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弘毅 譚鈺薇
內(nèi)容提要:兄弟黨在更迭頻繁的意大利政壇憑借身份議題與民粹主義攻勢上臺,成為歐洲極右翼勢力借助危機敘事在歐洲崛起的又一表征。意大利極右翼政黨奉行的民族主義與民粹主義通常被視為對于歐盟團結的威脅,本文以“宗教—民族”為框架,分析兄弟黨如何在起步、選舉與執(zhí)政階段靈活轉(zhuǎn)變其疑歐主義態(tài)度,探討該政黨作為極右翼政黨家族的一員所具有的特殊性。事實上,當前的意大利介于新、老歐洲之間,若要實現(xiàn)兄弟黨敘事中“成為歐盟與世界主角”的目標,難以脫離歐盟的支持。因此,新晉為執(zhí)政黨的兄弟黨逐漸轉(zhuǎn)變其激進的疑歐態(tài)度,更有可能與歐洲一體化的支持者實現(xiàn)求同存異。
2022年9月,梅洛尼(Giorgia Meloni)領導的意大利兄弟黨(Fratelli d’Italia)在議會選舉中獲勝,為歐洲極右翼勢力的壯大再次注入活力。此前,年輕的兄弟黨以其強硬保守與反建制的意識形態(tài)著稱,在民眾對主流政黨不滿情緒日漸突顯的情況下,借助包括歐盟關系在內(nèi)的多種議題以及現(xiàn)實危機迅速崛起,成為極右翼政黨在歐洲國家影響力上升的又一表征。意大利極右翼政黨組織龐大而多樣化,在疑歐主義論述上高度趨同。①Manuela Caiani & Nicolò Conti,“In the Name of the People: the Euroscepticism of the Italian Radical Right,” Perspectives on European Politics and Society,Vol.15,No.2,2014,pp.193-194.具有傳統(tǒng)極右翼特征的兄弟黨在歐盟創(chuàng)始國的意大利執(zhí)政這一事實再次成為檢驗歐盟團結的試金石。然而,目前兄弟黨卻在逐漸靈活轉(zhuǎn)變自己對歐盟的態(tài)度,放棄部分強硬的反歐主張,逐漸轉(zhuǎn)向以民族主義為中心的“軟性”疑歐主義,融入務實的保守改革派。②詳見后文對兄弟黨2014—2022年競選綱領以及梅洛尼演講中疑歐主義表述變化的分析。另外,在2022年12月12日G7峰會與11日眾議院演講中,梅洛尼還將歐盟稱作意大利外交政策兩大基本支柱之一,體現(xiàn)了兄弟黨外交政策的“U”型轉(zhuǎn)向,參見:Domenico Cacopardo,“Meloni sceglie Ue ed occidente,” Italiaoggi,Dicembre 14,2022,p.5.https://www.italiaoggi.it/news/meloni-sceglie-ue-ed-occidente-2586952,訪問日期:2023年1月10日。
自極右翼政黨在歐盟興起以來,學術界針對該現(xiàn)象的研究成果眾多。極右翼政黨家族通常具有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其特征多樣,在全球化與后工業(yè)化背景下能夠借助選民投票等方式獲取政治機會。戈爾德(Matt Golder)較為全面地總結了極右翼政黨家族的意識形態(tài)構成,在研究極右翼政黨為何能夠競選成功這一問題時,從供給(選舉規(guī)則、政黨組織與獲勝意識形態(tài))與需求(對現(xiàn)代化與經(jīng)濟文化的不滿)兩方面出發(fā)解釋原因,闡釋了極右翼政黨家族的復雜性。③Matt Golder,“Far Right Parties in Europe,” 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Vol.19,2016,pp.477-497.從疑歐主義角度關注極右翼政黨的有塔戈特(Paul Taggart)和穆德(Cas Mudde)等學者,他們對疑歐主義的定義做出了詳細的解釋和分類,并給出了衡量標準,指出了政黨意識形態(tài)不一定直接與其對歐立場相呼應。④Paul Taggart,“A Touchstone of Dissent: Euroscepticism in Contemporary Western European Party Systems,” 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Research,Vol.34,No.1,1998,pp.347-361; Aleks Szczerbiak & Paul Taggart,“Theorizing Party-based Euroscepticism: Problems of Definition,Measurement and Causality,” Paper for 8th Biannual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f the EU Studies Association,Nashville,March,27-29,2003; Petr Kopecky& Cas Mudde,“The Two Sides of Euroscepticism Party Positions on European Integration in East Central Europe,”European Union Politics,Vol.3,No.3 2002,pp.297-326.但上述研究都缺乏基于具體黨派和對應國別情況的具體案例分析。
意大利的疑歐情緒伴隨著整個歐洲一體化進程,成因多樣。意大利學者在研究國內(nèi)疑歐主義時通常會同時關注本國的歷史文化與現(xiàn)實情況,考慮政黨特性與國家特性的互動,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填補上述空缺。例如,塞里基奧(Fabio Serricchio)將意大利疑歐主義的誕生歸因于本國民眾對民族文化有著強烈聯(lián)結,而以維持戰(zhàn)后和平為目標建立的歐盟無法解決意大利人的身份認同問題,意大利人對歐洲公民的認同主要來源于歐盟體制與法律。①Fabio Serricchio,Perché gli Italiani Diventano Euroscettici,Pisa: Pisa University Press,2011,pp.105-118.夸利亞(Lucia Quaglia)則從意大利政黨的角度出發(fā),指出他們會出于選舉策略而偏離國家總體意識形態(tài)順應的歐洲一體化。因此,北方聯(lián)盟(Lega Nord)和全國聯(lián)盟(Alleanza Nazionale)這兩大右翼政黨才會逐漸靠近其基礎意識形態(tài)中原本沒有的疑歐主義。②Lucia Quaglia,“The Right and Europe in Italy: An Ambivalent Relationship,” South European Society and Politics,Vol.10,No.2,2005,pp.281-295.兄弟黨屬于近年崛起的新政黨,在研究右翼政黨和疑歐主義的論文中很少出現(xiàn),目前較為系統(tǒng)的研究是多娜(Alessia Donà)基于實證材料對兄弟黨核心意識形態(tài)的分析。③Alessia Donà,“The Rise of the Radical Right in Italy: The Case of Fratelli d’Italia,” Journal of Modern Italian Studies,Vol.27,No.5,2022,pp.775-794.他不僅對2012—2019年該黨派制定的競選綱領與黨派領袖演講的內(nèi)容進行了定性分析,還對如何界定極右翼政黨及其議題元素一問題進行了考量與印證。但該研究也未能包括最新資料,沒有討論兄弟黨近期以來的“疑歐轉(zhuǎn)向”現(xiàn)象。
當前,專門研究意大利民粹主義政黨的學術成果主要涵蓋北方聯(lián)盟和五星運動黨(Movimento 5 Stelle),這可能會導致部分研究者將極右翼政黨的共同特征直接套用于兄弟黨,對意大利現(xiàn)實中不斷變化的國情以及黨派政策路線的具體調(diào)整缺乏關注,或是將黨派競選綱領等同于政府執(zhí)政綱領,忽略在野黨和執(zhí)政黨在政策選擇上的區(qū)別,夸大兄弟黨對歐盟團結的威脅。此外,當前國內(nèi)學界普遍關注梅洛尼激進話語中的身份塑造,很少從歷時角度關注整個兄弟黨的意識形態(tài)發(fā)展過程,分析該黨派對歐盟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與意大利國家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概而言之,本文認為兄弟黨對歐盟的態(tài)度經(jīng)歷了“靈活易幟”的過程。自成立之初起,該政黨首先對歐盟態(tài)度趨于強硬,借助“身份”與“民族”議題提出激進的疑歐主義主張,而后又經(jīng)歷了不斷軟化其觀點和提高自身接受度的過程,并在執(zhí)政后出于現(xiàn)實考量變得更加務實?;诖?,本文探討的問題是:作為歐洲極右翼政黨家族重要成員的意大利兄弟黨為何在短期內(nèi)軟化了疑歐主義傾向?其對歐盟的態(tài)度為何發(fā)生轉(zhuǎn)變?兄弟黨領導下的意大利政府將在何種程度或維度上影響歐盟的團結?本研究試圖通過對意大利兄弟黨意識形態(tài)及執(zhí)政策略的個案研究,為辨析疑歐主義政黨的合法化策略及政策傾向特征提供參考。
歐盟議題本身具有多變性,加之政黨解讀的靈活性,政黨的疑歐主義通常復雜且難以界定,也并不直接對應政黨的意識形態(tài)。根據(jù)多娜對兄弟黨2013—2019年競選綱領文件、領袖演講發(fā)言和2021年梅洛尼自傳①Giorgia Meloni,Io sono Giorgia: Le Mie Radici,le mie idee,Milano: Rizzoli,2021.等材料的研究與評估,兄弟黨于2014年3月9日在題為“以主權人民之名”(In nome del Popolo Sovrano)的第一次黨代會上開始出現(xiàn)疑歐主義跡象,首次從“保守右翼”轉(zhuǎn)向“極右翼”。②“The Rise of the Radical Right in Italy: The Case of Fratelli d’Italia,” op.cit. p.784.當時,意大利政府備受爭議的《就業(yè)法案》和對移民的寬容態(tài)度讓當時奉行多邊主義和親歐態(tài)度的總理倫齊(Matteo Renzi)成為反對派的眾矢之的,為兄弟黨的初次右轉(zhuǎn)提供了動機與條件。也正是在這段時間,兄弟黨開始逐漸強調(diào)自身的民族身份與基督教傳統(tǒng),并通過2017年的第二次黨代會發(fā)表的《的里雅斯特愛國者運動論綱》(TesidiTriesteperilMovimentodeiPatrioti)完成了“右轉(zhuǎn)”,公開采取疑歐主義立場。③“The Rise of the Radical Right in Italy: The Case of Fratelli d’Italia,” op.cit. pp.785-786.
近年來意大利曾躋身執(zhí)政黨行列的主要政黨——五星運動、北方聯(lián)盟④自2017年12月14日起,北方聯(lián)盟在黨魁薩爾維尼(Matteoi Salvini)領導下更名為聯(lián)盟黨(Lega per Salvini Premier),北方聯(lián)盟曾三度參與貝盧斯科尼(Silvio Berlusconi)政府,聯(lián)盟黨曾參與2018年第一屆孔特(Giuseppe Conte)政府。與兄弟黨——都持有不同程度的疑歐立場。這些政黨原本都處在邊緣地位,很難以對歐盟議題產(chǎn)生決定性影響。對它們而言,歐盟議題屬于次要議題,在該議題上突出自己與主流政黨立場相左的政治代價較小。⑤Paul Taggart,“A Touchstone of Dissent: Euroscepticism in Contemporary Western European Party Systems,” 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Research,Vol.34,No.1,1998,p.384.而且,與五星運動和北方聯(lián)盟相比,兄弟黨是在過去十年間首次加入執(zhí)政聯(lián)盟的政黨,在選民對幾屆政府的表現(xiàn)都不甚滿意的情況下,該黨的“新面孔”更具優(yōu)勢。另外,其將疑歐主義作為一種競選策略,看起來更有新意。筆者對兄弟黨“兩次右轉(zhuǎn)”過程中的相關主張進行了整理(見表1)。
表1 兄弟黨“兩次右轉(zhuǎn)”中疑歐主義相關表述
表2 兄弟黨國內(nèi)大選競選綱領中的疑歐主義表述
表3 兄弟黨歐洲議會競選綱領中的疑歐主義表述
表4 兄弟黨競選綱領中移民政策主張的相關表述
意大利兄弟黨屬于極右翼政黨,此類政黨宣揚的種族民族主義、多元文化威脅論、國家主權和傳統(tǒng)價值觀與超國家一體化進程存在沖突。從表1可見,兄弟黨有關民族和宗教的表述與傳統(tǒng)價值觀相互作用,圍繞修訂歐盟條約、改革歐盟政治制度以及離開歐元區(qū)等議題不斷加深疑歐主義傾向。在過去20年間,意大利政府多由大型政黨聯(lián)盟組成,包容性強,有助于政黨以務實的方式約束自己的行為,維系執(zhí)政聯(lián)盟不被解散。②Nicolò Conti & Elisabetta De Giorgi,“L’Euroscetticismo a Parole: Lega Nord e Rifondazione Comunista tra Retorica e Comportamento Istituzionale,” Rivista Italiana di Scienza Politica,Vol.41,No.2,2011,pp.265-289.cited in Manuela Caiani& Nicolò Conti,In the Name of the people,op.cit.p.184.但同時,有關一體化問題的公眾輿論卻逐漸兩極分化,①1948年共和國成立之初有71%的意大利民眾贊成加入歐盟,而2015年有41%的意大利民眾認為意大利加入歐盟是不利因素,只有27%認為意大利加入歐盟能帶來優(yōu)勢。而且,與其他歐盟國家相比,意大利民眾更懷疑自己國家的政治是否有能力克服目前的問題,對政黨解決問題的能力信任度較低,僅有27%,這種對傳統(tǒng)政治力量的不信任為激進疑歐政黨提出民粹主義主張創(chuàng)造了條件。參見:Richard Hilmer& Alexander Flüggep,Preoccupazioni ed Aspettative dei Cittadini Italiani nei Confronti dell’Unione Europea,Roma: Friedrich-Ebert-Stiftung,2017,pp.4-37.這就導致意大利(尤其是遠離執(zhí)政中心的)政黨會推出策略變換對歐態(tài)度,選舉時體現(xiàn)出的疑歐主義傾向通常強于執(zhí)政時的傾向。一旦這些政黨成為執(zhí)政黨,它們就不再將歐盟議題作為代價微乎其微的籌碼,必須審慎考慮神話與現(xiàn)實之間的距離。
基于兄弟黨“意大利領導歐盟”的目標,本文提出以下研究假設:兄弟黨的疑歐主義并非是對歐盟建制本身的敵對,而是對意大利難以成為歐盟領導者這一現(xiàn)實的不滿。當前的意大利若要走出困境和完成復蘇仍然需要歐盟的支持,若是延續(xù)和落實選舉過程中的激進口號,或是追隨部分“新歐洲”國家堅持對歐盟發(fā)起挑戰(zhàn),將會導致原本在名義上還處于“老歐洲”的意大利更加被邊緣化。民粹主義與民族主義的融合使得極右翼政黨的敘事具有特殊效力,將分散的不滿轉(zhuǎn)化為強大的群體外怨恨。②Bart Bonikowski & Daphne Halikiopoulou et al.,“Populism and Nationalism in a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A Scholarly Exchange,” Nations and Nationalism,Vol.25 No.1,2019,p.3.然而,這種群體外怨恨轉(zhuǎn)化的路徑與疑歐主義的互動路徑并不重合。從兄弟黨“兩次右轉(zhuǎn)”中的表述看來,以“主權人民”為旗幟的民粹主義直接鮮明地抵制歐盟官僚精英,從宗教身份出發(fā)的民族主義則是以捍衛(wèi)純潔性為由反對大量接受移民的政策,通過反對歐盟政策而間接抵制歐盟官僚精英。因此,如果說民粹主義的直接政策表現(xiàn)之一是疑歐主義,民族主義則是間接體現(xiàn)出疑歐主義趨向。鑒于“領導歐盟”的前提條件是“歐盟存在”,對兄弟黨而言,民族主義更加具有激進化的空間。因此,該政黨未來的民族主義色彩將強于民粹主義,并將進一步淡化其疑歐主義,逐漸由適應選舉需求采取的強硬疑歐主義轉(zhuǎn)向以“國家利益”為中心的溫和疑歐主義,后文予以分析印證。
疑歐主義(Euroscepticism)這一術語最早出現(xiàn)在1985年11月11日英國《泰晤士報》上一篇關于撒切爾對歐盟態(tài)度的文章之中,用于描述對歐盟及其政策的懷疑反對態(tài)度。1988年9月20日,撒切爾夫人在“布魯日演講”(The Bruges Speech)后,該術語逐漸普及。①Cardiff EDC,Information Guide: Euroscepticism,Cardiff: Cardiff University Press,2016,p.2.“疑歐主義”的定義與闡釋是不斷提出與修正的過程,塔戈特等學者首先將疑歐主義劃分為軟硬兩派。強硬的疑歐主義直接拒絕整個歐洲政治和經(jīng)濟一體化,反對國家加入或留在歐盟,從原則上反對當前歐洲一體化形式的主張;溫和的疑歐主義則是有條件地反對歐洲一體化,可以細分為“政策”與“國家利益”的疑歐主義。②Paul Taggart & Aleks Szczerbiak,“Parties Positions and Europe: Euroscepticism in the EU Candidate States of Central and Eastern Europe,” Working Paper: Sussex European Institute,February 6,2001,p.10.這種分類是疑歐主義理論模型建構的雛形,但也引發(fā)了其定義過度包容等方面的批評。③Petr Kopecky & Cas Mudde,“The Two Sides of Euroscepticism Party Positions on European Integration in East Central Europe,” op.cit. p.300.因此,塔戈特等學者對疑歐主義的定義進行補充,說明在研究某政黨“反對歐盟政策”這一現(xiàn)象和評判其疑歐主義程度時應進行定量與定性的考量。顯然,一個反對歐洲貨幣聯(lián)盟的政黨比一個反對共同漁業(yè)政策的政黨要更加具有疑歐傾向,至于“什么才屬于核心政策”仍然存在分歧,但邊緣政策的分歧顯然不足以稱為疑歐主義。④Paul Taggart & Aleks Szczerbiak,“Theorizing Party-based Euroscepticism,” op.cit. p.9事實上,疑歐主義可以出現(xiàn)在政治譜系的各個部分,難以被分類、觀察和衡量。因此,目前大多數(shù)關于疑歐主義的研究通常為描述性,且回避理論模型。⑤孫波:《右翼民粹政黨與英法德疑歐主義演變》,博士學位論文,北京外國語大學,2021年,第19—20頁。
兄弟黨的身份敘事是其疑歐主義合法化的重要途徑。2022年9月26日,梅洛尼曾在競選演講中宣稱,自己效忠“上帝、國家與家庭”。⑥Louis T.March,“‘I am Giorgia,I am a Woman,I am a Mother,I am Italian,I am a Christian!’,Italy’s Unashamedly,Defiantly Pro-family New Leader,” Mercatornet,October 3,2022,https://mercatornet.com/i-amgiorgia-i-am-a-woman-i-am-a-mother-i-am-italian-i-am-a-christian-italys-unashamedly-defiantly-pro-family-newleader/81035/,訪問日期:2023年1月10日。這三個關鍵詞是兄弟黨構建身份與立場的支柱,也是其應對移民問題、財政困境、通貨膨脹等眾多歐盟相關敏感議題的政治工具。面對西方世界政治氣候變化,梅洛尼不斷強化自身擁有的“女性、母親、意大利人和基督徒”標簽,試圖拉近自己與選民的距離,塑造平民領袖的形象,并使自己的觀點易于被民眾接受。三個關鍵詞與四個標簽的交集可以歸結為“基于家庭的基督教信徒”與“意大利民族國家身份”,即“宗教—民族”。本文擬將這一身份敘事的核心作為兄弟黨疑歐主義政策話語的分析框架。在此框架內(nèi),極端民族主義的主要派生物之一的民粹主義從間接軌道導向疑歐主義,與之緊密相連(見圖1)。換句話說,民粹主義就像是介于民族主義與疑歐主義的政策橋梁,是可以根據(jù)不同環(huán)境靈活變換的主張,更易作為一種現(xiàn)象置于框架下分析。
圖1 兄弟黨身份敘事核心“宗教—民族”的疑歐主義分析框架
兄弟黨的疑歐主義敘事并非單純來自政黨的身份建構,而是身份在現(xiàn)實矛盾中碰壁,轉(zhuǎn)而制造二元對立,進而尋求民眾共識,以重鑄民族身份。自2015年難民危機爆發(fā)以來,歐盟成員國之間圍繞移民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身份敘事之爭,爭論焦點包括聯(lián)邦主義(歐盟的國家)與民族主義(國家的歐盟)。文化多元主義與本土主義等?!岸嗨贇W洲”對歐盟團結與政治共識帶來的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就此次難民危機而言,由于歐盟各國地理位置與經(jīng)濟條件存在的差異決定了各國受到移民潮影響的程度不同:一方面,超越國家的共同法規(guī)標準與各國主權訴求存在矛盾;另一方面,各國之間在接收移民和提供庇護的問題上同樣齟齬不斷。
意大利地處歐陸南端,形似長靴,深入地中海,與北非隔海相望,有大量尋求庇護者通過海路從地中海中部與東部抵達意大利南部,特別是西西里(Sicilia)和位于“靴尖”的卡拉布里亞(Calabria)大區(qū)。①根據(jù)意大利AGI通訊社2017年6月的調(diào)查,從該年年初到6月28日,共有13,000名移民從北非乘船北上抵達意大利,63.8%在西西里登陸,24.4%在卡拉布里亞登陸。參見:Vincenzo Castellano,“La Mappa dei Porti dove Sbarcano i Migrant,” AGI,1 Luglio 2017,https://www.agi.it/cronaca/mappa_sbarchi_migranti_porti-1918365/news/2017-07-01/,訪問日期:2023年5月8日。雖然歐盟并未規(guī)定地中海移民必須從意大利登陸,但意大利特殊的地理位置卻決定了它屬于重要的國家之一。根據(jù)歐盟統(tǒng)計局(Eurostat)的數(shù)據(jù),意大利在2015—2021年間接受難民庇護申請的數(shù)量在歐盟成員國中位列第三,緊隨德國和法國。①對歐盟國家接收難民庇護申請數(shù)量進行求和計算:2015—2021年,接收申請數(shù)量中成員國前五名為:德國(1,917,365),法國(689,720),意大利(485,500),西班牙(379,540)和希臘(318,590)。數(shù)據(jù)來源:Eurostat,“Asylum Applicants by Type of Applicant,Citizenship,Age and Sex - Annual Aggregated,” January 11,2023,https://ec.europa.eu/eurostat/databrowser/view/migr_asyappctza/default/table?lang=en,訪問日期:2023年1月15日。雖然《都柏林規(guī)則》(DublinRegulation)已經(jīng)對其最初版本的“先入境原則”進行過修訂,如果無法根據(jù)本規(guī)則所列標準(即家庭團聚優(yōu)先)指定負責成員國,則由申請人首次提出國際保護申請時所在的成員國進行審查。即便如此,意大利在難民問題上仍然承受著巨大壓力。②EU,chapter II,art.3,2,“Where no Member State Responsible Can be Designated on the Basis of the Criteria Listed in this Regulation,the First Member State in Which the Application for International Protection Was Lodged shall be Responsible for Examining it.” June 26,2013,EUR-LEX,https://eur-lex.europa.eu/legal-content/EN/TXT/HTML/?uri=CELEX:32013R0604#d1e679-31-1,訪問日期:2023年4月23日。2019年,法國、德國、意大利、芬蘭以及馬耳他內(nèi)政部長達成《馬耳他協(xié)定》(AccordodiMalta),其中規(guī)定“抵達意大利和馬耳他沿地中海路線獲救的難民,在登陸4周以內(nèi)在歐盟各國重新分配”。③“I Punti dell’accordo di Malta sui Migranti,Internazionale,” Septembre 23,2019,https://www.internazionale.it/bloc-notes/2019/09/23/accordo-migranti-malta,訪問日期:2023年1月15日。該協(xié)定看似部分緩和了沿岸國家的壓力,但它只規(guī)定了僅占總難民數(shù)量15%的海路難民,并且從2019年10月到2021年5月期間數(shù)據(jù)來看,被重新安置到其他歐洲國家的難民不到總數(shù)的2%。④Matteo Villa,Fact-checking: migrazioni 2021,ISPI,Milano: Istituto per gli Studi di Politica Internazionale,2021,p.15.
在移民問題上,歐盟同質(zhì)化的難民庇護法規(guī)與成員國嚴重分擔不均的壓力存在矛盾,新政策在期待與落實上存在矛盾,在多重現(xiàn)實矛盾下,兄弟黨對歐盟的懷疑情緒逐漸加深。在2014年的歐洲議會競選綱領中,兄弟黨仍寄希望于“對移民自動適應歐盟現(xiàn)行法律中限制最強的標準”,而到了2019年,似乎是深知矛盾無從解決的兄弟黨直接宣稱主權國家高于歐盟,并通過“去伊斯蘭化”的口號樹立了反移民的強硬立場。五年時間,兄弟黨在移民問題上對歐盟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明顯變化,原本對歐盟嚴格限制標準仍抱有的希望,在種族民族主義的催化下變成了以脫離歐盟法規(guī)為目的的呼吁。兄弟黨通過將意大利民族與移民、基督教與伊斯蘭的對立間接實現(xiàn)了國家與超國家對立,在“民族—宗教”的疑歐主義合法策略中不斷獲得民眾的共識。
梅洛尼政府在一定程度上履行了先前對移民問題的強硬承諾,讓幾大移民接收國之間的關系緊張程度不斷升級,也讓歐洲團結再次在矛盾中受到挑戰(zhàn)。2022年11月,意大利新政府以武力阻止載有234名移民的歐洲人道主義救助船只“海洋維京號”(Ocean Viking)靠岸,3周后,法國破例開放港口,同時聲稱“由于意大利沒有遵守歐洲團結機制中的基本承諾,法國也不再遵守義務,暫停接收先前承諾的3500名現(xiàn)位于意大利的移民”。①Vitalba Azzollini,“Migranti,il Braccio di Ferro di Meloni con la Francia Viola le Norme,” Domani,11 Novembre 11,2022,https://www.editorialedomani.it/politica/italia/migranti-francia-italia-xniu5wa9,訪問日期:2023年1月15日。這場意法沖突看似最終以雙方關系暫時趨于緩和而告終,但兩國在移民問題上的分歧還遠未結束。此次沖突也是邊境國家客觀上根據(jù)歐盟規(guī)定被迫首先接收大量移民,后續(xù)再分配政策又無法理想落實而產(chǎn)生矛盾的必然結果。
移民危機集中反映了兄弟黨敘事核心“宗教—民族”的張力,在移民的沖擊下,宗教失去純潔,民族失去優(yōu)先?!昂葱l(wèi)基督教身份”與“主權國家邦聯(lián)”的呼聲進一步將疑歐主義合法化,而矛盾下的自發(fā)反應要更加具有神圣性并能引發(fā)共鳴。事實上,基督教宗教倫理自歐洲一體化思想誕生以來就與之緊密互動,是歐洲概念的基礎之一,②Tuuli L?hdesm?ki,“The Role of Christianity in the European Union’s Heritage and History Initiatives,”Journal of European Studies,Vol.52,No.3-4,2022,pp.170-186.早在14世紀,杜布瓦(Pierre Dubois)就曾建議歐洲各君主和城邦組成“基督教共和國”以維持和平。③Pierre Dubois,De Recuperatione Terre Sancte,ed.Angelo Diotti,Verona: Casa editrice Leo S.Olschki,1977,p.3.根據(jù)2018年皮尤研究中心(Pew)的數(shù)據(jù),與其他西歐國家相比,意大利虔誠信教的基督徒比例仍然很高,④皮尤研究中心2018年數(shù)據(jù)顯示:在多數(shù)西歐國家中,意大利參加教會活動的基督徒占比40%,西歐平均值為18%。參見:Pew Research Center,“Being Christian in Western Europe,” May 29,2018.https://www.pewresearch.org/religion/2018/05/29/being-christian-in-western-europe/,訪問日期:2023年1月17日。那么對于與基督教淵源深厚的歐盟,兄弟黨為何能在一個天主教根基深厚的國家將疑歐主義合法化?捍衛(wèi)基督教身份的主張又為何能對歐盟團結形成挑戰(zhàn)?原因在于,解讀同樣的宗教既可以從聯(lián)合同質(zhì)文化背景下不同民族的目的出發(fā),也可以從排斥異質(zhì)文化民族的目的出發(fā)。
歐盟與基督教淵源深厚,但對多元文化持開放態(tài)度是增強聯(lián)盟內(nèi)部包容性以及穩(wěn)固其核心價值的要求,在歐洲社會中,基督教已逐漸演變?yōu)椤拔幕淖诮獭?,與世俗身份逐漸相互交織。21世紀初,歐盟憲法改革曾就是否將基督教遺產(chǎn)作為聯(lián)盟基礎提及進行過辯論,當時的梵蒂岡和教宗若望保祿二世參加了辯論,要求在其中提及基督和上帝,①Sergei A.Mudrov,Christian Churches in European Integration,London: Routledge,2016,p.6.但最終未能付諸實踐。2009年底,《里斯本條約》正式生效并取代失敗的憲法條約,前言中提到了“本條約的思想來源包括歐洲宗教遺產(chǎn)”,但也并未明確宗教的種類。另外,第5b條還提及 “歐盟應致力于打擊基于性別、種族或民族血統(tǒng)、宗教信仰等歧視”,全文更無任何賦予基督教中心地位的內(nèi)容。②EU,“Treaty of Lisbon Amending the Treaty on European Union and the Treaty Establishing the European Community,Signed at Lisbon,” December 13,2007,EUR-LEX,https://eur-lex.europa.eu/legal-content/EN/TXT/?uri=celex%3A12007L%2FTXT,訪問日期:2023年1月15日。
兄弟黨宣稱宗教純潔的理想顯然與歐洲宗教逐漸世俗化的現(xiàn)實存在矛盾。重新強調(diào)基督徒的身份,與其說是要實現(xiàn)歐盟國家“趨同”和重申歐洲的團結,不如說是針對以穆斯林為代表的非基督教移民的“排異”,是對種族民族主義的包裝。梅洛尼曾宣稱:“如果穆斯林想把圣戰(zhàn)帶到意大利,那么勢在必行的就是阻止伊斯蘭移民,直到他們認清幻想。我們要捍衛(wèi)歐洲的基督教傳統(tǒng),使其免于伊斯蘭化?!雹邸癝ei Musulmani Pensano di Poratare la Guerra Santa ia Itlia,” Twitter’s Post,April 23,2019,https://twitter.com/giorgiameloni/status/1120634085179822081,訪問日期:2023年1月17日。類似的“去伊斯蘭化”表述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兄弟黨各屆大選以及歐洲議會競選綱領之中。所謂“基督教傳統(tǒng)”看似聯(lián)結歐洲的歷史文化與“普世價值”,實則是在移民議題上服務于激進立場的合理化,在成員國分配難民壓力時也增加了嫌隙與阻力。
與宗教純潔的主張并行的是兄弟黨對本國民族利益的積極強調(diào)。從兄弟黨大選競選綱領看來,該黨派對本國利益的強調(diào)伴隨著對民族身份的推崇。以2022年大選競選綱領為例,該綱領在討論大部分具體議題時都會強調(diào)意大利的民族身份,如第5條討論意大利制造,強調(diào)意大利身份,要保護全世界的意大利文化與標志;第8條討論教育,也提到意大利公共教育歷史悠久;第13條討論推廣意大利文化遺產(chǎn),除盛贊本國文化藝術外,還特別指出應發(fā)揮羅馬作為天主教中心的作用,反對一切威脅意大利身份的符號。①此外還有:第14條討論旅游業(yè),稱“意大利藝術文化歷史自然遺產(chǎn)無任何國家能及,來但丁故鄉(xiāng)旅游是所有外國人的夢想”;第16條討論保護環(huán)境與自然,一方面強調(diào)相對歐盟要捍衛(wèi)和保護意大利的利益,另一方面又要在歐盟內(nèi)推行針對非歐盟國家產(chǎn)品的“文明稅”;第17條安全清潔能源與可持續(xù)價格,通過列舉該領域著名科技人才的名字,傳達意大利應回歸科技領域“主角”地位的決心;第21條為非法移民與國民安全問題,認為應該按照申根條約和歐盟要求保衛(wèi)國家邊境與歐洲邊境,參見:Giorgia Meloni Fratelli d’Italia,“Il Programma per Risollevare l’Italia,” op.cit.兄弟黨通過美化塑造民族身份,強調(diào)意大利民族身份的異質(zhì)性與特殊性,理應不滿足于與其他國家享有同等權利,而要成為“歐洲和世界的主角”。
移民危機既帶來了威脅意大利宗教傳統(tǒng)與民族身份的符號,也揭示出歐盟成員國地位差異大、無法滿足主權國家訴求的現(xiàn)實。在此背景下,兄弟黨敘事核心中的“宗教—民族”是相互作用以將疑歐主義合法化的。如果說宗教神話尚有改變解讀方式的空間,民族贊歌則蘊含著難以動搖的利益出發(fā)點,這點從兄弟黨力主捍衛(wèi)的“歐洲的猶太—基督教之傳統(tǒng)根源”③Giorgia Meloni,“Il Programma per Risollevare l’Italia,” op.cit. p.37.中也可以看出。他們劃清界限的對象并非歐盟本身,而是伊斯蘭世界,此舉符合黨派對身份的詮釋,在具體議題上考慮本國利益,成為歐盟政策的捍衛(wèi)者。移民危機看似為歐洲的團結施加了壓力,引發(fā)成員國相互推諉指責,實則讓包括意大利在內(nèi)的各國意識到,在難民沖擊潮下各國無法獨善其身。聯(lián)盟的存在至少為各國利益妥協(xié)與談判提供了前提,尤其對處在難民入境邊界的意大利來說,如果沒有歐盟對利益相關者的行動協(xié)調(diào),以重新安置難民的話,那么意大利恐怕要成為最大的輸家。由此可見,兄弟黨在移民危機中的疑歐主義敘事實則存在大量可以妥協(xié)的空間,也為其后來對歐盟態(tài)度的“靈活易幟”埋下了伏筆。
從2014到2019年兄弟黨的歐洲議會競選綱領看來,該政黨針對移民問題提出了激進的“去伊斯蘭化”主張,強調(diào)本國法律高于歐盟。而從2018年到2022年大選競選綱領看來,兄弟黨針對移民的種族民族主義傾向似乎有所收斂。在2018年綱領中,兄弟黨只在題為“讓大家更安全”(Più Sicurezza per Tutti)的第5章中專門討論如何管控移民,似乎是直接將社會治安問題歸咎于移民,但并未給出解決移民問題的具體措施,全文也未提及伊斯蘭教。到了2022年,兄弟黨似乎是有意做出了澄清,在措辭上注意將社會治安與移民問題稍做了些區(qū)分,將討論移民問題的第21章命名為“阻止非法移民并還市民以安全”(Fermare l’immigrazione Illegale e Restituire Sicurezza ai Cittadini),更加關注了移民作為人的屬性,還專門提到了反對種族主義。2022年的綱領著重強調(diào)了2014和2018年并未提到的歐盟合作,2019歐洲議會競選綱領提出從移民來源國治理難民問題,并更加強調(diào)歐盟合作的作用,將歐盟規(guī)定視為保衛(wèi)本國邊界的工具,而不再是迫使本國在移民壓力下丟失宗教純潔性與民族優(yōu)先性的枷鎖。
在移民政策主張上,兄弟黨2022年大選競選綱領與梅洛尼政府的綱領性聲明②Giorgia Meloni,“Le Dichiarazioni Programmatiche del Governo Meloni,” Governo Italiano Presidenza del Consiglio dei Ministri,Ottobre 25,2022,https://www.governo.it/it/articolo/le-dichiarazioni-programmatichedel-governo-meloni/20770,訪問日期:2023年1月18日?;疽恢拢褟淖畛醯闹肛煔W盟、堅決驅(qū)逐和封鎖不符規(guī)定的移民、采取激進言論對移民進行污名化等轉(zhuǎn)變?yōu)閷で髿W盟合作的管理移民,同時強調(diào)尊重人道主義和反對種族歧視,并希望通過歐盟與北非當局合作從源頭上控制移民流出。梅洛尼在政府綱領性聲明中提出:“本屆政府希望走一條迄今為止很少有人走過的路:阻止非法出境,最終截斷地中海的人口偷渡……封鎖從北非出發(fā)的駁船。我們打算在歐洲層面上提出這一建議……在非洲領土上劃定由國際組織管理的熱點地區(qū),篩選庇護申請,將有權與無權在歐洲被接收的人區(qū)分開來,因為我們無意以任何方式質(zhì)疑那些逃離戰(zhàn)爭和迫害之人的庇護權。”在難民問題上,兄弟黨的政策主張逐漸走向完整和理性,試圖包裝甚至掩飾自己敘事核心中原本伴隨的種族民族主義色彩,與之伴隨的還有該政黨對歐盟態(tài)度的溫和化。若要在難民問題上走出一條很少有人走過的路,兄弟黨無疑需要更多的支持,離執(zhí)政舞臺更近,就更需要以審慎與務實的態(tài)度考慮對歐盟的態(tài)度。
同極右翼政黨相聯(lián)系的意識形態(tài)特征復雜繁多,通常歸納為激進/極端、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①Matt Golder,“Far Right Parties in Europe,” op.cit.p.478.民粹主義一般定義為“民眾反對精英的道德化斗爭”,②Jane Mansbridge & Stephen Macedo,“Populism and Democratic Theory,” Annual Review of Law and Social Science,Vol.15,2019,p.60.所謂的“民眾”通常是為反對“精英”而存在的同質(zhì)化群體。然而,異質(zhì)性要素終究有限,熊熊燃燒的民粹主義會很快耗盡燃料,因此,民粹主義政黨急于尋求轉(zhuǎn)型。③柳亦博:《西式民主與民粹主義的共生、異變及改良》,載《天津社會科學》,2022年3期,第79頁。概而言之,右翼民粹主義中的“民”并非真實存在,是根據(jù)經(jīng)濟、文化甚至宗教等標準為對立而設想的概念。根據(jù)界定不同的“民”,民粹主義可以分為包容性或排斥性的民粹,④Cas Mudde& Cristóbal R.Kaltwasser,“Exclusionary versus Inclusionary Populism: Comparing Contemporary Europe and Latin America,” Gov.Opposition,Vol.48,2013,p.174.分別對應著民族主義中的公民民族主義和種族民族主義,極右翼政黨有些推崇前者,有些推崇后者。⑤Cas Mudde,The Ideology of the Extreme Right,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0,p.170.反對精英政治、渲染伊斯蘭威脅論與本國人民優(yōu)先的觀點是以上共性在歐洲極右翼政黨家族政策中的具體表現(xiàn)。
從前文分析看來,意大利兄弟黨的確兼具極右翼政黨中民族主義與民粹主義的共性。梅洛尼勝選后,匈牙利總理歐爾班、波蘭總理莫拉維茨基、法國極右翼代表人物勒龐和澤穆爾發(fā)表祝賀,⑥Franco Bechis,“Bruxelles tace,i Sovranisti Europei Esultano.Orban,Abascal,Morawiecki,Zemmour: gli Auguri dei Leader di Destra a Meloni,” OPEN,Settembre 26,2022,https://www.open.online/2022/09/26/elezionipolitiche-2022-complimenti-orban-morawiecki-zemmour/,訪問日期:2023年1月12日。仿佛極右翼陣營新添一將。雖然這些政黨的主張存在重合之處,但實際上由于具體國情之別與政黨的歷史淵源不同,它們的政治境遇往往差異較大,表5對部分具有代表性的極右翼政黨的情況進行簡要概括與原因分析。
表5 法國、德國、匈牙利與波蘭的極右翼政黨政治境遇差異分析
德、法兩國處于歐盟的中心地位,與意大利同為歐盟創(chuàng)始國,屬于“老歐洲”陣營,且常年為凈捐助國。①2018年Statista數(shù)據(jù)顯示,歐盟凈捐助國排序為:德國、法國與意大利,而匈牙利與波蘭分別位列第二和最大受助國。參見:Katharina Buchholz,“Which Countries are EU Contributors and Beneficiaries?” January 13,2020,https://www.statista.com/chart/18794/net-contributors-to-eu-budget/,訪問日期:2023年1月14日。與意大利相比,法國左翼民粹勢力向來深厚,自20世紀80年代起常年由兩大政黨聯(lián)盟輪流執(zhí)政,政局相對穩(wěn)定;德國的親歐政黨仍為主流,疑歐主義傳統(tǒng)較弱。具有深厚天主教傳統(tǒng)的波蘭與匈牙利在宗教背景上與意大利存在相似之處,但它們處于歐盟相對外圍的“新歐洲”,具有堅決反對聯(lián)邦權威的民族性格。就在歐盟內(nèi)部的政治經(jīng)濟地位而論,意大利難以與德、法兩大國相提并論,這導致其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與“新歐洲”相似的經(jīng)濟文化不安全感。就地理位置而論,意大利和匈牙利同為申根區(qū)邊境,分別是北非與中東難民的必經(jīng)之路,與歐盟就難民分配問題多有齟齬。
從政黨發(fā)展的歷時角度看來,兄弟黨與從軟疑歐轉(zhuǎn)向硬疑歐的意大利北方聯(lián)盟、法國國民陣線(Rassemblement National)和德國選擇黨(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似乎是完全背道而馳的。2013年兄弟黨在大選中首次亮相時,領袖梅洛尼就將自己定義為“疑歐主義派別”,聲稱“要么重新談判協(xié)議,要么意大利不會以殺死自己為代價留在歐元區(qū)”。①“Rampelli Ha la Memoria Corta: Meloni Voleva l’Uscita dall’Euro,” Pagella Politica,Ottobre,17 2022,https://pagellapolitica.it/articoli/rampelli-calenda-meloni-uscita-italia-euro,訪問日期:2023年1月18日。2014年和2019年歐洲議會選舉中,兄弟黨還分別將“解散歐元區(qū)”②Giorgia Meloni,“Il Programma in Europa a Testa Alta,” op.cit.和“將歐盟轉(zhuǎn)向邦聯(lián),意大利憲法高于一切歐洲法律”③Giorgia Meloni,“Difendiamo L’Italia,” op.cit.列入競選綱領。在逐漸“去極端化”的道路上,兄弟黨一方面似乎出現(xiàn)了與“老歐洲”的極右翼政黨相似的趨勢。這也許是因為吸收了法國國民聯(lián)盟的經(jīng)驗,為兼容更多選民創(chuàng)造條件,又也許是與德國選擇黨類似,考慮到德、意兩國曾為世界造成災難的納粹法西斯歷史,因此,適時調(diào)整主張再加以議題包裝,淡化選民可能由恐懼引發(fā)的反感。在另一方面,在“國家主權”與“移民問題”的議題上,兄弟黨又體現(xiàn)出與“新歐洲”極右翼政黨類似的強硬。由于自己仍處在“老歐洲”陣營,意大利無法像匈牙利那樣“向東開放”。
綜上所述,兄弟黨的特性是由意大利地緣政治環(huán)境以及本國內(nèi)部政黨生態(tài)特點決定的。意大利在名義上處于“老歐洲”陣營,卻又面臨著與“新歐洲”相似的問題,于是,兄弟黨試圖用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彌合這種身份的裂痕,以“意大利優(yōu)先”的口號表達常年在歐盟中被邊緣化的不滿,以右翼民粹反建制的一貫“求變”路線激發(fā)倦怠精英或?qū)ΜF(xiàn)狀不滿的選民們共鳴。假若無法把握民族主義的限度,或許又會落入新法西斯的批判之中。長期分裂與頻繁更迭的政黨生態(tài),導致意大利式選舉通常以“反對”取勝。選舉的取勝自然不等同于執(zhí)政的長遠,兄弟黨若要實現(xiàn)其右翼意識形態(tài)的抱負,將會逐漸從激進轉(zhuǎn)向靈活務實,甚至在部分議題上采取與先前相反的主張。
綜合表3、表4和表6相關表述,該黨派反建制的觀點持續(xù)存在,但原先激進的疑歐主義有所緩和,從負面評價歐盟體制轉(zhuǎn)向積極強調(diào)本國民族利益。在2014—2019年的歐洲議會競選綱領中,兄弟黨不再提及“解散歐元區(qū)”,開始明確提及改革歐盟政治制度,民族主義立場更加顯著。在2018—2022年的大選競選綱領中,兄弟黨利用歐盟資源應對危機的意識更加強烈,對民族主權的訴求更加清晰,而關于修訂歐盟條約和減少限制的表述仍然模糊。
表6 梅洛尼政府綱領性聲明中與歐盟相關表述
兄弟黨執(zhí)政后的疑歐主義緩和傾向趨于明顯,原先的“兩次轉(zhuǎn)折”似乎已成為過去。2022年10月25日,梅洛尼上任后首次向眾議院發(fā)表綱領性聲明時稱“意大利完全是西方及其聯(lián)盟體系的一部分”,同時承諾在其任期內(nèi)意大利不會退出歐盟機構,反而要在歐盟這一“歐洲人民的共同家園”內(nèi)提高本國話語權,引導歐盟有效應對危機,“特別是成員國難以獨自面對的挑戰(zhàn),如貿(mào)易協(xié)定、原材料與能源供應、移民政策、地緣政治抉擇、打擊恐怖主義”。2022年12月13日,梅洛尼再次于眾議院發(fā)表講話,就15日歐洲理事會會議進行相關說明時聲稱,自己擔任總理后首次正式出國訪問的是歐盟機構(11月3日),這是基于意大利能夠且必須在歐洲發(fā)揮主導作用的信念。①Giorgia Meloni,“Comunicazioni alla Camera per il Consiglio Europeo del 15 Dicembre,” Governo Italiano Presidenza del Consiglio dei Ministri,Dicembre 12,2022,https://www.governo.it/it/articolo/comunicazioni-allacamera-il-consiglio-europeo-del-15-dicembre/21262,訪問日期:2023年1月19日。
理想的“歐盟與世界的主角”與現(xiàn)實中交困的民族身份固然存在矛盾,當前意大利最棘手的議題在于民生經(jīng)濟與公共債務。2020年,意大利國家虧損1560億歐元,GDP總體下降8.9%,緊隨希臘之后,位列歐盟國倒數(shù)第二;截至2022年第二季度,負債高達150.2%。②Istat,Anni 2017-2020 PIL E INDEBITAMENTO AP: Prodotto Interno Lordo,Indebitamento Netto e Saldo Primario Delle Amministrazioni Pubbliche,Roma: Ufficio Stampa ISTAT,2021,p.1.如何合理制定總價值2350億歐元的國家復蘇和韌性計劃,③Governo d’Italia,“Next Generation EU e il Piano Nazionale di Ripresa e Resilienza,” Agenzia per la Coesione Territoriale,Maggio 5,2021,https://www.agenziacoesione.gov.it/dossier_tematici/nextgenerationeu-epnrr/#:~:text=Il%205%20maggio%202021%20%C3%A8,tra%20risorse%20europee%20e%20Nazionali,訪問日期:2023年1月19日。從歐盟復蘇基金(NGEU)拿到應許款項仍然是意大利應對危機的重要挑戰(zhàn)。用梅洛尼本人的話說,復蘇計劃“不應被視作公共支出計劃,而應被視作進行文化變革的機會,是意大利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絕佳機會”,因此“有必要與歐盟委員會就優(yōu)化支出的必要調(diào)整達成一致……原因是這些問題只能用務實而非意識形態(tài)的方法解決”。④Giorgia Meloni,“Le dichiarazioni Programmatiche del Governo Meloni,” op.cit.
作為近期在意大利動蕩政壇中崛起的年輕小黨,兄弟黨現(xiàn)已成為整個歐洲右翼勢力影響逐漸擴大和“疑歐主義”抬頭的背景下備受矚目的黨派。在與德、法軸心存在距離的情況下,意大利新一屆政府是否會加入執(zhí)政黨意識形態(tài)更加相似的東歐疑歐政府之列?比較分析兄弟黨2014—2022年的競選綱領與演講內(nèi)容,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該政黨對歐盟的態(tài)度靈活變化。截至2017年,它首先實現(xiàn)了從保守黨派到極右翼政黨的轉(zhuǎn)向,隨后又修訂了歐盟條約的清晰表述,逐漸放棄部分激進主張,但種族民族主義的傾向仍然持續(xù)存在。成為執(zhí)政黨后的兄弟黨出現(xiàn)了疑歐轉(zhuǎn)向,開始積極強調(diào)意大利屬于歐盟,體現(xiàn)出強烈的以本國民族利益為中心的務實傾向,但對建制的批評仍然存在。在兄弟黨對歐盟態(tài)度發(fā)生轉(zhuǎn)變的過程中,“宗教—民族”這一主題從未缺席,但解讀主題的方式與靠近疑歐主義的程度卻可以發(fā)生變化,這是由政黨的選舉策略與國家面臨的復雜矛盾決定的。以移民危機為例,兄弟黨宣稱要捍衛(wèi)的“基督教傳統(tǒng)”既可以是凝聚歐洲的紐帶,也可以是威脅申根協(xié)定的武器。在移民議題下,難民潮的挑戰(zhàn)既為歐盟團結帶來了壓力,也讓意大利認識到自己無法獨善其身。因此,作為新執(zhí)政黨的兄弟黨對歐盟的態(tài)度還有較大妥協(xié)與轉(zhuǎn)向的空間。在宣揚民族身份方面,兄弟黨數(shù)次通過羅列本國優(yōu)越文化歷史遺產(chǎn)強調(diào)“意大利優(yōu)先”的原則,但同時它也很清楚地意識到來自布魯塞爾的資金對本國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至關重要,意大利不能失去作為“下一代歐盟”(Next Generation EU)復蘇計劃最大受益者的地位,因此,在處理與歐盟關系時也會采取更加謹慎的態(tài)度。
兄弟黨在競選綱領中曾提到貿(mào)易、能源與移民等議題伴隨著成員國的合作,可見“務實”一詞才是兄弟黨疑歐主義轉(zhuǎn)向的核心,在現(xiàn)實訴求下收起激進的鋒芒并遵循保守主義路徑,讓意識形態(tài)退居次要地位,以實現(xiàn)民族利益和應對國際挑戰(zhàn)。從“兩次右轉(zhuǎn)”到摒棄傳統(tǒng)極端疑歐的保守改革路線,兄弟黨先是通過激進主張?zhí)嵘?,再逐漸軟化疑歐主義以擴大選民基礎,執(zhí)政后則在對歐盟態(tài)度上變得更加謹慎。兄弟黨“靈活易幟”的疑歐主義是歐洲極右翼政黨強硬要求本國利益與順應聯(lián)盟共同利益的中間態(tài),在選舉層面是增加黨派兼容性與影響力的手段;在執(zhí)政聯(lián)盟層面也是保留談判彈性、維系執(zhí)政伙伴關系平衡的方法;面對歐盟則是在聯(lián)邦和邦聯(lián)、國家與超國家的張力中尋找空間來實現(xiàn)民族國家利益的必然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