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崇東
一、見珠
秀才柳知秋、楊懷春同路回鄉(xiāng),二人走到楊家門口已是夕陽西下,離柳家還有二十里,楊懷春邀柳知秋到家住一晚,明日送他回去。
正值春二三月,黃昏燕子歸巢,柳知秋走進楊懷春書房,聽見燕鳴聲聲,抬頭見梁間有四只燕子,兩只各為一方飛來斗去、打成為團。突然,一坨鳥糞落在柳知秋額上,這年頭鳥糞落到額頭,一定有倒霉之事!柳知秋心里一陣煩惱,心里說了聲“倒霉”,忙到楊家澡房洗頭。
洗好頭出來,柳知秋回到書房找頭巾,見書桌有顆光閃閃的珠子,他拿起來一看,頓時大驚失色,竟不跟楊懷春打招呼,匆匆回家去了。
二、問珠
知府黃開運赴宴回府,一條大河橫在前面,黃知府下轎正要過河,聽得一陣嚶嚶啼哭,抬眼一看河邊急水灘頭,一個身材苗條的弱女子,披頭散發(fā)捂臉?gòu)善?/p>
知府心想是誰家女子,青天白日在河邊哭哭啼啼,未必有冤情?正要喊問,卻見女子跳進湍急的河水中。
知府大叫不好!即令手下救人,河水太深水流又急,手下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女子拖到岸上救活。
女子喘過氣來,不但不謝救命大恩,反哭訴誰讓你們救我呀?
黃知府好生奇怪:“姑娘,未必救你還救錯了不成?”
這女子有些見識,望見知府一身打扮曉得是個官人,連忙彎腰施禮:“大人,你救得了我一時,卻救不了我一世!”
知府見女子行禮落落大方,說話腔圓字正,仔細打量,她雖渾身濕漉,衣著倒也華麗,佩戴委實富貴,只是雙眉緊蹙、面帶淚痕,恰似梨花帶雨,瞧這樣子不是官宦千金,就是大戶閨秀。便問:“姑娘,自古螻蟻尚且偷生,你這樣有身份的女子,怎自尋死呢?”
一陣風(fēng)刮過來,吹得女子濕漉漉的身子瑟瑟發(fā)抖。知府意識到此地不是講話之所,讓女子坐轎,帶回衙門詢問。
黃知府把女子帶到衙門,吩咐仆婦給她換了干衣,捧上熱湯驅(qū)寒,再把她叫到跟前詢問。一番查問后,方知這女子是柳知秋之妻方黃蓮。去年與夫洞房花燭,夫妻恩愛有加。昨日,柳知秋突然回家,對方黃蓮說她娘家有急事,派小轎將她送回娘家。方黃蓮回娘家才住一夜,今早起來見老父全身發(fā)抖面帶怒容,走來扔過一封休書,罵黃蓮敗壞門風(fēng)!不由分說將她逐出家門。黃蓮懵然不知丈夫為何突然休她。成親之后,她恪守婦道、敬奉公婆、和諧家里,這突然而來的蕭墻之禍,直把她搞暈了。孤身弱女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才到河邊尋死……
知府問不出個所以然來,讓方黃蓮到后堂休息,寫張貼子把柳知秋請來。因此事涉及人家隱私,知府沒有端上大堂,只把柳知秋安排在一間書房,外面有衙役把守,閑雜人等不得進入,奉上茶后知府緩緩問柳秀才,因何無故休妻。
柳知秋一愣,知府便將今天河邊救投河女子之事道出,并保證此地只有本官,個中緣由也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柳知秋猶豫再三還是不想講,知府沉下臉說:“柳秀才,可知君子先要修身齊家,爾后方能治國平天下?今日你無故休妻,有失君子之道,又因此而致方氏尋死,本府可以作為大案端上公堂。只因見柳府、方家都是宦門之第,本府才在后堂問你,以免傳揚出去,壞了你兩家名聲;若還吞吞吐吐,莫怪本府要升堂了!”
見知府發(fā)怒,柳知秋長嘆一口氣說:“大人啊,只怪家門不幸,娶淫女為妻害我蒙羞,害柳家門楣蒙羞呀!”
知府一聽奸情之事,忙說:“切不可信口雌黃。我觀你妻面容端正、舉止規(guī)矩,非邪淫下賤之輩,奸情之說可要證據(jù)確鑿,萬不可冤枉無辜!”
柳知秋忙道:“大人啦,知人知面不知心,若這事不是我親眼所見,打死我也不信!”就把昨日放學(xué)路過楊家,見楊懷春書桌寶珠之事講出。
這珠是柳知秋傳家之寶,名叫退墨神珠,產(chǎn)自安南國大湄公河畔,價值萬兩黃金,不僅含帶淡淡幽香,還有其他珠子沒有的絕用:將此珠放紙上一碾,紙上墨字之跡消退,寫有墨字的紙張,立即變得潔白無痕,因而稱為退墨寶珠。這珠是柳知秋祖上,赴安南經(jīng)商高價購回,作為傳家寶留與子孫的。柳知秋深愛方黃蓮美貌,新婚之夜將此珠贈予愛妻,二人發(fā)誓生死相依、永不變心。柳知秋昨日見自家的寶珠,竟在楊懷春的書桌上,想是妻子私情相贈?他立時氣得全身發(fā)抖,本想當(dāng)場責(zé)問楊懷春,因何勾搭同窗之妻?又想此等丑事,皆因家風(fēng)不正、妻子淫邪,若在楊家責(zé)難,恐怕惹人恥笑大掉顏面!因此,柳知秋強壓一腔怒火,連夜趕回家去,找那賤人算賬:將她殺了,將她剮了,以解心頭之恨!
一路奔走中,柳知秋冷靜下來,想起與妻子恩愛之情,不禁心軟半截,再想柳家高門大戶,若為此事殺妻,鬧出去有辱門風(fēng)!
柳知秋思來想去,覺得這事冷處理最好,就想條計策回家跟妻子說她娘家有急事,要她連夜回家!安排一臺小轎,把她送回娘家。第二天清晨,寫下休書一封,叫家人快馬加鞭,送給方黃蓮父親。
方父是個老秀才,幼讀孔孟之書,堅守周公之禮,信奉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見女兒突然回家女婿又送來休書,他何等聰明,想是女兒做了有違婦道之事,女婿讀書知理不想大鬧,才用這辦法冷處理。
方父想他方家世代清白,出此賤女有辱門楣,本想將女兒打死,又因親生骨肉于心不忍,就將女兒趕出家門!
黃知府聽到這兒,有些相信奸情之說,就把柳知秋留在衙門,他親率眾衙役趕到楊懷春家。
三、審珠
楊懷春在家閑住,見知府帶群公差氣勢洶洶而來,正要起身迎接,知府兜頭一聲吆喝:“與我拿了!”眾衙役如群狼捕羊,把楊懷春綁了起來。
楊懷春大叫:“我沒有犯法,大人因何捆綁?”
知府冷笑:“犯沒犯法,一會兒就知道,你自己說的不算!”
楊懷春口喊:“冤枉!”
知府說:“冤枉不冤枉,到了大堂上再說!”
就這樣知府帶眾人,押著楊懷春直進書房,果然搜出一顆帶有淡淡香味的、小巧圓潤的寶珠!
楊懷春見搜出寶珠,驚得目瞪口呆。
知府找到證據(jù),押楊懷春到府衙立即升堂問案。
知府見楊懷春到了大堂,還裝懵懂,就傳柳知秋、方黃蓮上堂,來個三堂對證,要楊懷春招供如何勾引方黃蓮,私情贈珠之事。
楊懷春一片茫然不停喊冤。
方黃蓮見楊懷春,也像根本不認識似的。聽知府說她跟這人有私情,也在高聲大喊冤枉。
黃知府見這兩個人在大堂上,還異口同聲喊著冤枉,一拍驚堂木說:“你們兩個休想隱瞞,本府已搜到證物,不怕你們不招!”
黃知府亮出退墨寶珠,方黃蓮大吃一驚:“這是我的珠子,家中尋找不著,怎么在大人手上,你在哪兒得到的?”
黃知府微微冷笑說:“你不要佯裝了!此珠本府自有地方得之。它本是你夫贈予你的定情之物,平日你放在哪兒?”
方黃蓮說:“平日我放在梳妝盒蓋上,不知怎么突然不見了,我找遍家里不見蹤影,本想等丈夫回后跟他言說,誰知他一回來,就說我娘家有事,把我支回娘家,沒想竟在大堂上見到寶珠!大人啊,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知府冷笑:“怎么回事,你不知道嗎?此珠是本府在楊懷春書房搜到的!”
方黃蓮一愣:“竟有這等事,這真是天大的冤枉!”
知府說:“冤枉?柳家高門大戶家風(fēng)嚴謹,外人不得隨便出入,且與楊家相隔二十里,寶珠在你手中,你一個閨中少婦房中,除了你夫柳知秋,誰人敢私自進出?不是你與楊懷春勾搭私通,相贈寶珠定情!這寶珠未必長了腿,自己走到楊家書房的?如今,證據(jù)在本府手中,你們賴不掉的……”
知府說破寶珠之事,想楊懷春、方黃蓮必然驚恐認罪,誰知到了這個時候,這兩個人還是矢口否認、拒不招供。
知府見證據(jù)面前,楊懷春、方黃蓮還是冥頑不化,怒火中燒,立即令衙役動用大刑。
楊懷春是個斯文秀才,方黃蓮是個柔弱女子,怎經(jīng)得住大刑?熬受不過他倆只好招供:方黃蓮在娘家,就跟楊懷春有私;嫁給柳知秋后,二人藕斷絲連暗中來往,方黃蓮為表真心,竟將丈夫給的寶珠,贈予楊懷春云云——
黃知府讀圣賢書,痛恨淫邪殺盜,見楊懷春、方黃蓮招了私情,就將他們判了死刑打進囚牢,報上司批準后秋后問斬,退墨珠交還柳知秋。
四、查珠
這一夜,知府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下半夜聽床下一片吱吱呀呀響,吵得知府萬分惱火,起床點亮蠟燭,鉆進床底見幾只老鼠在拖東西。
老鼠見有人端燈來照,驚慌失措亂躥一齊鉆進地洞。知府借著燈光,見床底有個老鼠洞,洞口還有鞋、襪、絲、紗、布、果、米、谷等亂七八糟之物。
知府恍然大悟想是這房屋老舊,老鼠床底打了地洞,這個洞估計可以直通各個房間。他喊起夫人叫來家人、仆役,到各房找老鼠洞。發(fā)現(xiàn)不僅自己、兒媳房中有老鼠洞;丫環(huán)、仆人房中,以及廚房、廁所都有老鼠洞。
知府命仆人拿鋤順洞猛挖,發(fā)現(xiàn)府衙后院地下全被老鼠打空,地底老鼠窩連窩、洞連洞,洞中還找到了許多過去丟失尋不著的東西!
知府暗嘆世事千奇百怪,有些是非黑白不是尋常思維可以明斷的,俗話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有時候眼見的也不是真相……
這日,黃知府帶著師爺換了衣服,下鄉(xiāng)去散心。
知府、師爺在鄉(xiāng)下游了幾天,最后轉(zhuǎn)到柳知秋家。柳知秋見了知府,自然熱情接待。喝過酒吃過飯?zhí)鞖膺€早,柳知秋知道知府喜歡幽靜,又愛抹兩盤麻將,就把知府、師爺請到自己房中,擺上麻將陪大人玩兩圈。
玩到中午,幾人在廳堂吃好中飯,回到房中時,卻找不到骰子了,知府記得親手將骰子放在桌上的,怎么找不到了呢?
突然傳來兩聲燕語,知府順聲朝墻上一望,見這房墻上筑了個燕窩。師爺也看見燕窩了,笑說大家別找,我知道骰子在哪。說完他搭個梯子湊到燕窩,把那兩只燕子趕走,找到那粒圓骰,還找到一顆珠子。
柳知秋一見珠子大聲叫怪哉,自從太爺歸還我的退墨珠后,我拿回便放房中硯蓋上,怎跑到鳥窩里了?
師爺見多識廣,說:“柳相公,一點不怪,你家這窩燕子不是普通家燕,它學(xué)名叫‘盜蛋燕’,你這珠子是燕子叼進窩的?!痹瓉?,盜蛋燕生活在南方丘陵之地,它頸白身黑尾綠。別看這種燕子個頭小,秉性卻相當(dāng)兇殘,喜愛互偷食同類蛋卵。因此,數(shù)量才極為稀少,萬只燕中只有一二只,且同類燕子之間防范嚴密。盜蛋燕雌雄筑巢,一般情況下要離同類之巢相隔二三十里遠。雖然隔這么遠,但還免不了同類找到窩來,偷走窩中燕蛋。盜蛋燕的蛋,常被同類偷走,回巢見蛋少了,就在屋里亂找,這燕膽大不怕人,而且常將燕蛋大小的圓形物,當(dāng)自己的蛋叼回巢。這種燕最喜歡香味,愛把窩筑在小姐閨房或讀書人書房,因閨中女兒搽脂粉,讀書秀才多翰墨香。所以,今日師爺聽到燕聲,就知骰子被它叼走,因骰子是圓的,那珠子也是圓的,都只有燕蛋大小……
師爺說到這兒,黃知府心一動豁然開朗,麻將也不打了,親將退墨珠重放燕窩,仔細觀察到窩里,只有一只燕蛋和這顆圓珠,叫柳知秋和師爺,留在房間陪他觀察。
正是春天孵卵季節(jié)、雌雄燕天天飛進飛去、忙忙碌碌。一天、兩天、三天,沒發(fā)現(xiàn)什么動靜,柳知秋、師爺不耐煩了,黃知府卻耐著性子,不急不躁地等著什么。第七天,窩里兩只燕子出去尋食,突然飛來兩只白頸黑身綠尾燕子直撲燕窩,一只燕叼走窩中蛋,一只燕叼走退墨珠。
柳知秋見兩只陌生燕子,銜走了他的無價寶,急得什么似的!
知府笑說秀才莫急,我?guī)闳せ貙氈?!就帶著柳知秋、師爺,朝二十里外一戶人家走去。他們來到這家門前,柳知秋大吃一驚:這不是楊懷春家嗎?
知府沒理會驚詫的柳知秋,帶師爺直進楊家書房,見墻梁上有個燕窩,窩中雙燕呢喃。知府叫楊家人端來梯子,他親到燕巢中,居然找到了退墨寶珠。
柳知秋見知府從燕窩里取出珠子來,一時驚得目瞪口呆,結(jié)結(jié)巴巴說:“大、大人,這、這么說來,我妻和楊懷春,都是冤枉的?”
知府說:“不錯,這是個冤案,不是本官細心查察,你妻和楊秀才,可能冤沉海底了!”
原來,知府因老鼠銜鞋之事,聯(lián)想到楊懷春、方黃蓮一案,回想那一男一女形象:覺得楊懷春一臉的清白無邪,不像作奸犯科之人。方黃蓮面色純潔、舉止端正,絕無淫婦之相。只因搜出退墨寶珠,知府唯物證是問,才強逼他倆招供?,F(xiàn)在看來所謂私通的結(jié)論,是否下得太草率了?知府因此推斷:柳家退墨珠突然在楊家出現(xiàn),可能跟這種燕子有關(guān)。就將珠子放回柳家燕窩,在房中守株待兔,不想七日后果有一對燕子,飛到這兒來叼走珠子,知府認出來作賊的燕子,正是楊懷春書房窩中那兩只,估計它們曾在柳家偷過蛋,所以一進來,就輕車熟路直撲窩中!
當(dāng)日大堂審珠時,方黃蓮曾說:“在家時,我常把退墨珠放在梳妝盒上,十分明顯好找!”知府想是柳家兩只“盜蛋燕”窩中之蛋被偷,就在屋亂尋,錯把方黃蓮的退墨珠,當(dāng)自己的蛋銜進窩里。而柳知秋在楊懷春書桌上發(fā)現(xiàn)這顆退墨珠,應(yīng)該是楊家燕子,剛從柳家燕窩偷來的,被柳家雙燕發(fā)現(xiàn),追到楊家搶奪,四燕急斗中使珠子掉在桌上。
知府這一說,柳知秋記起那日黃昏楊家屋梁間,確有四只燕子打作一團,還有一坨燕糞,掉在自己頭上……如此一來,確鑿證明柳家退墨珠,落到楊家書桌上,并非方黃蓮所贈,而是“盜蛋燕”所偷。二人的私通之說,自然子虛烏有。知府詳查細訪破了此案,為含冤受屈者洗刷污名,不枉是個清官。
(插圖/章伯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