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鳳儀 王昊
摘要:蒲松齡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本意在揭露封建社會的黑暗,反抗封建禮教和封建制度,但由于蒲松齡無法徹底擺脫封建時代和封建社會對他的影響,《聊齋志異》中的反抗困境隨處可見?!蛾懪小肥瞧阉升g以奇幻手段反抗封建壓迫的代表作品,表面的光怪陸離之下深藏著蒲松齡以封建壓迫的方式否定封建壓迫的思維困局。對蒲松齡寫作中的這種壓迫困局進行分析,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蒲松齡的寫作困境,辯證地看待和分析《聊齋志異》。
關(guān)鍵詞:《聊齋志異》;《陸判》;困局
中圖分類號:I207.419文獻標志碼:A
《聊齋志異》寄寓著蒲松齡反抗封建昏庸統(tǒng)治、塑造士人烏托邦的美好愿景,打破常規(guī)的想象力和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背后,飽含他反抗現(xiàn)實的辛酸苦痛,“異史氏曰”又記錄著蒲松齡對現(xiàn)實世界的諄諄勸勉,正如他在小說開頭的寄言:“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① [1]3《陸判》是《聊齋志異》中獨具特色的一篇作品,想象奇特的故事背后蘊藏著作者對腐朽社會制度和封建統(tǒng)治的厭惡和抗爭,但蒲松齡無法脫離時代和社會對其思維的影響,找不到一條能夠真正擺脫封建壓迫的道路。扎根于蒲松齡思維深處的封建思想意識,使他在創(chuàng)作時往往寄希望于神鬼之力擺脫當下的困局,而不深入反思困局根源。蒲松齡在反抗現(xiàn)實的封建權(quán)力時常采用以強權(quán)反抗強權(quán)、以階級壓迫對抗階級壓迫的解決方式,這形成了蒲松齡鬼怪小說中難以自圓其說的思想困局,由此創(chuàng)作了一批以《陸判》《辛十四娘》等為代表的小說,這批小說的特點是大團圓喜劇的外表下深藏著悲劇本質(zhì)。
一、加害者與被加害之間的階級關(guān)系
“既然人的性格是由環(huán)境造成的,那就必須使環(huán)境成為合乎人性的環(huán)境,既然人天生就是社會的生物,那就只有在社會中發(fā)展自己的真正的天性?!?[2]167-168馬克思認為,人在成長的過程中會不斷社會化,人的性格、思維等行動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環(huán)境影響,即受到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和制約,其認識活動反映著當下的社會形態(tài)和歷史現(xiàn)狀。蒲松齡親身感受到統(tǒng)治階級層層壓迫盤剝,內(nèi)心深處固然有著對權(quán)力的反抗和輕蔑,但由于其身處封建社會,深受封建社會制度的熏染和影響,因而形成了“以權(quán)抗權(quán)”的內(nèi)生邏輯,蒲松齡以想象中的鬼神強權(quán)壓倒現(xiàn)實權(quán)力的邏輯思維在《陸判》中無意識地顯現(xiàn)出來?!蛾懪小芬晃闹?,主要角色共五人,但卻被蒲松齡無意識劃分為四個不同層級,層級情況如圖一所示。
除了作為最底層的第四層級之外,上三層級均為以強權(quán)壓迫下層階級的加害者,各階層的劃分由權(quán)勢能力強弱作為唯一評判標準。這些加害者的存在也代表了蒲松齡本人無意識的強權(quán)傾慕和封建思維,這種強權(quán)傾慕和封建思維在小說前期和中期尤為明顯。
《陸判》中的加害者并不處于同一層級,而是各自分屬三個不同階級,決定這種階級分屬的,正是他們權(quán)勢能力大小?!蛾懪小分械募雍φ咄瑫r也是受其上方所有層級壓迫的被害者,他們在受到加害后,向低級別的更弱者施加壓迫,以達到規(guī)避危險、獲取利益的目的。西美爾在《社會學——關(guān)于社會化形式的研究》一文中說:“在每一個等級制度中,總有一種新的壓力或者苛求沿著阻力最小的線路運動,而這種運動路線哪怕不是根據(jù)它的出現(xiàn)或者初步階段來判斷,最終一般都是向下運行。這是在任何一種社會制度里最底層者的悲劇?!?[3]132
陸判是十王殿的判官,神通廣大,無論是替朱爾旦換心,還是為朱夫人換頭,對他來說都輕而易舉。正因其直通幽冥的神異能力,使他在小說所有出場角色中處于絕對的支配地位,他的影響力不僅直接影響到朱爾旦,還間接掌控了其他階層的角色命運。陸判的強權(quán)使陸判成為《陸判》中的第一層即最高層加害者。
在小說中,朱爾旦的階級并非是一成不變的。在與陸判認識之前,朱爾旦被幾乎所有人聯(lián)手欺壓,位于社會中的下位層級,但并非最底層,在小說中,他自始至終都有一加害對象,即朱夫人。自始至終,朱夫人的一切言行朱爾旦都鮮少聽從,封建男性強權(quán)意識在朱爾旦處于社會地位的弱勢時仍有所體現(xiàn),這種封建男權(quán)意識的體現(xiàn)對象就是朱夫人。與陸判相識之后,朱爾旦的層級地位一升再升,但朱爾旦并不與其友人陸判共處于強權(quán)的最高層。他的前途命運由陸判掌控,一切權(quán)勢由陸判賦予,因此陸、朱之間看似是平等的朋友關(guān)系,實則是朱爾旦依附陸判獲取好處,陸判將自己的想法施加到朱爾旦身上,因此朱爾旦的層級在陸判之下。
作為小說后期才姍姍登場的角色,看似人間地位在朱爾旦之上的吳侍御,在小說中的真正層級反而在朱爾旦之下。小說中,陸判與吳侍御之間并不存在直接沖突,但吳女還魂證明朱爾旦清白,吳侍御將朱夫人認作義女、朱爾旦認作女婿,吳家將朱夫人之頭與自己女兒之身合葬,這幾件事情看似與陸判無關(guān),實則處處有陸判的身影。吳女托夢,讓吳侍御清楚認識到陸判的神通,對神秘莫測的陸判產(chǎn)生了畏懼,犧牲女兒和朱夫人以討好陸判和朱爾旦。在三個加害者中,吳侍御處于最弱勢,其在小說中的作用主要有二:一是證明陸判神通廣大;二是繼續(xù)抬升朱爾旦地位身價。塑造吳侍御這一角色就是為了陪襯陸判和朱爾旦,他的行為受二人的意志擺布,因此吳侍御在小說中的地位居于陸、朱二人之下。
小說中位于絕對受害者地位,也即最底層階級的是吳家女兒和朱夫人兩個女性角色,她們不曾害人,卻成為了小說中諸多加害者手下的犧牲品。西美爾在《社會學——關(guān)于社會化形式的研究》一書中這樣描述階級最底層的人:“……不僅遭受貧窮匱乏、艱辛勞累和冷落歧視之苦難,這種種苦難的總和恰恰刻畫出他的地位,而且他上面的各個階層在某個地方所遇到的任何新的壓力,倘若技術(shù)上有可能,都會繼續(xù)往下壓,直到他身上才停止下來?!?[3]132不論是陸、朱兩人因為朱爾旦對美色的垂涎強行將吳女頭顱替換給朱夫人,還是后來吳侍御為了討好陸、朱兩人認下了換頭一事,都從側(cè)面反映出蒲松齡思想中固化的封建強權(quán)意識。封建社會的女子無法反抗男性強權(quán),在小說中她們的自我意識無人在意、想法無足輕重,可以被作者和其筆下的男性任意擺布,位于其上方的任意階層,只要有所需求,就會將她們推出來抵抗上層帶給他們的壓力。最終朱夫人和吳女被其上方三個階層的男性聯(lián)手加害,成為上方獲取自我利益的犧牲品。
二、加害者肆意揮刀
在小說中,高層級的人對低層級的人肆意壓迫,位于上層階級的角色對其下層的所有階級都存在加害行為,可以直接施壓,也可以通過間接影響的方式進行壓迫。
陸判甫一登場便立足整個小說中人物角色的最高等級,他可以隨意擺布他人,肆意將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別人身上。最先受到陸判迫害的人正是其好友朱爾旦,他為朱爾旦換心時也并未詢問過朱爾旦的想法,只因覺得朱爾旦制藝不佳而出手換心:
朱獻窗稿,陸輒紅勒之,都言不佳。一夜,朱醉,先寢。陸?yīng)q自酌。忽醉夢中,覺臟腹微痛;醒而視之,則陸危坐床前,破腔出腸胃,條條整理。愕曰:“夙無仇怨,何以見殺?”陸笑云:“勿懼,我為君易慧心耳?!薄魑牟豢欤[塞耳。適在冥間,于千萬心中,揀得佳者一枚,為君易之,留此以補闕數(shù)。[1]140-141
陸判認為朱爾旦心竅阻塞導致他寫作八股不順,因此擅自為朱爾旦換了一顆慧心。《聊齋志異》中許多神鬼妖魅都不遵守人間道義,但往往是因為鬼魅妖邪獸性未褪或其社會的道義規(guī)矩與人間有別。但陸判不同,朱爾旦與陸判初識時探討學問,陸判“應(yīng)答如響”,朱爾旦詢問八股做法,陸判又說“妍媸亦頗辨之。陰司誦讀,與陽世略同”,在《陸判》一文中陸判親口承認,陰間社會的規(guī)矩道義與人間相差不多,地府社會與人間社會也沒有太大差別。身為十王殿判官,歷經(jīng)諸多人情世故,陸判自然懂得陽間情理,但他仍罔顧朱爾旦個人意愿徑自換心,在陸判看來,無論朱爾旦同意與否,換心都勢在必行。陸判為朱爾旦換心確實有益無害,但也正因這看似好意實為施舍的舉動,顛覆了小說開頭塑造的二人平等關(guān)系。陸判居高臨下,朱爾旦亦無力反抗,朱爾旦不能得到陸判的平等對待和尊重,成為陸判手下第一個受害者。
陸判對朱夫人的加害則是通過朱爾旦間接完成的。朱爾旦與朱夫人為結(jié)發(fā)夫妻,只因覺得妻子面容不夠美麗,雖已從陸判手中獲得慧心、考取功名,仍然不知滿足。在陸判還未給朱爾旦換心時,陸、朱兩人只飲酒作樂,但當陸判主動為朱爾旦換心之后,擁有一顆慧心的朱爾旦“茅塞頓開”,開始借機向陸判索求更多:
朱乃攜陸歸飲,既醺,朱曰:“湔腸伐胃,受賜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煩,不知可否?”陸便請命。朱曰:“心腸可易,面目想亦可更。山荊,予結(jié)發(fā)人,下體頗亦不惡,但頭面不甚佳麗。尚欲煩君刀斧,如何?” [1]142
朱爾旦在給妻子換頭時選擇了和陸判為他換心時同樣的行為,強行換頭而不告知。小說中,朱爾旦和陸判給朱夫人換頭時,行為宛如蟊賊,可見朱夫人本性并不愿改換他人頭顱,但此時朱爾旦和陸判同樣站在了高層階級,無需考慮下層被害者的意愿,將陸判對自己的掌控和加害重現(xiàn)在朱夫人身上。換頭后,朱夫人和丫鬟都驚懼不已,小說中描述朱夫人和丫鬟在朱夫人被換頭后“甚駭”“驚絕”“又駭極”“錯愕不能自解”,而此時朱爾旦卻只顧欣賞朱夫人換頭后的美貌:“朱入告之。因反復細視,則長眉掩鬢,笑靨承顴,畫中人也?!?[1]143小說中只字不提朱夫人的自我意志,只敘述了朱爾旦對換頭后妻子容貌的滿意,在此時的朱爾旦看來,朱夫人只是滿足他對貌美女性欲望的載體,是展現(xiàn)陸判和他的強權(quán)的工具。在換頭一事上,朱夫人只能接受上層階級對她的壓迫和改變,被動地接受自己的命運。不僅換頭,在小說中,朱夫人的意愿自始至終都是被忽視的:陸判拜訪朱家,朱爾旦不聽夫人勸告草草與之交好;換頭惹出是非后,朱夫人成為吳侍御的義女,將自己的頭與吳女的身體合葬,被迫成為朱、吳兩家之間脆弱古怪親緣關(guān)系的紐帶。種種事件均是朱夫人無法掌控自我命運、被上層階級擺布控制的證明。在加害者的強權(quán)之下,朱夫人無力反抗,成為最底層的受害者。
吳女托夢亦少不了陸判和朱爾旦的手筆。能使死去之人托夢,這種直通地府幽冥的手段也震懾了在人間有權(quán)有勢的吳侍御,完成了陸、朱二人對吳侍御的加害,吳女在夢中不希望父親與朱爾旦交惡,也是提醒吳侍御陸判和朱爾旦的手段非人間權(quán)勢所能抗衡,神鬼手段帶來的壓力使陸判完成了對吳侍御的加害。在換頭事發(fā)之初,朱爾旦對吳侍御解釋換頭一事時撒謊:“室人夢易其首,實不解其何故?!贝藭r朱爾旦對吳侍御仍有所畏懼,對換走吳女頭顱一事也十分心虛,以毫不知情推卸責任,但當陸判令吳女托夢之后,吳家被迫向朱家夫妻示好,此時朱爾旦和吳侍御吳強朱弱的立場調(diào)轉(zhuǎn),朱爾旦成為了加害者,借陸判的神通完成了對吳侍御的加害。
在小說中死去的吳女也受到了陸判和朱爾旦的雙重加害。吳女在夢中清楚知道殺害自己的人的姓名住址,甚至將換頭的前因后果告知得清清楚楚,其中必然有陸判施壓,而作為吳家和朱家無妄之災(zāi)的元兇,朱爾旦借由陸判的神通完成了對吳家父女的加害,收獲了最大的利益。為了與陸判和朱爾旦交好,也為了保全吳家,吳侍御不得不犧牲親生女兒以及朱夫人,又完成了對吳女和朱夫人的最后一重加害。
“在社會學的結(jié)構(gòu)的內(nèi)容或形式排除最高的階層和最低的階層之間相互接觸、使之不能共同敵視中間階層以及上下之間存在著一種不可逆轉(zhuǎn)的持續(xù)性的地方,對于一種典型的、社會學的事件留有自由的空間,對這種社會學的事件,人們可稱之為轉(zhuǎn)嫁壓力。較有權(quán)勢者利用他的地位來剝削較弱者……這里所談?wù)摰氖撬阉牡匚粺o法抵御的惡化,轉(zhuǎn)嫁給一個毫無反抗能力者,試圖以此來保持他原先的地位?!?[3]131-132西美爾認為,在社會中任一層級都會對這一階層下面所有層級形成壓迫,這種壓迫向下傳遞,下方的階層又會對位于其下的層級形成新的壓迫,從而達到規(guī)避本階層壓迫的目的。蒲松齡在小說中塑造一系列人物,究其根本是為了輔助朱爾旦,一切從作品中“我”的利益角度出發(fā),以走捷徑而不用付出代價的方式達成其欲望,最終目的是獲取功名、紅袖添香,生前身后都榮耀加身。這種目的的圓滿實現(xiàn)本就代表了蒲松齡在封建社會和封建教育的影響下對封建體制的不徹底反叛和鄙棄。以鬼神強權(quán)加害實現(xiàn)小說中“我”的封建理想,這種塑造本身就代表了蒲松齡在反封建官僚制度下無意識的對強權(quán)的病態(tài)傾慕,從這一角度來說,《陸判》講述的是一個在強權(quán)傾軋中“站對了隊伍”得以不勞而獲的讀書人的故事,是一個結(jié)局圓滿而實質(zhì)悲劇的故事。直至小說最后,雖然朱爾旦功成名就,但掩蓋在這種榮耀之下的,是自始至終無人能擺脫被上層權(quán)力壓迫的現(xiàn)實。
三、被害者被迫受戮
小說中陸判、朱爾旦以及吳侍御都是加害者,但小說中的所有人都是受害者,不僅受到來自上層階級的人的迫害,更重要的是,在他們背后,是封建統(tǒng)治在無形地對他們施加壓迫。他們的思想受到封建社會的禁錮,甚至對自己遭受的苦難毫無察覺,不自覺地被上層階級奴役、向往被封建制度奴役。
朱夫人和吳女是小說中兩位無辜的受害者,在封建統(tǒng)治和封建男權(quán)的掌控之下無法表達自我意愿。她們被陸判、朱爾旦和吳侍御聯(lián)手安排了命運,成為維系陸判、朱家與吳家之間關(guān)系的紐帶。朱夫人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換頭,這是由其丈夫朱爾旦和陸判聯(lián)手對她施加的壓迫。吳女則是早在上元節(jié)十王殿前游玩時便被陸判關(guān)注,吳女死后當晚陸判便盜走頭顱匆忙為朱夫人換上,全然不顧盜頭對吳家的影響,吳女受到陸判和朱爾旦的加害。當朱爾旦請陸判幫忙解決換頭事件,陸判才讓吳女將自己遇害的始末托夢告知,陸判和朱爾旦至此再度聯(lián)手,吳女因自己的容貌遭受無妄之災(zāi),受到了兩人的加害。
作為最大獲利方,朱爾旦享受到了來自吳侍御的人間權(quán)勢,而吳家得以在陸判手下保全。于是小說中出現(xiàn)了朱夫人頂著吳女的頭生活,吳家不僅認朱夫人為女兒、朱爾旦為女婿,還將朱夫人頭與吳女身體合葬的荒誕場景。
作為第三級加害者的吳侍御同時是被陸、朱二人加害的受害者,他不曾放棄追查殺死吳女的兇手,不畏邪術(shù)親自去盤問朱爾旦換頭一事,這都是他疼愛女兒的證明,但在吳侍御見識到陸判直通幽冥的能力后,為了不被陸判記恨,保證吳家的安穩(wěn),他放棄為女兒尋回頭顱。他最后不僅寬恕朱爾旦,甚至將吳女的身體與別人的頭顱合葬,視朱爾旦和朱夫人為至親,達成了表面上看似圓滿實際十分荒誕的“團圓”結(jié)局。陸判通過自己的能力和對吳女的指令間接完成了對吳侍御的加害。為了討好陸判以及能夠影響陸判行為的朱爾旦,吳侍御不得不放棄女兒,整個換頭事件中最重要的中心人物朱爾旦攫取了最大的利益,不僅其夫人被認為義女,朱爾旦本人也順理成章被認作吳侍御的女婿,獲得發(fā)家路上的又一強大助力。
作為上層加害者的朱爾旦和陸判,也未曾逃脫被加害的命運。
在整篇小說中,朱爾旦雖看似在陸判的幫助下獲益匪淺,事實上,要求越多,朱爾旦遭受的加害越深。朱爾旦被陸判換心,看似對其有益無害,實際上,朱爾旦被他所換的慧心加害。小說中吳女托夢說“兒身死而頭生也”,汪曾祺在《聊齋新義》中依此改寫朱夫人換頭后身體與攜帶吳女印記的頭摩擦不斷,同理,由朱爾旦換心前后的行為沖突可以看出,被換的慧心仍攜帶原主的行為印記,“身死而心生也”。朱爾旦與陸判交往之初分毫不求,只是與陸判意氣相投,自換心后,朱爾旦要求愈來愈多:換心后數(shù)日便迫不及待詢問陸判自己何時能做官,不久后又向陸判索求為妻子換頭,被受害的吳家找上門后撒謊撇清,無法解釋換頭后求陸判化解官司,死期將近又想延長壽數(shù)。朱爾旦從一開始的無欲無求,逐步滑向了惡的深淵,與前期判若兩人。小說開頭說朱爾旦“性豪放,然素鈍”,陸判亦曾贊朱爾旦乃通達之人,換心后朱爾旦與“通達”二字毫不相干,變得貪婪虛偽、狡詐懦弱。換心前后的種種矛盾沖突,證明換心一事對朱爾旦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朱爾旦所做之文為清朝考取功名必做的八股文,陸判為朱爾旦所換的“慧心”也不過是一顆善作八股之人的心臟。在蒲松齡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的整體社會大背景下,善作八股的人思維往往不可避免遭受封建思想的深度熏染,對曾經(jīng)豪放通達的朱爾旦本人來說,被封建思想禁錮本身就是一種加害,名義上為換心,實則換人。朱爾旦和陸判對朱考取功名一事的執(zhí)念背后,是對封建統(tǒng)治的高度追崇,封建禮教和科舉制度將人性扭曲,為功名剖膛換心都在所不惜,正如儒林外史第一回秦老所說:“這個法卻定的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4]9
為人換心本就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導致陸判不惜違背天數(shù)為好友換心的根本原因是封建社會的腐朽。陰間的制度與陽間相近,正因如此,陸判清楚地知道愚鈍純善的朱爾旦無法從科舉中獲得名次,受到陰間封建制度的浸淫,陸判理所當然認為金榜題名是讀書人最渴求的,讀書人可以為了考取功名付出一切,朱爾旦也不例外。因此他放棄保留朱爾旦赤誠的心靈,給他換了一顆“慧心”。在陸判看來,只要善作八股、會寫文章就是“慧”,這種對“慧”的錯誤認知使我們清楚認識到,即使身在地府,陸判仍然逃不脫被封建制度無形壓迫摧殘的命運。善作八股同時又飽受封建腐朽制度摧殘的心被陸判認作“慧心”,可見在故事中幾乎無所不能的陸判實際上仍是被動接受封建思想侵染的鬼,逼迫他接受這種現(xiàn)實的,正是地府制度的腐朽,即地府封建制度和封建社會對鬼的影響。蒲松齡本意想要塑造一個與人間相似的陰間社會來襯托陸判,但在其浸透了封建社會思維的無意識描繪之下,鬼也無法逃脫被封建制度摧殘的命運。這一切反映到制度略同的陽間,再一次證明了陽間封建社會制度的腐朽不堪,荼毒人的思想頗深。王岳川認為:“身體是我們能擁有世界的總的媒介……無法割裂地與階級、種族、性別以及權(quán)力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有著深刻復雜的歷史關(guān)聯(lián)?!?[5]249朱爾旦和陸判對于科舉做官的執(zhí)念,是未曾入仕的蒲松齡的執(zhí)念化身,這是封建社會對蒲松齡本人的無形加害,他看到了科舉制度的腐朽,看到了封建人性的丑惡,卻看不到封建社會腐朽的根源。在《陸判》中,所有二元角色,乃至上升到三維的作者本人,都是被封建統(tǒng)治和封建禮教無聲摧殘的被害者,在《陸判》表層的喜劇中麻木地接受封建制度的加害。
結(jié)論
在《陸判》原文最后,化身為異史氏的蒲松齡稱贊陸判:“陸公者,可謂媸皮裹妍骨矣。明季至今,為歲不遠,陵陽陸公猶存乎?尚有靈焉否也?為之執(zhí)鞭,所欣慕焉。” [1]146蒲松齡在創(chuàng)作《陸判》時只看到了陸判有利于朱爾旦的一面,在他眼中,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喜劇,因此他對陸判十分傾慕。蒲松齡對陸判的推崇究其根本是來源于蒲松齡的心靈困局,他看得到現(xiàn)實社會中封建制度和封建禮教對人的壓迫,并嘗試反抗,但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使他不能找到階級壓迫的根本原因,在嘗試跳出封建加害的困局時又落入了另一個強權(quán)加害之中。從這一點上說,無論《陸判》中的人物,還是創(chuàng)作《陸判》的作者本人,都是在封建統(tǒng)治下被現(xiàn)實加害壓迫的悲劇?!蛾懪小繁旧砑耐兄阉升g擺脫現(xiàn)實壓迫、反抗昏庸統(tǒng)治的美好愿望,但以強權(quán)對抗強權(quán),順應(yīng)封建統(tǒng)治者的愿望禁錮思想,走八股取士之路,這是蒲松齡思想的局限性。在小說的最后,陸判和朱爾旦曾多次強調(diào)不可揣度天意,天數(shù)不可違背,但陸判為朱爾旦換心,改變其命數(shù)的行為本身就是違背天意。這種前后矛盾、難以自圓其說的描寫證明蒲松齡仍然無法擺脫封建統(tǒng)治對他的影響,無法走出封建制度影響下的思維困局,不能認識到封建社會摧殘人性的本質(zhì),破除思維困局和現(xiàn)實困局只是空想和妄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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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hinking Dilemma of Pu Songling from the
Contemporary Perspective:Taking Lu Pan as an Example
YIN Fengyi? WANG Hao
(School of Literature,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 241003,China)
Abstract: The original intention of Pu Songling created Liaozhai Zhiyi was to expose the darkness of feudal society,resist feudal ethics and feudal system.However,Pu Songling failed to completely shake off the influence of feudal era and society on him,so the dilemma of resistance in Liaozhai Zhiyi can be seen everywhere. Lu Pan is a representative work that Pu Songling try to resist feudal oppression through magical writing. Beneath the seemingly bizarre and intricate surface,there is a deep dilemma of his thinking,that is,revloting feudal oppression by using it. Making analysis of the oppressive predicament that in the writing techniques of Pu Songling will help us understand his writing predicament deeply,dialectically treat and analyze Liaozhai Zhiyi.
Key words: Liaozhai Zhiyi;Lu Pan;Dilem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