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岸
像孩子一樣
利奧波德在《沙鄉(xiāng)年鑒》寫到,十一 月的風(fēng)
看到小溪朝大海的方向奔流。
現(xiàn)在,我看見風(fēng)停下來,在松湖的邊 緣
選入沉睡。低低的層云里閃著光
那是雪花要開始旅行了。對于我
只有黃昏時刻,雪才有意義。
我愿意獻(xiàn)出想象和身體,給它們指路
因此它們會重新?lián)碛腥碎g的記憶。
看看那些柴棚,黑色的柵欄,牲畜的 背影
沒有一個不是在等待。父親有時候
走進(jìn)我的夢,就在此刻留下模糊的 ?眼神。
我不能確定那些離開家的人是否和我 一樣。
細(xì)小的雪粒飄灑下來,吱吱地叫著
松湖無限溫柔,用黑色的袍子接住 ?它們
像所有的母親抱著自己的孩子。
從遠(yuǎn)離松湖的針葉林里眺望,天地 ?已經(jīng)
合成一體,松湖微微躁動
像孩子一樣安眠于天地的子宮。
在下午的松林里
最初并沒有想這樣——
純粹因為風(fēng),把一條條的云
吹拂成奇怪的形狀
它們飄落下來
纏住一些樹——在更高的地方
聽說很冷,不適合云居住。
走很遠(yuǎn)的路,它們都成了
離開故鄉(xiāng)的云。不需要多余的想象
看看這些白色的石頭
白色的房子,在它們的
時間里完成一個城市的建造——
而我不能獻(xiàn)出孱弱的雙手
給它們涂出綠色的條紋
就像群山的一個化身——我不可能
放棄自己隱身之地——
是啊,離開松湖的日子,這山巒
獨自完成了儀式。
在下午的松林里看云
我被一種云纏住
群山空曠,落日已不可追趕——
群山中
在群山中,我基本上保持沉默,不說話。
我聽它們說。
記起年輕時的大喊大叫,有些臉紅—— 不過
沒關(guān)系,反正它們也看不見。
想想,用力地喊啊——喊山,喊松湖
得到的是空空嗡嗡的回響——
那山水并不知曉自己有過名字
對于人們的指認(rèn)充耳不聞。
當(dāng)我們離去
山水也安靜下來,沉默,并表現(xiàn)出人類 的困惑——
復(fù) 數(shù)
一棵粗壯的櫟樹。一棵幼年的椴樹。
去湖邊的人都會看得見。
我在信中描述過,它們在一年中變化。
山上常有神仙走動
經(jīng)過我的樹林時,總會替我澆水。
我用秋天的果實報答他
他卻送給我雙倍的果實。
在櫟樹下遠(yuǎn)望,黃昏就像神仙的晚宴。
我頂著嘩嘩響的葉子
把這些記錄在信中,一個字都不更改。
遲到的一切一定會來。
當(dāng)你找到這兩棵樹,聞到它們的氣息
而月亮正好升起。你看
那么多,從天空圓頂?shù)囊贿?/p>
向著一個中心而來,它們故意忽略我
仿佛整片的山林都預(yù)定了夢。
旅行中的旅行
榿木多生長在潮濕之處,它最早
聽到春天的潮涌沿著隱秘的通道而來。
春天的躁動,在冰冷的泥土里
開始了新的旅行。而我
更喜歡把它叫做水冬瓜樹——
一種濕漉漉的食欲,在匱乏的童年
帶來成長的平衡。
我會在夏季的大部分時間
加入它的旅行。漫長的沼澤邊緣
人群把沉悶的喘息留下來。
暗紅的血,潰爛的創(chuàng)口
敷上草木的灰燼。
無知覺的雨水從半空躍下
填滿樹林的根須——是的,這雨水
改變了它們秘密的航行。
可是群山之內(nèi),我不能更改時間的走向
不能同時肯定又否定自己。
樹林的聲音,葉子和花的味道
生長和腐爛,繁盛衰敗
對我來說如此真實、親密和強烈。
我在這里住了很久
我不能從身體里放下它們的旅程——
徒步的異鄉(xiāng)客,當(dāng)它們睡著時
會有另一種顏色的風(fēng)
吹著它們和周邊的一切
從我的身體開始換乘——
積 雪
從建邊村走回來,日光已沉
破橋邊,紅柳枝吐出毛茸茸的芽
灌木叢林里那么靜,都能聽見
積雪的塌陷。我該去拜訪一下了
整整一個冬天,貓在屋子里
堆砌著沒有生命的文字,驚寵于
它們最后掙扎的火苗。那短短一瞬
不過是死者的遺容。沒有什么
比得上這寂靜的林子,看看
我的黃色棉膠鞋,沾滿了雪
濕了。雪也是這樣。冬日之神的
大限將至。春風(fēng)不遠(yuǎn),十里八里
也可能像每一次不期而遇的夢游
從粗糙到消失,遁形最后的一粒光里。
我不是為這寒冷的巖石
找一個像樣的借口,我只希望
每一個生命都能找到出路。
可我總忽略它們也曾煙火繚繞
一種與眾不同的生活。也許
因為命運的不同,我們常常否認(rèn)
并隔閡于自我的世界
仿佛永遠(yuǎn)不肯相認(rèn)的親人。
浮出水面的影子
有一個晚上,松湖突然發(fā)出聲響
就像來自童年的柳哨聲。
月亮那么白,孤單地來到我的房頂
它會用一種像夢一樣的絲綢
系在我的木窗上。哦,突然間
獲得了紀(jì)念的力量,為不可規(guī)劃的一切
安置明亮的標(biāo)簽。會有回頭的人
取走秘密,回到附近的村莊
得到一種生活的認(rèn)可。也會有人
像浮出水面的影子
高出那些秘密的波紋
不用再模仿學(xué)著夜里的微風(fēng)
即可獲取平靜的思想。
親人們或走或留
一條夜里的河流說不清。
我在想……
我在想,湖南邊兩只喜鵲
是否已經(jīng)有了新的家?它們的窩
被枯干的樹枝舉起,像鐵錘
架在暗紅的落日上。
今年春末,還見到它們飛過
明亮的松湖,向北去
那里有開闊的河灘,春天的
潮水留下一堆堆枯枝。
一定有別于人類的思想
它們在風(fēng)中建立了一條通道
在群山的任何一個埡口
卸下陳舊的羽毛。
只有我們?nèi)匀灰蕾囉?/p>
機械的掘進(jìn),讓松湖更接近
想象的形態(tài)。而落日卻從未被收起
從未在我們身體里落下。
我想,無需去苛求未知的生活
這自由的形體將會
穿透風(fēng)和湖水,歸于元素
它已廣布在一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