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吉爾波
每逢新學期的第一天,學區(qū)的督學都要乘船來到綿羊村參加開學典禮。雖然沒有明文規(guī)定她必須開學這天來,但身為督學,她有責任巡視學區(qū),而且至少每年一次??墒嵌綄W暈船,她選擇每年9月初去綿羊村,就是為了避開冬季海上的狂風巨浪。操場上,所有的學生兩兩對齊,列隊站好。
大一點的孩子耐著性子,有的看著遠處的大海,有的把手指戳進鼻孔里——這個動作太好笑了,不是嗎?那些年紀小的孩子則有點等急了,朝著在校門外觀望的媽媽們揮揮小手或眨眨眼睛。
等大伙兒都安靜下來,芭塔薇老師打開教室的雙層門。
一進教室,學生們就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第一排是兩個一年級學生和四個二年級學生,三年級學生就坐在第二排,高年級學生則坐在后排。
“我點個名,”芭塔薇老師清了清嗓子,“被點到名字的同學請舉手?!?/p>
學生們一個接一個地舉起了手。教室最后一排坐著督學,她是個小個子女人,整天板著臉,永遠穿著一身灰西服,戴著一副大大的眼鏡,塑料鏡腿早已發(fā)黃變色。每次有學生答“到”,她都默默地動一下嘴唇,數一下。
芭塔薇老師接著說:“非常好。點完名我們就開始上課了?!?/p>
“等一下,”督學插話了,“這兒一共才二十九名學生,第三十名學生在哪里?”
整個村委會只有一個辦公室,大門正對著證婚廳。芭塔薇老師、督學和醫(yī)長三個人已經在辦公室里待了一個多小時了。
醫(yī)長說了好幾次:“可這……這也太荒謬了。不能因為我們的小學只有二十九名學生就關了它吧!”
芭塔薇老師補充說:“這條法令是針對那些規(guī)模更大的學校制定的,它們有好幾個班級,不像我們只有一個班級?!?/p>
督學卻什么都聽不進去。她從自己的黑皮公文包里拿出一封蓋有教育部公章的紅頭文件,其中有一句話被督學用橙紅色熒光筆標了出來:每個班的學生不得少于三十人。
她振振有詞:“規(guī)定就是這樣。綿羊村小學撤校后,你們只要把孩子們送到寄宿學校去就行了。大陸有幾所不錯的寄宿學校。我會把地址發(fā)給你們的?!?/p>
“那我呢,我怎么辦?”芭塔薇老師用顫抖的聲音說。
督學冷冰冰地回答:“這個嘛,芭塔薇老師,教育部會為您安排新職位的。您這是走運了,終于可以走出這座小島了?!?p>
芭塔薇老師說不出話來,她可一點兒也不想離開小島。
督學最后說道:“我得先告辭了,返程的船還有十分鐘啟航。”
孩子們都在證婚廳里靜靜地等待著。督學最先走出辦公室。
一個小男孩說:“再見啦,女士。明年見!”
督學停下腳步,看了看孩子們,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
一個六年級的男孩問:“她為什么不理人啊?這個悶葫蘆!”
孩子們都被這個說法逗樂了。從那以后,督學的綽號“悶葫蘆”就傳開了。
醫(yī)長和芭塔薇老師走出來的時候,表情都有點沮喪。老師做了個手勢讓孩子們排好隊,兩兩牽著手走回了學校。
那天,課照常上完了。但是到了晚上,醫(yī)長和芭塔薇老師把島上的村民都叫到了村委會集合,醫(yī)長首先發(fā)言。雖然他是村長,但是只要當眾發(fā)言,他還是會怯場。
他清了清嗓子:“鄉(xiāng)親們,今天召集大家來這里,是為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大家知道,和往年一樣,開學這天,督學來學校進行了例行視察。她數了一下學生人數,并決定……怎么說呢……那個,就是綿羊村小學要關門了。就是這樣?!?/p>
這個消息顯然是爆炸性的,村民們面面相覷,驚訝得嘴都合不攏。但很快他們回過神來,屋子里頓時炸開了鍋。
一個媽媽說道:“這也太扯了,沒有道理啊?!?/p>
一個爸爸也說:“怎么說關就關呢?!我們綿羊村小學一直都挺好的呀?!?/p>
醫(yī)長給各家各戶看了“悶葫蘆”帶來的教育部紅頭文件。他解釋說:“你們看的是復印件。根據這個新法令,一個班至少三十名學生。如果不滿三十人,學校就要關門,孩子們就得轉學?!?/p>
又一個爸爸發(fā)話了:“可是我們……我們在小島上啊,整座島上就這么一所小學。請你打電話跟教育部部長解釋解釋,他就會理解吧?!?/p>
醫(yī)長回答道:“我解釋過了,但是他們聽不進去。島不島的,對他們沒有分別。”
“一刀切?!太過分了……”村民們叫嚷起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但是辦法也不是沒有,”醫(yī)長掌心向下,上下?lián)]動,示意大家保持安靜,“我有個機會能見到教育部部長。我要去巴黎反映情況,明天就去!”
“有勞你跑一趟啦……”村民們松了口氣,臉上露出笑容,總算安下了心。
島上所有人都知道醫(yī)長是個好村長,他一定會竭盡全力挽救小學的,因為他自己的女兒小讓娜就在這所學校讀書。自從多年前,無情的海浪卷走了村長的妻子,他就獨自撫養(yǎng)女兒。他無法想象和自己唯一的孩子分開,生活會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一早,醫(yī)長就出發(fā)了。從綿羊島去巴黎,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得乘坐渡船到達大陸,然后再換乘大巴車前往最近的火車站,再坐火車抵達首都巴黎。雖然旅途漫長,但是醫(yī)長仍然打算當天返回。
而綿羊島上,一切平靜得一如往常,孩子在上學,漁民在打魚,綿羊在吃草。但是,傍晚時分,綿羊島的碼頭上聚集了一群人。有人看了看手表:“火車下午五點四十三分到,他不會遲到的。”
大家盯著海面,瞇縫著眼睛,伸長了脖子。天色越來越暗了,大伙兒也越來越焦急。突然小讓娜指著海面,喊了起來:“他在那兒,爸爸回來了!”
果然小讓娜眼尖,第一個發(fā)現了船的影子——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個小黑點,越過一重又一重的海浪,向小島駛來。
載著醫(yī)長的船距離碼頭越近,大家就越激動,因為所有人都想聽到好消息。他們確信,自己的醫(yī)長能言善辯,一定說服了教育部部長,保住了綿羊村小學。但是,當船終于靠岸的那一刻,醫(yī)長垂頭喪氣地走出船艙,抬眼看向人群時,他們的心頓時涼了——醫(yī)長與教育部部長的會面并沒能力挽狂瀾。
小學要關門了。
接爸爸回家之后,小讓娜在花園的桌子上寫作業(yè)。夏天還剩了個尾巴,傍晚的天氣溫暖怡人。暖融融的夕陽像個大大的咸蛋黃,一點一點地緩緩墜入地平線。小讓娜趁著光線還行,趕緊寫作業(yè)。小狗讓-皮埃爾這會兒正在門邊打瞌睡,沒精神理會正在花園里吃草的綿羊。
這只綿羊叫文森特,特別愛來小讓娜家串門。她家與隔壁農場只隔著一道稀疏的木柵欄。文森特經常穿過柵欄縫隙,跑到小讓娜家的花園吃草,仿佛她家的青草更清香、更鮮嫩、更甘甜。一回生兩回熟,文森特來的次數多了,便儼然成了家里的一員,像是醫(yī)長養(yǎng)的第二條狗狗。
文森特蹭到小讓娜身邊,把他毛茸茸、暖乎乎的大腦袋枕在小姑娘的膝蓋上。
小讓娜正在算一道方程式,算了半天,算得腦袋都疼了。而不懂事的文森特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來添亂。小讓娜手一推:“走開,文森特,你好煩啊?!?/p>
“咩……”綿羊還不甘心,用嘴去拱小讓娜的肚子。
“咩,你倒是個貨真價實的咩咩羊。我這會兒可沒空理你,走開啦!”小讓娜又推了一把,“要不,你把這些算術題統(tǒng)統(tǒng)給我做了?”
“咩……”文森特似懂非懂地回答。
“咩什么咩?”
“咩……”文森特脾氣天下第一好,憑小讓娜怎么亂發(fā)脾氣,他還是溫柔和氣地咩咩叫。
“別咩了!你要不是整天只知道吃吃吃咩咩咩,而是花點時間學習的話,就能幫我寫作業(yè)了?!毙∽屇让摽诙?。
這句無心的話給了小讓娜一個靈感。她一扭頭,歪著腦袋問道:“爸爸,你說文森特明天能和我一起上學嗎?”
“為什么不能呢?寶貝,”醫(yī)長正埋頭做填字游戲,頭也不抬地嘟囔著,“為什么……不呢……”
星期三早上,所有孩子都來上課了。現在每一堂課都可能是最后一課,所以沒人想缺課。
剛上課沒多久,教室的門開了。醫(yī)長走了進來,懷里抱著一只綿羊。
“芭塔薇老師、各位同學,我向大家介紹咱們學校的第三十名學生,他叫文森特,今天上一年級。”
芭塔薇老師愣住了:“可……可這是只羊??!”
“羊怎么了?”醫(yī)長說,“他是個學生,這才是最重要的。他現在 16 個月大,按綿羊的年齡,差不多相當于人的 6 歲,剛好上小學一年級。我會請督學重新清點一遍我們班的人數,一切都會重回正軌的?!?/p>
芭塔薇老師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吧,歡迎入學,文森特!”
“咩……”文森特回了一聲,嗒嗒嗒地走進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