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然森
三叔說,悅來失蹤了。
又說,不是失蹤了,是讓人給殺害了。我在泉子溝里看到了一堆狗毛和一攤血,說明悅來是被人殺害,吃了狗肉了。
悅來是條流浪狗,體型不大,像個大南瓜,毛是白色,有點發(fā)灰的那種白。我看到悅來的時候,它已經(jīng)在我三叔家生活了一個多月。
那天,我和妻子回鄉(xiāng)下,悅來正愜意地躺在我的老宅大門口,像是等待主人一般??吹轿液推拮訌能嚴锍鰜恚鼪]有吠叫,而是躍起來,久別重逢般圍著我和妻子興奮地搖起了尾巴。我說這是誰家的小狗啊,這么乖。三嬸走過來,笑著說,這是咱家的狗啊,它對外人可沒這么乖呢,你二嬸天天從咱門口走,它天天追著咬。看到你,它能這么乖,怕是上一世的緣分吧。真的嗎?
女兒在網(wǎng)上給我查過前世,說我是個在深山古寺里念經(jīng)的和尚。一個在深山古寺里念經(jīng)的和尚會與一條小狗有什么緣分呢?莫非這條小狗上一世不是狗,而是去寺里上香的什么善男信女,與我有過什么恩怨糾葛,這一世投胎成狗來向我報恩或索怨的?
我把帶回來準備午餐的豬頭肉切一塊給它,它一口叼住撒腿就跑,跑到很遠的地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才跑回到我和妻子的身邊,繼續(xù)圍著我們轉(zhuǎn)圈搖尾巴。
從這一天開始,家里的剩飯剩菜我再也不扔了,每次去餐館招待客人有了剩的東西,我都會精心裝入塑料袋,放進冰箱存起來,等再回老家時帶給悅來吃。
我的老宅在石棚南坡的半山腰,開車進了村,還要轉(zhuǎn)個大彎爬上一條長長的陡坡山路才能到家。轉(zhuǎn)彎爬坡的時候,我習慣按一下喇叭,以免和拐彎處突然竄出的車輛或騎電動車的鄉(xiāng)親造成碰撞。而這習慣性的一聲喇叭,悅來便能分辨出我又回來了,總會飛快地跑下坡來迎接我,像古代地方小吏迎接朝廷來的大官一樣。這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恍惚,在悅來的眼里,我或許就是朝廷大官哩,都說狗眼看人低,它不把我當成大官,何來這般熱情與恭敬呢?
三嬸卻偏偏一語道破真實,它就是圖你給他好吃的。就像有些小妮子喜歡給老板當小三,不是看上的人,是看上的錢!
我頗為不快,就像老板不承認小三喜歡他的錢一樣,我不承認悅來是圖我給它好吃的才對我熱情恭敬的。但事實是,我給它好吃的它真的很高興哩,因為有那么一兩次沒帶好吃的給它,它圍著我和妻子轉(zhuǎn)幾圈便悻悻地走了。
盡管如此,對于小狗悅來的熱情與恭敬我還是相當受用,所以每次回老家都盼著它遠遠而快速地跑下坡來迎接,更受用它的圍前圍后、搖頭擺尾。據(jù)說女孩子談戀愛喜歡男孩子在她面前變成一只舔狗,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有一天我回去,悅來沒有跑下坡來迎接,停下車我問三嬸,悅來呢,怎么沒到坡下迎接我?語調(diào)中莫名地帶了幾分不滿,像是三嬸沒有安排好悅來迎接似的。三嬸笑著說,叛變了。西坡的張善泉來借鎬頭使,手里拿個蝦醬豆腐卷煎餅啃著,撕一口給它,它就屁顛屁顛地跟人家跑了,一去三四天也沒回來。我就有些惱怒,心說,真不是個東西,有奶就是娘!
正想著,悅來竟然回來了。我正準備打開大門進院,就看見它從高出宅院的山路上遠遠地跑來了。不過,離我們還有一段距離時,它停下腳步,極為羞慚地低著頭在原地轉(zhuǎn)圈看著我們,不敢近前。三嬸笑罵,不要臉!叛變了還好意思回來!
我打開黑漆大門走進院子,從帶回來的剩菜中找到一塊骨頭扔到地上,然后喊,悅來,悅來!悅來嗖的一下跑進院子,撲到骨頭上就興高采烈地啃了起來。
妻子說,看,只要有吃的什么臉也不要了。管你怎么看它呢!
門外傳來一陣大三輪的哐哐聲,悅來抬頭聽辨片刻,斷然丟下骨頭,迅速向外躥去。妻子說,看看,這是以為給它蝦醬豆腐卷煎餅的那個人又來了,想再叛變呢。我卻看到高出宅院的山路上悅來在追著大三輪狂吠,像是那輛大三輪是一只外來的狗,侵犯了它的領(lǐng)地一般。我喊,悅來!悅來!快回來,回來!它不聽,一直追下去,很快不見了蹤影。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也許是十幾分鐘,悅來回來了,帶著滿頭的血,瘸著一條前腿,悲慘地回來了。
悅來被大三輪傷到了,怎么傷到的不清楚,只知道傷得很重,一條腿瘸了,一只眼睛瞎了。暴脾氣的三叔站到崖頭上大罵,誰傷了我家的狗啊,你不是個東西,這么個小狗能怎么你啊,你就下此狠手!三叔早年喜歡讀古書,練過書法,會用篆體給村里的姑娘媳婦寫枕頭頂子,所以他罵人的時候,往往會帶出一點點文化氣息來。但不管他有文化沒文化地罵,終是沒人理他,他就氣呼呼地回到我的院子里,猜疑著說,肯定是誰誰干得,他就經(jīng)常騎個破三輪從咱家門口跑,前段時間他從咱門口跑悅來咬他,他就發(fā)狠,說再敢咬我,眼給你打瞎!我還罵了他呢,說你敢把它眼打瞎,我就把你眼打瞎!這回肯定是他報復(fù),把悅來的眼打瞎一只的!你等著,再看到他,我非撅死他不可!
這年深秋,因為城里的房子裝修后不宜馬上入住,我把妻子和正在復(fù)習準備考研的女兒送回了老家。
女兒從小就喜歡小動物,看到小狗悅來就喜歡得不行,天天把悅來叫到院子里給它好吃好喝,還領(lǐng)著它爬山鍛煉,到老家西北的錐子崮上觀看遙遠的風景,說悅來你看,蒼茫中的那片高樓大廈就是沂水城,等有機會讓我爸開車拉著你去看一看啊,那里可有好多小狗是女人的寵物呢,天天抱著摟著,疼愛得不得了。
悅來似乎感受到了女兒對它比我對它更為溫暖與關(guān)愛,就對女兒極度地效忠起來,每每有人從我們門前走過,它總要虛張聲勢地追著人家狂吠,甚至三叔三嬸有時去我的院子,它都瞪瞪眼表示幾分警惕,好像只有這樣,才能顯示它的忠誠,只有這樣,才能避免有人威脅到它的小主人。
三叔說,這狗,比人都講義氣,誰對它好,它就看護誰。
終有一天,悅來再次惹怒了一個路人,是誰不知道,是男是女也不知道,只知道悅來跑出去好久沒回來,女兒和她媽媽到處尋找,三嬸和三叔也到處尋找,好不容易在一片綠油油的麥田里找到了它,發(fā)現(xiàn)它口吐白沫,已奄奄一息。
三叔說,這是中了毒呢,完了,活不成了,放棄吧。
三嬸說,算了,就地挖個坑埋了吧,別往回弄了。
女兒卻哭了,說,不行,它還有氣兒呢,弄回家一定能救過來!
幾個人就把悅來弄回家,找來解毒的藥給它灌,請來醫(yī)生給它打針。結(jié)果,它大難不死,又活過來了。
我是悅來被救活后的第三天回老家的,車到門口,悅來慢吞吞地走過來迎接我,一副無精打采蔫頭耷腦的樣子,卻沒有忘記向我搖動它那絨毛絲滑的尾巴,因為這是它能夠表示熱情與友好的最重要的動作。
女兒流著淚給我講述了悅來被人下毒的事。我說,你三爺爺沒再罵嗎?女兒說,罵了,跑到山坡上罵了好久,但有什么用呢?或許就是因為他的不夠大度,人家才給小狗下毒的呢。
我沉默不語,心想,這究竟是三叔的不對,還是小狗的不對,還是下毒者的不對呢?凡是傷害都不會沒有緣由,可小狗對主人忠誠錯了嗎?三叔愛護自己的狗錯了嗎?投毒者為了一泄胸中之恨下毒錯了嗎?
好像都沒錯,好像又都錯了。
寒冬到來的時候,我決定把女兒和妻子送回城里。老家太冷了,屋里沒有取暖設(shè)備,落雪后還下不了山,也出不去門,不能再讓寶貝女兒在老家受罪了。
車停在大門口,把各種用具用品裝進后備箱,讓女兒和妻子挨個嬸子大娘家打聲招呼告?zhèn)€別,然后我們離開寒風吹拂的老宅院,往城里趕去。車下了陡坡,女兒回頭驚叫起來,爸爸,悅來在后面追我們呢!
我從后視鏡里看去,果然,悅來跟在車子后面一瘸一蹦地飛跑。我說,追一會兒它就不追了,頂多追到村委會門口就會停下來。
可是,悅來一直追,一直追,追出了村子還在追。
我把車停下來,和妻子女兒下車與悅來告別,女兒摸著它的頭說,回去吧,送到這里就行了,謝謝你!
妻子說,快回去吧,想害你的壞人那么多,你跑遠了遇上壞人怎么辦?悅來搖頭擺尾,低聲哀憐地叫著,毫無就此罷休的意思。
我開起車再次往城里趕,從后視鏡里看去,悅來仍然追著不回頭。我的眼淚忽然模糊了視線,說,悅來真通人性呢,它舍不得你們娘倆走,如果會說話,它一定會喊,不要舍下我,帶我一起去城里吧,我離不開你們。然后有意減緩車速,怕悅來一瘸一拐跟不上。
女兒哭了,說爸,我怎么感覺這狗真是上一世就和我們有緣分啊?;蛟S是你當和尚時救了的一個輕生女子,這一世來報恩的。我禁不住笑了,心想,若真是我當和尚時救下的一個輕生女子來報恩,她會投胎成女人,來做你媽媽,怎么會投胎成小狗,瘸腿瞎眼地來找我呢?
跑過了四五公里,看看悅來還在后面奔跑,擔心它會一直跟著跑到城里,就狠狠心加大了油門,讓車速提高了一倍不止。悅來瞬間被甩掉,漸漸消失在了蒼茫的晚霞中。它停下了沒有?我不知道。它還在追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女兒一路上都在感動地哭,都在擔心它往回走的時候會不會遇上壞人再次傷害它。
車到泉莊與崔家峪交界的镢斷崗子,那里可以憑高遠眺,我停下車,和女兒站到高處往石棚方向觀望,我們希望能看到悅來的身影,明知不可能看到悅來的身影,偏就希望看到悅來的身影。晚霞映照群崮,曲曲彎彎的山路淹沒在淡淡的暮色中。我們仿佛看到遠遠的馬頭崮上有個黑色的影子頗像悅來,但又知道悅來的身影不會那么高大,悅來也不可能爬到那么高的地方眺望我們,卻還是想象那就是悅來,構(gòu)想著那是悅來的一份深情厚意,以及悅來送給我們的那么一份人間已經(jīng)少有的感動。
我喃喃地說,以后要把更多好吃的帶給悅來,必須把更多好吃的帶給悅來。要不然,對不起它這份難得的情義。
此后,此后,此后,不管在什么場合,只要是我參加的飯局,有了剩下的山珍海味豬牛羊肉,我都要想法打包拿回家放到冰箱里存起來,攢多了以后就開車送回老家給悅來吃。悅來被我喂得很胖,圓溜溜的,像個整天被人宴請的達官貴人。
三嬸說,這狗讓你慣壞了,老想吃你送回來的好東西,粗茶淡飯一口也不想吃了呢。我說,那就讓它吃嗎,反正咱也供得起。
今年上半年,我因大型舞臺劇《紅石崮》的劇本創(chuàng)作與排演有三四個月沒回家,冰箱里已經(jīng)攢下了一袋一袋又一袋好吃的,那里有雞有魚有蝦有肉,可我就是沒得出空來回老家送給悅來。等到終于忙完了往回走時,攢下的好東西足足裝了三大紙箱。我對妻子說,這下好了,夠悅來吃兩個月的了。
可是,當我和妻子興高采烈地趕回老家時,盡管在山路的拐彎處用力按了好幾聲喇叭,也未見悅來跑來迎接我們。車開到黑漆大門外,我和妻子急忙下車四處搜尋悅來的身影,喊了好幾聲悅來你在哪你在哪,終是不見蹤跡。
悅來失蹤了。
不,不是失蹤了,是讓人殺害以后吃了狗肉了。
一只小狗的威脅就那么大嗎?值得有人下此毒手把它殺害,然后再扒它的皮,吃它的肉。
都說人的一輩子不容易,坎坎坷坷,波波折折,苦難不斷,險象環(huán)生。狗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我的眼前浮現(xiàn)著一幕幕悅來生前的情景,它狼吞虎咽吃東西的樣子,它圍著我和妻子搖頭擺尾的樣子,它追著陌生人狂吠不止的樣子,它依依不舍送我和妻子女兒回城的樣子……
悅來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如同親人的消失一樣,突然,干脆,猝不及防。所不同的是,親人消失了我們總會哭嚎幾聲,若是有點級別,還會請人念幾句悼詞,言不由衷地夸他幾句好。級別再高點,還會大動干戈——舉行追悼會、追思會……鬧出很大的動靜才覺對得起他。而小狗悅來,沒人為它哭泣,沒人給它念悼詞,沒人對它的一生給予總結(jié)、肯定、贊揚,有的只是它的肉不知讓哪個不是人的人給吃了,覺得憤恨、惋惜、惱怒、吃虧、被欺辱。
只有我,一個在城里生活,且混成了作家的人,內(nèi)心微微地痛了一下,想,若它真是上一世我救過的一個輕生的女子,再一世它會投胎成什么動物呢?是狗,還是人?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