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獻與傳說中尋找夏朝

李靜

大禹像，漢代畫像石拓片，山東嘉祥縣武梁祠出土。

上古，萬物之初，洪水滔天，禹受天帝之命治水布土，勞身焦思，終于平定山川，而后劃定天下為九州。于是百姓安，自丘陵山崗重新定居于平原。因有功于民眾，大禹得以成為民眾之王、民眾之“父母”，管理百姓，監(jiān)察其德行。

2023年的夏天，在香港城市大學般哥展覽館的中央，一件圓角長方形青銅器神秘又平靜地置身于展柜的冷光之中，好像忘記了身上銘刻的這段四千年前的歷史故事。這就是距今約2900年的西周中期食器“豳公盨【李學勤先生稱作‘遂公盨’，但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應該是‘豳公盨’】”，內(nèi)底鑄有98字銘文，詳細記述了“大禹治水”“為政以德”的內(nèi)容。

大禹是中國遠古真實的存在，還是后人編造出來的介于人神之間的偶像？大禹治水是神話傳說，還是夏朝真實的水利工程以及由此而來的井田溝池之制？歷史上到底有沒有夏這個朝代？近百年來，中外學者不斷爭論。2002年“現(xiàn)身”香港收藏市場的“豳公盨”將大禹治水的文獻記載提早了六七百年，是目前所知年代最早也最為詳實的關(guān)于大禹的可靠文字記錄，表明早在2900年前人們就廣泛傳頌大禹的功績。夏為夏、商、周“三代”之首的觀念早在西周時期就已深入人心。

春秋時，劉定公如此評價禹的功績：“美哉禹功，明德遠矣。微禹，吾其魚乎？”那時的人們根據(jù)崇德報功的觀念，把禹奉為社神，和后稷（傳說中周人始祖）相并列，稱為“社稷”。他們是最早的王權(quán)象征。身上帶著濃厚神性的禹，通過與周圍部落聯(lián)盟的形式，創(chuàng)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王國政權(quán)，史稱“夏”。由此，“天下為公”嬗變?yōu)椤凹姨煜隆薄?/p>

歷史的真實、后人的想象、祖先因崇拜敬畏而孕育出的神圣敘事交織纏繞在一起，留給今天的我們一段太過綿長幽深的往事。作為中國歷史文獻中記載的第一個世襲制王朝，《詩經(jīng)》《左傳》《尚書》《山海經(jīng)》等眾多傳世先秦典籍均提及夏朝和“禹治水”。西漢司馬遷在中國最早的紀傳體通史《史記》中也清晰記載了夏商周三朝更替的歷史。但20世紀初，一批受西方現(xiàn)代治學方法影響的知識分子，攪動了以“信古”為主流的中國學界，“大禹治水”等故事在這股“疑古思潮”中被古史辨學派歸為虛構(gòu)的神話與傳說。

1959年4月，71歲高齡的史學家徐旭生從北京出發(fā)，前往河南、山西一帶尋找“夏墟”。考古學人躬耕田野之際，歷史學者、古文字學者、文獻學者們也在傳世文獻和“豳公盨”青銅銘文、“清華簡”等出土文獻的互證線索中，試圖透過奇異的描述，看清歷史本真的面容。

1923年2月，本在北大圖書館任職的顧頡剛請長假回老家，一面編寫歷史教科書一面思考《詩經(jīng)》《尚書》等文獻中的古史及其演變。那時，胡適剛剛提出“歷史演進法”（史事的漸漸演進：由簡單變?yōu)閺碗s，由神變?yōu)槿?，由神話變?yōu)槭肥隆?。受其啟發(fā)和影響，顧頡剛給來信與他探討《詩經(jīng)》辨?zhèn)蔚腻X玄同回復了一封長信，信中提出“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說，并推測大禹是“鼎上鑄的一種動物”。

如果這封長達“五千余言”的論古史書僅僅是學者間的私信，便不會引來一場史學革命。但顧頡剛把它發(fā)表在《讀書雜志》，這就是著名的《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學術(shù)界轟轟烈烈的“古史辨”運動由此而始。這次論爭中，以顧頡剛對大禹史跡的真實性提出質(zhì)疑為肇端，夏史真?zhèn)螁栴}成為當時的史學熱點。疑古思潮的領(lǐng)軍人物顧頡剛認為，古代文獻記述，“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愈長”，在托古自重心理指引下，形成“時代越后，知道的古史越前；文籍越無征，知道的古史越多”現(xiàn)象，這種偽造的上古史“譬如積薪，后來居上”。當然，他后來修正了自己的觀點，不再說禹是獸類，但仍然認為禹為虛構(gòu)出來的神話人物，并沒有真的存在過。

顧頡剛。

盡管顧頡剛否認禹的歷史真實性，但他并不對夏朝存在持虛無的態(tài)度，而受顧頡剛“疑古”思潮影響的陳夢家和楊寬則斷然否定夏朝的真實性。夏史的可信性遭到空前的質(zhì)疑，且影響深遠，直到今天對夏王朝的懷疑論仍在歐美和日本學術(shù)界盛行。

1925年，王國維在清華國學研究院講授《古史新證》，內(nèi)容多有意針對疑古派。在講義稿中，他認為雖然中國上古史事多與傳說相混，但“傳說之中，亦往往有史實為之素地”，因而不能對文獻記載輕易否定。

后來，馮友蘭將二三十年代那場關(guān)于古史的學術(shù)爭論總結(jié)為“信古、疑古、釋古”之說——信古派認為凡古書所說皆真，對之并無懷疑；疑古派推翻信古派對于古書之信念，認為古書所載多非可信；釋古派不如信古派之盡信古書，亦非如疑古派之全然推翻古代傳說。顧頡剛、王國維分別代表“疑古”“釋古”。

正當眾多歷史學者被裹挾進夏史真?zhèn)沃q時，在傅斯年、李濟等人的推動下，殷墟考古取得重大突破，向世人呈現(xiàn)了通過考古學“重建古史”的前景。殷墟遺址出土的甲骨文解讀，在傳統(tǒng)歷史學家的推進下取得進展，王國維等釋古派從考古出土的文字資料和傳世的古籍兩方面進一步開拓了復原古代史的“二重證據(jù)法”，即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互相證釋。

甲骨文證明了司馬遷《史記》中所記載的殷代王室譜系幾乎沒有任何差錯，《史記》中記載的帝系上的名字，幾乎全都能在殷墟的出土遺物——卜辭上找到。既然商已經(jīng)從古史走進現(xiàn)實，對《史記·殷本紀》的肯定，必然引發(fā)出《史記·夏本紀》也為信史的認識。可惜殷墟的出土文獻只可追溯至商，夏仍然不明朗。于是，同樣對顧氏疑古傾向不以為然的徐旭生，走上了探索夏史的另一條路徑。

1959年，徐旭生前往豫西對“夏墟”開展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了后來被考古學界視為“夏墟”的偃師二里頭遺址，由此引發(fā)了圍繞夏墟問題的曠日持久的學術(shù)論爭，以至于有學者將夏史問題視為中國考古學的“哥德巴赫猜想”。

20世紀下半葉以后，田野考古取得一系列突破性成果，在鄒衡、李伯謙等學者的推動之下，中國主流學術(shù)界（無論是注重文獻的歷史學界還是注重實物的考古學界）逐步達成共識。1996年啟動至2000年結(jié)題的“夏商周斷代工程”，重要成果便是確定夏朝存在，并將年代劃定為公元前2070年至公元前1600年。

如果說，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關(guān)于夏史真?zhèn)胃嗍菄鴥?nèi)學術(shù)界的爭論，在“夏商周斷代工程”結(jié)項后，中國學術(shù)界與歐美學術(shù)界開始了有關(guān)夏的正面交鋒。與第一次論爭不同，雖然大禹的真實性仍受到學者關(guān)注，但討論的重心已然轉(zhuǎn)移到是否存在夏朝的問題。在不少歐美學者看來，夏朝是否存在、二里頭文化是否是夏文化本身尚存在巨大疑點，遑論以此為基礎推定夏朝的年代框架。在工程結(jié)項前后，《遠東經(jīng)濟評論》與《紐約時報》先后引述了多位漢學家的意見發(fā)表了對工程的評論，在對工程的指責中，夏史可信性問題是最先引起爭議也是極為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

1999年，《劍橋中國上古史》正式由英國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發(fā)行，這部學術(shù)著作的作者囊括了哈佛大學教授張光直等人在內(nèi)的十四位國際漢學界權(quán)威，該書將商朝視作“中國第一個歷史王朝”，堅持不列夏朝。

無論是討論夏朝是否存在還是討論大禹是否可信，兩次論爭存在大抵相同的爭論點，曾經(jīng)膠著的問題仍無法真正解決。相比之下，第二次論爭期間國內(nèi)學界的看法更加一致，論爭范圍擴大到了國外，也許這是中西不同學術(shù)范式間的沖突。如果說第一次論爭開啟了三種研究路徑，第二次論爭則是“疑古”與“走出疑古”的較量。

在1992年的一次小型座談會上，正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所長，之后又出任中國夏商周斷代工程專家組組長兼首席科學家的李學勤發(fā)表了后來題為“走出疑古時代”的演講，“走出疑古時代”成為新時代史學界一個著名的口號。

2002年夏天，香港古董市場上出現(xiàn)了一件并不起眼的青銅器，表面銹蝕嚴重，器內(nèi)被銹土掩蓋，露出的一部分文字更是生澀難懂。在市場上擺放了一段時間，無人問津。北京保利藝術(shù)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了它，雖然難以辨別它的性質(zhì)，但是若隱若現(xiàn)的銘文讓他們眼前一亮，既然有銘文，那一定記錄了什么。2002年下半年，北京保利藝術(shù)博物館將這件失蓋的有銘銅器購藏回北京，這就是“豳公盨”，其銘文言及“天命禹敷土，墮山濬川”。這件青銅器的現(xiàn)世，重又將學界有關(guān)夏朝有無的爭論引向了大禹。

有關(guān)禹的記載，零星見于西周以來的傳世文獻，他的一生以與治水為其事業(yè)的根本，《詩經(jīng)·商頌·長發(fā)》說：“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痹诠湃诵闹校蟮乇臼且黄粞?，禹從天降下，在洪水中布下土地。《楚辭·天問》說：“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四方?！逼渲械摹敖凳　焙汀跋峦痢?，表示禹是從天上降下，和《詩經(jīng)》所述一脈相承。禹平抑洪水的方式乃“敷土”，《尚書·禹貢》記載：“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彼^“敷土”，就是布設土地。在《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中，禹的父親鯀因盜取天帝的“息壤”去填平洪水而被天帝誅滅，但天帝仍命禹完成布土的工作，“息壤”為神物，可自動生長成土地。禹治水的故事，一開始便帶有濃厚的神話色彩，在戰(zhàn)國時代，類似的故事已經(jīng)膾炙人口?！睹献印る墓稀纷钤绯霈F(xiàn)了其“八年于外，三過其門而不入”的情節(jié)。

有關(guān)禹的生平，以《史記·五帝本紀》和《史記·夏本紀》最為系統(tǒng)。禹名曰文命，其父鯀為顓頊之子，所以禹是黃帝的玄孫。東漢時代的《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中有這樣的描寫：“禹父鯀者，帝顓頊之后……家于西羌，地曰石紐。石紐在蜀西川也?！笔駠挥陂L江上游的四川盆地，西羌和石紐在其西邊，漢朝的羌是指在甘肅到四川的山岳地帶居住的藏緬語族游牧民族，傳說禹的家就在這樣的異族地帶?！妒酚洝は谋炯o》中大致記載了同一句話：“（禹）名文命，字密，身九尺二寸長，本西夷人也?！?/p>

清華簡 《尹誥》寫道“尹念天之敗西邑夏”，即伊尹考慮到上天將要毀滅西方的夏王朝。

舜在位時禹已經(jīng)參與政事，并得到舜的賞識，不計其數(shù)的功績中，治水最大，在舜死后被推戴為王?？鬃淤澴u禹勤儉樸素，把精力全部放在了水渠挖掘、整治水利上。《史記·河渠書》中也刻畫了禹治水的故事，但是重點在治理洪水的對策上，已經(jīng)減少了神話色彩。更值得一提的是，現(xiàn)在的黃河自河南省開封市開始流向東北，經(jīng)過山東省濟南市北注入渤海，這和《史記·河渠書》里記載的河道幾乎一樣。曾在安陽殷墟考古隊擔任隊長的唐際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從這么多年考古的成果看，“事實證明中國古籍文獻極少有錯，中國的古人沒有瞎寫?！?/p>

禹把自己開拓的中國全境分成九州，《尚書·禹貢》記載，禹根據(jù)九州的山脈，從河川的源頭到其支流都仔細制訂了水路。清代學者陳灃考證過，《尚書·禹貢》里的九州，從成書的戰(zhàn)國時代到西漢時代，幾乎延伸到中國全疆域。《詩經(jīng)·商頌·長發(fā)》贊頌了禹開拓疆土、梳理交通、劃定國界的事跡：“外大國是疆，幅隕既長。”

在傳世文獻為人們詳細描述了禹的一生同時，不斷有出土文獻與其互證。1917年出土于甘肅的春秋秦公簋銘文中記載了禹：“秦公曰：不顯朕皇祖受天命，鼏宅禹跡……”經(jīng)過考古研究，這件銅器的作者可能是秦景公或是景公前一代的桓公。銘文把當?shù)胤Q為“禹跡”，以此來強調(diào)自己是正統(tǒng)諸侯的一員，聽從天命在“禹跡”之地安居，由此保證王權(quán)的正統(tǒng)性。

北宋宣和五年（1123年）從青州臨淄縣齊國故城偶然出土的“叔夷镈”和“叔夷鐘”也記載了禹和夏王朝的事跡。王國維曾根據(jù)其上的銘文指出：“知春秋之世，東西二大國，無不信禹為古之帝王，且先湯而有天下也?！贝呵飼r期，大禹的傳說已經(jīng)廣為流傳。

近年來，新的出土文獻又提供了新的史料。2002年“保利”購藏的“豳公盨”銘文開頭寫著與《尚書》《詩經(jīng)》中關(guān)于禹的記載基本相合的內(nèi)容，曾經(jīng)引起很大轟動，被譽為“兩周金文之最”，是目前所知中國最早的關(guān)于大禹治水及德治的文獻記錄?！搬俟S”出現(xiàn)后，學界斷言，大禹傳說的興起至少不晚于西周中期。

“豳公盨”不是孤證。2006年底，歷史學家、古文學家李學勤發(fā)現(xiàn)有一批竹簡在香港兜售，他覺得這批簡絕不簡單，極有可能是真正的戰(zhàn)國竹簡。最后由清華校友出資，從海外競拍購得這批竹簡，捐給了母校。這批竹簡共計2388枚，最長的46cm，最短的10cm左右。簡書上墨書文字風格不盡一致，可以看出并非出于一人之手。2008年10月，經(jīng)11位專家鑒定后最終得出，竹簡的年代為戰(zhàn)國中晚期。后經(jīng)碳14年代測定及樹輪校正，竹簡的年代斷代與古文學專家觀察的結(jié)果一致。

這批躲過了秦始皇焚書的竹簡比司馬遷的《史記》成書要早好幾百年，雖然是戰(zhàn)國中晚期的竹簡，但其中記載的內(nèi)容卻不止春秋戰(zhàn)國，甚至包含有夏商周時期內(nèi)容。在李學勤等人的研究下，證實這些竹簡應該就是遺失的《尚書》的內(nèi)容，更珍貴的是，其中還包含有已經(jīng)失傳的《保訓》《尹誥》等佚籍。

北京語言大學中華文化研究院副研究員陳民鎮(zhèn)在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進行博士后研究時，曾師從李學勤。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清華簡《四告·四》和清華簡《厚父》都記載了有關(guān)于大禹的內(nèi)容，前者稱“曰古禹降，敷土，墮山，劃川，浚泉”，后者記載：“遹聞禹……川，乃降之民，建夏邦。”《四告·四》是西周厲王時期召伯虎的禱辭，《厚父》作為西周文獻在學界也被許多學者接受，它們和豳公盨一道，說明大禹傳說在西周時期便已經(jīng)被人們廣泛傳誦。無論是豳公盨銘文還是清華簡《四告·四》《厚父》，都與《尚書·禹貢·序》“禹別九州，隨（墮）山，浚川，任土作貢”的說法非常接近。

在這些較早的記載中，大禹有神性，有改造山川的神力。在陳民鎮(zhèn)看來，如果將豳公盨銘文看作最早的大禹傳說文本，那么顧頡剛認為大禹最初是神的說法便有一定道理。但在豳公盨銘文之前，大禹究竟是什么面目，作為神的大禹是否由人“神話化”而來，還缺乏足夠的材料可供討論。

神話這個由集體口頭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對超能力的崇拜、斗爭及對理想追求的文學形式，一貫被今天的我們視為歷史的對立面，因為歷史是對過去事實的記錄，而神話為虛構(gòu)，它們一真一假，彼此毫不調(diào)和。但神話和歷史這兩個概念之間的關(guān)系并非一直如此對立，18世紀的意大利學者維柯在考察西方文學史上詩人們筆下的神話時發(fā)現(xiàn)，神話其實是作為歷史加以敘述的：“一切古代世俗歷史都起源于神話故事?！币簿褪钦f，在遠古時代，神話與歷史交織在一起。

古代沒有神話的概念，今天被我們稱之為神話的那些敘事都被包含在古人的歷史敘述之中，所以，神話學界稱之為神圣敘事。中國民俗學會副會長、北京大學教授陳連山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古人心中的神圣敘事在情節(jié)上當然不會符合我們今天的歷史概念，算不上信史，但古人對于神圣敘事的態(tài)度和這些神圣敘事發(fā)揮的社會功能——證明現(xiàn)實社會與制度的合理性，使這些神圣敘事具備了某種真實性質(zhì)。”

《史記·高祖本紀》記載：漢高祖劉邦為蛟龍附在劉媼身上使之懷孕而生。這個神話情節(jié)當然為虛構(gòu)，是為了證明劉邦是“真龍?zhí)熳印倍皠?chuàng)造”出來的，但這個神話背后的事實是劉邦稱帝，神話的目的是為了證明其稱帝的合理性，該神話的社會政治功能直接服務著客觀現(xiàn)實。陳連山說：“我們不能用神話情節(jié)的虛構(gòu)性來否定神話所要證明的社會現(xiàn)實真實性。”在他看來，大禹身上的神性恰恰可以作為夏朝是中國第一個王朝的神話學證據(jù)。

古代文獻中的禹治水并非孤立的神話，治水后他還有一系列政治建設，包括任土作貢、接受禪讓、建立夏后國等等。在神話中，父子倆鯀和禹是一組對立的形象，鯀為失敗者，禹是成功者，其關(guān)鍵在于是否服從天帝的意志。大禹遵從天意、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崇高德行和巨大的治水功勛，使之成為夏民族神圣的祖先，也為夏王朝的建立奠定了合法性基礎，且夏與五帝時代的國家政治制度完全不同。至少從周代開始，人們相信大禹奠定了王權(quán)國家的基本制度——有統(tǒng)一的地理區(qū)劃，天子與地方諸侯間有合理的貢賦關(guān)系，更關(guān)鍵的是，開始了天子世襲制度——這是古代社會條件下最穩(wěn)定也最合理的制度，比起傳說中更早的五帝時代，夏的國家制度要完整、高級得多。

至于禹是否曾經(jīng)真實存在，學術(shù)界還沒有形成共識，陳連山傾向于“禹非真人”，“治水這件事不太可能真實，因為不符合遠古的現(xiàn)實條件。禪讓應該也是古人純粹的想象，小部落有可能，現(xiàn)實國家不可能實行禪讓?！标愡B山認為，禹是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上古帝王，通過他所行的凡人無法完成的任務——治理天下水患，殺死九頭怪蛇，丈量天下等體現(xiàn)夏朝的合法性。通過這些神話，可以說為夏朝完整的經(jīng)濟制度、政治制度、王權(quán)繼承等基本構(gòu)架作了全方位證明?！吧裨挶砻媲楣?jié)可能是虛構(gòu)的，但是它的社會功能不可能虛構(gòu)，否則神話就喪失了得以產(chǎn)生的可能性和繼續(xù)存在的必要性?！标愡B山說。

王國維曾在《古史新證》中寫道：“研上古之事，傳說與史實混而不分。史實之中，固不免有所緣飾，與傳說無異，而傳說之中，亦往往有史實為之素地。”但要區(qū)分出文獻記載中的“傳說”成分和“史實”成分，并非易事。北京語言大學中華文化研究院副研究員陳民鎮(zhèn)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新材料的介入提供了一些重要契機。例如羅振玉和王國維在甲骨卜辭中發(fā)現(xiàn)了商人先公王亥的名號，進而指出《楚辭·天問》中“該秉季德”的“該”就是王亥，可以進一步確認王亥的歷史性?！赌印し枪ハ隆酚涊d商湯滅夏之時，“天命融隆（降）火于夏之城間西北之隅”，具有神話色彩，清華簡《尹至》所載“自西翦西邑”以及《呂氏春秋·慎大》所載“從東方出于國西以進”，都說明商湯滅夏是從西邊攻入夏的都城，可以與《墨子·非攻下》的記載相驗證。

飄渺的古史中，大禹始終籠罩在迷霧里。而夏的存在，已經(jīng)在二里頭的夏文化探索和不斷現(xiàn)身的出土文獻里，漸漸清晰。依據(jù)《太平御覽》卷八二引《竹書紀年》“自禹至桀十七世，有王與無王，用歲四百七十一年”，如果不把“無王”階段計算在內(nèi)，則為四百三十一年。

《史記·夏本紀》中，從舜駕崩之時禹避開舜之子商均而避走陽城的故事來看，沒有明確記載夏王朝的都城所在地。但根據(jù)《竹書紀年》、宋王應麟《通鑒地理通釋》、《太平御覽》等文獻片段記載，所見夏的都城有多個：禹都陽城，“后居陽翟”；“太康居斟鄩”；“帝相即位，處商丘…相居斟灌”“帝寧居原，自原遷于老丘”；“胤甲即位，居西河”；“太康居斟鄩，羿亦居之，桀亦居之”。

夏都雖多，但多為文獻記載，有考古線索或考古上基本得到證明的僅登封告成之陽城和洛水近旁的斟鄩二地。1959年，徐旭生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并發(fā)掘至今的偃師二里頭遺址，位于洛水附近，面積達9平方公里，發(fā)現(xiàn)有宮殿、大墓、鑄銅作坊遺址與精美的玉器、青銅器和陶器……有學者認為二里頭遺址就是夏都斟鄩。

《史記·夏本紀》記載，到第十四代王孔甲時期，夏王朝開始衰退?！吨駮o年》則說，在那一代前的胤甲時期，十個太陽同時升起，因為胤甲失去德行而導致天行混亂。夏王朝最后的王是第十七代的桀。夏桀暴虐，不但民不聊生，他還把東部小國商的國君湯召來關(guān)押在夏臺的牢房。有德的湯被釋放后，召集諸侯，率兵討伐桀，桀敗走鳴條，后來死在了那里。

2008年收藏入清華大學的“清華簡”中，包括兩篇記載商湯滅夏史事、已經(jīng)失傳的文獻——《尹至》和《尹誥》。這里的“尹”即伊尹，是夏末商初著名的政治家，輔佐商湯滅夏建立商朝?！兑a》大致記錄了伊尹看到夏朝將要滅亡，決定投奔商湯的故事。其中一句寫道“尹念天之敗西邑夏”，是說伊尹考慮到上天將要毀滅西方的夏王朝?！兑痢肥怯涗浺烈o佐商湯舉兵滅夏的事跡，簡文接近末尾處有“自西翦西邑，戡其有夏”的句子。這兩句說，已舉兵西伐，疾速毀滅夏都，戰(zhàn)勝夏王朝。兩篇簡文互證，可知“西邑夏”亦簡稱為“西邑”?！拔饕亍币辉~，屢見于殷墟甲骨文，卜辭常見貞問（占卜詢問鬼神某些自己想知道的事情）、祭祀“西邑”的記錄。

2011年，李學勤發(fā)表文章指出，甲骨文中的“西邑”就是夏。2016年，中國臺灣甲骨學家蔡哲茂對殷墟甲骨卜辭所記載的“西邑”作了更詳細的討論，并結(jié)合清華簡《尹至》《尹誥》指出“西邑”最早是夏的王都，但卜辭中已轉(zhuǎn)化為代表夏王朝先王之亡靈，由此可以說明夏王朝的存在。

宋代宣和年間出土的“叔夷鐘”銘文也有相似的記載：“赫赫成唐，有嚴在帝所，溥受天命，翦伐夏司，敗厥靈師，伊小臣惟輔，咸有九州，處禹之緒……”意為：威武的成湯，敬畏天帝，接受天命，討伐有夏，打敗其軍，在小臣伊尹的輔佐之下，囊括九州之地，占有大禹治理過的土地?！扒迦A簡”和“叔夷鐘”等出土文獻同西周以來傳世文獻中“殷革夏命”的說法一致，成為兩周史籍有關(guān)夏王朝記載的佐證。

河南三門峽大壩，黃河邊上的大禹雕塑。圖/視覺中國

先秦史學家楊升南考證過傳世文獻與甲骨卜辭，他發(fā)現(xiàn)殷墟甲骨文中的杞、曾、六、戈、雇五個諸侯國，是夏代就受封的諸侯，在商代被續(xù)封，仍保有諸侯的地位，是夏代的諸侯見于殷墟甲骨文者。

是否剝離開那些帶有先民信仰的神圣敘事，傳世文獻就相當忠實地記載了舊日的史實？王國維在《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續(xù)考》這兩篇著名的文章中，通過對殷墟甲骨卜辭的研究，證明《史記·殷本紀》所記載的殷商世系基本可靠，進而在《古史新證》中說：“《史記》所據(jù)之《世本》全是實錄”，“而由殷周世系之確實，因之推想夏后氏世系之確實，此又當然之事也”。

陳民鎮(zhèn)認為，《史記·殷本紀》記載的殷商世系被證明可信，并不能必然推出《史記·夏本紀》所記載的夏世系可信，這并非“當然之事”。但正如王國維所說，“經(jīng)典所記上古之事，今日雖有未得二重證明者，固未可以完全抹殺也”，得到出土材料驗證的記載，其可信度自然可以提高，而尚未得到驗證的記載，也不能輕易否定?！皩τ谝恍┫鄬煽?、史料價值較高的文獻，如《尚書》、古本《竹書紀年》、《世本》等，我們更需要認真看待它們的記載。這些文獻可以相互驗證，說明在商之前存在過夏。至于夏代歷史的具體細節(jié)，由于時代渺遠，文獻不足征，傳世文獻的記載必然有失真的地方，需要詳加辨析?！?/p>

真實的夏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的歷程？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王權(quán)又是如何誕生？也許，“最早的中國”之謎底想要真正揭開，仍需依靠考古。就像顧頡剛在百年前所說的：“我們的古史……簡直渺茫極了……我們真要知道那時的情形……奉勸諸君，還是到這些遺址中做發(fā)掘的工作，檢出真實的證據(jù)給我們瞧罷！”

參考資料：岡村秀典《夏王朝：中國文明的原像》；孫慶偉《追跡三代》；陳連山《從神話學立場論夏朝的存在》；陳民鎮(zhèn)《信史抑或偽史——夏史真?zhèn)螁栴}的三次論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