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霞艷
“它有一種水晶般的光輝,好像來自星星……”這是王小波對好詩的描述。
星河的皎潔而高遠、亙古而現代、靈動又震驚召喚著蔡東的寫作之夜。每個漢字猶如“小王子”的一顆行星,有著自己獨具的密碼,蔡東細細地安排著它們。小說的篇名既含蓄又不失張力,新作名為《月光下》,小說集叫《星辰書》,創(chuàng)作談曰《寫作:天空之上的另一個天空》……人物的姓名寄托著作家對天高星遠的念想:如《凈塵山》中的張亭軒、《木蘭辭》中的陳江流、《我想要的一天》中的高羽、《天元》中的陳飛白等。
蔡東對景色、風物、空間的描繪為諸多評論所稱道。譬如《月光下》書寫杏煙河畔的段落得到孟繁華的盛贊:“在那里,你知道四季是怎么到來和退出的。月光下,杏樹的樹枝根根分明,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是瘦的,疏疏淡淡干凈的幾筆,忽地一晚,水邊堆滿熱鬧的花影,抬頭一看,干枯的樹枝上冒出密密的杏花,酸脹的春天舒暢了……”時間、情感、記憶融入空間,這多情的杏煙河畔承載著一代代人的故園之思。同一輪月光下,承載著城鄉(xiāng)滄桑巨變的“我”和小姨到底敞開了心扉,親情彌漫的杏煙河緩緩流淌。要有扎實的基本功和飽滿的感受力才能將這種亙古而普遍的鄉(xiāng)愁書寫推陳出新,在悠長的文學史中旁開新枝。
文學的最高處乃隨心所欲,想想“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鵝鵝鵝,曲項向天歌”“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哪句不是脫口而出?哪句不是作家的心聲?而在文學生產職業(yè)化的當代,數量(字數、印刷量、版稅)追求正在傷害寫作這門古老的技藝,也在控制作家們的欲望。加上現實主義幽靈的恒久徘徊,我們很容易將小說約等于傳奇、故事、題材?,F實、時代、生活這些詞匯也在泛用為大詞之后變得無所不包而所指模糊。
蔡東畢業(yè)即南來深圳,與這座城市一起成長,血肉相克相融,一面是城市青春時代的速度與激情,積極蓬勃的整體情調召喚著每位參與者;另一面是飛速建設、擴張時代必然帶來爆破和掠奪,諸多復雜而矛盾的感受萬箭齊發(fā),消費社會的單向度削減人們的心靈空間,催發(fā)個體的逃離與逸軌。蔡東敏銳地由人的暗面和消極情緒聯想到城市的里子,她仔細觀察夜晚卸妝后的街道,在寂靜中流連,細味喧囂的代價,從低音部來捕捉交響曲的婉轉,從漫長的省略和沉默中感受情緒的微妙,由此她得以進入大都市的微觀層面,她發(fā)現了文學中的深圳形象的底色與奧秘,這是對新聞建構的深圳形象的位移,這是一個博大、豐富、多層次的城市,也是她小說人物生存的空間。
深圳是改革開放的最大奇跡,時代大潮似乎已經為這代人鋪設了光滑、順暢的人生軌道,仿佛可以與高鐵、磁懸浮、5G完美對接。韋勒克說:“我們探討文學作品中作為敘事背景的‘時代’,并非意在著重強調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屬性,而是在于突出‘時代’背景作為一種經驗性認識,與小說講述的故事之間復雜的關系?!雹俑母镩_放是一個宏闊的大時代,南國邊疆釋放著千百種不同的信息和能量,個體沉浮其中,承受著巨大的流動性、不確定性。蔡東與她的人物們一道經歷順流、逆流,經歷暗礁與漩渦,穿過贊歌、掌聲和英雄事跡,她發(fā)現都市最平常的蕓蕓眾生,他們中有大量的“逸軌者”:無孔不入的緊逼感使得張倩女(《凈塵山》)嗜吃而過度肥胖,反復掙扎于減肥與暴食中;柳萍(《無岸》)為了申請周轉房而自覺練習受辱;《照夜白》中原本以講話謀生的老師謝夢錦和身為主持人的學生陳樂都厭倦了說話……從《往生》這個寫作新起點開始,蔡東似乎并沒有書寫戰(zhàn)爭、災難等國計民生的大事情,她寫的不過是張愛玲所說的自己熟悉的家庭瑣事:困身于照顧癱瘓的或者失憶的老人,過于肥胖忙碌而找不到對象的女人,為女兒留學要賣掉房子的母親,郁郁不得志者,程式化生活的藩籬催生出一批逸軌者。他們的困苦貌似微不足道,可是對于每個具體的個人,這就是類似珠穆朗瑪峰般邁不過去的心坎,是擋住前路的生活難題。
城市有多光鮮,人就可能有多狼狽;城市有多么琳瑯滿目,人就可能有多么滿目瘡痍。孩子升學、職場升遷、婚戀匹配困難、房價高不可攀、家庭脆弱不堪、欲望無孔不入、虛無漫無邊際……農業(yè)社會由資源匱乏導致的難題還在繼續(xù),由消費社會欲望擴張誘發(fā)的新問題層出不窮,膨脹的自我難于安頓,虛無、屈辱、煩悶、壓抑、無意義感深深地困擾著我們,至少在某些時刻我們都是情緒的“逸軌者”,渴望“生活在別處”,渴望回到古典的田園牧歌中。都市的隱疾無形卻無所不在,蔡東一直在思考,她渴望以自己的書寫讓星辰和月光照進現實。讀她的作品,你不必擔心陽光刺眼,不必涂滿防曬霜,你只需要沉浸,將心扉打開,接受來自星河散發(fā)出的莫蘭迪色系的光。
讀蔡東的作品,我們也會像《月光下》中的敘事人“我”一樣與久違的親人慢慢共享月下的記憶,讓中和之美盈溢心間;會像《伶仃》中的衛(wèi)巧蓉一樣相信海邊的夜光藻聚集是繁星掉落海水;我們會相信即使城市的夜空難以看清星星,但皎皎星河依然照耀頭頂。
在這個小輯中,四位評論者從不同的側面討論蔡東的寫作,他們不約而同地注意到蔡東現代審美與古典風格的奇妙結合。蔡東通過艱苦卓絕的努力在浩繁的文學生產中建立起獨具高格的寫作面貌,傳遞一種敦厚高遠的文化理想。
正在這次小輯的寫作過程中,傳來了蔡東獲得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的好消息,這也是我們意外見證歷史的美妙時刻,大家共同分享寫作的榮耀。在生產速度至上的今天,蔡東獲獎意義特別,她對寫作審慎、虔敬、心無旁騖,她比編輯、評論家、讀者更嚴苛地檢閱自己。
注釋:
① 雷·韋勒克,奧·沃倫著,劉象愚,邢培明,陳圣生等譯:《文學理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