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電話那邊的她已經(jīng)泣不成聲?!澳舷模阆然丶?,我現(xiàn)在趕去花店,這邊我來照看?!狈畔码娫?,我匆匆趕到了南夏的花店,安排了一下這兩天的訂單和花材,就去了南夏家的祖屋。
南夏九十歲的老祖母今天早晨去世了,沒有任何預(yù)兆,倒像是睡了一覺,只不過不愿意再醒。祖屋的院兒里擠滿了前來悼念的人,大家都忙忙碌碌的,卻難掩悲傷的神色。我恭敬地給老祖母上了香,一雙眼睛在人群中焦急地尋找著南夏。終于,在后院的金桂樹下,我看到了她。她一個人坐在那里,眼神呆呆的,在她的身邊放著一個精致的木盒。我走到她身邊坐下,沒說話,只是陪著她,牽緊了她的手。過了很久,她才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似張未張的嘴里想說什么還未說出,目光就落在了我的手上。我手里是前一段時間她讓我翻拍的老照片,她把照片深深攬在懷里,終于哭出聲來。
南夏是我女朋友,她是個很孝順的姑娘,每周都要回祖屋陪老祖母澆澆花、曬曬太陽、聊聊天。老祖母的喪事辦完后,南夏決定去一趟云南,她要幫老祖母完成最后的心愿,我想著陪她散散心也好,就買了機票陪她一起飛往云南。
那些照片是老祖母的。南夏說,盛夏時花兒開滿了院子,老祖母都會仔細打扮一番,穿上最美的衣服,拍一張照片,留在一個精致的木盒里。老祖母用一方手帕整整齊齊地包裹著這些照片,但時間長了,照片也有些許泛黃。就在前些日子,老祖母拜托南夏去翻新一套照片,也在那時,老祖母才告訴了南夏一些事情。
南夏說:“老祖母,我送你去看看他?!?/p>
下了飛機,我們租了一輛車,前往娜允古鎮(zhèn)。山路很顛簸,我們走走停停,快開到一座山的山頂時,眼前出現(xiàn)了一大片彩色的花海,我們把車停靠在了路邊。南夏說:“江晚,怪不得老祖母喜歡花呢,也許就是這樣的花海,才讓老祖母一輩子難忘吧!”陽光懶懶地灑在南夏的肩上,她這幾天精神好多了,南夏想在這邊坐一會兒,我打開車的后備廂,給她拿了些飲料,安靜地陪她坐在后備廂尾吹風。
我看著她的臉,浸潤在暖暖的山風里,嘴角升起那抹笑,像虹,溫和而燦爛。南夏說,在她小時候,老祖母常常說,她喜歡花。那時她還小,就想著等長大了種很多很漂亮的花送給老祖母,她每次提及老祖母總會寵溺地笑笑,她卻從來讀不懂老祖母的眼神。她現(xiàn)在才知道那眼神里包含了多少老祖母的期待、遺憾和回憶。
南夏說,她幫老祖母守著一個秘密,老祖母說這個秘密她只告訴了南夏一人。
太陽落山前我們到了娜允,滿眼的綠意、山頂?shù)南脊?、遠處的金塔、充滿傣族風情的村落以及風中搖曳的炊煙,一切都在訴說著這個古城悠久而又美好的傳說。
南夏說,老祖母告訴她這里是她本不該來的地方。
(二)
南夏很愛我,這一點我極其肯定。她終是把那個秘密告訴了我。
老祖母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和她的父親一起來云南做茶葉生意,她家經(jīng)營著一家不小的茶葉店。她那會兒才二十歲,不過她已經(jīng)隨著父親沿著茶路來過許多次普洱了。有次在茶市聽說娜允的茶口感也很不錯,她就跟她父親來到了娜允尋找新茶。她很喜歡這里,她喜歡這里傣族姑娘的漂亮衣裙,更喜歡這里郁郁蔥蔥的茶山。為了便于收貨,她和她父親就租住在茶園后山的一間竹樓上,每當父親出去收茶,她就會跑去后山,坐在山坡上看草地上盛開的花。
有一次連著下了好幾天的細雨,早晨起來時天放晴了,是那種不染塵世的藍。陽光柔軟地撫摸著遠處的山巒,寧靜的鎮(zhèn)子漸漸蘇醒了。她出神地望著,忽然想起下了幾天的雨,后山的小花兒肯定都謝了吧!她慢慢地向山坡走去,鞋底早沾滿了泥,她正想在樹皮上將腳底的泥刮下來,走路輕便些,就看到草叢間滑過一條蛇影,草木茂盛的地方蛇也見得多了,盡量不要打擾它,一般沒什么事。她慢慢向后退,準備繞另外一條路走。就在這時,前方山路拐彎處傳來了草木窸窸窣窣的聲音,循聲望去,一個獵人打扮的小伙子正在下山。她覺得已經(jīng)退到安全距離了,便向那人喊道:“這里有蛇,你繞開些走?!?/p>
小伙兒看看她,輕輕地一笑,問道:“在哪?”
“就在樹后面,剛才看見一條黑白相間的蛇,你小心點兒?!毙』飪郝貙⒛_步移過去,俯下身子,右手從背簍里拿出蛇鉗,瞬間就將那條蛇夾了起來,扔進了遠處的樹林里。
“這條蛇沒毒,剛下過雨,山路還不好走,你要去山上做什么?”
“沒事,就是隨便看看。”說著她讓開了小路,小伙兒側(cè)身向山下走去。
我預(yù)感到,南夏要找的可能就是這個小伙子。不,準確地說,應(yīng)該也是個特別老的老爺爺了。我問她,我們此行的目的是不是找他。南夏并沒有回答我,她只是說她想住一晚傣族風情的民宿。
于是我們在古鎮(zhèn)找了一家特色民宿,這家民宿建在山腳,共有五座干欄結(jié)構(gòu)的雙層小樓。此時,夜色初上,只能聽見鳥兒和昆蟲的叫聲。小樓越發(fā)顯得靜了。我拿著相機拍著夜幕下的小鎮(zhèn),發(fā)現(xiàn)南夏在小樓上層的窗口朝我揮手。我上了樓,幫她點了一圈蚊香后,坐在矮矮的竹墩上,接過南夏遞給我的茶,這是娜允紅珍,這種茶產(chǎn)量不多,口味絕佳。我品了品,湯色明凈透亮,口感溫潤細膩、馥郁持久,清心浸脾。我看著她望向天空的側(cè)臉,發(fā)絲在臉頰懶懶地掛著,不由得幫她理好頭發(fā)。
“你的茶快涼了,不喝嗎?”我拿過南夏手中的茶,重新續(xù)了一杯。
“江晚,謝謝你,兩年了,我不想說的你從來都不多問,只是陪著我。”
“說什么呢!不然呢?”我想逗逗她。
她莞爾一笑,她知道自己最近心情太差,沒有顧得上理我,抱歉地撫摸著我的手。
“江晚,我從小就和老祖母特別親,現(xiàn)在老祖母走了,我感覺心里空落落的。人常說,失去親人的那刻心是痛的,但不是最痛。人最害怕看見那道舊物或者與逝者相關(guān)聯(lián)的意象,此時的心痛是密集的,密密麻麻讓人喘不過氣來?!?/p>
她看著天上的星星,頭依偎在了我的肩上?!敖?,老祖母也喜歡看星星,我經(jīng)常夜里陪她看星星,是不是有點幼稚。你說那個人陪老祖母看星星的時候,老祖母心里在想什么?”
我們聊了很久,南夏告訴我,老祖母有一個很美的名字,她叫葉婉溪。
(三)
自從那次山上初遇,老祖母說她就特別想再見那個小伙子一面,于是她去芒方冒打聽他的消息。她問了很多人,沒人聽得懂她說話,她就只好坐在路口等。等到太陽快落山,遠處才漸漸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沒想到真能等到他,她問石階旁坐著的老者認不認識他,她依稀聽見老者嘴里說著“云里”。
云里是個名字吧,她想著,不過聽著不像傣族人的名字。她跟著他,看起來他像是剛打獵回來,她大著膽子試探著叫了一聲:“云里!”
那人微微轉(zhuǎn)身,目光落在了老祖母的身上:“是你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自有辦法,你真的叫云里???我叫葉婉溪?!?/p>
“你不是本地人。”
“你也不是傣族人吧?你是獵戶,所以我來芒方冒碰碰運氣,沒想到真的找到你了?!?/p>
云里說他是漢族人的時候,小溪笑得格外好看。
南夏說老祖母每每說起云里,眼睛都是笑著的,她覺得跟著她父親來娜允最大的收獲就是認識了他。她喜歡云里的簡單,甚至有時候是說不出來的喜歡,只是看見他就好。
從那之后,云里打獵回來就會送小溪一些野味,小溪也煮好了茶,帶到后山的山坡上等他,那里有一株鳳凰木。他們一起烤野味,有時也跑去河里抓魚,漸漸地兩人熟絡(luò)了起來。
就快到傣家新年了,這次葉婉溪跟著她父親一直在這邊待了三個多月。云里說既然錯過了大金塔寺的千盞燈節(jié),這回一定要感受下傣族的節(jié)日氛圍。新年第一天,小溪跟許多傣家姑娘一起上山采摘新鮮的花葉,作為裝點之用,她約了云里一起趕擺。
節(jié)日清晨,小溪早早穿戴整齊,鏡子里的她分外嬌俏,推開窗子,呼吸著山間清新的空氣,她相信今天會是個不錯的開始。過節(jié)一般老人們在家里殺雞宰牛,做餌絲米粉和潑水粑粑,傣族少男少女們則著盛裝一起狂歡,小鎮(zhèn)熱鬧異常,大家都約著一起趕擺。街上摩肩接踵,小溪焦急地等著云里,云里往她身后一站,把手中的鮮花湊到了小溪的鼻尖。
“你怎么才來,你看這里多熱鬧??!”她有點小聲埋怨,卻多了幾分撒嬌。街上賣的東西種類豐富,竹筐里裝的、芭蕉葉包的、竹簽上串的、用稻草系的,云里陪著小溪一邊買一邊吃,她感覺那時候他倆是最自由的,就像山風一樣。
新年第三天是潑水節(jié),街道上熙熙攘攘,傣族的人們認為,潑水濕了一身寓意一生幸福。一會兒只要第一盆水潑出,小鎮(zhèn)就會變成歡樂的海洋。小溪拿著采摘的樹葉,帶上盛清水的木盆,避開人群,來到了與云里約定的南壘河邊。她正想著他怎么又遲到了,忽然背后一股涼意,水沿著背脊滑了下去。她轉(zhuǎn)過身,嗔怒道:“你呀,剛換的新衣服?!痹挍]說完,他看到云里笑了:“小溪,潑水是送祝福,你可別惱?。 闭f著不忘再潑點水在小溪身上。小溪一邊笑一邊用樹葉蘸滿清水潑向阿里,他們鬧著、跑著,不一會兒,兩人都濕透了。
“還沒和大家一起潑水呢,衣服都濕透了,這么重,走上坡都困難,我一會兒回去要躲著點我父親,不然他又得嘮叨!”小溪笑著說。
“也是,冷不冷啊,光顧著玩了,應(yīng)該幫你再備一件衣服的?!痹评锊挥傻糜行摹?/p>
水沿著小溪的臉頰滴落,滑過脖頸,睫毛上還掛著點點的小水珠,濕透的衣服緊緊地貼著小溪潔白的肌膚,陽光灑在身上,泛著彩色的光暈。云里忙把視線挪開,不自然地抿著嘴笑。小溪看到云里不安的樣子,害羞地低下了頭。
他們一起在南壘河邊坐下,云里告訴了小溪他的身世。
云里是個孤兒,他是被他的養(yǎng)父在山上發(fā)現(xiàn)的,那時候他已經(jīng)七歲了。他的養(yǎng)父是個獵人,云里從小就跟著他養(yǎng)父一起打獵。他的養(yǎng)父一生未娶,大家都以為他養(yǎng)父是怕云里受委屈,但云里知道,他養(yǎng)父只為等一個女人。他養(yǎng)父很少笑,就愛喝酒,喝醉了就吹三孔笛,一邊吹一邊流淚。云里那時候年紀小,他不懂養(yǎng)父的深情與絕望,只是看著養(yǎng)父這樣,他就心疼。
那天他們一直聊到月色初上,山頭淡淡地點著星辰,直到河邊溫熱潮濕的空氣慢慢冷卻,他們才各自回了家。
(四)
他們是友達以上,戀人未滿,是嗎?也許這么說不對。在那個年代,像葉婉溪這樣已經(jīng)算得上很主動的女孩子了。雖然在一起也就幾個月時間,可是他們能走進彼此的世界,靈魂是契合的。
南夏說:“明天我們?nèi)ツ蠅竞舆叞?,老祖母要我采些花撒在那里,或許就是放不下?!?/p>
第二天,我和南夏采了一些山花來到了南壘河邊,這里早已變了模樣,只有河邊那郁郁蔥蔥的樹還一如當年。南夏將花瓣撒在了河里,就好像老祖母又一次來到了這里,紀念她的青春,紀念那段歲月。
老祖母告訴南夏,沒過多久父親說老家有戰(zhàn)事,生意暫時做不成了,要一起回家看看,說是看看,還不知道再回不回來。她就和云里在這兒告別的。
那夜有些涼,月影婆娑,河水泛著幽幽的藍光。她不知道該怎么告別,她突如其來地走,就像他們突然打的那個照面。云里有些不舍,他帶了好些他從山里打來的獵物,用繩子細細捆好,一一裝進麻袋里。他的眼角有些紅,良久,說了一聲:“回去吧!不知道再能不能見了?!?/p>
就這樣,老祖母跟著她父親回了老家,回到家發(fā)現(xiàn)老家并沒有戰(zhàn)事,倒是有些不太平。她父親察覺到了她的心思,那個年代,朝不保夕的,他絕對不可能讓她嫁那么遠的。
老祖母告訴南夏,那會兒的她很倔,其實她和云里并沒有什么,用現(xiàn)在的話講,就是有好感。可是父母越阻撓,她越覺得自己好像是個騙子。她騙了云里老家有事而匆匆逃離,云里會怎么想。她思來想去,經(jīng)常徹夜難眠。最終,她還是沒忍住,趁父母不注意,早早聯(lián)系好了去云南的茶商,一道兒跟著去了娜允。
他們分開已經(jīng)大半年了,小溪不確定還能不能找到云里,她在那個街角等著他出現(xiàn),就像第一次尋他那樣。
在暮色中,她又一次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云里看到葉婉溪的出現(xiàn)有些意外:“小溪,我以為你上次走了就很難再回來了。家里怎么樣?沒什么事兒吧?”云里有些焦急而又擔心,但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小溪看著云里,他似乎變得陌生了起來。云里說:“家里沒事就好。小溪,你一個女孩子,不該離開父母跑這么遠,一路多危險啊,趕緊聯(lián)系好跟你一起來的茶隊回去吧?!痹评锏哪樣雨幱簦肋@對他倆意味著什么,但是他不愿意讓小溪為他浪費時間。云里說他得還債。前些日子他養(yǎng)父喝醉了酒,因為沒錢被酒家的伙計打了,他養(yǎng)父氣憤不過,酒勁兒沒下去,把酒家的小兒子給打了,現(xiàn)在他養(yǎng)父也被抓了起來。酒家的伙計傳話讓云里賠很多錢,這些錢他打一輩子獵也難籌到。
小溪的心咯噔一下,她知道云里是個有責任感的小伙子,他不會置他養(yǎng)父于不顧。她安慰云里,讓他給她一些時間,她寫信回去找父母想想辦法。
云里輕輕地道了聲謝謝:“別讓你父母操心,你這次已經(jīng)做得不對了,快回去,別讓他們擔心,這邊的事我會慢慢想辦法處理好,總該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p>
小溪只能一個人先離開了娜允。她要回去找她父母想想辦法。
(五)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看到南夏停頓了,似乎不想再說下去。忽然她想起老祖母經(jīng)常提起的那株山坡上的鳳凰木,就想過去看看。
“江晚,他們之后再沒見過面。”
“老祖母是想讓你來這里找云里或者他的后人嗎?”
“云里早就沒了。”南夏低著頭。
“就算找不到他,找找他的后人也可以的?!?/p>
“老祖母回到家后,找她父母借錢。她父親卻說什么也不肯。那是戰(zhàn)亂年代,人人自危,家中生意也很蕭條。又過了幾個月,聽回來的茶商說,云里天天被逼著還賬,他沒日沒夜地進山打獵,老祖母走后的第三個月,他進山后就再也沒出來過,那酒家也派人找過他,可是再也沒有云里的消息。有獵戶說,進了林子,十天半個月不出來,怕是早沒了,況且他也不可能放著他養(yǎng)父不管?!?/p>
南夏拿著手中的木盒,對我說:“老祖母覺得云里最后肯定去過那株鳳凰木樹下。鳳凰木開花時,紅得似火?!?/p>
老祖母這輩子心里記掛著云里,她每年拍一張在花海里的照片,她說就留給云里吧,他沒見過她年老的樣子,他也沒再等到她回去幫他渡過難關(guān)。
南夏說老祖母嫁給老祖父時,老祖父是二婚。她一輩子沒有生育,替老祖父養(yǎng)著頭里的妻子生下來的五個孩子,就這樣過了一輩子。
我們一起來到了老祖母說的后山,果然那里的野花分外嬌艷,微風一吹,陣陣的花香帶著嚶嚶鳥語,拂過這片大地。我們將老祖母的照片連同那個錦盒一起埋在了這里,云里也許會經(jīng)常來這兒坐坐,他會收到這些照片的。
每個故事都該有始有終,這方是對他們最好的紀念。
老祖母的秘密最終盛放在五月那天山頂飄過的云里,同樣盛放的還有那株鳳凰木。
作者簡介:李舒婷,筆名麓夏,陜西省文化館文學干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