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鍵
那個春天,第一次金川之役總算了結(jié),主要承擔(dān)后勤保障和接送援軍壓力的陜西重歸安定,陜甘總督尹繼善也放下一顆懸著的心。繼善出身翰林,做過庶常館總教習(xí),以前主陜時就愛往關(guān)中書院,親自登臺為諸生講學(xué)。此日亦如此,所不同的是他在課后拿出一卷《不系舟圖冊》,引發(fā)觀看者的共鳴,于是就有了一場以“不系舟”為題的雅集。
記載缺略,難以完整重現(xiàn)當日之場景,就連準確的時間、連陜西巡撫陳宏謀是否到場也不清楚,但我們可以看到相關(guān)詩文流傳。主講者自然是尹繼善,與談人有關(guān)中書院山長孫景烈,應(yīng)也有陜西學(xué)政官獻瑤,而后來成為狀元、內(nèi)閣首輔的王杰等杰出學(xué)生當會隨侍在側(cè),靜聽各位師長逸興遄飛的講論。
一、名臣之苦悶
自古名臣難做,受八面來風(fēng),一不小心就可能陷入滅頂之災(zāi)。有些吊詭的是,多數(shù)帝王在離世前都希望給嗣皇帝留下幾個名臣,雍正亦然,所指定輔佐新君的鄂爾泰、張廷玉皆有治國輔政之才;而一朝天子一朝臣,弘歷繼位初雖也表達過敬重尊崇之意,不太久便以各樹朋黨為由,著手整治鄂、張二系。比較起來,尹繼善屬于小字輩,未入顧命大臣名單,亦已歷任封疆,他在乾隆朝也經(jīng)歷了被信任、質(zhì)疑、敲打、訓(xùn)斥,乃至革職調(diào)任、升降不定的全過程,最后的結(jié)果還算圓滿。
尹繼善,字元長,滿洲鑲黃旗人,大學(xué)士尹泰第五子,出生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他自幼愛讀書,人也生得體面,深受胤禛器重。袁枚描繪其形象:“公白皙,少須麋,豐頤大口,聲清揚遠聞,著體紅瘢如朱砂鮮,目秀而慈,長寸許?!睋Q成今天的話,就是白凈英挺,慈眉秀目,鼻直口闊,下巴豐滿,聲音洪亮。至于他身上的鮮亮紅痣,也只能是親近者所可見,透露出兩人的交誼非同尋常。
可不要小瞧“體面”二字。
清廷定鼎北京后,滿人迅速分化:有的附龍尾而上,建牙開府,學(xué)習(xí)儒家經(jīng)典,禮聘老師教授子嗣,很快變?yōu)闀闶嘶麻T第;也有相當一部分(包括一些遠支宗室)混得不咋樣,封爵遞降,不事產(chǎn)業(yè),漸而墮落為市井無賴,坑蒙拐騙無所不為。如何保持清廷的統(tǒng)治地位,保留滿族的騎射傳統(tǒng)和語言文字,是前數(shù)朝皇帝十分關(guān)心的話題,而他們將是否體面作為選人用人的一項標準。乾隆后期和珅的快速躥升,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傳聞,實則一開始能夠進入皇上法眼,與其形象俊偉、知書達禮相關(guān)。這就是體面,包括儀表、學(xué)識、談吐和接人待物,這固然有天生稟賦的因素,更多在于個人修為。尹繼善為雍正元年(1723)二甲進士,選庶吉士,散館后授編修,是滿人中不多見的儒者。雍正六年(1728),授內(nèi)閣侍讀學(xué)士,協(xié)理江南河務(wù),旋署江蘇巡撫。雍正八年(1730),署河道總督。雍正十一年(1733),升任云貴、廣西總督。大約就在雍正十年(1732)九月進京陛見時,雍正叮囑他多向李衛(wèi)、鄂爾泰、田文鏡學(xué)習(xí)。三人皆雍正最信重的大員,尹繼善并不完全認可,奏曰:“李衛(wèi),臣學(xué)其勇,不學(xué)其粗。田文鏡,臣學(xué)其勤,不學(xué)其刻。鄂爾泰,宜學(xué)處多,然臣亦不學(xué)其愎?!?/p>
雍正素以嚴苛著稱,而尹繼善敢于當面講些真話,有所堅持,當然是基于一種特殊的知遇和信任。那是尹繼善勇于任事、大膽興革的意氣風(fēng)發(fā)的歲月,雍正倚為干城,頻繁調(diào)他去解決難題。苗疆動蕩,尹繼善奉旨馳赴昆明,接任云貴、廣西總督,不僅平定了變亂,更重要的是規(guī)劃和設(shè)立鎮(zhèn)城營汛,形成了一套較為完整切當?shù)能娬w系。他善于處置繁難事務(wù),待人溫潤周到,略無驕矜躁急之色。
乾隆繼位之初,各大員皆飛奏恭請節(jié)哀,唯獨在尹繼善的奏折上兩次御批:“昨見卿所繳朱批,朕不禁涕泣沾襟。”“敬念我皇考十三年之苦心,未嘗一日享有天下之樂。朕之沉痛,又何能自已耶?!鼻楦姓鎿矗缥罴胰?。當時苗疆變亂,欽差大臣張照因督辦無方被撤,朝廷簡用湖廣總督張廣泗為經(jīng)略,尹繼善也非常盡心。后乾隆將云貴拆分,以張廣泗兼貴州總督,尹繼善管云南,此時尹繼善仍不遺余力地支持大軍進剿。事成之后,尹繼善本應(yīng)得到獎賞,業(yè)已改任刑部尚書的他奏稱:苗疆起事時自己任總督,理應(yīng)承擔(dān)責(zé)任,皇上不予處分已屬隆恩,怎敢承接獎譽?弘歷有些意外,歷數(shù)其功績,盛贊他的遜讓之美。
不久后,君臣二人有過一次單獨的深入談話,尹繼善說了什么已不得而知,實錄里記載了弘歷的長篇諭旨,都是些掏心窩子的話,大意是:自古清平之世,君臣皆知戒懼,卻難以達到大治?,F(xiàn)在雖國家安寧,人民安居樂業(yè),但各方面存在的積弊還多,不敢稍有宴逸荒怠。做皇帝的本應(yīng)“上法堯舜,遠接湯武”,可實際上能達到漢文帝、唐太宗那樣的成就也很難,“可見天下事責(zé)人甚易,而自處則難;局外旁觀甚易,而以身閱歷則又難也”。弘歷表示將效法古代圣君,不自負,不畏難,時時反躬內(nèi)省,與諸臣互相激勵和提醒,也希望尹繼善能效法古代賢臣,成為自己的股肱耳目,像房玄齡、魏徵那樣盡忠諍諫,啟沃圣聰。一番話飽含著信任期待,尹繼善只有表達感動感激的分兒。
在青年天子眼中,尹繼善的品德才能是一流的。其時準噶爾部雖經(jīng)康雍兩朝多次打擊,仍是西域最大的不安定因素,西南各土司也常鬧出些事端。尹繼善于乾隆五年三月出任川陜總督,處事審慎周密,對準噶爾借進藏熬茶勾結(jié)串聯(lián)、刺探軍情十分警惕,采取一系列限制措施,加強對西南各土司的管控,同時大力整頓軍務(wù)和認真?zhèn)鋺?zhàn)。他的舉措有理有節(jié),“近理之事,示以寬仁;非分之欲,即加裁抑”。乾隆閱后朱批:“所見甚正,即如此辦理可也?!睂σ^善予以充分肯定。
清廷在哈密設(shè)安西提督,除滿營外,另調(diào)甘肅綠營兵駐防。軍政長官時為原古北口提督永常,奏報準噶爾貢使吹納木喀由寧夏返回時接待情形:留牧的馬匹駱駝有些已倒斃,均照原數(shù)賞給,并允許他們以馬匹、葡萄、硵砂等物與客商和駐軍交易,現(xiàn)已平靜離境。乾隆認為其處理方式失之于寬縱,命他多向尹繼善學(xué)著點兒。永常為滿洲正白旗人,曾任御前侍衛(wèi),升遷甚速,抵達哈密不久,即彈劾甘肅提督李繩武濫報屯田數(shù)。尹繼善受命調(diào)查,奏稱二人均屬邊疆有用之才,雖因公事產(chǎn)生爭執(zhí),但同在一城,不能平心靜氣地商量,均有不是。至于屯田一案,李繩武不得不因地制宜,并無營私之弊,而永常未能仔細了解實情,遽然參奏,實在有些過當。他說頭一年秋天就奏請將李繩武撤回甘州,此事已解決,但請皇上密頒諭旨,加以訓(xùn)誡,使永常今后能知同僚間互相尊重和協(xié)作,于邊疆的安定大有裨益。得旨:“此公論也?!?/p>
乾隆七年秋,尹繼善因母親去世,丁憂離職,按規(guī)定滿員須守喪滿一百天。此年江南水患頻發(fā),朝廷先派直隸總督高斌統(tǒng)籌黃淮水利工程,再派大學(xué)士陳世倌作為欽差大臣前往,加上兩江總督德沛,可謂冠蓋云集,但實際上意見紛紜,彼此抵牾。江寧布政使安寧密奏:當今督撫中只有尹繼善深孚眾望,熟悉河務(wù),今丁憂很快期滿,可否令他前來辦理?弘歷說:“朕早有此意,豈待汝奏?然汝見到此,好!但尹繼善尚未到京,是以遲遲耳。”安寧系弘歷做皇子時的舊仆,后任御前侍衛(wèi)、蘇州織造等,朱批中透著親切。
就這樣,尹繼善又從西北到了江南,先是署任,兩年后實授兩江總督,兼管南河河務(wù)。南河是江南河道的簡稱,實際上包括黃河、淮河與京杭大運河,河道總督衙門設(shè)于淮安。那時水患相連,河督在發(fā)生大堤決口后往往被革職懲處,是個風(fēng)險極大的崗位。此后五年間,繼善會同兩任河督小心翼翼,雖也被責(zé)斥過幾次,總算沒出大的紕漏。而與推薦他的皇帝親信安寧,相處間卻出現(xiàn)了一些麻煩。
二、西花園的水上書舫
不系舟,出于《莊子·列御寇》:“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意謂杜絕智巧和鉆營,身心自由,無所牽掛。而李白詩“宛溪霜夜聽猿愁,去國長如不系舟”,白居易詩“去去無程客,行行不系舟”又用以譬喻人生的漂泊無定。這種漂泊感在蘇東坡的一生中最為濃烈,其于垂暮之年獲得大赦,輾轉(zhuǎn)返回常州,在金山寺看到自己的畫像,遂援筆題詩:“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自題金山畫像》)道盡宦途流遣之感慨,亦令讀者感慨萬千。自此以后,不系舟便較多為文人居官者所用,代言那種身在官場的身不由己,以及在政治風(fēng)浪中的浮沉。
在此番主政陜甘之前,尹繼善曾兩次擔(dān)任兩江總督。第一次從雍正九年七月署任算起,至十一年改任云貴、廣西總督,中間還要刨去進京陛見,實際待了也就一年多一點兒。而那段時間,繼善兼署將軍、提督、巡撫、河漕、鹽政、學(xué)政等職,“九印彪列,簿書填委”,一件件處理得妥妥帖帖,還可以抽空去書院與諸生討論詩文。他把讀書看成一生志業(yè),“每公余,一卷一燈,如老諸生,寒暑勿輟”。尹繼善素來喜歡與文人交流,也喜歡寫詩,“清詞麗句,雖專門名家,自愧不如”。他是名臣,但首先是忠臣和能臣,明練清廉,有很強的行政管理能力,關(guān)鍵時刻也很有擔(dān)當。
兩江總督統(tǒng)轄江蘇、江西、安徽,屬于國家財賦重地,是以皇帝選人極為慎重。尹繼善再任兩江為乾隆八年春,至十三年冬離開,在職超過五年半,諸事更覺從容。有記載說即使面對極不喜歡的屬下,尹繼善也是和顏悅色。誰能知道其心中之煩累?兩江總督府是一個龐大的建筑群,其沿革演變杳渺難辨,只知明初一度為漢王府,西花園的湖邊石舫也不詳為何人所建。乾隆十一年春,尹繼善對此舫重加修葺,賦詩九首,自撰小序曰:“金陵使院西偏,舊有室三楹,制如半舫。丙寅春杪,余葺而新之,顏其額曰‘不系舟,蓋取《南華》之義,亦以見宦轍東西,飄蓬無定,如舟之放乎中流,聽其所止云爾?!?/p>
那一年的他五十二歲,已由小尹變?yōu)槔弦?,公?wù)余暇獨自至舫屋小憩,或邀三五文友品茗和詩,大得其樂。至于為何將一個固定不動的石舫題名“不系舟”,序言說得很清楚,那就是取《莊子》身心自由之本義,兼以表達那種涉足宦程、不知何所息止的迷茫怯懼。
不系舟石舫裝飾一新,那本《不系舟圖冊》緊接著完稿,推想也有過一場雅集。列名“江右三大家”的袁枚為尹繼善門生兼詩友,不詳是否在場,卻寫下這樣的詩句:“蕭然不系舟,春春自花柳。月落梧影霜,雨灑碧池藕。散髻斜插簪,飄然一詩叟。愛我如愛玉,調(diào)護驅(qū)蒙垢。能養(yǎng)才不才,竟免口■口……”
是啊,一入不系舟,制府大人便成了長裾飄飄、散發(fā)簪花的詩翁,真是一個身心放曠的所在。
兩江總督府后來命運多舛:太平軍占領(lǐng)金陵后改為洪秀全的天王府,仿照紫禁城格局擴建,分內(nèi)外城,殿宇皆用黃琉璃瓦;而曾國荃率湘軍攻入后放火焚燒,天京一片瓦礫,只留下極少的建筑,不系舟石舫大約也只剩得一個底座;數(shù)年后,兩江總督府得以復(fù)建,應(yīng)也同時修復(fù)了不系舟石舫。再后來清廷崩解,那里成為民國總統(tǒng)府,復(fù)經(jīng)日寇盤踞,國民黨政府回歸,南京解放,物換星移,不系舟皆為親歷者。
三、入閣與赴陜
乾隆前期的麻煩甚多,大金川久攻不下,兩廣地面也不安寧,處處需要忠正明練的大臣前往鎮(zhèn)撫。弘歷深知尹繼善的辦事能力,朝中缺少樞機重臣,便有意以他接替,擢為協(xié)辦大學(xué)士、軍機大臣。繼善提出不宜將傅恒派往大金川,以為前線已有一位首席軍機大臣兼內(nèi)閣大學(xué)士訥親,再派軍機大臣兼協(xié)辦大學(xué)士傅恒(更重要的他是孝賢皇后之弟),萬一出了問題,會損害朝廷顏面??上Т俗h未被采納。弘歷一向自視雄才大略的英主,訥親督師不力,心中已想殺之立威,只是還不能告知剛?cè)腴w的老尹。
大西北用兵,糧食軍械的輸送是大問題,必須添設(shè)糧臺兵站,陜西是后勤保障的重要基地。既要大批抽調(diào)本省官軍馳援前線,也要接待經(jīng)行的京師官兵,提供吃住和更換車輛馬匹。傅恒路經(jīng)之際,見沿途臺站管理較差,物資與人員嚴重不足,緊急奏報朝廷。乾隆即命尹繼善為欽差大臣,“輕騎減從,馳驛前往西安,暫署總督事務(wù)”。這種遠程征調(diào)的作戰(zhàn)模式幾乎貫穿整個清朝,用時甚久,花費巨大,征調(diào)之兵沿途需索也多,有時還會打架滋事,令地方苦不堪言。
尹繼善星夜馳赴西安,途中奏報在保定等地見聞,稱贊經(jīng)略軍務(wù)的大學(xué)士傅恒布置周密妥帖,赴前線將士軍紀嚴明,此役必定奏凱,顯然是想討皇上高興。而弘歷很快收回欽差大臣關(guān)防,將之改任陜甘總督。本來已是閣部大員,一轉(zhuǎn)眼又成了地方官,尹繼善沒有流露出一絲不快,具折謝恩,寫得極為誠懇(反省檢討為主),對接待路過官兵以及金川前線的物資供應(yīng)極為用心。地方上有巡撫陳宏謀精心安排,既不誤軍情大事,又盡量減少對百姓的滋擾,辦理得妥妥當當。
這是尹繼善與陳宏謀第一次同城任職,當月即合奏出征官兵在驛站斗毆、打傷寧羌州知州等人之事,請旨正法。就在同一天,尹繼善還上奏過路滿兵在西安鼓樓被砍傷一案。此事后來查明為督標(總督標下各營)士兵馬某酒后所為,原因是對連日牽馬曝立于道旁強烈不滿,喝酒后尋釁滋事。
第一次金川之役被乾隆列入“十全武功”,實則打得混亂窩囊,花費巨大,曠日持久,數(shù)萬大軍對三千土司兵據(jù)守的碉樓長期束手無策。國家有事,方顯出大臣的境界與能力:訥親與張廣泗不和,互相掣肘,鬧到皇帝那里,先后被賜死;而尹繼善與陳宏謀精誠合作,既全力支援前線,又不忘撫綏安定地方,及時處置各種突發(fā)事件,盡量不影響百姓的正常生活。得知四川各兵站缺少馬匹,他們迅速從陜西抽調(diào)數(shù)千匹送去。此役草草了結(jié),傅恒回京,老尹又留任兩年有余,經(jīng)營陜甘,也協(xié)助處理川藏各項事宜。
乾隆十三年至十六年,尹繼善再次遇到頻繁的職務(wù)調(diào)動:先是在九月調(diào)兩廣總督,至十月又升任協(xié)辦大學(xué)士兼戶部尚書,十一月入軍機處并兼正藍旗滿洲都統(tǒng),然后奉旨出署川陜總督,接著實任陜甘總督;十四年正月奉旨參贊軍務(wù),主要負責(zé)保障棧道運輸?shù)臅惩?;十五年十月西藏發(fā)生暴亂,再次受命參贊軍務(wù),攜帶陜甘總督印信趕往成都,代攝四川督篆,負責(zé)“軍機錢糧及一切事宜”;十六年閏五月,尹繼善尚在四川,又接奉諭旨,要他再任兩江總督。
又要見到不系舟石舫了,尹繼善的歷宦人生,亦堪稱不系之舟。
四、系與不系
官獻瑤與孫景烈為同科進士,同入庶常館,而尹繼善為殿試讀卷官,不久即受命“教習(xí)庶吉士”,是以有師生之誼。忽忽十余年過去,景烈在翰詹大考中折翼,返回家鄉(xiāng)執(zhí)教,獻瑤先任廣西學(xué)政,一年前改派陜甘學(xué)政,老尹則入相出將,再次到了西安。孫景烈曾在一篇文章中憶寫當初情形:乾隆十三年冬天,金川戰(zhàn)事吃緊,大批官軍趕赴前線,經(jīng)過陜西,事務(wù)繁雜緊急,以時任總督能力較弱,尹繼善奉命入陜主持大局。他得悉老師到達西安,前往謁見,匆匆一會,根本來不及聊天,老尹即星夜馳赴軍營。
乾隆十五年春關(guān)中書院的那場雅集,也是由孫景烈略作記述:“凱旋以來,時和歲稔,邊徼敉寧,公于政事之暇,面課書院諸生,景烈復(fù)得從容請業(yè)。庚午春,侍坐于公。講學(xué)畢,公出《不系舟圖冊》以示,乃公再任兩江時,于金陵使院葺其傍池之舊屋似舫者,取《南華》‘不系舟三字以顏之,并令工畫者圖之而存之也?!保▽O景烈《不系舟圖冊跋》)遺憾的是這本圖冊未見流傳,我們只能從《尹文端公詩集》中找到《題不系舟》九首,其一曰:
宦海茫茫豈自由,達觀身世復(fù)何求?
雖云傳舍如匏系,卻哂塵寰似芥浮。
葺得數(shù)椽摹畫舫,移來半榻點虛舟。
公余小憩憑欄望,好寄閑情付水鷗。
以不系之舟形容一生仕宦生涯,又到不系舟石舫內(nèi)尋求心靈自由,也只有久經(jīng)宦海浮沉者能體悟,看似輕松灑脫,字里行間卻滿含沉重。
其二寫不系舟內(nèi)外景物:
斗室天寬頗自由,肯涂丹艧費營求?
新篁翠色穿籬入,垂柳青陰拍岸浮。
四面微波搖斷纜,一池倒影漾扁舟。
不須牽挽荷堤上,任泛香風(fēng)狎野鷗。
此乃對不系舟石舫最細微溫潤的描繪。隨著老尹的視野緩緩轉(zhuǎn)換,主人公之意象心緒流淌其間,真切自然。
其三,首句亦用“自由”二字,曰:
寸心不系本自由,物理休從跡象求。
自去自來何掛礙,就深就淺聽沉浮。
蘧廬信宿誰非客,萍梗漂流總是舟。
參透漆園仙吏意,可知天地一沙鷗。
由舫室之窄到天地之闊,由時光靜好到歲月如梭,由不系舟到不系心,由封疆大吏到小小沙鷗,老尹參求莊子之意,心情也隨之豁然開朗。以下詩句皆好,為省篇幅,不再一一引錄。
孫景烈賞鑒揣摩,敬意油然而生,揮筆為老師題跋:
讀公所自為記與詩,先憂后樂之思溢于行間,此人所易窺,而其寓意蓋深遠矣。謂公之心不系于世俗所好,故能系蒼生之望,而有濟世之猷是也,而未盡也;謂公濟世之心一視同仁,不系于地,如舟之利涉,攸往咸宜,不系于川是也,而未盡也;謂公之心惟知有生民社稷,不系于夷險得失,如舟之在水,不系于纜,泛泛然任其漂泊無定,亦似也,而仍未盡也。景烈于金川之役,見公敵愾而往,無怖色;奏捷而歸,無喜色。以今日所見,證昔日館中所聞,而知公所謂不系舟者,不有其舟也,抱作舟之才,弗以才自居;建濟川之功,弗以功為累。故勤勞中外二十余年,勛彌著,德彌謙……
作者由“不系”說到“系”,層層疊疊,再說到尹繼善的無怖無喜、不驕不躁,一個理學(xué)名臣的形象躍然紙上。這是一篇題跋,也是一篇美文和范文,由此讓弟子體會人生哲理,學(xué)習(xí)作文之法,亦題中應(yīng)有之義。
拂去一切世俗和勢利的念頭,這樣的雅集與唱和,這樣去追索義理和結(jié)構(gòu)文句,這樣豁達、從容且不失積極嚴正之為人為官的態(tài)度,必為書院諸生所反復(fù)吟誦,認真揣摩。
五、陳宏謀的題跋
從雍正朝直到乾隆中期,尹繼善與陳宏謀堪稱政壇的雙子星。二人同年出生,同年考取進士,同入庶常館深造,散館后同留翰林院,數(shù)番同事,甚至在同一年去世,相差僅一個多月。而與尹繼善出身滿洲勛貴、少年時即得胤禛賞識不同,陳宏謀生于廣西臨桂(今屬桂林)一個貧寒農(nóng)家,走過的路要艱辛得多。出京任職后,宏謀被視為能員,也是不斷改調(diào),席不暇暖,其間兩次作為繼善屬下,這次在陜西相遇,一督一撫,皆為國家柱石,相處親切愉悅。
關(guān)中書院的雅集,陳宏謀大概率不在現(xiàn)場,卻也是在那年春天得見《不系舟圖冊》,并專為題跋。跋文見陳氏《培遠堂偶存稿》卷五,簡述與老尹的先后至陜,以及戰(zhàn)爭帶來的巨大壓力,然后寫道:
金川底定,圣心嘉悅,晉秩宮保,留公總制全陜,蓋主上念西陲半壁,邊疆要地,軍行之后,積歉之余,培養(yǎng)撫綏非公不可也。自公重蒞青門,予得朝夕相晤,商榷公事,快慰平生。敘及別后所閱歷,公出《不系舟圖》以示。予乃知公再制江寧,治河賑災(zāi),百計經(jīng)畫,事后安不忘危,遂以“舟”名其齋,而以“不系”名其舟也。(《尹望山〈不系舟圖〉跋》)
不愧為終生知己??!弘歷聰察深曲,頗愛在文字中挑剔伏線,老尹以不系舟表露之意不難發(fā)現(xiàn),而經(jīng)陳宏謀一番闡釋,賦予載舟覆舟、安不忘危的新義,堪稱妙絕,且足為老友化解麻煩。
宏謀讀了孫景烈的跋文并加點評,而所題跋,也大談“系”與“不系”,以稱揚尹繼善的高潔品格,并注入做人做事之箴言和哲理:
吾以為公惟有此不系,所以能與斯世斯民重相維系也……人心一有所系,則輕重不得其平,而權(quán)衡未必盡當。予追隨公最久,見公于下寮賢否、士紳清濁無不洞悉,先后遷改之間成見不留,去取悉當,則于人不系;公與同寅賓佐相商公事,開懷坦衷,設(shè)身處地,務(wù)得其情,求當其可,不是己而非人,不矜功而炫能,則于事不系;虛己以游,是非審其在己,毀譽聽之當世,升沉付之自然,則于富貴功名不系……
予自通籍以后,與公同官翰林,于吳中于滇南則為屬吏,迨后于豫章又得同事,今又得同事于關(guān)中。當戎馬倥傯、救過不遑之時,自公來而上下恬熙、時和歲稔者兩年于茲?;潞F价?,杳難計料,與公同為不系舟中人。
陳宏謀的仕宦軌跡多次與尹繼善相交,兩人情感深篤,這次在陜甘同事一晃又復(fù)兩年多,引申發(fā)抒,又是一重境界。當年冬,陳宏謀調(diào)任河南巡撫,尹繼善則因西藏發(fā)生暴亂趕赴四川,的是宦海萍蹤,同為不系舟中人。
西藏平復(fù)后,尹繼善于乾隆十六年五月復(fù)調(diào)兩江,十八年正月改調(diào)陜甘,九月調(diào)江南河道總督,次年八月署兩江總督,自此總算長期待了下來。袁枚對他的重返金陵很欣喜,認為是入閣的先兆,賦詩有“從今穩(wěn)上黃麻閣,莫再亭名不系舟”句,顯然是覺得“不系舟”三字涉于消極;后見其總也摘不掉一個“署”字,有些沮喪,變?yōu)椤半S車雨又因風(fēng)至,不系舟還帶雪橫”。文人筆墨,常會這般韻致判然。而老尹早已寵辱不驚,此后兩次辦理南巡接駕事宜,傳說乾隆曾為親題“不系舟”三字,未見確證,推測繼善也不會自討無趣。
尹繼善與陳宏謀最后皆得到乾隆的愛賞倚信,先后晉升內(nèi)閣大學(xué)士,然已垂垂老矣。乾隆三十六年春,抱病已久的陳宏謀終于獲準解任歸鄉(xiāng),離京前向尹繼善辭行,老尹亦在病中,含淚賦詩:“交情五十余年久,臥病何堪送故人?”四月二十二日,尹繼善逝于京師,已行至天津地方的陳宏謀聞知噩耗,即刻就要返京,被家人勸阻。六月初三日,陳宏謀“卒于山東韓莊舟次”。
二人的宦海漂泊,總算到達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