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寸丹
我摸了摸身上的羽毛,它們都還在。
它們一片一片,密密實實的,在夜的燈光下泛著薄薄的光澤。
颶風,急雨,晨光,萬物的聲音,止息在我的身體,我黑色的眼眸里。
那個新鮮的嬰孩,那些茂密的光陰!
無數(shù)重疊的我。
像一枚指紋。
那是我的密令。不可更改的命。
就像街頭偶遇的一個女人,一轉(zhuǎn)身,你便失去了她所有的蛛絲馬跡。
我們處在彼此瞬時的孤立里。
軀殼。剝落。
新的生長。
我的羽毛最終亦會枯萎,像枯萎的樹葉。留有蟲子的空洞。留有世間所有的雨露的精魂。留有光。留有風暴。留有憤怒、溫柔的情緒。留有羞愧。
我的愛人,黑夜中回家的人,全身閃著光,正如我看見的晨光中的那匹雄鹿,他頭上的角莊嚴地聳立,他遠遠地回頭,留下一幀不可磨滅的剪影。
那天,我在陽光下扇動翅膀。多么斑斕而充滿力量的羽毛啊。而它們,分明又是如此輕盈。是的,它們密密地包裹我,托舉我,閃著夢幻的光澤。所有的句子在內(nèi)心涌動,我想帶著它們飛翔,而我又想把它們安放在此刻我站立的大地。那孕育我的大地!
我在天空飛翔,我會投下陰影嗎?
我聽到那么多的聲音,但沒有一個聲音是我的,或是可以描述我的。
像灰燼,我舍棄了虛無的明亮,我選擇了涼薄的真實。
我的父親。
我曾經(jīng)描述過他只在黑夜里張開翅膀的父親,永歸黑夜。他僅在城中留下一個小小的房子,留下我們在小小房子里歷練、試飛的記憶。
多么令人沉醉的時光?。?/p>
“你會飛起來,孩子,你甚至不需要風!”他說,“張開你的翅膀,孩子,你看,你那么完美,你不需要任何依托?!?/p>
我小小的母親。我曾經(jīng)以一條河流來稱頌她的母親。我事實上與她同體,共生。當我扶著她的靈柩送她回到出生之地,我覺得我就是她在水中的倒影。我是漫長的流逝,是世間萬物的縮影。“歌頌它們,孩子,即使是卑微的,即使是那些黯淡無光的事物。”
我是一個長著羽毛的孩子。這是我的驕傲,這也使我獲得異質(zhì)而附加的落寞,盡管這種清歡也是我所快樂的。我渴望飛在空中。那是風暴的中心。在那里,那些越位的物件、思緒,越來越遠離正統(tǒng)的秩序,那些療傷的人,那些禁錮在一小塊陰影里的執(zhí)念與愛,父親交給我的一片鑰匙或可借來一用。而來路蒼茫,早已看不到我的行跡。如風摘走最后的葉子,傾注著倦怠。我們在空氣的鏡中看到裸露的自己,我們正在丟棄自己早已破碎的雛形。
每一個位置都是重要的。我們在位置的轉(zhuǎn)換中,會自然而然隨時完成身份與角色的轉(zhuǎn)換。我們目睹一個孩子的成長,他們年少的時光那么短暫,而后又匆匆相愛,筑起脆弱的家。再眨眼間,風霜早染白了他們的頭發(fā)。我們目睹著這猝不及防的蒼老,一生竟宛如一天。我們甚至說不清楚這一切是怎樣一點點發(fā)生的,而眾多的個體之間又有什么不同。生,或者死。怎樣結(jié)束?
“他們在苦熬?!备?思{在《喧嘩與騷動》 的結(jié)尾這樣寫到。是呵,誰來描述這些高貴的世間的生命?誰來描述他們(它們)在短暫一生所遭逢與經(jīng)受的一切?誰來描述無名者流離的命運?萬物度過漫長時日里的普通與不凡,像我所飛臨的黑夜的高空,閃現(xiàn)高遠深邃并且不可侵犯的特質(zhì)。
我想,我們對語言的節(jié)制即是:我敘述下自己,我不復(fù)存在。我們對語言的謹慎即是:我描述下自己,我是語言的幸存者。語言一經(jīng)說出或?qū)懗觯磉_的就是思想,緊貼你的靈魂的氣息,是你的縮微的你,除此,不可能是其他。
你從自我出發(fā),又回歸自我,在自處或他處中,最終重疊出那個新我。
在我生長的家鄉(xiāng),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我的家族是唯一長著羽毛的族群。在幼年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秘密,我懷著隱隱的擔憂,自然而然地知曉而又自然而然地一直守口如瓶。我的母親告訴我,我是在貓村出生的,她接連地懷孕,幾乎是一年一個,而那時候,還有繁重的工作,她實在忙不過來,就將我送到了舅舅家養(yǎng)著。那里叫月門樓,距離蘭溪不遠。她在每周末的星夜走幾十里地趕來只為看一眼我,然后一早又消失在清涼的晨色里。除了愛,她沒教我任何東西。甚至也沒有叮囑我要保守自己不同于人的秘密,比如,我是一個長著羽毛的孩子。她從不忌憚那些異樣的目光,或人言。而我的父親用他一生告訴了我一個身懷絕技的人是什么樣子,一個父親是什么樣子,一個孩子,獲取多少愛是最恰當?shù)摹K诤谝估锔嬖V我怎樣振翅飛翔,他亦告訴我怎樣斂翅,怎樣讓片羽散發(fā)淡淡的光,怎樣在孤寂中堅守倔強的內(nèi)心。他說,“惡魔端坐在鏡中,但,你要看到你自己?!?/p>
打開一架鋼琴的內(nèi)部,那是一整套嚴絲合縫的龐大的運動系統(tǒng),它們推動著那些音符與尚未誕生的生命之音,演奏家精準地捕捉與操控了這一切,流瀉而出的音樂在空氣中震顫,純正、執(zhí)著、絢爛而輝煌,它們消失在空氣中,美妙而又近乎殘酷,藝術(shù)的無力和本真,展露無遺,顯示出一種宿命般的神秘性與悲劇性。那個演奏樂器的人就是詩人。演奏的技藝只是策略。就像我飛行的萬千姿態(tài)。那些從他人口中細枝末節(jié)所拼湊出的形象,認知,零碎的評價,只會讓我不斷陷入反思:到底什么才是真實的自我以及由真實自我感知的所得?
一個盲孩子站在河岸,朝霞滿天,光明一點點吞噬了他;當夜色升起,黑暗也一點點吞噬了他。失去對立,世界在他小小的身體上趨于嚴酷的統(tǒng)一。而他本身,成為了一個發(fā)光體,一個描述生存實質(zhì)和靈魂狀態(tài)的發(fā)光體。在這里,象征、寓言、夢幻、現(xiàn)實,膠著而構(gòu)成一首詩啟示般的尊嚴。
詩,永未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