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竟文
我曾見過祖父立于一條河川前流淚的樣子,那是我無數(shù)瑣碎的、割裂開的記憶碎片中最為厚重的一片,輕輕一觸,仿若空谷傳響,萬馬齊喑。
“爺爺,看大河!”那時扎著雙辮的我一望見河川便會驚喜無比,我的快樂是輕盈、明亮的,殊不知那一段記憶于祖父是怎樣的深邃與厚重。祖父是一輩子的莊稼漢,這就意味著他的生計、血脈都與這遼闊的河川有著千絲萬縷、難以割舍的聯(lián)系。飄蕩于記憶之中的是祖父渾厚的腔調(diào)與河川低沉嗚咽的混響,有種異質(zhì)滲透卻微妙的平衡,裹挾而來的是強烈的滄桑感與古拙感。
流淌于記憶中的那一汪大川,是祖父碌碌勞作時不變的底色,它逶迤而去,自有蓬勃的氣質(zhì),沒有一絲逼仄與局促。那河川,似不染庸俗的道士仙人,在屬于自己的空曠之中,攜著生命的原初感,拋開塵囂,靜享寧靜與熱烈。事實上,它是最慷慨親切的饋贈者。
它甘心于一渠口處將無盡的闊蕩與洶涌靜化為一股流動,滲入那莊稼的根莖葉脈。它沒有停止流動,只是不再囿于可以觸及的實物,活在了顆粒間、唇齒中,活在了那糧食咀嚼時所流淌的甘甜與水潤里。那是顆顆糧食中暗流涌動的奔騰,也是河川生命的延續(xù),更是祖父奉若神明的存在。
祖父視河川為一輩子的恩惠。他熱愛它、敬畏它,它亦懂得他、反哺他,這是一個老人與一條大川的周旋與私約,是烙印于祖父年輪般的生命與閱歷中不可剝落的記憶。仍記得那個傍晚,暮色如同一張巨大的網(wǎng)籠罩萬物,烏龍茶似的暮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得像一條河川。祖父面色端肅,像是在舉行某種儀式——待風起,便將手心里的那一捧糧食撒入大川,回歸生命的本源,回報自然的饋贈。
記憶中,也不乏幾塊碎片,摸上去鈍痛隱現(xiàn)。那年暴雨侵襲,尚未壯碩的小麥全被淹沒。不只祖父,整整一排的莊稼漢,或垂著黑紅的臉膛,或搓著黃瘦的赤膊,站在倒地的莊稼旁沉默、飲泣。祖父默默離開人群,蹲在河川旁,那是我第一次見他流淚,那是血絲布滿的黃濁雙眼夾雜著苦咸的淚。
后來,祖父登上高地,面對河川洶涌,緘默不言。我知道,那是兩個飽經(jīng)風霜的老者在懇切的交談——他訴說著無力與委屈,盼望著早點兒渡過難關;它傾聽著災年帶給農(nóng)民的苦難,鼓舞他堅韌地面對生活?;貋硪院?,祖父便抹去愁容,又投身于火熱的耕勞中。
很久以后,我問祖父,為啥那川水讓他流淚,又讓他振作。依舊是那雙血絲布滿的黃濁雙眼,向著不知名的遠方眺望,似是河川流淌的方向,輕聲道:“當一條河有了遠方,才算是真正的川,當一個人有了念想,過的才算是真正的日子?!?/p>
每每回憶,都如在記憶的某處鑿一口渠洞,任那不息的河水轟然涌入,浸潤我思想田地中貧瘠的莊稼,暢快,通透——大川告訴他的,原藏這般玄機與明理。
(責任編輯/孫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