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年入冬,似乎是比前幾年稍晚了一些日子。十一月初,氣溫還在二十度上下,早晨八九點日照很是充足。葉蘭一向體寒怕冷,往往還沒入冬就能將厚些的棉服套在身上。難得這些日子太陽富足,她每天都要趕緊趁著這么好的日光浴在陽臺上待個夠。大約不到十點的時候,陽光透過玻璃照射越發(fā)熾熱,她倚靠在陽臺的瓷磚墻面上,或許是頭皮被曬得有點癢,瞇著眼不禁抬起手撓了撓頭上純棉的海盜帽。一邊撓,一邊還挺享受這暖得發(fā)癢的滋味。確實挺好,曬了小半天,全身暖乎乎的,雙手雙腳全不冷了。她繼續(xù)瞇眼想著此刻身上的體溫,又順便想到了幾年前去世的母親,九十多歲,也是沒事就愛坐在陽臺上曬曬太陽,打打瞌睡。曬的時間長了,也把手鉆到毛線帽里撓撓癢癢。但她們打瞌睡都不是真睡,就是睡個感覺。稍微有點動靜,就先睜開一只陽光照射不那么強烈的眼睛,慢慢睜開另一只。等緩過勁來了,再瞧瞧是什么聲兒驚擾了這份安穩(wěn)。這會兒也是這么的,葉蘭分明覺著還差分把鐘就要全部曬透,但是手邊的電話驀地振了兩下。是葉子打來的視頻,她緩過神來,調(diào)整了身子重新往后邊瓷磚墻上靠了靠,點開接聽按鍵,兩張類似的臉型出現(xiàn)在視頻的大小框里。嗯,你在曬太陽呢?是的呢,曬了有一會了,差點睡著了!你在家呢?嗯,在家,早上出去了,回來也有一會兒了。葉子舉著手機邊走邊說,人在鏡頭里不免有些晃蕩。不過很快走到沙發(fā)邊上坐下來,畫面開始穩(wěn)定。那個……突然覺得眼角有點刺撓,屏幕里葉子不免上手蹭了幾下。然后接著話說,前幾天我上醫(yī)院檢查了一下,上午才去拿了報告回來。葉蘭原本打算聽她說完再接話,不想這時候畫面和聲音出現(xiàn)了一些卡頓,葉子那邊還在斷斷續(xù)續(xù)說著,她趕忙打斷了說,網(wǎng)卡了,我進房間。還聽得到嗎?等我一會,陽臺網(wǎng)絡信號不行……還沒走到房間視頻就自行中斷了,等她找到信號滿格的位置坐下,葉子這回只打來了語音通話。通話時長有九分二十四秒,一直只聽葉子在說,她簡單到嗯嗯附和。
直到李元明拿鑰匙開門的前一刻,葉蘭才說出了她要說的關鍵語:保乳!你聽我的,刀能開,療可化,乳必須要保?。?/p>
李元明拿鑰匙轉(zhuǎn)開了門,手里塑料袋刺啦刺啦地摩挲。葉蘭從房間出來,正好把陽臺上的光線遮蔽得不留一點縫隙,似乎是給原本暗淡的客廳更添了一層陰暗面。她問,你今天這么早出去干什么?晨練也不至于我六點半醒來家里就沒人了吧!李元明不打緊地往廚房走去,給沒完沒了喧囂的塑料袋找了立命之地。忘了跟你說了,今天跟老吳他們幾個約了早酒,吃完喝完順便一塊練了練,然后又去市場買菜。我走的時候你還睡得挺好,就沒喊你。你吃了吧?我把粥和包子都給你放桌上的……
李元明說話的節(jié)奏跟他做事的節(jié)奏是差不多的,基本話說完了,手上的菜也收拾好了。見他將黑色塑料袋里的草魚倒進水槽里,就知道中午他燒的又是紅燒魚,他除了對魚情有獨鐘,其他葷菜都不太感興趣??梢钦嫦虢o她燉魚湯,就該買鯽魚或者黑魚。而這條草魚在干巴巴水槽里直蹦跶,顯然是在等著李元明系上圍裙伺候它。葉蘭往茶杯里倒了口熱水,有點燙。轉(zhuǎn)個身倚在櫥臺邊吹著熱氣,假裝不經(jīng)意地說,葉子剛才打了電話來,說查出來了!李元明也不經(jīng)意地搭腔問,有問題嗎?她趁他搭腔空隙,吸了一口熱水把又感到冷的腸胃加熱。沒問題,她都不會特地打電話給我了。李元明反應很快,聽出這問題肯定是跟葉蘭的病一個樣,也不知道是因為心直口快的個性,還是出于對這種病的見怪不怪,替草魚在水龍頭下淋浴的同時冒出一句極為傷人的大實話,沒辦法,你們家就這樣的基因,都沒逃得過。
葉蘭頓時覺得頭頂熱騰騰的,帽子里好像焐出了汗,但她不能輕易發(fā)作,只用眼神死死盯著李元明還在撫慰草魚的側(cè)臉。你這么看我干嗎?他一抬頭也被嚇了一跳,葉蘭丟下茶杯,說早酒喝完了,是不是還有晚舞啊?去吧,把飯燒好家里收拾了就去吧!確實,不管是早酒還是晚舞,葉蘭從來都不會攔他。這好像是他們夫妻快四十年的相處之道,你玩我不攔你,前提是一日三餐,領葉蘭去醫(yī)院看病,你李元明得負責到底。聽到李元明沒心沒肺說了這話,葉蘭鉆進洗手間,扯下帽子快意地撓起發(fā)了汗的頭皮。對著洗臉鏡左右望了又望,快大半年了,竟然一撮頭發(fā)還沒長起來。
二十二年后,還不到六十歲的葉子也得了這病,不能說是女人的通病,要說是遺傳基因也并不是完全沒道理??墒峭蝗宦牭竭@消息,葉蘭還是替自己的妹妹捏了把汗,她怎么也得了這病。雖說如今乳腺癌是醫(yī)學上最容易治愈的一種,可畢竟是個癌癥。這玩意兒一個大意就不好對付,自己不就是個鮮活的例子。不過母親也經(jīng)歷過這樣的痛苦,但葉蘭覺得她是比幾個女兒都幸運的一個。一刀切地利落干凈,一點后遺癥都沒頻發(fā)。而這會葉子不同,要讓她經(jīng)歷手術化療吃藥,掉頭發(fā),估計就夠她受的了。這要是再切掉乳房,成為一個赤裸的殘疾人,以她的精神狀態(tài)必然是難以接受。
葉蘭查出得了乳腺癌那年,她剛滿四十,兒子李曉明才上初三,而她和李元明那時已經(jīng)下了崗。但她卻很不服氣,三天兩頭跑回娘家,讓娘家人幫忙出出主意。不是要你們一個個伸手救濟,救得了一時又救不了一世,她總不能帶著一家三口每周末都回娘家蹭吃蹭喝吧。娘家人說這事得讓李元明出去找活干,他一個才四十幾歲的壯年人怎么不能出去找找事做。這話壓根不用旁人提醒,葉蘭一早就跟李元明說過,夫妻雙雙下崗,你是家里頂梁柱,得把一家人的擔子挑起來吧!可李元明不以為然,踩扁了吸到盡頭的香煙頭,嘿嘿一聲,問她,那你說我能出去找什么事做?打工,找個地兒替人看門也行啊,每個月多多少少總能往家里進錢就行。李元明聽了這建議恨不能像吐煙頭似的,把<\\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手享.eps>她的話從嗓子眼里吐出來,打工?看門?那你怎么不去呢?我可干不了這丟人的活,反正單位發(fā)放的補償金還夠我混的,我不去!說著他又從三塊錢一盒的煙盒里又抽出一根別在耳根后面,雙手朝褲子口袋一插優(yōu)哉游哉地出門晃蕩去了!葉蘭也看慣了他如今這大器不成的模樣,便沒再往下說什么。她一直認為李元明是心氣高拉不下臉出去打工,好歹下崗前也是做過單位經(jīng)理的人。可下崗是大環(huán)境造成的結(jié)果,李元明天天哼著:“下崗工人困,社會不過問。物價拼命往上漲,一家老少太難養(yǎng)?!毕聧徸兪I(yè),大部分的人和家庭救濟沒有保障。人到中年,要是想再另找份穩(wěn)定牢固的職業(yè)養(yǎng)家糊口,恐怕只會是難上加難。但現(xiàn)實是很多一家兩口都沒著落了,大人不吃不喝都可以,還有孩子怎么辦?難道真打算把一家三口的嘴都縫上。好,你拉不下面子,就只能我去了。雖不能說槍打出頭鳥,但總沒人出頭也不是個事。
后來某天,李元明晚上八九點晃晃悠悠跟幾個同是下崗職工的哥們從一家浴城走出來,一抬眼就看到了葉蘭裹著大圍巾也站在浴城門口,而她是背對著他的,正面沖向自行車停車棚那方,大冬天雙手互插袖口,雙腿原地踏步取暖。一盞幾瓦的路燈下,葉蘭跟著剛來的一輛自行車后面,幫忙找空隙讓人停下來。那人掏了一把口袋,將一張破爛的五角紙幣遞給了她。那回幸好葉蘭沒轉(zhuǎn)身,李元明也就從黑地里溜走了。那晚,他跟幾個哥們夜宵吃到凌晨三四點才回家。趴在桌上敲著酒杯罵道:你他媽的這算什么鳥事,憑什么讓我們下崗,憑什么要我這么才不到四十的人出去打工,我他媽才不去干這種拉雜事呢。我還有錢,我就出來喝喝酒,洗洗澡,我就不信這日子還過不下去了。
葉蘭總說李元明年輕時候就很瀟灑,高挑的個頭,一到冬天那身帶毛領的皮夾克穿起來,跟她回到娘家熱熱鬧鬧地燒出一桌好菜,再說上幾句深得人心的俏皮話。要說他是青年才俊一點也不為過。但就是這瀟灑勁也不能當飯吃不是,你得想辦法掙錢養(yǎng)家養(yǎng)孩子才是正事。那時葉子就嗤之以鼻地罵過,他這真不是玩意兒,叫自己老婆出去替人看車養(yǎng)家,他天天弄個雜牌酒喝得快活。怎么做得出來?
相比較起來,當年的葉子是比她幸福的,至少家里家外不需要她操心。她覺得葉子似乎生來比她命好,這不能說是妒忌,也是羨慕。當她面臨下崗停滯,一日三餐都岌岌可危的時候,葉子卻被人稱為程太太。程太太住著裝修前衛(wèi)的房子,每到周末一家三口都要下館子,穿的襯衫也是真絲的。就連小侄女同時見到兩個姑姑,都只會向葉子要好吃的。程太太對此尤為不滿,怎么每次只跟我要,不問你要?葉蘭也只能干巴巴笑著說,連孩子都看得出來你家里生活條件好!程太太的日子過得一度富足瀟灑,葉蘭不好比,也不想比,或者說把李元明和妹夫放在一起也確實沒了可比性。葉子把淘汰下來的衣服送給她,然而葉蘭身材遠比葉子的細腰細胳膊大了一個碼,拿來也穿不下。葉子說,看看,一年也沒看著你買件新衣服,身上這件都穿多久了。你真不能這么慣著李元明,他心氣再高也得面對現(xiàn)實,孩子正是上學花錢的時候,靠你一個人,這哪天才是個頭啊。葉蘭手扒拉著袋子,企圖真能找到一件適合自己尺碼的衣服。她左一件右一件面朝全身鏡比對,無可奈何冒出一句:隨他。
2
事實上程太太似乎并沒有外人看起來那么舒心。日子過得越是富足,精神上難免也要受點委屈。程先生升職為公司副總,終日在外燈紅酒綠地應酬,十天有九天不著家。即使半夜回來,也是喝得五迷三道的狀態(tài)。這一夜覺睡的,要么從床上滾到地上,要么就睡一夜吐一夜。一覺醒來如果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地上,便無中生有地大發(fā)雷霆。你干什么吃的?怎么讓我在地上睡一夜不管不問。葉子也很是委屈,就為了能將他一百五十斤的人弄到床上,愣是折騰到凌晨五點,最終實在沒辦法,只能給他在地上裹上幾層被子以防萬一被凍著。至于程家小姐,有一陣也是被金錢利益慣了又慣的肉身。程小姐比李曉明小一屆,在市重點一所中學,成績沒人想象的那么好,當然也沒誰說的那么差。九十年代就買了最時髦的隨身聽,成天塞著耳機在校園里晃悠,弄得一些男孩子也追在她身后瞎轉(zhuǎn)悠。大約是有一回放學被正在趕去應酬的程先生撞到,半夜回家?guī)е七^三巡的醉意又將管教不嚴的葉子怒斥了一頓。
誰過得好,誰過得糟,這么一來,還真不好判斷。
至于后來,李元明確實也去打了一段時間的工,在一家電器店做起了推銷員。不過兩人收入加起來也只夠家里日常開銷的,何況這里面還有李元明每月克扣下來留給自己喝酒抽煙的碎銀子。葉蘭很清楚他對自己的私心,可他不說她就當作不知道,至少日子能過得下去就行。畢竟這兩人一直就沒有過什么大富大貴的想法,只有一個兒子,除了偶爾學習上鬧騰了點,其他都還過得去。而生活往往是你不想折騰,它就越要反過來折騰你,所有的暴風驟雨來得不僅猛烈,而且壓根沒商量。這會葉蘭具體不記得事情發(fā)生在哪一天了,就想起那段時間不知道是哪來的“閑錢”去醫(yī)院體了個檢,然后天翻地覆的災難就落到她頭上了。乳腺癌!最先通知到的不是李元明,而是回家的路上正巧碰到自己的妹妹,葉子問她這是從哪來?她這時才定神一看走錯了方向,不知為何從醫(yī)院出來就走到了葉子家的方向。她只覺著一頭霧水地問妹妹,我就感覺乳房上有塊硬硬的東西,估摸著稍微揉一揉就能消掉,怎么能是癌呢?
怎么不能是癌呢?她恍惚忘記母親二十年前也是得了同樣的病,可是母親得病的時候已然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葉蘭這會兒才四十歲,怎么就能出現(xiàn)這種情況?她來不及想明白,娘家人就召集起來替她找醫(yī)院,計劃治療方案。只是連她自己后來都覺得奇怪,當時令她恐慌的好像不是得了癌癥,而是要切除一側(cè)壞掉的乳房。娘家人勸慰說,沒關系,比起完整性,一次性切除是規(guī)避后顧之憂最穩(wěn)妥的方案。母親當初就是這么做的,后來不僅沒復發(fā)轉(zhuǎn)移,還穩(wěn)定地活到了九十多歲。她一想也沒錯,這種病斬草除根是最有效的方法,其他的……來不及想了!等李元明頭腦里徹底反應過來,一切計劃都已塵埃落定。他當時的心情不只葉蘭看不懂,恐怕連他自己都帶有蒙的錯覺。唯一能表示的,就是這一切過程他全力配合和陪護。術后,葉蘭第一次脫下外衣和鏡子赤裸相對時,她竟然嚇得沒能哭出聲來。這是意料和想象之中的畫面,沒什么好意外的,但左半邊那么飽滿的地方如今竟被一條蜈蚣霸占了去,實在有點不堪入目。別說自己了,誰會再對一條蜈蚣感興趣,不惡心就算是李元明對她最大的尊重。過后又一想,他憑什么惡心?一把年紀了,為了這個家她該吃的苦都替他吃了,不好好過日子他還能想怎么樣?
葉子說你這么想先不論對錯,他李元明掙不來多少錢,最起碼要在家里陪你吧。這大晚上的,他又去哪兒了?葉蘭嘆嘆氣,還沒恢復元氣使出貓的嗓音說,被他幾個朋友喊去喝酒去了吧,讓他出去透透也好,總不能整天都綁著他在家吧。葉子心疼她,一場手術做完大傷的何止是元氣,還有這個年齡不可避免的思想負擔。葉子忍不住咬著牙嘟囔,他喝酒能喝出什么效益出來,盡是無用的麻醉劑。
可想來也是,四十多歲的男人,一沒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二沒穩(wěn)定的收入,光靠做推銷員每個月千八百的工資,除了跟一些酒友混一混,他還能干出什么大事?人身上的機器遲早都有損壞的一天,誰能保證能全須全尾的一輩子,葉蘭也覺得不能因為一只壞掉的乳房就自卑得抬不起頭來。刀挨了,疤留了,化療的頭發(fā)也沒少掉,還有要吃上五年的藥,她坐在床上想就算是人生的一道大坎,這回怎么說也算是闖過去了吧!也就在她思考康復之后怎么補上這段時間空缺時,李元明拿著鑰匙從外邊開門回來了。他這一回來,葉蘭第二道坎也跟著回來了。
那天家里久違的熱鬧,李元明領著一堆酒肉朋友擠在當時十平方米的客廳里。那會兒他們家也沒有一張可以接待客人坐的沙發(fā),以前每回節(jié)日家庭聚會基本都在葉蘭娘家姊妹那頭,唯獨一次在他們家聚會還是她過生日那回,來了十多個親戚,愣是沒地坐,只好從客廳到廚房,再到房間大大小小站了滿屋子人?,F(xiàn)在李元明帶了這堆人回來,葉蘭撐起身子朝房門外望去,即使想上前招呼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李元明倒是顯出難得體貼的一面,不但讓臥床養(yǎng)病的人別動彈,還特地把弄好的飯菜端到房間里安排她吃好。他們其實一直沒有關房門的習慣,李元明不知道是即興發(fā)揮,還是想特地在外人跟前大展廚藝,總之那天這堆人圍著桌子個個直夸李元明廚藝高超,沒一會兒滿屋子的酒氣揮發(fā)得出不去。也就是在這大擺宴席之后,葉蘭才醒悟過來,切掉乳房只不過是這場災難的序曲,正題似乎是到這會兒才算開始。乳房被切出去沒多久,化療后頭發(fā)也跟著離家出走,好在術后恢復一切還算順利。第二年春天在娘家那頭就傳出了李元明出軌的消息。剛開始聽說,有人還打算瞞著點葉蘭,說這壓根是還沒敲實的事,可不能在大病初愈的人跟前嚼舌根??捎腥藚s意料之外地笑道,這根本就是葉蘭自己說出來的,否則哪來這么確切的消息。
自從這一勁爆消息傳出,李元明在葉蘭娘家的聚會上盡量避而不見。也是,怎么好意思出現(xiàn)呢,難不成來了就說是因為切掉的乳房讓他們的夫妻生活喪失了完整度?還是用很官方口吻說出這是男人都會犯的錯誤?葉蘭得有半年時間用淚水把切除乳房的后遺癥淹了遍。他們問這人是誰呢?李元明社交圈就是酒桌上那些人,再說他哪有閑錢搞出這事。葉蘭掏出給父親送終時擦眼淚的手帕,抹了一把流不盡的淚水,說就是上次跟那幫狐朋狗友來我們家吃飯的人,當時我化療還沒結(jié)束躺在床上,他帶了一桌子人回家。其中有一個女的吃了他做的三個大肉圓,還在我面前直夸李元明手藝不是一般地好!
一個中年女人吃了人家三個大肉圓,還一臉誠懇地對臥病在床的葉蘭贊揚搞外遇的情夫手藝好,這女人心態(tài)不是一般的泰然。李曉明晚上放學趕到外婆家吃飯,進門又看到葉蘭哭成崩潰的模樣,耿直地勸了一句,你別哭了,哭得這么傷心有什么用,我爸這會跟他的女朋友在人民廣場跳交誼舞呢。我路過看到了。娘家舅舅姨媽都瞪著他問,那你怎么不上去把你老子拽下來呢,他這么做對你們家有什么好處?葉子不禁脫口而出又罵了一句,這真不是個東西!李曉明低頭沒再言語。這孩子的心是真大,爹媽這半年鬧成這樣,他愣是一句話不想摻和。中考失利,葉蘭又回娘家求援,硬是將他塞進了一家中專院校。等娘兒倆吃完飯回家,走到樓梯口發(fā)現(xiàn)李元明喝了個酩酊大醉癱坐在家門口,看這架勢是有人給送回來的,不但全身的酒氣,還有一股子女人的香粉味。真是家丑不可外揚的東西,無論怎樣還得把人弄進去。葉蘭指揮李曉明把人拖了進去,邊拖邊聽到他含含糊糊叫著別的女人名字。李曉明費了好大力氣索性把他扔在客廳水泥地上,順腳一踢,丟下“一股騷味”!憤然回屋。
第二年冬天。葉子想叫上葉蘭去浴城洗個澡。葉蘭說不去。的確,自從做完乳腺手術后,她就再沒進過澡堂洗澡,冬天也不去。葉子打消了她不想暴露在眾人異樣眼光里的顧慮。沒事,我領你去的不是只能淋浴的澡堂子,是能單獨泡澡的湯浴。
李元明也被妹夫約出來喝酒。他見著桌上放著的五糧液,甚是覺著今天來著了。他一手拈碎花生米,一手頻頻舉杯。妹夫勸他,外頭的事差不多得了,該回家好好過日子了。他又饞嘴呷了一口,不自主醉醺醺抹了一把淚。其實也不是我不愿意回家,可是就算我天天待在家里又能怎么樣?十多年二十年了,這么雞零狗碎的日子,事情一樣接一樣,一進家門全是糟心事。我實在面對不了,葉蘭,他們家人都覺得我沒什么用,一大男人很多事也擔當不起。說得是沒錯,我確實擔當不起,那么早就沒了經(jīng)濟來源,家里這么多年也沒置辦過一件像樣的東西,葉蘭還得了病。這一樁樁鋪天蓋地的難事,你們讓我能怎么辦?只有喝酒,不進家門,我才能松口氣……
當葉蘭又一次面對全身鏡卸下防御破爛生活的金鐘罩鐵布衫,她難得細細端詳了這一側(cè)的缺憾。你瞧瞧,這獨角獸和張牙舞爪的蜈蚣,一個百般猙獰,一個垂頭喪氣。你說……她也只能對著葉子才能說出不切實際的假想。你說,要是沒切掉這一塊肉,那些破事是不是就不會發(fā)生。李元明他有什么能耐,憑什么這么作死?難道就因為別的女人比我多塊肉?葉蘭說著,摸著那一邊空蕩蕩,凹凸不平的地界,又流下悲愴的淚。
3
不過李元明出軌的戲碼也沒上演多久,遲早都要落幕。這么一把年紀的人自己說出來,恐怕也不信會外面碰到“真愛”。就因為丟失的一只乳房,難道真要丟掉半輩子的夫妻情分?這么簡單的道理李元明不至于想不明白。葉子提著東西來看葉蘭,李元明正在廚房里切菜下鍋。他留葉子吃晚飯,葉子說姐夫做的飯肯定得吃,今天有肉圓嗎?李曉明上了中專主動提出了寄宿學校,周五才回來待兩天。差不多快要吃完了,葉蘭臉都沒抬,家常便飯似的對李元明說了一句,吃完了嗎?吃完了該去鍛煉跳舞就走吧,九點以后回來就行。李曉明也深以為然地說,要不十點到家也行,十點前我要忙學校的事,不想家里有開門的動靜。葉子一臉詫異,葉蘭處之泰然地拿出了經(jīng)書,一頁頁翻看。很顯然,他們已經(jīng)找到了夫妻之間的相處之道。而李曉明總歸是李元明的基因,一周七天除了周末回家吃個飯睡個覺,其他時間最好是從家庭里消失。葉蘭每回去學校看他,要么只在校門口見一面,要么只能把送來的東西放在傳達室。如果問起近況如何,只有一句不咸不淡“挺好的”來應付。然而眼看著學業(yè)就要完成了,有一天,不是星期天的日子他像落難似的跑回了家。開口第一句就是,給我拿點錢吧,我惹了點事……
果然,比畢業(yè)證先拿到手的是一張醫(yī)院通知單。某某,二十歲,孕期六周。李元明抬手就要扇他一嘴巴,而李曉明卻用視死如歸眼神盯死了他,意思是說,你有什么嘴臉可以教訓我?他叫他拿出錢給自己去解決問題,李元明用原本打算扇他的手在空中坐視不管地一揮,我哪來的錢,沒有!你拉的屎自己去收拾。李曉明干脆孤注一擲憋著氣說,好,可以,大不了我就等著去坐牢好了!葉蘭坐在角落里聽了一陣,淌了一些眼淚,起身回房間閉門冥想。雖然為青春買了單,李曉明卻死性不改。談一個崩一個,一直到快三十歲也沒有打算安定下來的念頭。葉蘭問他這是想干嗎呀?找個人踏踏實實過日子不行嗎?他說什么是踏實過日子,就像你倆只剩下軀殼共在一塊?
葉子勸她,干脆甭管了,就像不管李元明一樣,有事湊一塊,沒事各忙各的,日子不也照樣過來了。這可真不一樣,李元明折騰來折騰去也就這么的了,除了這點夫妻關系也沒別的了。李曉明那是自己生的兒子,她得問,得管。說嚴重了,李曉明要是有個好歹,葉蘭情愿拿另一只乳房來換他的安然無恙。萬幸,這些都已經(jīng)是過去快二十年的糟心事了。
葉蘭一面翻閱放松身心的經(jīng)書,一面日子也在一步步盡量走向完善而正確的方向。直到兩年前,三歲的孫子一溜煙從門外闖進了她的病房,捂著嘴笑著說,你看看奶奶,她的頭成了禿子。葉蘭深呼一口氣,看來這命運的玩笑還沒跟她開完。癌癥這玩意兒又在她身體里開始游走了。這頭一禿又過了兩年,癌癥像那些年接二連三的災難一樣,接二連三地在她身體里彎曲轉(zhuǎn)移。她拿著病理報告去找專家診斷,專家竟然訝異地望著她。你居然還在?這么多年了,我都拿你二十多年前的病例做案例了……葉蘭笑了笑點頭,是的,都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在。
二十二年后的春天,葉子手術結(jié)束,保住了女人的完整性,而從身體到精神都經(jīng)歷了一場極大的退化。葉子問,她要不要也去信點什么,比如像你似的,買幾本經(jīng)書讀一讀?;蚴钦堊鸱鸹貋戆菀话?。葉蘭看了她虛弱的狀態(tài),又見著寸步不離她的妹夫。她知道葉子的病沒她嚴重,化療半年結(jié)束,一年后就長出了屬于自己的頭發(fā)。她的命運也不會跟她一樣曲折不堪。她說信什么,都不如信自己。
信自己,就是拿拼了命的信念對自己施救。
李元明對葉蘭的病,就如葉蘭對他的早酒晚舞早已習以為常。折騰了半輩子,他們都沒有心智再去掛礙那些身外之物。不論是早酒還是晚舞,葉蘭從很多年前就看成是一種和她三天兩頭掛水化療的日常。
每回李元明把燒好的飯送到醫(yī)院給她,臨走時,葉蘭都不忘說一句,今天飯菜挺好的,去忙你的吧。
責任編輯 石一楓 徐晨亮
作者簡介:王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泰州市作協(xié)特聘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冬日焰火》、短篇小說集《不虛此行來看你》、詩集《擁抱月亮入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