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習
一
我現(xiàn)在的年齡是母親離開家時的年齡?,F(xiàn)在,母親病了,他們還回一個生了重病的母親。
母親一生有兩個階段、兩個家。對我來說,母親一直是我小時候的母親。母親自己記得最清的是她的第二個家,她和他們說、笑、哭。我倒像個老人,想到的、能說的全是過去的事情。我藏匿在往昔不能自拔,像個隱形人,心里默念的都是淵源。我想告訴他們一切都有來路,哪怕再彎彎曲曲,但沒人關心來路。我看到的是母親的根,他們看到的包括母親現(xiàn)在看到的都是新生的枝葉,以及新生的衰朽的枝葉。根在地里沉默,我黯然不語。
對我來說,母親也是兩個階段的母親,一個是我年少時的母親,另一個是現(xiàn)在被病魔纏住的母親。我總是力圖在二者之間畫出來龍去脈,但畫到中間常常虛茫到?jīng)]有著落,于是又趕忙回到現(xiàn)在。
現(xiàn)在,母親甚至記不清我的名字,她呆呆地看著我,很努力很辛苦地尋找記憶。
母親現(xiàn)在是我的孩子了。
背母親去廁所,背母親到床邊,背母親到椅子上。母親說不出話了,她的眼睛也空洞得說不出話了。起初她聽別人說話時,總是不斷點頭,不管別人是不是對她說的。后來我看出她點頭時有些懊惱,因為她實在不知道別人說的啥?,F(xiàn)在她不懊惱,格外安靜。我說,聽話哦。我把母親臉頰上的頭發(fā)捋到耳朵后面。我不停地看她的臉,我想把多年沒看到的母親都看回來。我坐在她的腿旁,摸她的手,搓她手指上彎曲的骨節(jié)。這手受了多少苦啊,但她后來的苦我已經(jīng)無法知道。我不注意時,母親歪在凳子上睡著了。
從此以后,我將是我自己的母親。
二
我有個名字,這個世界上只合適母親呼喚?!暗巴蕖薄暗巴蕖薄拔业牡巴蕖?,母親用我們的方言這樣呼喚。母親上午班、下午班的時候,我懶在炕上不去幼兒園??斓街形缌耍赣H圍著圍裙要和面時,才喊:“蛋娃,蛋娃,我的蛋娃起床了?!蹦赣H把我抱到窗臺的小凳子上曬太陽。
母親上午班、下午班的時候,我家小院的天總是晴的,太陽特別好。
我的小名叫“尕蛋”,“尕蛋”是男娃娃的名字,父親做夢都想讓母親給我們生個弟弟。父親叫我“尕蛋”時,像在叫男娃,叫得很硬很響,叫得急的時候,就叫成了“gǎn”。父親叫我“gǎn”時,說明不知啥事兒又叫他生氣了,緊接著,他又會朝我喊,我看你的皮又癢了。
母親那時黑瘦黑瘦的,總是很困倦。工廠三班倒,上完早班回家的路上,她得在半途坐坐才有氣力走回家。做晚飯前母親總要先和衣睡一覺,我們誰都不能吵,連翻書的聲音都不能有。有一次,我和姐在炕沿下抓杏核,吵醒了母親。母親一伸手,扔下掃炕的笤帚,芒刺扎到我腳面上。我哭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抟欢ú皇悄_疼,是覺得母親心狠。晚飯后,母親沖了兩碗白糖水,悄悄給我一碗糖多的,我和母親會心一笑。父親打我,我的反抗是飲泣,忍著不哭出聲。母親不小心打著了我,我哭得驚天動地,就是要母親聽見,她打了她的蛋娃,她把蛋娃打哭了。
那天,我看見母親哭了,是身體條件反射出來的哭。她起身那一剎那,彎腰那一剎那,身體折住的時候,像嬰兒一樣皺眉、哭,眼角滲出淚來。是疼嗎?她現(xiàn)在疼也說不出來。她現(xiàn)在的哭和她的心也沒多大關系。一棵老樹,病了,疼了,流出了汁液。
母親的工作是織襪子。那正是尼龍襪子流行的時代,尼龍多么好啊,它幾乎成就了母親所在的襪子工廠。尼龍襪子有彈性,花色豐富,顏色不掉還不容易破。抹了香噴噴的雪花膏和頭油的女工們進出工廠,她們在我心里就和母親一樣,真的像花兒。女工們站在一排機車前面,圍著白圍裙,戴著白帽子,一針一針把襪筒戳進鏇子上細密的牙齒里,頭頂各色尼龍線飛舞,機器下面,吐出一截一截漸漸成形的襪子,襪子下面墜著一個大鐵疙瘩。假如誰要站著打瞌睡,鐵疙瘩就會跟著織出的襪子剛好重重砸到腳面。母親說起那個秤砣一樣的鐵疙瘩時,常常如釋重負,因為她的腳始終沒被鐵疙瘩砸中。白圍裙上,“為人民服務”五個字彎成一個紅色的半弧,剛好在胸前。女工們的白帽子邊上露出的劉海兒落著一層毛絮,那層輕輕的毛絮我覺得也很好看。尼龍襪子結實,但最怕火,冬天,即使第二天著急穿,也不敢把它放在爐子上烤。每年快過年,女工們會分到一打襪子。一打是12雙的意思,我從小就知道。12 雙襪子對應12 個親人,數(shù)量剛剛好。隨機抽的一打襪子,男女老幼的都有。
運氣好的,抽到的都是大人的襪子。我們一家,還有姥姥、舅舅、舅母和姨娘,少一雙都不夠。襪子大了,把尖兒折過來縫上,等腳長大了再拆開。我最喜歡鮮艷奪目的尼龍襪子,但多半都不能如意。母親老是說,我的蛋娃其實穿素色最好看。穿衣服也是,即便到了過年,母親還說,蛋娃還是穿素色吧,穿素色的衣服好看。母親總說這話,這話就成了一個暗示,暗暗形成一股力量。母親離開家的這幾十年,我很少穿艷麗的衣服,包括對很多事物和事情,都有了這種傾向。素色不喧嘩,和大部分時候的我一樣。但母親不是這樣啊,愛穿紅高跟皮鞋的母親,一直穿各色鮮艷的衣服。幾十年來沒看見的母親,我們在她的新相冊里看到了。五彩繽紛的母親,歡樂著,笑著,艷麗的母親依偎著別人,像小鳥一樣。
這朵用白尼龍編織的精致的小花和母親喜歡的鮮艷形成反差。一朵在1976 年反復用過的小白花。
那一年人們不斷悲痛、流淚。只有織襪廠的家屬們擁有這樣一朵別致的小白花。用別針把小白花別在胸前,在針織廠隔壁的大禮堂里,在耳郭里終日回響的哀樂中,跟著緩緩前進的隊伍,緩緩地進入禮堂參加祭奠,再緩緩地走出,緩緩地走在大街上。人們表情凝重。那一年,哀樂不斷響起,以至于我們玩耍時,嘴里哼哼的都是這樂曲。這朵尼龍小白花勾起的回憶里,除了反復悲傷的人們,里面最鮮明的還是母親的影子。母親所在的織襪廠,機器轟鳴,漂染車間上空,終日蒸騰著白色的云朵。女工們整齊地站在一排機床前,母親就在她們中間。機器有節(jié)奏地轟響,女工們喊著說話。母親說機器的聲響很容易叫人打瞌睡,所以鐵疙瘩才不斷砸到女工的腳上。夏天酷熱時,我們能喝到工廠發(fā)給工人們的彩色汽水,滿滿一大搪瓷缸子,鮮艷的汽水非常甜。
母親的白圍裙和這朵尼龍小花我都存著,白色的尼龍小花還雪白如初。
三
大白天,在炕上做夢,夢里的東西在長,越長越大,大到天上,這樣的夢一來,母親就說我又發(fā)高燒了。小東西們長啊長,長啊長,大得嚇人,被它們擠著,迷迷糊糊總睡不醒。我成家之后,有一回,又被夢里長大的小東西們擠住了,醒不來,但清晰地聽見母親坐在床邊拿篦子篦頭發(fā),唰——唰——唰,一下又一下,我都能想到母親篦頭發(fā)的樣子,然后又聽見地里的小蟲子在叫。最先,在大院的土坯房里,我能聽見屋里泥地下的蟲子叫,母親不信。我家樓房的水泥地里,也有小蟲子叫。這是很難形容的叫聲,又遙遠又清晰,又微渺又明確,但確乎是小蟲子的叫聲。掙扎著醒來,就我一人病在床上,環(huán)堵蕭然,母親早幾年就離開家了。
我還想起小時候,半夜總聽到碗柜子里碗碟的聲響,母親說先人們來找吃的了。那時候先人們也總挨餓嗎?母親說娃娃里就我眼睛亮,所以身體最弱。我的尕爹,一見我,就說,這個娃能長大嗎?他抓著我的胳膊比畫著說,和柴棍棍一樣細,一撅就折了。我高燒不止時,母親倒碗清水拿把筷子到屋門口,嘴里念念叨叨,那把筷子就端端地站到了碗里,這時,母親很生氣地拿刀背把筷子一下砍出去,大聲說:“哪里來的到哪里去!再不要靠近我的蛋娃了!”
四
母親的單位三班倒,母親下夜班回家,天還沒亮。我在被子里偷偷聽她是否掏出了鋁飯盒,是否把飯盒放在了桌子上。母親去睡覺了,我們起床的第一件事是打開飯盒,看里面是否有好吃得要命的油條。
油條太香了,可以和肉媲美。一根油條切成三截,我們姐弟一人一截。油條真是與眾不同,每一截臉對臉還可以分成兩塊。我舍不得一下子吃掉好吃的東西,兩塊油條可以吃許久,像吃水果糖,把它放在玻璃糖紙里咬成很多碎塊兒,這樣就能在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含一天。
母親上早班后,我能繼續(xù)睡個長覺,起床后,時??吹侥赣H給我的零花錢壓在透明玻璃杯下面。
母親的溫暖是持久的,線形的柔緩的溫暖,從來沒有中斷過,即便她離開了我們的家。那溫暖一直長進了我的時間,延伸到了現(xiàn)在。那溫暖里不僅有單純的母愛,還有來自四面八方的內(nèi)容,如同切面的寶石,每個棱面都折射光亮。
一條老舊的不長的街道,就在我們一直生活的城市里。它像一個破折號,連著兩個時空,一頭是過去,另一頭是現(xiàn)在,一邊是多少年未見的母親,另一邊是我們。我們曾在大街小巷,嗅著蛛絲馬跡無望地找尋她。很難想象,幾十年里,就在同一個城市,我們?nèi)缤彙N覀儽煌惶斓挠甏驖襁^,同一天的太陽和月亮照過我們。我們或許還有過小小的失之交臂或者摩肩接踵。但無論如何,幾十年后,我們才看出這個破折號的存在。幾乎和成千上萬條破舊的老街一模一樣,我第一次去母親現(xiàn)在這個家的時候,竭力用眼睛默記著街上的一切,唯恐把這個地方再弄丟。母親第一次出醫(yī)院時,還有模糊的意識,在靠近這個破折號的時候,看著車窗外一掠而過的街景說,這家的面好吃,那家的點心好吃。
多么殘酷,這家的面我們吃過,那家的點心我們也吃過。
五
我和母親住在郊區(qū)的表姐家。花花表姐,大舅的女兒。
表姐家靠近黃河,地里種茄子、辣椒、西紅柿、黃瓜。我跟著母親,在菜蔬快長起來的時候,幫表姐在架子上扎西紅柿和黃瓜的藤蔓,用的就是母親所在的織襪廠廢棄的線團。那個晚上,睡在表姐家的大炕上,關了燈,我第一次感知到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像被巨大的黑色翅膀罩住了,我無法呼吸。幸好又斷斷續(xù)續(xù)響起母親和表姐拉家常的聲音。
花花表姐活著時,總說我不好好吃飯。我抗拒那時的湯面,很不喜歡碗里漂著的油熗過的蔥花。表姐見我不好好吃飯,會和母親說,你看尕蛋,又用舌頭數(shù)著面條子呢。
母親已無法知道,她疼愛過的那個侄女很多年前就去了另一個世界,她也不知道,我在這個世上點點滴滴認知的長河,很生動的一部分發(fā)源自她那里。
上小學時,我個子小,排隊總在第一排。課間操結束后,班主任給同學們訓話,習慣把交疊的雙手放在我頭上,我?guī)缀蹙o貼著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我喜歡這樣,一動不動,用頭認真地支撐著她的手。她問,你頭發(fā)上抹的啥?我說,發(fā)蠟。她接著問,誰給你抹的?我說,我媽。母親那時很喜歡在頭發(fā)上抹香香的東西,先是玻璃小瓶里的頭油,后來是發(fā)蠟,軟軟的發(fā)蠟裝在鐵皮圓盒里。母親那時很瘦小,開家長會時,班主任總以為她是我姐。我告訴母親,老師說她是我姐,母親很高興。我的短發(fā)是母親剪的,一直到上中學。我的頭發(fā)又硬又燥,稍微長一些,脖子后面就撅起一條尾巴,大家都叫我公雞頭。母親給我抹發(fā)蠟,多半是為了制服那條燥亂的公雞尾巴。我告訴她,人家叫我公雞頭,不知為何。母親聽后,總要笑啊笑,前仰后合,笑出眼淚。
六
“一天,娟娟正在吃西紅柿,西紅柿的汁不小心掉在了白襯衣上……”這是我小學時站在講臺上給同學們講的一個小故事,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母親從報紙上找到這段文字,抄到筆記本上叫我背熟。我還記得母親教我的動作,伸出食指,歪著頭,開始講:“一天,娟娟正在吃西紅柿,西紅柿的汁不小心掉在了白襯衣上……”這個故事其實是普及一個小常識,怎么洗掉掉在衣服上的西紅柿汁。那時水果少,西紅柿既可以當菜又可以當水果,我想,這個小故事對當時的同學們很有用。母親的字跡,纖巧又倔強,里面夾雜著好幾個繁體字。在紅色塑料封皮筆記本的最后幾頁,母親把這篇題為《醋能去掉果汁的污染嗎?》的短文抄了三遍,后面打了個括號,括號里是我的名字。是的,藏在本子里的我的名字,和母親在筆記本的那一角的字跡相會。
還是這個紅色塑料封皮筆記本,扉頁上,母親寫了這樣幾行:日記我來記/里面有秘密/誰要看日記/必須我同意/我要不同意/那你別生氣。
塑料封皮已經(jīng)破損,無須打開,遠遠看著它,往昔就從那里撲面而來。
本子里夾著很多發(fā)黃的零散紙片,有一張發(fā)票,我反復看過多次。
一副茶晶眼鏡,四十元整,開票時間是1983 年6月21 日。這是我們?nèi)沂熘囊恍〗貧v史的開頭——父親在一家眼鏡店買回這副茶色鏡片的茶晶眼鏡,結局是這個眼鏡在不多年后以誰也預料不到的方式遺失了。那時,父親常說,茶晶眼鏡的鏡片是水晶磨成的,水晶里有活水,女人們?nèi)f萬摸不得。他對這副昂貴的眼鏡倍加愛惜。那天,酷愛看電影的父親戴著這副心愛的茶晶眼鏡去看一部外國電影,不知是哪部片子,父親說電影故事情節(jié)很緊張,所有人從頭到尾眼睛都顧不上眨巴?;氐郊?,父親才想起看電影時把茶晶眼鏡放在了腿上,父親一直在電影情節(jié)里沒回過神來,等他發(fā)現(xiàn)眼鏡丟失再跑回電影院時,下一場電影已經(jīng)開演。丟了心愛的茶晶眼鏡,父親多年不能釋懷,他總說那副茶色的水晶眼鏡,好到世上無雙,即便攢足了錢,也再遇不到那樣的好鏡片。父親就是這樣啊,一輩子喜歡反反復復說那些叫他愁悶又無法更改的事實,而且,他愁悶的時候,也要別人跟著他一起愁悶。
筆記本里還有保健站給母親開具的一張請假條。母親生弟弟時難產(chǎn),失血過多,身體虛弱,保健站建議母親多休息三周。弟弟生于那天的上午八點,母親那年二十七歲。
舊物藏在本子里連點成線,叫人遐想,又叫人心碎。我再次拿出那張黑白照片的底片。
那天的情景歷歷在目,父親背著好幾個白蘭瓜,我們一家人過了黃河鐵橋,到北山上的公園游玩。那是記憶中唯一一次我們的全家游,我借了同學的相機,那天我們拍完了一卷膠卷。
時間停在膠片上,帶著沒有被它改變的寧靜和單純。沒有人能預知后來的生活。那天我們暢快游玩后,半夜下起大雨。我們干燥的城市,在盛夏過于燠熱的一天,總會醞釀暴雨,那天半夜,屋頂漏起了雨,父親和母親拿來盆盆罐罐放在炕上,雨水滴滴答答,我們?nèi)抑荒軝M七豎八地躺在炕上干燥的地方。
那是一張合影,父親和弟弟。那時的白蘭瓜能甜到蜇疼舌頭。父親和弟弟,都端著一牙瓜,望著鏡頭,笑得那么開心。我拿著這張底片在燈光下反反復復看呀看,父親和弟弟的眼睛笑成了一模一樣的白月牙。底片里的世界,白的是黑的,黑的是白的,那真的就是另一個世界呀,他們在里面那么真實地望著我,他們吃著能甜疼舌頭的白蘭瓜,笑得好生歡快啊。
七
母親說,生我的前一夜,她夢見了一只青蛙,一只綠身子紅嘴唇的小青蛙。母親說,生我弟弟的前一夜,夢見的是一條蛇。
我還沒到這個人世上的和我相關的事情,我不厭其煩地叫母親講給我聽。但我想起母親夢里的那條蛇,心就生生地疼。
八
母親愛跳交誼舞,街坊近鄰都知道。我家買了唱機,有些陌生人到我們家局促的客廳里跳舞。
我深愛那個奶油色的唱機,一曲完了,趕快提起唱針,輕輕地把針腳放入另一張唱片的滑槽。那是我長久不能解釋的原理,聲音如何藏進那些滑槽,唱針怎樣喚醒它們?唱針有時會崴了腳,唱機的聲音歪歪扭扭像要被風吹走?!疤煅难胶=牵捬揭捴?,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周璇的歌聲最適合唱機,聲音抖抖的像是要飄遠。有各樣顏色的塑料唱片,貴一些的是厚硬的黑膠唱片。那時,看大人們跳交誼舞,我知道了不少世界名曲,《藍色多瑙河》《春之聲》《溜冰圓舞曲》《培爾·金特》……還有不少外國電影的主題歌,《孤獨的牧羊人》《雪絨花》《友誼地久天長》……我滿腦子旋律,有時心里想著某個曲子,用手指敲著節(jié)奏給母親看,讓她猜我心里想的是啥曲子,母親笑我,心里的事,別人怎么知道?是的,母親藏在心里的事,我們沒人知道。
我跟著母親去過幾次街面上的舞廳,新曲子一響,人們紛紛搜獵舞伴,母親一曲不落。奇怪的熒光燈跟著新曲子亮起,牙齒和白襯衣像被X 光探照一樣,變得瑩白,女人們白襯衣下面胸罩的輪廓一清二楚。
父親那時最厭煩母親和別人跳《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慢四步,動作緩慢,緩慢里似乎會生出很多不一樣的東西來,那些東西又不屬于他。那時,我也恨這個曲子,我惡狠狠地唱到半音階的那句“我想對他講……”就覺得聲音失重得像要從高空跌落下來一樣。
放學后看到跳舞的男人和母親在屋里聊天,那人給我掏出一把亮晶晶的水果糖,我像厭煩那個半音階一樣厭煩那些糖。
九
那么,我們有過多少個家呢?
我們一直在流徙。
我們第一個家在大雨里破了,電閃雷鳴中,我們家的后墻坍塌。那天晚上,家里只有我們?nèi)齻€孩子,我們逃出屋子,一院子的鄰居在大雨中排隊傳遞我們的家什。那晚,我住在大院里的蘭蘭家,第二天,我看見我們家變成了油毛氈苫著的一小堆家具。
很多年,我反復夢見工廠大院角落里那個被雨水泡塌的家。一棵臭椿,顯示著我們家可愛的獨立,如果立一面墻,我們的小院便可自成一體。但院里的眾人不允許我們獨立,父親做了一道木柵欄,因為攔住了隔壁家隨意走動的小雞,便有了唯一一次鄰里之間的吵架,眾人圍觀,木柵欄被拆了。
后來,我們借住在一個親戚家,一個四合小院里的一間小屋。四合院里,北屋人家喇叭花盛開。菊花夜夜尿床,她家早晨開門第一件事是到花架下曬洗過的尿褥子,菊花能在她家屋墻上倒立很久,還能騰出一只手挖鼻孔。對面一家的三個兒子做賊,警察到他家搜出很多贓物擺在院里,我縮在姥姥身邊,從姥姥小心翼翼拉開的細細的窗簾縫往外張望,很長一段時間,我像做了賊一樣,見到警察就會瑟瑟發(fā)抖。那個小院離學校很近,小院所在的巷道對面是長途汽車站,樓頂是城市里唯一一個會報時響音樂的大鐘。中午十二點,《東方紅》的音樂和鐘聲還沒響完,我已經(jīng)從學校飛跑進了家門。有一天,久久不回家的四五歲的弟弟被父親在長途汽車站找到,不善言談的父親那幾天逢人就說,找到弟弟時,弟弟手里捏著幾塊奶油糖?,F(xiàn)在,我寧愿我的弟弟那時被騙走,這樣的話,他或許還活在這個世上。茅廁在四合小院的院角,每次上廁所,北屋菊花家的小公狗就尾隨而來,我便早早解下皮帶,上廁所時,把對折的皮帶抽得啪啪響。
后來,我們搬進織襪廠的會議室,大約七八家擠在一起。用裝襪子的大紙箱板子隔開的家,十分奇特。家家難藏秘密,主席臺上住的是一家上海人,趁他家沒人,我們偷偷進去研究人們常說的上海人用的馬桶。家家用軍綠色的煤油爐子做飯,誰家的好吃的都躲不過每個人的鼻子。我的床由兩條長椅對拼而成,床頭放一個兩頭拆開的大箱子,睡覺時,把上半身鉆進去,那里成了我的私人領地。
后來,我們和幾家人從會議室搬進一片廢墟上孤立的幾間舊屋。屋子對面,機器轟鳴,工人們夜以繼日地破舊立新;屋子這邊,是被我們利用的一大片廢墟。我時常到廢墟里搜尋,曾經(jīng)找到一個寫了幾頁字的日記本。扉頁上抄有一段文字:“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我在那個本子上做作業(yè),班主任問我,這段話是誰抄的?我言之鑿鑿地說:“我?!崩蠋煕]有戳穿我。后來我才知道陌生人在本子上抄的是魯迅先生的文章,我也常常想到這個人何以愛上魯迅的這段文字,而且那筆觸,像是用鋒利的蘸筆刻到紙上的。
晚上,我和姥姥早早睡了,沒有窗簾,可以看到廢墟對面嶄新的樓上無數(shù)個燈光明亮的窗戶,像一塊在夜色里打開的巨大的屏幕,里面人影幢幢,輝煌怪魅。弟弟非常漂亮,人見人愛,姐姐和他追著玩,他的額頭撞在工地的軋機上,流了很多血,額頭上從此留下一個永久性疤痕。姥姥養(yǎng)的下蛋雞不見了,我們尋遍工地,在一幢新樓的樓道前發(fā)現(xiàn)了一堆雞毛。后來,巨大的廢墟場中間漸漸拱起一個巨大的廢墟堆,像在我家門前聳立了一個巨大的墳塋,里面埋著很多人林林總總的時間和記憶,也有我的。
后來呢,我們搬進樓房,有了光滑的水泥地面。
陽臺上的花盆里,母親種了牽牛花、喇叭花、吊金鐘、金錢樹、臭繡球,它們都是些窮人家的花兒。父親種了滿刺的仙人掌、仙人球、劍蘭,它們都是些能忍饑挨餓的花兒。一年四季,如果沒有父親漚的肥料作怪,我們的陽臺可以說花香四溢。屋里有了唱機,陌生人到我家跳交誼舞,我家也可謂歌舞升平。我和母親的小屋,徒有其表的窗戶掛上了翠綠色的綢緞窗簾。我上中學時,一溜煙跑下小山坡,和同學像鴨子一樣,張開膀子,一人一根鐵軌,比賽誰走的時間長。再后來,家里沒母親了,也沒父親了,只留下我們陪著重病孤苦的弟弟,我們做他的姐姐,也做他的媽媽和爸爸。
流徙一再加重著生命的無力感,也顯現(xiàn)著一個家叫人難以置信的生命力,只是有些過往怎么都難以掌控,我們只能堅韌地跟著時間前行。
這就是我們史詩一樣的家。只是,母親同史詩一樣的人生,有一半流徙到了我們的家外面。
原載《天涯》2023 年第4 期,有刪節(jié)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