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見聞(北京)
她姓毛,名字也不叫貓。毛貓,是市場上姐妹們對她的昵稱。
她每天晝伏夜出,具備貓的特征。每到凌晨兩點,她踮腳下床,如貓?zhí)ぴ谖蓍?,潛行無聲,唯恐驚醒沉睡的孩子和老人。
她蹲守在自己的攤位,眼睛警惕,盯著過往采購商的一舉一動,捕捉那稍縱即逝的商機。
她有尖牙利齒,卻不傷人。你買與不買,她有貓一樣,優(yōu)雅的姿態(tài)。
她也有九條命,分別給父母、公婆、孩子、丈夫和親人。留下最后一條,與這死去活來的生活對峙,死扛……
沒有人能窺見她背后的苦。你見到的,都是她人前的光鮮。
她風里來,雨里去,累了,困了,像貓一樣舔舔爪子,把狼狽不堪的生活洗擦干凈。
一轉身,又把自己扮成老虎的模樣。
一場雪,正把另一場雪覆蓋,這讓我有些擔心,市場里的一群麻雀。擔心它們的生計,會不會因此雪上加霜。
(其實,作為它們的鄰居,我也是常常泥菩薩過河。)
在這座城市,沒有人知道,我也常常深陷一場不為人知的大雪,還難以自拔。卻又不為人知地,愛著這些,自以為比我更弱小的動物。
他說,他的生活是在新發(fā)地市場上的拓荒。唯有兒女,是他手中的拐杖,支撐起他生活的信念。
他說,為了讓兒女們贏得一種從容的生活方式,他耗盡一生的心血,試圖將兒女們托舉進城市的堤岸。
他說,貧窮與落后成了他的代名詞。人們鄙夷的眼光像一把利劍,常常刺痛他的心。
他說,老家的一方山水,已養(yǎng)不活一方人。這讓他常常垂下頭,他的艱辛與收入不成正比。
他說,為了生存,他學會了候鳥的本事,每年在鄉(xiāng)村與城市之間,春去冬回。
從老家山東來到新發(fā)地打拼,你本是脫離了主戰(zhàn)場,犯了兵家大忌,卻偏偏還是一個整日被保安追攆著的散兵游勇。
你注定只能被壓縮在一個角落不能抬頭,還要時刻警惕,陪著笑臉。卻也暗自慶幸,每年還能獲得三五畝地的收成。
你的頭頂已越來越明朗,可前途卻越來越暗淡。起伏的菜價,耗盡了你多年的熱情,可你還得抖擻精神,在解甲歸田前,把孩子上學、成家,這兩座主峰攻克。
不要說累。你個頭再小,在兒子的眼里,也是一座巍峨的大山。
也不要說難。明知山有虎,你還得偏向虎山行,這是一個農(nóng)民,要打贏的一場中年硬仗。
請原諒我又說起內(nèi)荊河。只有這條河,才是我心里的止痛劑,才能止住我對故土的痛,安頓我這顆不羈的心。
兩岸奔走呼號的稻香和風聲,替代觸摸不到的遠方。一河流水,打開記憶之門,祖祖輩輩的命運,與這條河流糾纏不清。
石鉞、陶甕、瓦罐——舊器具,保存下兩千多年的歷史。
楚辭、童謠、農(nóng)諺——這些朗朗上口的農(nóng)諺古訓,沿著河床,淌成源遠流長的底蘊。
我那遙遠的內(nèi)荊河啊,我這么喋喋不休地懷想時,大貨輪,又從漢口鳴笛起航,駛進九曲十八彎的風雨……
怎樣才能讓我止住對一條河流的念想?
祖先在上,只要一滴水,我便能打開一段光陰,找到內(nèi)荊河的源頭,找到我骨子里、血脈中,熱愛故土的理由。
夜色如水,內(nèi)荊河三百里不回頭,揚長而去。
這流水的光陰,我怎樣才能不算虛度?
想起一生勞碌奔波的父母,如今,他們的身影,已是一幅拼不完整的碎圖,散落在歲月深處……
時間再往前溯,是投筆從戎的祖父,他考入黃埔軍校,立志抗日救國,最后成為將軍……如一顆流星,他的名字劃過內(nèi)荊河的上空,又在人們的記憶中淡出。
不堪回首啊,今夜,我坐在內(nèi)荊河邊,想起那些一閃而過的事物,唯有這一河流水,可以忘憂……
午后,蟬鳴聲如一葉扁舟,載我進入舊時的河流。
河流時緩時急,急時,像吹哨人,哨音尖銳、刺耳,驚醒童年的夢。
緩時,若母親的搖籃曲,輕輕哼唱著,潛入靈魂深處。
兩岸有叢林,叢林里有高一聲,低一聲的呼喚聲,呼喚外出未歸的孩子。又像土地廟前,有人喃喃祈禱,有一聲,無一聲,壓抑著內(nèi)心的悲苦。
小舟逆水前行,在拐彎處,轟然擱淺……
——醒來,四處是水泥森林,蟬鳴聲戛然而止。我卻又有些懷念,那些遠去的村莊和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