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學長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看了一眼門外自由飛翔的燕子,囁嚅著說,我不想念書了。母親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連剛放進嘴里的一塊排骨也吐了出來,趕緊給我說了一大堆上學的好。父親就像沒聽見一般,繼續(xù)喝著稀飯,吸溜吸溜喝光以后,把碗往桌子中間一推,用手背抹了下嘴說,種地也不錯,再念三四個月,撐到暑假讀完初二吧。
父親高中畢業(yè)那年,不興高考,不愿又不得不拿起了沉重的鋤頭,天天和土坷垃打交道。1978年恢復高考時,他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并且家里還有十幾畝地要種,根本沒有時間看書。他心里覺得虧,便把考大學的千斤擔子放到了我的肩上,希望我能跳出農(nóng)門。父親還給家里定了規(guī)矩:只要我在學習,晾曬的棉花淋雨了都可以不收?,F(xiàn)在,一向?qū)ξ业膶W習非常重視的父親,竟然這般爽快地答應了我的退學。我不明白,父親前后何以會有如此巨大的反差。
接下來的日子,父親似乎想盡快把我培養(yǎng)成一名合格的農(nóng)民,只要我不上學,便使喚我干些家務或者農(nóng)活。放學到家,他讓我鍘草、喂牛、劈柴、燒鍋,周六周日,他就讓我下地放風。為了讓西瓜早熟幾天,多換點錢,父親種了兩畝半地的大棚西瓜。暮春的夜晚,氣溫很低,為了不讓西瓜挨凍,大棚上的塑料薄膜要嚴嚴實實地覆蓋著;上午,隨著太陽的升高,大棚內(nèi)的溫度迅速上升,為了不讓西瓜受熱,也為了讓西瓜透透氣,在九點鐘的光景又要放風。
大棚內(nèi),是圓滾滾的西瓜和翠綠的西瓜秧;大棚外,是一望無際的青青的麥苗。剛開始放風的時候,我覺得這活兒不錯,比在教室里解方程式和背英語單詞輕巧多了,心中有著說不出的舒坦。可一干起來,便覺出了不一樣。我首先蹲著,小心翼翼地扒開薄膜上的松土,再彎著腰順著拱形的毛竹卷起薄膜,然后再次蹲下扒開薄膜上的松土……如此反復,不一會兒,腰就像要斷了一樣,鉆心地疼。越接近晌午,頭頂上五月的陽光就越毒,裸露在外的脖頸和胳膊上的皮膚被烤得火辣辣地疼。草帽里的頭發(fā)很快就濕了,汗水順著發(fā)梢直往下滴,衣服貼在后背上,溽熱,奇癢。我從地西頭忙到地東頭,又從大棚的南面忙到北面,放一次風,就要在火一樣毒的日頭下暴曬一兩個小時。放完風以后,就快要晌午了,我的身體累得就像要散了架一樣,走路都有點晃悠,衣服上還沾滿了汗水和泥土。我不明白,為何父親母親放風回到家,卻像沒事兒一般。我忍不住向父母親問了這個問題。母親說,有啥法子呢,當農(nóng)民不就這樣嗎?父親說,上不好學,只能認命,習慣了就好了。聽到“認命”兩個字,我的心頭一顫,一向不服輸?shù)奈?,把目光投向了村西頭綠樹里我念書的學校。
隨著天氣越來越熱,放風的滋味越來越不好受。這個周六的上午,父親又安排我放風,我一梗脖子,沖父親吼道:“我現(xiàn)在還上著學呢,您怎么就拿我當社會人使喚?。 备赣H眼睛一睖,聲音比我還大:“馬上不就入社會了嗎?這放風算啥?耕地、耙地、施肥、鋤草、打場、揚場,哪樣農(nóng)活不比放風臟、苦、累?”我一時語塞,望著父親彎曲的背,竟然有些后悔剛才自己的沖動。
經(jīng)過一次一次的“放風”后,我終于明白:能在教室里靜靜地學習是多么的幸福??!暑假越來越近,我產(chǎn)生了繼續(xù)讀書的念頭。這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給父親和母親各夾了一大塊排骨,低著頭說:“暑假過后,我還想繼續(xù)上學?!蹦赣H驚喜地放下筷子,又一次把剛放進嘴里的排骨吐了出來,不過,她沒有再說上學的好,而是抹起了眼淚。父親仍舊像沒聽見一樣,繼續(xù)喝他的稀飯,喝光以后才放下碗筷拍著我的肩膀,說:“兒子啊,溫室里的西瓜,受不得冷熱,經(jīng)不得風雨,不放風會枯萎的,教室不也是溫室嗎?”
我臉一紅,這才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天天生活在教室里的我,不知道人間的冷暖、世路的艱辛,不經(jīng)常透透氣,也可能會葬送學業(yè),父親讓我給西瓜放風,不就是他在給我放風嗎?
(編輯 雪彤/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