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景文
葉先生是個溫柔至極的人,哪怕遇到背叛自己的人,也會為他們找理由開脫。葉先生說:“如果朋友為了利益,選擇犧牲一些我的利益,是可以原諒的?!?/p>
“ 那您可謂是相當寬容了?!庇浾呦耄@也是葉先生擁有大批朋友的原因吧。
他廣結(jié)善緣,府邸里總是人來人往。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毫不畏懼人性的卑劣面,要不然坐在他對面采訪的也不會是機械人。
機械人記者拋出最后一個問題:“您建立‘樂園的目的是探尋社會結(jié)構(gòu)的最優(yōu)解嗎?”“不,”葉先生搖了搖頭,“這只是出于我的私心。我從小就有這樣的夢想,能與朋友們住在沒有煩惱的烏托邦內(nèi)。”
采訪不過10分鐘,秘書卡特小姐在社交活動的間隙插入了這次采訪。如果不是“樂園”的建造需要民眾的支持,卡特小姐絕不允許外來人員進入“樂園”,哪怕只是一個機械人。
卡特指揮客廳的機械臂將咖啡送到葉先生面前。葉先生端起咖啡,“下午請一些愛好動物的朋友去農(nóng)場吧?!?h3>2?
葉先生的農(nóng)場位于“樂園”東北部,數(shù)十米的高墻內(nèi)圈出了六十幾平方千米的田野,各種野生動物可以繁衍生息。
葉先生經(jīng)常招攬一些朋友來此小聚。葉先生抱著自己的新寵——一只可達鴨,那鴨子通體雪白,走起路來一搖一擺。“開席啦,開席啦!”木梁上的灰鸚鵡叫道,逗得客人們哈哈大笑。葉先生輕柔地撫摸著鴨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朋友們的聊天,臉上帶著愜意的笑容。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葉先生起身,開門這種事用機械臂總覺得不太禮貌。然而葉先生馬上就后悔了,因為門外這個人并不是他的朋友。
“把我的卡特還給我!”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喘著粗氣,惡狠狠地瞪著葉先生。
葉先生暗自打量著面前的少年,他身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傷痕,尤其鼻子下一道溝裂般的疤幾乎吃掉了他半片嘴唇,看上去十分駭人。
少年掏出一把槍抵在了葉先生胸前。他動作很快,但手在微微顫抖,袖口撕裂了一大截,露出一條深可見骨的傷口,葉先生終于反應過來,少年是翻越了農(nóng)場的高墻,從滿是野生動物的無人區(qū)走到這里的。
“戒備狀態(tài)。”卡特察覺到危險,房間內(nèi)17條機械臂瞬間轉(zhuǎn)換為攻擊模式,只要給出指令,激光束會瞬間將少年燒成灰燼?!翱ㄌ??”少年踉踉蹌蹌地朝卡特走去,但沒走兩步便暈倒在地上。
“為什么要救他?”卡特站在葉先生身后,透過玻璃看到機械臂正在無菌室內(nèi)幫少年縫合傷口,“我可不認識他?!?/p>
“我進去看看他。”葉先生打開無菌室的門,白色氣流從門縫中噴涌而出,發(fā)出吱吱的聲音。
少年微微睜開了眼睛,“卡特,把她還給我……”葉先生皺了皺眉頭,“我很佩服你的勇氣,情緒波動不利于你的傷口恢復?!?/p>
“你少假惺惺了,不要以為我們不知道你那些勾當。你綁架普通人,把他們當寵物一樣圈禁在所謂的‘樂園里。”少年聲音漸漸哽咽起來。
“原來,你們是這么看我的?!比~先生垂下了眼,他知道世人對自己有誤解,卻不知道誤解竟然這么深。
“卡特……是你的戀人嗎?”葉先生猶豫了一會兒才問。他仔細端詳著少年的臉,看上去實在不是卡特的良配。
“ 是。” 說著少年擼起衣袖,手臂內(nèi)側(cè)赫然文著“卡特”兩個字。
“我很欣賞你,不過你的戀人并不在我這里。”葉先生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明明看到她了?!?/p>
“如果你指的是我的秘書,那很抱歉,不能把她交給你。”葉先生頓了頓,“她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少年大聲吼道,“你根本沒有朋友,你花錢把人騙進來,用活生生的人點綴你的‘樂園,不僅可憐而且可悲!”
葉先生打開了無菌室的門,“如果你執(zhí)意如此,我不會阻攔,去找吧?!?/p>
“我當然會找她!”少年踉踉蹌蹌地追了出去,然而,空蕩的走廊上,沒有一絲塵埃。
“他要找什么?”卡特坐在沙發(fā)上,視線落在窗外,夕陽鋪就的湖面顯得格外美。
“大概是他的戀人吧?!比~先生一邊吃著晚餐,一邊欣賞著景色?!八豢赡苷业降??!笨ㄌ卣f著,將雙手交叉在胸口,袖口擼起,手腕內(nèi)側(cè)赫然露出一道扭曲的傷疤。
“或許,他找不到戀人,但可以找到真相?!比~先生看著那道疤痕,露出一種憂郁的表情,但很快恢復了平靜,“對了,晚上的酒會準備好了嗎?”
“當然。”卡特臉上露出狡黠的笑。
葉先生將酒會的地址選在了“樂園”的中心位置,那是一幢巴洛克風格的別墅,附帶10平方千米的花園和泳池。
正廳內(nèi)洛可可風格的裝飾極盡奢華,薔薇藤蔓繁復地堆積在天花板上,金色枝葉中垂下一座巨大的水晶燈,燈光在棱鏡的折射中被撕碎,夾雜著人工拋撒的金箔,空氣中浸染著華麗與夢幻。
管弦樂隊會適時演奏一些經(jīng)典曲目,葉先生的朋友們穿著華麗的舞裙或者燕尾服穿梭在舞池中。
“要來一杯嗎?”葉先生操控機械臂端著一杯雞尾酒。沿著長廊,迎面走來的還是那個少年。他的衣著樣貌在這華麗的場景中顯得格外黯淡。葉先生緩緩起身,端過機械臂上的雞尾酒,親自遞給了少年。
少年接過酒杯,當溫熱的液體剛剛?cè)牒?,甜膩溫厚的口感讓他忍不住皺起了眉?/p>
“這是什么?”
“牛奶?!比~先生溫柔一笑,“還加了點兒消炎藥?!?/p>
少年狐疑地看著酒杯,是淡黃色的透明液體。葉先生似乎看出了他的疑問,解釋道:“是投影,雞尾酒只是高仿真的投影覆蓋在牛奶上。怎么可能給受傷的人喝酒呢?”
葉先生摸出一張紙片,“我想你可以見一見卡特了,不過她不一定想見你?!鄙倌杲舆^紙片,才發(fā)現(xiàn)是一張電影票。他只有聽到卡特的名字時,才會緩和對葉先生的憎惡。在他翻越“樂園”數(shù)十米的高墻時,支撐自己的信念就是解救卡特,那時,他認定卡特是被葉先生的錢綁架進樂園的。雖然此刻他已經(jīng)明白這可能不是真相。
“午夜劇場,我和卡特會在影院等你。”說完,葉先生朝著舞池的方向走去。
少年跟隨著指引,來到了影院前。在霓虹燈的照耀下,檢票員的臉看上去神采飛揚。
“歡迎光臨,樂園劇院。”少年接過檢票員遞回來的票,不小心觸碰到了檢票員的手指,冰涼堅硬的觸感,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莫名的恐懼涌上心頭。
第一排座位已經(jīng)坐滿,只留有一個空位。葉先生正坐在那個空位的右邊,他微笑著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少年坐下。厚重的天鵝絨幕布緩緩下垂,光線也漸漸暗了下來。
“你知道演的是什么嗎?”葉先生問道。少年毫無回應,木然地盯著幕布。
“辛德瑞拉。”葉先生笑道。
很快,幕布拉開,舞臺上的光線漸漸明亮,男主角身著中世紀騎士服裝登場,臉上戴著一個不太好看的面具。女主角剛一開腔少年便認了出來,那是卡特。很快,王子帶著水晶鞋來到了灰姑娘面前??ㄌ厣斐瞿_,等待男主角將水晶鞋給自己穿上。
然而,之后的劇情與童話不一樣,男主角摘下了面具,舞臺下的觀眾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那張猶如鐘樓怪人的臉,在燈光的照射下分外瘆人?;夜媚镆猜冻隹謶值谋砬椤Q輪T們的動作突然定格,帷幕緩緩落下。
“第一幕結(jié)束了?!比~先生喃喃道。
“先生,演得怎么樣?”卡特的聲音像小鳥一樣悅耳。少年猛地轉(zhuǎn)頭,才發(fā)現(xiàn)卡特已經(jīng)坐在了葉先生的右邊,“卡特?跟我回去吧?!鄙倌牾咱勚鹕?,跪坐在卡特面前,握住她的手。
“不要碰我!”卡特的聲音突然變得狠厲,眼神里充滿厭惡。她用力甩開少年的手。少年的手瞬間被割出一道血痕,他這才發(fā)現(xiàn)卡特的手堅硬且冰涼。
葉先生皺起了眉,“卡特,給他看看你的手腕?!笨ㄌ夭幻魉?,但還是按照葉先生的吩咐掀起了衣袖,一道扭曲的疤痕攀附在纖細的手腕上。
“這道疤下面,應該有什么,對吧?”葉先生盯著少年問。少年終于忍不住眼里的淚,聲音顫抖地說:“陳安?!?/p>
陳安低下頭嗚咽著,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臉更扭曲了,卡特手腕的疤,深深地刺痛了他。
他輕輕撫著那道疤,不敢想象她切下這塊皮膚的痛楚。
“別碰我!”卡特的反應有些歇斯底里,近乎是尖叫著喊出來,座位猛地一震。陳安驚恐萬分,隨著座位的震動,仿佛有什么東西從卡特的身體中抽離了出來。他愣愣地看了兩三秒,才認出眼前只是一具類人的機械軀殼。而卡特,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葉先生身后,她的表情憤怒且恐懼,正瞪著自己。她的手緊緊扶著葉先生的肩膀,手指因為緊張微微顫抖著,隨著抖動一深一淺地插進葉先生的肩膀里。
“她……”陳安不自覺地癱坐在地上。
“是的,只是投影。”葉先生微微側(cè)了側(cè)腦袋,手搭在了卡特的手上,兩只手相互穿插,重疊在一起。
“那卡特人呢?”“真正意義上的人,在‘樂園里,只有兩個?!比~先生輕輕蹙眉。
燈光瞬間熄滅,劇場內(nèi)一片黑暗。咔嚓,一簇小小的火苗升起,葉先生舉著打火機,微弱昏黃的光線在地上圈出了一個小圓。偌大的劇場里,只剩下兩個人,一具機械軀殼,僅此而已。
“都是投影?”陳安瞪著雙眼,有些不知所措。這和他一開始的預想完全不一樣。
“我買的只是他們的肖像權而已,加上A I做成投影?!比~先生喃喃道?!安粌H僅是相貌,還有性格、習慣、喜好,甚至衰老的速度都和本體一模一樣。它們和真人唯一的區(qū)別就是沒有肉身?!?/p>
“ 那為什么不用真人?”“真正的人不能用錢買賣,就算他們愿意,我也不能這么做?!闭f完,葉先生合上打火機的金屬蓋。
咔嗒一聲后,四周一切如故。陳安被葉先生攙扶著回到座位上。第二場戲拉開了帷幕。
后媽與三個姐妹登場,她們圍坐在灰姑娘身邊,凝視著她,神色各異。后媽說,嫁給他,他是真心愛你。大姐說,嫁給他,他是一國儲君。二姐說,嫁給他,他腰纏萬貫。只有最小的妹妹雙目低垂,說,嫁給他吧,父親正纏綿病榻。
陳安垂下了腦袋,“這不是灰姑娘的故事吧,是卡特的故事。”
“卡特不就是你的灰姑娘嗎?”葉先生輕聲道,“你沒有王子的權力,但你大概有王子的財力,你是首富陳訊的兒子。”
“這么快嗎?你才剛剛知道我的名字?!?/p>
“A I篩選數(shù)據(jù)的速度是你難以想象的,找到你那有名的父親非常簡單。”葉先生微微一笑。
舞臺上的場景瞬間切換,卡特渾身赤裸地坐在一張手術臺上,身上貼滿了記錄身體信息的金屬貼片。這是六個月前的場景。兩只機械臂在手術臺上方扭動著。
“每一個信息都必須復刻嗎?”卡特問。“是的?!蹦吧穆曇魪膿P聲器中回答道。
“我不想復刻這個文身?!笨ㄌ負P了揚手腕,陳安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名字。按葉先生的要求,所有人都必須和真實狀態(tài)一模一樣。愛她的幽暗面,接受她的美好,也敢直視她的卑劣。
葉先生低著頭,手扶著額頭,樣子有些迷茫。
舞臺的幕布突然落下??ㄌ赜肿亓怂挠覀?cè),覆蓋在那個機械體上。只是她眼神空洞,面無表情。葉先生牽著卡特的手,遞到陳安面前,“她擁有卡特完整的外貌和性格,雖然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你可以帶走她?!?/p>
陳安坐著,接過卡特的手,看似柔軟的皮膚下包裹的卻是冰涼堅硬的觸感,“卡特愛我的錢,但我愛的并不是她的外貌。即便是分身,她也不會愿意待在我身邊吧?!彼砷_了手,卡特的手也直直垂下。葉先生點了點頭,“我明白,只是希望給你一個安慰?!?/p>
“如果是那樣的話,請為我做個分身吧,把我做得好看點兒,陪在卡特身邊,也陪在你身邊?!标惏侧?。
葉先生的瞳孔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有時候,被人看穿是種很微妙的感受,既欣喜又害怕。欣喜的是遇到了知己,害怕的是幽暗的內(nèi)心會被人厭惡。
葉先生由衷地喜歡人,也由衷地畏懼人性的幽暗,他享受與朋友們觥籌交錯,卻恐懼在光線照不到的地方貿(mào)然生出的厭惡。因此那些虛擬的朋友,缺的從來不是實體和肉身,而是人性。
“我知道,你喜歡人,卻不喜歡真正的人?!标惏厕D(zhuǎn)過頭,直直地盯著葉先生,終于露出溫柔的神色。
江濱柳//摘自《科幻世界》,2023年第5期,本刊有刪節(jié),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