”命題的深化
李春青認為,中國古代詩學本體論存在兩種基本傾向,即“吟詠情性”和“以意為主”?!耙髟伹樾浴钡挠^點最早可追溯到《毛詩序》;“以意為主”的觀點則在宋代才開始臻于完善。“宋代詩學在‘以意為主’的旗幟之下突破了以‘吟詠情性’說為主要傾向的詩學本體論的藩籬,從而在中國古代詩學領域開出又一重要本體論傾向?!盵14]“以意為主”中的“意”作為一個本體概念,不僅包含“詩言志”中的“志”,還與“理”有著直接關聯(lián)。《歲寒堂詩話》對“意”的強調(diào)是程朱理學精神的延續(xù),體現(xiàn)了張戒為建構詩學本體所付出的努力。
“以意為主”這一命題在宋代最早可以追溯到北宋的《中山詩話》。劉攽在書中指出:“詩以意為主,文詞次之,或意深義高,雖文詞平易,自是奇作。”[5]285此處的“意”含義尚且較為單薄,主要指詩人自己的觀點和見解,尚未上升到社會歷史的層面?!稓q寒堂詩話》也倡導“以意為主”,但張戒在構建這一本體論命題的時候,賦予了“意”多種不同含義。
首先,“意”可以指詩人的意趣。張戒在篇首即有這樣的言論:“視《三百篇》幾于無愧,凡以得詩人之本意也?!盵6]450在張戒那里,詩人之意并非全靠先天稟賦,而是可以通過后天學習而獲得。“意可學也,味亦可學也”,詩人只有不斷提升學識、開闊眼界,才能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的詩篇,這與程朱理學重學問的傾向不謀而合。其次,“意”可以指文本的意義。這一點主要是就詩歌批評來說的?!稓q寒堂詩話》中多以是否有意義作為品評詩歌的參照,如評價曹植的這段:
觀子建“明月照高樓”“高臺多悲風”“南國有佳人”“驚風飄白日”“謁帝承明廬”等篇,鏗鏘音節(jié),抑揚態(tài)度,溫潤清和,金聲而玉振之,辭不迫切,而意已獨至,與《三百五篇》異世同律,此所謂韻不可及也。[6]452-453
再者,“意”可以指讀者眼中的意味。張戒認為“辭不迫切而意已獨至”方為好詩,萬不能因文害意,追求華麗辭藻而忽視意味的傳遞。
張戒重視詩歌思想內(nèi)容的要求很鮮明地體現(xiàn)了宋代詩論的主流風尚,《歲寒堂詩話》中一以貫之的理學精神更是為這部著作注入了靈魂。到了南宋后期,這種“以意為主”的詩學觀念就開始受到詬病了。或許宋代詩論受理學影響太深,導致許多詩歌僅有義理而失去了所謂的“文學性”,這種現(xiàn)象很值得反思。
(二)情意有余:“詩緣情”理論的糾偏
張戒對曹植、李白、杜甫等前代名家的詩推崇備至,在他眼里,“子建李杜皆情意有余,洶涌而后發(fā)者也”[6]456,堪稱詩史上的典范。不少人認為張戒的詩歌理論太強調(diào)“言志”而忽略了“緣情”的一面,事實上張戒并不是完全不注重“情”?!稓q寒堂詩話》多處出現(xiàn)關于“情”的論述,也多次引用《毛詩序》中“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的詩學觀點,可見張戒心中,有情的詩才是好詩,才值得被模仿和學習。張戒詩論體系中的情更多指情意、情志,而非單純指性情、情感。因此可以說,“情意有余”是“以意為主”之外的又一詩學本體論傾向,該命題將作為潛流的“詩緣情”理論進一步深化,使“情”與“意”合二為一。
前文已經(jīng)提到,理學重學問,更重對“意”的發(fā)掘與探求。張戒詩論中的情帶有意義和道理的含義,所謂“情意”即詩人情感和意志的統(tǒng)一,這糾正了當時江西詩派過度推崇用事用典而忽視意義傳遞的風氣。張戒援引前代文論家的文本來解釋“情”:
《詩序》云:“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弊咏ɡ疃沤郧橐庥锈牛瑳坝慷蟀l(fā)者也。劉勰云:“因情造文,不為文造情?!比羲酥?,皆為文造情耳。沈約云:“相如工為形似之言,二班長于情理之說?!眲③脑疲骸扒樵谠~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梅圣俞云:“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比酥?,其實一也。[6]455-456
《毛詩序》的作者以及劉勰、沈約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都被看作“詩言志”的一脈,張戒用他們的話論說“情”,實際上也是對“詩緣情”理論的糾偏。后世許多批評者只看到《歲寒堂詩話》講“意”,卻忽略張戒對“情”也持肯定態(tài)度。張戒在文中直言:“詩人之工,特在一時情味,固不可預設法式也。”[6]453這是對理學家“為文不能關教事,雖工無益”(葉適《贈薛子長》)的補充,高揚文學自身的能動性,發(fā)揮詩人的主體意識,從而達到文教興邦的效果。
總體而言,程朱理學和宋代詩話是雙向互動、互相成就的,它們共同開辟了宋代熱衷衛(wèi)道的學術風氣。宋代在文論史上是將“以意為主”的詩學本體論命題推向深化的時代,在思想史上是晚期中國哲學的開端,在學術史上營造“重文”氛圍、推動理論自覺,為后世留下了豐富的文化遺產(chǎn)。文學具有傳承和發(fā)揚社會思想的功能,宋代詩話在與程朱理學的交會融合中不斷完善自身,將理學精神發(fā)揚光大。《歲寒堂詩話》作為宋代最具代表性的詩話著作之一,其詩學本體論傾向暗合程朱理學的要求,影響到《滄浪詩話》等一批經(jīng)典詩話的成書,在文論史和思想史上均有著不可替代的價值。只有從理想類型的意義上把握《歲寒堂詩話》的本體論思想,才能更好地理解宋代詩話和程朱理學的互構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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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詩睿,女,漢族,湖北天門人,湖北文理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2020級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