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 賽珍珠 范童心 譯
爭吵
男人站在家鄉(xiāng)村里的小街上,惱怒地瞪著周圍的人群。鄰居們圍著他和他媳婦站了一圈,有三四十人,男人女人都有,都支棱著耳朵聆聽著。夏日炎炎,幾個小孩子一絲不掛,在家長們的腿間鉆來鉆去,想尋機(jī)鉆到圓圈中心夫婦倆身邊,不想錯過這場爭吵的任何一部分。男人看也不愿看一眼他哭天搶地的媳婦,只是喪氣地垂著頭,目光追隨著眼前的幾個孩子,其中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兒是他自己的。他還有兩個更小些的孩子,也都跑了過來,想看看發(fā)生了什么事。三個孩子都驚恐地注視著自己的父母。
男人忽然忍不住了。他受夠了這些天媳婦的眼淚和責(zé)罵,還有她隱忍的怒火和不說出口的懷疑。男人朝最小的男孩兒吼了一聲,又沖過去打了一巴掌:
“回家去,你個小崽子!”
小男孩一下子大聲哭起來,揉著剛被剃過的腦袋站在那兒,可憐的模樣讓圍觀的人群都有些不忍心。女人在克制的抽泣中抬起頭來,面對一個個圍觀的鄰居,大聲說:
“鄉(xiāng)親們,你們都看到了吧?他就這樣!他現(xiàn)在就這樣!”
人群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男人,沒有人出聲。他們必須認(rèn)真傾聽一切:女人的指控,男人簡短的回答,還有沉默。但此刻的空氣中明顯凝聚著對他的不滿,男人自己也感覺到了。他盯著自己粗糙的赤腳,開始用大腳趾一下一下地磨蹭著地上的沙土。干燥的沙土讓他想起了自己干涸的土地,還等著澆水呢。他喃喃自語:
“那么多活計(jì)等著我做呢,卻在這兒白白浪費(fèi)了一個下午!”
這個想法在男人腦海中徘徊了一陣,他黝黑的圓臉忽然變得通紅,額頭上的青筋也凸了起來。他飛快地抬起頭,向媳婦投去一束憤怒的目光,沖她大吼:
“你到底要啥,臭婆娘?有話就說,然后趕快放我回地里干活去!不然誰掙錢養(yǎng)活你,和你那些……”
“大伙兒快看看他吧!”女人哭嚎道,“聽聽他是怎么跟我說話的!兩個月以前,他還是個知道心疼人的男人。姐妹們,你們那時候也聽我說過,我得感謝上天給了我這么一個好人兒。以前他掙的每一塊錢都會交到我手里,有時候也會像個孩子那樣跟我討一點(diǎn)零花,剃個頭、賭一把或者買點(diǎn)兒煙草什么的。我也不攔著他去找找樂子。但現(xiàn)在都兩個月了,他一分錢都沒拿回來過,連賣完米也沒有。那可是我們的最后一點(diǎn)大米啊!他還找了個好買家,但都沒告訴我賣了多少錢!”
她越哭越大聲,黑黃的瘦臉上全是掛滿淚珠的褶子。接著她又摘下了身上的藍(lán)圍裙,用它捂住臉,哭得更厲害了。
眾人依然沉默,孩子們緊緊盯著自己的父母,兩個小的爬到了母親身邊,把小臉埋進(jìn)她寬大的藍(lán)圍裙里,也跟著抽泣起來。在人們的沉默和女人的哭聲中,男人瞥了一眼旁邊,好像不太情愿般看了看街道上的某一扇門。
是的,那扇門里確實(shí)站著一個人。是一個年輕女孩,身上穿著綠色的旗袍,跟現(xiàn)在城市女人穿的樣式差不多。她長著一張俊俏靈動的小臉,慵懶地靠在門框上看熱鬧,臉上還掛著一抹微笑。此刻她接收到了男人偷偷投來的目光,從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拔出一把圓梳子,飛快地梳了梳自己的劉海兒,跟那一對勾畫分明的眉毛剛好對齊。
男人的目光又垂向了地面,面孔變得蒼白了些。他用柔和了些的語氣說: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一直要錢。家里有米有面,也有豆子油,菜地里也有白菜?!?/p>
女人把打了補(bǔ)丁的圍裙一下子從臉上扯下來,瞪著男人,眼淚被突如其來的怒火燒干了。她把自己僵硬干枯又布滿皺紋的手插在瘦瘦的腰上,一下子站起來,沖著男人尖聲大喊:
“對!那除了吃的,穿的呢?孩子們腳上有鞋穿嗎?鄉(xiāng)親們啊,你們看看我身上,看看褂子上的這些補(bǔ)丁,我什么時候買過新衣服?還是三年前了,他從農(nóng)場里掙了點(diǎn)錢,只有十塊銀子。他買了兩匹粗白布,最便宜最耐磨的那種,我親手給染成了深藍(lán)色,給他裁了兩身衣服,我自己一身,大兒子一身,一直穿到今天,不知道補(bǔ)過多少次,現(xiàn)在是連補(bǔ)也沒法補(bǔ)了!我也沒鞋穿,孩子們可以打赤腳,我可是裹過腳的啊,怎么能不穿鞋?就是今天早上,我想跟他要一點(diǎn)錢買材料做鞋,你們猜他說什么了?他罵我,不但沒給一個子兒,還發(fā)脾氣說中午也不回來吃飯了,轉(zhuǎn)身去酒館買了饅頭,把我給他好好準(zhǔn)備的菜都浪費(fèi)了!他說他沒錢,卻能買得起饅頭,發(fā)得起脾氣……”她的怒火又突然轉(zhuǎn)化成了淚水,“我又不是跟他要錢給自己買漂亮衣服!我就知道,他舍得花錢給狐貍精買旗袍,卻什么都不給自己的媳婦!”
聽到這話,男人的面色猛地一沉,向前跨了一步,揚(yáng)起胳膊,眼看就要打在女人身上了,圍觀的幾個鄉(xiāng)親上前攔住了他,也有個女人把他媳婦拉走了。其中一個拉架的男人輕聲說:
“你得記著,她是你媳婦,也是你孩子的媽啊……”
“我給他生過兒子?。∥医o他生過兒子……”女人痛苦地低聲抽泣。
就在這時,一個不大的聲音響了起來,是一位老婦人,她平和的面孔上布滿皺紋。她一直站在人群的邊緣,看顧著身邊自己的東西,沒有湊太近。但現(xiàn)在她憂心地沖夫婦倆說:
“你們倆都不小啦!李家大兒子,你都四十五歲了,我記得清清楚楚,因?yàn)槟銒屔愕臅r候我就在旁邊。你媳婦也四十四啦,她下花轎邁過你家門檻兒的時候,我還幫忙來著。你們都成親二十八年了,生過十二個孩子,七個活了下來。你們的大兒子要是還活著,現(xiàn)在得二十七歲了,那你倆也得當(dāng)爺爺奶奶了。你們這個最小的孩子才三歲。想想你們在同一片土地上一塊兒經(jīng)歷的這么多事、這么多年,還是好好相處吧?!?/p>
婦人的聲音顫抖、清晰而蒼老。她是小村子里年紀(jì)最大的女人,也是最富有的男人的母親,每個人都很尊敬她,也愿意聽她的話。她說完以后,男人的媳婦已經(jīng)平靜了很多,她轉(zhuǎn)過頭對著老婦人迫不及待地說:
“老人家,您知道的,我之前一直說我男人的好話,說他善良又正直,但兩個月以前啥都變了!您看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她回頭瞪著男人,整個人群也追隨著她的目光。男人的頭又低垂了下來,連后脖梗也慢慢紅了?!澳纯此臉幼影?,老人家!之前那么好的一個人,現(xiàn)在天天發(fā)脾氣罵人!沒錯,他在外面的時候跟別人還有說有笑的,但一到家就沉著個臉一聲不吭,除了埋怨我根本不開口。不是嫌我頭發(fā)太亂,就是嫌我褂子不干凈,要不就是做錯了啥。但我就這么一件褂子啊!怎么可能一直那么干凈?我得照顧家里和孩子,還得去地里幫忙,哪有時間像有些女人那樣,悠閑地坐在那兒往臉上撲白粉兒,往頭發(fā)上抹香油?”
男人忽然忍不下去了,他猛地抖了抖肩膀,壯實(shí)的身體一下子站直了:
“我問你,到底想怎么樣?”他粗聲嘟囔道,“鬧這么大一場,說些不著邊兒的話,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樣?”
“我想要你怎么樣?”女人激動地重復(fù)著,“你聽好了,我只要這一樣?xùn)|西——我要你變回從前那樣,一直以來那樣,直到兩個月前。我就要這么多!你變心了!你的心不在我身上了!我就要這一樣?xùn)|西,就變回跟以前一樣!”
人群仿佛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他們兩個:女人和他的男人,但女人在自己起伏的情感世界中形單影只。她向他伸出了自己骨節(jié)嶙峋的雙手,上面堅(jiān)硬的指甲都烏黑開裂了?!拔覀兓氐綇那鞍?!回到從前吧……”她哀求著。
人群里傳來了一聲嘆息。男人快速舔了自己的嘴唇兩三下,從他短短的黑發(fā)邊緣慢慢滲出了兩小股汗水,向下巴流去。他又悄悄朝那扇門的方向瞥了一眼,很為難的樣子。那個穿綠旗袍苗條白皙的女孩還站在午后的陽光下。那件旗袍綠得像春天蘋果樹上抽出的嫩芽,鮮嫩蒼翠。他的目光不敢抬高到她的臉上,但他很清楚她長什么樣子,皮膚是什么顏色,也知道她鮮紅的嘴唇總帶著笑意,烏黑的眼珠無所畏懼,從不蔑視他,也不回避他。每次他經(jīng)過時,都會見到這樣子的她,因此他經(jīng)常故意從她門前走過,即使跟她一句話也沒說過。他能說什么呢?她是村里最富有人家的孫女,他不過是一個農(nóng)夫,連種的地都是租來的。這兩個月來他一直在攢錢,想買一件大多數(shù)男人都有的藍(lán)布長衫、一雙講究的白襪子和一雙城里做的鞋。
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地?cái)€錢,就無比厭煩眼前哭天搶地的妻子。是的,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沒有二心,活了四十五年,從來沒有讓自己享受過一天。沒錯,連一般窮人也能進(jìn)去玩玩、花一點(diǎn)銀子就能換換心情找找樂子的酒館,他也一次都沒進(jìn)去過。一天又一天,他為了養(yǎng)活自己的媳婦和孩子辛苦地干活兒,現(xiàn)在他四十五歲了,除了身上的這一件褂子,只剩滿是補(bǔ)丁干農(nóng)活穿的衣服了。
不過,確實(shí)有一件事情困擾著他——她對所有的男人,都會這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嗎?還是只這樣看他?這就是讓他日日夜夜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他怎么才能知道,她看自己的方式跟別人是不是不同的?每次他經(jīng)過那扇門,都會悄悄瞅她,她都會用那種坦蕩而自由的目光直視著他。有時候,他會聽到男人們聚在一起閑聊只有男人間才會聊的事,聽他們說,現(xiàn)在的女人變了,不再膽小怕事,會自己選擇喜歡的男人,無拘無束,甚至主動出擊。
他又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感覺汗水已經(jīng)流到脖子上了。他怎么才能知道,她是這樣看所有的男人,還是對自己獨(dú)一無二?不知為什么,他特別想知道答案。
“哦,我們回到從前吧……”他的媳婦斷斷續(xù)續(xù)地低語著,把圍裙的一角拉高擦著眼睛。她的怒氣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只留下痛苦。
他猛地抬起頭,徑直望向那扇門。他很想知道答案。
整個人群都盯著他看。當(dāng)他們看到他抬起了頭,把目光投向那個位置,眾人的目光便也追了過去。女孩兒還站在門內(nèi),整理著自己的秀發(fā)。她手里握著那把又小又白的象牙梳,纖細(xì)的手臂向上舉著,把烏黑的長發(fā)撥到耳后,露出潔白耳垂上的金耳環(huán)。他的女人也瞪著她,充滿敵意?!澳瞧炫鄹腥说拈L衫差不多長啊……”幾個女人突然窸窸窣窣議論著。但所有的男人們都安靜地注視著女孩兒,暗中幻想著什么。
站在人群邊緣的老婦人看到所有人都望向了一個方向,就也往那邊看,她無比震驚——那可是她的曾孫女兒?。∫粋€被城里的父母慣壞的頑皮孩子。不久前她還跟自己的兒子說了不知道多少遍,別把孫女兒慣壞,不然誰都不敢娶。她還可憐過那個跟她定親的男孩兒呢!但此時此刻,她第一次認(rèn)真注視女孩兒俊俏而驕縱的臉龐,上面隱隱閃爍著輕浮和戲謔的光。女孩兒把頭轉(zhuǎn)向了另一個人。老婦人步履沉重地一步步走向那扇門,手中的拐杖一下一下敲擊著地面的鵝卵石,也盯著女孩目光所指的方向。那束目光毫不掩飾地落在了一個靠著門框的小伙子身上。一開始,他也在人群中看熱鬧,不過后來就轉(zhuǎn)過身去,一直注視著女孩兒了。他看上去睡眼惺忪,也有些羞澀。他的下巴耷拉著,嘴角流出來了一點(diǎn)兒口水。
老婦人的拐杖用力敲著地上的石頭。她知道那小伙子是客棧老板的兒子,家里沒有土地,不過是一介商人罷了。
“快進(jìn)去,你個沒羞沒臊的賤丫頭!”她突然大喝一聲,聲音刺耳而沙啞,充滿怒火與威嚴(yán)。女孩兒撅了撅嘴,還有些遲疑?!艾F(xiàn)在就給我進(jìn)去!”老婦人叫道,威脅一般揮舞著手中的東西,女孩一轉(zhuǎn)身躲進(jìn)門里的陰影中不見了。
但她纖細(xì)的小手還按在門框上,又瘦又蒼白,小指頭上套著一枚金戒指。老婦人走上前用力打了它一巴掌,小手就也消失在陰影中了。
“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閨女!”老人的聲音依舊尖銳,“一個定了親的女孩兒,就這么站在大門口,盯著來來往往的男人們看!都跟我說現(xiàn)在的女孩兒就這樣,我不知道這世道是怎么了!”
人群中的騷動慢慢緩和下來。男人的媳婦笑了笑,看上去沒那么難過了;女人們臉上的陰郁都少了些;男人們不自然地這里看看,那里看看,不是假裝眺望天空田野,就是在街上的塵土中吐一口痰;一個孩子哭了起來,人群漸漸松動,隨時準(zhǔn)備四散而去,注意力已經(jīng)減退。只有客棧老板的兒子還戀戀不舍地站在原地,盯著那扇空空的門。
但他并不是唯一一個察覺到那束毫不掩飾的目光的人。爭吵中的男人也看到了,他媳婦也是。男人臉上的血色已經(jīng)全然退去,此時的他看上去像一片枯萎的樹葉。他站在那兒,低頭看著腳下的塵土?,F(xiàn)在他全知道了。
但老婦人還沒說完。忽然她什么都明白了,她還有話要說。她轉(zhuǎn)過身,朝男人輕輕晃了晃手杖,指著他說:
“李家大兒子,”她堅(jiān)定地說,“你是個蠢貨?;厝シN你的地吧,但先把包袱里的錢都交給你媳婦。”
男人緩緩解開自己的褲腰帶,掏出了四塊碎銀子。他沒有抬頭,但把銀子都攥在手里,伸了出去。媳婦也把手伸了出來,他感覺得到自己指尖下方媳婦干硬的掌心。他松手,錢都落了下去,連同他自己所有的白日夢。
隨后男人快速站直身子,環(huán)顧四周開始散開的人群。他的臉色有些黯淡,不過平靜了許多。接著他用平日里又低又粗的聲音說:
“不知道我媳婦在吵鬧個啥,想要錢直接跟我說就行了。她自己都說,我掙的錢一直都是給她管著的。”
他俯身拾起先前被喊來時扔在地上的鋤頭,扛在肩頭,頭也不回地再一次走進(jìn)了自己的人生。
難民
他們從遠(yuǎn)方的鄉(xiāng)村而來,茫然穿過新京城的街道——是的,即便自己的土地只在幾百里之外,對他們來說,那也是遙不可及的遠(yuǎn)方。他們的眼神空洞,是一群突然被不可預(yù)知的原因奪去了身邊一切的人。他們的世界原本是熟悉且安全的,直到現(xiàn)在。從前的他們只習(xí)慣于田地和鄉(xiāng)間小路,此刻卻在新京城驕傲的大道上蹣跚前行,雙腳踏在新砌好的水泥人行道上。雖然街上滿是他們從未見過的東西,甚至還有汽車,還有很多是他們聽都沒聽過的新鮮玩意兒,他們眼中仍然空無一物,像夢游一般走過。
此刻的隊(duì)伍中有數(shù)百人,他們不看周圍的任何人或任何事,也沒有人看他們。城中滿是難民,成千上萬,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聚居在城墻外巨大的營地中。每天中的任何時間都能看到一隊(duì)一隊(duì)衣衫襤褸的男人女人或孩子往難民營走去,若是城中的居民注意到他們,都會越來越心酸地想:
“又是難民。還有沒有個盡頭???就算只喂給他們每個人一點(diǎn)吃的,我們也全都會餓死的!”
這種心酸會轉(zhuǎn)化成恐懼,讓小商販們粗魯?shù)刳s走每個小時都出現(xiàn)在門口的乞丐們,也讓人們付給洋車夫的車費(fèi)殘酷地越來越少,因?yàn)槔嚨娜吮茸嚨娜硕嗍?,難民們都在想方設(shè)法掙錢。就連本來就以拉車為生的車夫們都在咒罵難民,因?yàn)樗麄凁I得要命,不管給多少錢都肯拉,所以現(xiàn)在全城的車費(fèi)都低極了,大家都不好過。城中到處都是乞討的難民,涌入不需要技術(shù)的各行各業(yè),每個清晨街上都有餓死的尸體,誰還會愿意在這寒冬的黃昏正眼瞧這新涌入的一群呢?
但這并不是些普通老百姓,不是經(jīng)常在發(fā)大水時挨餓受窮的貧民。這些人明顯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能看出他們都來自同一個地區(qū),身上穿的都是同一種深藍(lán)色棉布縫制的衣服,模樣簡樸,老式的剪裁,長袖子,外套也又長又結(jié)實(shí)。男人們都穿著帶刺繡的圍兜,刺繡的樣子好看、復(fù)雜又特別。女人們頭上包著同一種藍(lán)布做成的頭帶。男人和女人都身材高挑,雖然女人們是裹了腳的。行列中有幾個年輕的男孩,也有幾個更小些的孩子坐在籃子里,被自己的父親們扁擔(dān)挑著。但是沒有女孩,也沒有嬰兒。每個男人和男孩肩上都挑著或扛著東西,基本上都是被子褥子之類的,還有衣服,也是用一樣的藍(lán)布做的,看上去很干凈,也制作考究。每一摞疊好的被褥上都放著一個小墊子,再上面是一口鍋。這些鍋毫無疑問是人們倉促離家時從村里的土爐子上直接拿走的,但任何一個籃子里都沒有一點(diǎn)食物,鍋里也沒有任何最近烹飪過的痕跡。
仔細(xì)端詳這些人的面孔,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確實(shí)很久沒吃過東西了。暮色中看第一眼,他們還看上去挺正常;但再仔細(xì)看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都餓了很久,臉上浮現(xiàn)著最后一絲歇斯底里的希望。他們無視一個嶄新的城市中新奇的一切,因?yàn)樗麄円呀?jīng)與死亡太近近在咫尺,什么都看不到,也不會對任何事感到好奇了。他們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土地,直到大饑荒讓他們不得不走。因此,他們一路走來目中無物,鴉雀無聲,對一切事不關(guān)己,因?yàn)榧磳⑺廊サ娜藭钪囊磺泻翢o興趣。
走在這支漫長而沉默的隊(duì)伍最后的,是一個干癟的小老頭。連他也挑著兩個籃子,垂在肩頭的扁擔(dān)上,也是同樣的被褥和鍋,但只有一口鍋。另一個籃子里看上去只有一床被子,已經(jīng)破舊不堪了,滿是補(bǔ)丁,但仍然干凈。雖然挑的東西不多,但對這么老的一個人來說還是太多了。很明顯,他這個年齡的人早就不干活了,過去這些年也很少挑這么重的東西。他蹣跚著往前走的時候,呼吸聲帶著沉重的呼哨,憔悴的眼睛費(fèi)很大力氣才能盯住前面的那個人,免得不掉隊(duì),滿是皺紋的臉痛苦得氣喘吁吁。
忽然間,他走不動了。他把手里的扁擔(dān)輕輕地放下,就蹲在了地上,腦袋深深地陷在膝蓋中間,雙眼緊閉,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即使這么餓,他黝黑的面頰上還是泛起了一絲血色。一個衣衫破爛賣面條的小販把手推車靠在他身邊,吆喝起來,面條攤上的陰影散落在老人無力的身形上。一個路過的男人停下來看著他,嘴里低聲說道:
“我發(fā)誓今天不能再給了,不然我自己連面條都買不起了。但這個老人家實(shí)在是太可憐了。好吧,我還是把今天掙的這一點(diǎn)銀子都給他把,我自己可以明天再掙。如果我的老父親還活著,我也會把這個錢給他的。”
他翻動著全身,最后從破爛的包袱里摸出了一塊銀子,遲疑片刻又自言自語了幾聲后,又補(bǔ)上了一枚銅幣。
“拿去吧,老爹爹。”他用一種酸楚的熱情說道,“快去買碗面吃吧?!?/p>
老人緩緩抬起了頭,看到了那塊銀子,卻不肯接到手里。他說:
“先生,我不是要飯的。先生,我們有很好的土地,從來沒這樣挨過餓。我們的地好好的。但是今年河水決了堤,多好的土地上也有挨餓的人。先生,我們連種子都沒有了,我們把種子都吃了。我跟他們說了,種子不能吃,但他們太年輕也太餓了,根本不聽我的……”
“拿去吧?!蹦腥苏f著,把錢放進(jìn)老人的繡花圍兜里,就徑直往前走了。
小販準(zhǔn)備好了一個面碗,大聲問道:
“老人家,要吃幾碗???”
這時老人才動了起來,他在褂子里摸索著,找到了那兩枚銀子和銅錢以后,才說:
“一小碗就夠了?!?/p>
“您只能吃得下一小碗嗎?”小販驚訝地問:
“不是給我的?!崩先嘶卮?。
小販詫異地盯著他,但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得動手盛了一小碗面,盛好以后他叫喚道:“面條來啦!”然后就等在旁邊,看看到底誰會吃。
老人費(fèi)了好大力才站起身,用顫抖的雙手端著面碗走到?jīng)]有鍋的那個籃子跟前。小販眼看著他把里面的被子拉開,下面竟然是一個五官瘦得凹陷的小男孩兒躺在那兒,眼睛閉得緊緊的。如果不是老人抬起男孩兒的頭讓他的嘴巴能夠到碗邊后,他開始輕輕地吞咽起面湯來,人們會以為他已經(jīng)死了。直到面湯被喝完,老人一直喃喃哄著孩子說:
“喝吧,寶貝……喝吧,我的孩子……”
“是您孫子嗎?”小販說。
“對。”老人說,“我兒子唯一的兒子。我兒子和他媳婦都在種地的時候被決堤的洪水沖走了……”
他溫柔地給孩子蓋上被子,才又蹲下身,用舌頭仔細(xì)地順著小碗的碗沿把湯汁舔干凈,再把碗里最后的殘?jiān)渤酝?。隨后,好像已經(jīng)吃飽喝足一般,他把碗還給了小販。
“但是您還有銀子啊!”衣衫襤褸的小販叫道,看到老人并沒有多要一碗的意思,顯得更加驚訝了。
老人搖了搖頭:“那是留著買種子的?!彼卮?,“我看到這銀子的時候,就知道它得用來買種子。他們把種子都吃了,那地里還能種什么呢?”
“要不是自己也窮得快揭不開鍋了,”小販說,“我會白送您一碗的。但這年頭施舍東西給一個手里有銀子的人……”他搖了搖頭,很困惑。
“不必了,兄弟。”老人說,“我知道你想不通。但如果你也有自己的土地,就會知道,種地必須得有種子,不然來年還要挨餓。我能給這唯一的小孫子做的最后的事,就是買一點(diǎn)種子。是的,這樣即使我死了,其他人也能繼續(xù)種下去,地里必須得有種子……”
他又挑起自己的扁擔(dān),衰老的雙腿顫抖著。他竭力盯住眼前又長又直的大路,向前走去。
父與母
漫無邊際的洪水中央有一塊凸起的土地,上面有一小堆一小堆類似小船殘骸的東西。每一堆都有幾個木板凳,一張粗木桌子,一個小柜子,被煙火熏黑的空心泥爐子上架著一口小鐵鍋。但所有的鍋都是冷的,至少幾個禮拜沒有柴火了。大水把一切都沖走了。
每堆這樣的殘骸都是一個家庭或農(nóng)戶被洪水淹過之后僅存的東西。其他的一切都淹在水下了,包括沒來得及收割的莊稼。每一堆四周都圍著幾個人,男人、女人和孩子,有些還有老人,但不多。通常是父母帶著他們的孩子。這些父親與母親之間,一直進(jìn)行著某種隱忍壓抑的爭吵,不然就是可怕的沉默。他們在吵什么呢?
有一個父親,是個年輕的農(nóng)民,他煩悶地看著自己年輕的妻子。兩個人肯定特別小的時候就結(jié)婚了,五個孩子都是他們生的,最大的才八歲,父親也不過二十六七,母親還更年輕些。父親強(qiáng)壯黝黑,盡管現(xiàn)在瘦得厲害。他跟隨處可見的鄉(xiāng)下男人相差無幾,都熱愛自己的土地,為家里耕種得當(dāng)、年年豐收的莊稼自豪。他為自己的勞動成果驕傲,也為自己的節(jié)儉勤勞驕傲。他的表情嚴(yán)峻而堅(jiān)定,但臉龐是英俊的,就算此刻有些煩躁;他的雙眼很真誠,即使充滿了絕望。
母親不敢看他,只偶爾偷偷瞅一眼,又很快轉(zhuǎn)過頭去了。她曾是一個漂亮圓潤的鄉(xiāng)村姑娘,沒有裹過腳,身體若不是現(xiàn)在太瘦,原本是勻稱而結(jié)實(shí)的。此刻她的雙眼凹陷,黑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亂七八糟,好多天沒梳過了。她的嘴唇干燥灰暗,雖然她時不時試著用舌頭舔濕。
她忙極了,一刻不停地盯著孩子們。其中兩個一直在她身邊,一個趴在她胸前。雖然她的乳房早已干癟的不成樣子,她臂彎中的小東西還是只要貼著那里就乖多了,連呻吟聲都會小一些。另一個是小女孩,兩歲,個子很小,瘦干瘦干的,她一聲都不出,靜靜地待在母親懷里。另外三個孩子也不怎么懂得,為什么每當(dāng)誰稍微走遠(yuǎn)一點(diǎn)或者靠近水邊時,母親都會大聲叫他回來,直到又能用手摸著才放心。
夜里,她更是坐立不安,幾乎一點(diǎn)都睡不著,得讓每一個孩子都在身邊才行。有那么幾次,她不小心打了個盹,驚醒的時候會趕忙用雙手去摸孩子們。他們都在嗎?一個都沒少?另一個女兒呢?啊,在這兒呢,都在這兒呢。如果父親稍微動一動,她都會警覺地問:
“你干什么?怎么了?”
有時候,父親會蹦出一句咒罵的話。她知道他為什么罵她。她一個字也不回,只是把孩子們都摟得緊緊的,在黑暗中一次又一次地?cái)?shù)著。
破曉時分,她試著顯得很忙活,仿佛還有很多食物可以做來吃。她盛起一些冰冷的河水,再從剩下的面粉中拿出一點(diǎn)點(diǎn),攪拌在一起,還努力表現(xiàn)得很愉快:
“原來剩下的面粉比我想的還多。還能吃好多天呢!”
食物是她精心分配過的,最大的一份給男人,然后呵斥兩個大些的男孩,讓他們別鬧,再時不時看看男人——他一直陰沉地盯著全家人,什么也不說。她自己的那份是最少的,但她故意喝得很大聲,有時候甚至一點(diǎn)都不吃,假裝自己不餓,或者肚子疼。如果她能逮住機(jī)會,就在男人轉(zhuǎn)身的空當(dāng)偷偷給兩個小的猛喂幾口。
但年輕的父親沒那么容易被蒙騙。如果讓他看見母親偷偷做的事,就會對她憤怒地大叫:
“我不許你餓著自己,就為了養(yǎng)活這幾個小的!”
直到看見她把碗端到嘴邊,他才罷休。她小口小口慢慢地喝,這樣看上去顯得更多。
不過,無論女人如何精打細(xì)算,男人仍然知道自家剩下的口糧不多了,也知道孩子們都鬧著要吃的。有時候母親的恐嚇也不管用了,兩個男孩動不動就大哭起來。他們原本面色紅潤,身體強(qiáng)壯,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他們不明白為什么大水就這么來了,就這么把地都淹了,他們覺得自己的父親肯定有辦法的。
他走向水邊,坐了下來,用雙手捂住耳朵,就聽不見兒子們的哭聲了。這種時刻,母親的臉會顯得無比驚恐,她低聲懇求兒子們:
“別惹你爸了!別出聲,別出聲!”
看到她的臉,孩子們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了。他們察覺到了危險,卻不知道是什么危險。
之后又是沉默,又是父與母之間可怕的爭吵。每天籃子里的面粉都在減少,洪水卻遲遲不退。每一夜,母親都在黑暗中清點(diǎn)著她的孩子們。
但她不可能永遠(yuǎn)不睡覺。有一天晚上,饑餓的身體支持不住了,她自己沒有察覺。她原本用胳膊搭在孩子們的身上了,但她沒發(fā)現(xiàn),父親悄悄走了過來,輕聲跟兩個安靜的女孩說了些什么。她們無比信任地跟著他往不遠(yuǎn)處走去了。過了一會兒,他一個人跌跌撞撞走了回來,在黑暗中躺下了。他無比沉重地嘆了一兩口氣,每一聲都像極了呻吟。
灰暗的清晨來臨了,母親猛然驚醒。她慌了,還沒完全醒來之前,她就意識到自己之前睡熟了。她用手摸索著孩子們,還有兩個呢?她尖叫著跳起來,忽然渾身充滿了力氣。她沖向丈夫,抓住他厲聲問道:
“那兩個孩子呢?”
他坐在地上,雙腿彎曲,額頭抵著膝蓋。他沒有回答。
母親歇斯底里地大哭著,她抓住男人的肩膀搖晃,沖他大叫:
“我是她們的娘啊……我是他們的娘!”
她的叫聲把周圍避難的人們都吵醒了,卻沒有人說話。每個人心里都清楚他們在吵什么。母親開始痛苦地喃喃自語,抽抽搭搭地說:
“娘是做不出這種事兒來的……只有爹才能這么狠心,就因?yàn)樯岵坏靡稽c(diǎn)吃的……”
直到這時,男人才開了口。他把頭從膝蓋上抬起來,在那昏暗的晨光中緊盯著自己的妻子,低聲問道:
“你是覺得我不愛她們嗎?”他扭過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說,“至少她們不用再挨餓了!”年輕的父親突然無聲地哭了出來,看到他扭曲的臉龐,母親沉默了。
范童心???墨西哥新萊昂州自治大學(xué)教師,曾居歐洲北美,游歷世界60多個國家。精通中英西三語,多次參與組織各國文化活動,從事翻譯工作十余年。譯有《出售幻覺》《流亡者的夢》等。
責(zé)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