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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相記(短篇小說)

      2023-12-03 08:10:54杜嶠
      作品 2023年10期
      關(guān)鍵詞:老蘇紅樓夢

      杜嶠

      1

      在蘇廷乾先生失蹤一年后,我收到他的短信。陌生號碼,打過去已停機,但我確定是他。內(nèi)容僅短短八字:餞花之期,故地重游。“餞花之期”,即餞花節(jié),農(nóng)歷四月二十六,《紅樓夢》中賈寶玉的生日,也是蘇先生的生日。他曾有句詩以寶玉自擬,“我在百花死日生”,說的便是此日?!肮实刂赜巍保鸢敢舱讶蝗艚?。我們的足跡曾遍布金陵,但第一個從心中躍起的地名,無疑是小觀園。

      89 路公交車坐到豫和路下,拐進九曲八折的幽巷。盡頭有片圍墻,讓出一個籬門,上書“小觀園”。我推門進去。院中有池?zé)o水,置白靈璧數(shù)品,古拙圓勻。石徑旁雜竹幾竿,疏影在壁,似二毛之頭。今天霧重,天像沒完全亮起來似的,有點像教學(xué)樓后山的那段夜路。很多次我隨他在竹前走過,他的背影一沒入黑暗,好像就松懈下來,頹憊下來。每值這種時刻,我才會驚覺他老得如此赫然。但老畢竟只是老,我們都覺得他還能再老幾十年。警方的電話打過來時,我們都覺得他只是跟大家開個玩笑,幾天后就會回來。幾天,一周,一個月,直至一年后的今天。

      整個院子模仿大觀園建成,書中一切亭臺池閣,在此地都能尋到遙相呼應(yīng)的風(fēng)物。門口那幾塊靈璧石,便是蘅蕪苑;那幾竿竹子,便是瀟湘館;腳下這條蜿蜒小徑,則是貫通大觀園諸景的沁芳溪。而石徑盡頭的那幢小樓,正是怡紅院。它也是此園的中心,蘇先生失蹤前的住所。我慢慢踅過去,有一種近鄉(xiāng)情愈怯的忸怩。好像夢境與現(xiàn)實只有數(shù)步之隔,短短十余步,竟像要泅渡過長河般的半生。

      轉(zhuǎn)角出現(xiàn)的背影是熟悉的。在我僵住腳步之前,她轉(zhuǎn)身仰首。那張臉像二十歲時一樣光潔明麗,好像任何人事物在她身邊就會不由自主地慢下來,時間也未能免俗。但待到看第二眼,又發(fā)現(xiàn)她與印象中完全不同了。沒以前那么瘦了,鼻尖與下巴的線條柔和下來,眉眼間的堅冰融成了春水,“笑”的天賦時隔多年重臨她的唇角。

      你也收到老蘇的短信了?聲音也暖軟。我怔怔地點頭。那陪我走走吧,短信里不是說了嘛,故地重游,她說。老蘇還沒來?我問。邊走邊等他嘛,她笑。我沒理由拒絕,但控制步速落后她一個身距。那些說戀人分手后也能做回親密無間好友的,在我看來都是扯淡。我在心底默想:如果春懿重提我們破碎的感情,我就立即離開,即使蘇先生來也不管用。但她好像并無此意,反而說那些我不忍忘卻的細瑣小事。比如某次學(xué)校超市買的三明治變質(zhì)了,但我們?nèi)齻€都顧著聊天,沒一個吃出來,最后收拾垃圾時才在包裝紙上發(fā)現(xiàn)過期一個月,回去后我們每隔一個小時打電話問彼此有沒有拉肚子。還有次我們走到半路突然下雨,沒人帶傘,我們就把學(xué)院發(fā)的餐布張開撐在頭頂,三人擠作一團,像棵剛學(xué)會走路的連體蘑菇。最后我們干脆扔掉餐布,在雨里瘋跑起來。還有“擲團子”。這是我倆的暗號?!都t樓夢》元妃省親一節(jié),寶玉連作三律,才思枯竭,黛玉幫寶玉想好一律,寫在紙上,搓成個團子,偷偷擲到他眼前。我們把背著蘇先生說小話戲稱為“擲團子”。后來蘇先生遠遠看到我們,就躡足潛到身后,突然說,你們又擲團子呢?嚇得我們像受驚的小鹿般跳起來。沿著小觀園的圍墻走了一圈后,我已經(jīng)與春懿并肩而行了。某個時刻她停下來望著我的臉,柔聲說,我們拍張合照吧。這么多年,我們連一張合照都沒有呢。

      我心中升起一絲歉疚。我確實欠她一張照片,但如果就這么大大咧咧地擺造型未免太傻。一會拍吧,你先跟我講講老蘇是怎么失蹤的,等你講完再拍。

      2

      我和春懿都是蘇先生的學(xué)生,說得嚴謹一點,是弟子。

      蘇廷乾,紅學(xué)學(xué)者,我大學(xué)時期的導(dǎo)師。母校是經(jīng)濟類院校,文學(xué)院門衰祚薄,師生比將近1:3,“導(dǎo)師制”是為了使老師免受“吃閑飯”之譏。我那時癡迷《紅樓夢》,也拜讀過蘇先生的文章與舊詩,很具諷味,填導(dǎo)師志愿時毫不猶豫選了他。入門后才知道,蘇先生是院里有名的“硬骨頭”“甩手掌柜”,綽號“蘇石頭”。上下四屆,我獨苗一根?,F(xiàn)在想來,蘇先生時而肅容寡言,時而一副睥睨時俗的癡性情,我若是早些聽到他的名聲,大概也要遲疑。

      我從系主任那要到了他的微信,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申請中附上簡短自我介紹,發(fā)過去。第二天中午才通過。我趕忙發(fā)“老師您好!”。他沒再回我。

      真正有接觸是在公選課“紅樓夢與文學(xué)寫作”上,他給我們一段蘇軾的文字,六十個字,讓我們發(fā)揮想象,將其擴寫至五百字左右,課間上交。說完灑然出門。鄰座幾個女生紛紛拿出手機開始玩消消樂。我忘帶充電寶,又正好有些興致,便操筆涂鴉了一段半文半白的浮文,在女孩們的不屑目光中以“考試第一個交卷”的激動步伐走上去,剛回到座位,就見他抽完煙回來。他拈起來看畢,石皮般的臉竟然皸裂出微笑,叩擊三下黑板,將睡覺的同學(xué)驚醒。這位同學(xué)寫得不錯,哪位同學(xué)來幫他讀一下?第一排最中間的女生舉手,隨即開聲吟誦,咿咿唔唔,清越流亮,如同云上的琴音。我面熱之余,心下也生一點癢意,想趕緊等下課走到前面看她的臉。

      自那之后,《紅樓夢》常把我們?nèi)齻€聚在一起。身在工程學(xué)院,春懿沒法選蘇先生做導(dǎo)師,但學(xué)業(yè)之余,常與我們雅聚。小觀園草坪上常常能看到帶學(xué)院商標的綠色餐布,比青草還鮮明打眼。我們圍坐談?wù)勛罱x的書,吃一點三明治和鴨脖子,春懿從包里拿出三盒她做的水果沙拉。蘇先生不許我們喝酒,最多乘興喝點五顏六色的雞尾酒。天光明媚,亭榭曲折,有點“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的情味。蘇先生的不茍言笑帶有唬人性質(zhì),按他的話來說,“我只是不想在庸人身上浪費時間罷了”。每次聽到這句話,我都會心中一凜,但很快就會展顏。我們沒人會說笑話,但那段時光藍天是笑的,青草也是笑的,我們沒法不笑,即使是聊學(xué)術(shù)相關(guān)的問題時。春懿基礎(chǔ)遠不如我,更別說蘇先生。當時我有一種傲慢的潛意識,覺得每次野餐聚談,春懿的受益總是最大的。但這種偏見短短數(shù)月內(nèi)就被打破,春懿脫口便能大段背誦《紅樓夢》原文,或提到某句時能談出背后極隱晦或極冷僻的典故。我們不知道她是記憶力超群還是在背后下了驚人的苦功,或許兼而有之。但無論是葦草般的韌勁,還是晨露般的天才,都曾讓我著迷不已。有一次聊到我當初課堂上寫的那段小文,蘇先生問,同樣那個題目,現(xiàn)在讓你擴寫成一千字,能行嗎?我不知道他為何這么問,遲疑地點點頭。他接著問,五千字,能行嗎?我說不確定,即便寫了,恐怕也失其原貌。他再問,一萬字呢?我說,何必拘泥原文呢,新寫一篇就是了。這時身后傳來春懿的聲音,可以。他繼續(xù)問,十萬字呢?春懿咬牙點頭。他最后問,七十萬字,還行嗎?春懿說,窮極一生,一定能行。我瞠目結(jié)舌。蘇先生拍拍我倆的肩,說,小妮子適合傳我衣缽。

      那天之后,蘇先生多配了把小觀園的鑰匙,交給春懿。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沒給我,或許他覺得女孩子心細,給我怕遺失,或許他覺得我倆天天黏在一起,給一把就行。那段時間春懿常約我去小觀園照相。小觀園是蘇先生親自設(shè)計,集園林古典韻味之大成。最初我以為是女孩子愛美,想讓我給她拍點古裝照,還特意在網(wǎng)上搜了些教程。但很快就為自己的淺薄臆測而感到羞愧。相機幾乎沒有傳到我手中的機會。她拍天拍地拍一草一木,比專業(yè)攝影師拍得還有感覺。她說她相信攝影是最接近時間本質(zhì)的藝術(shù)。文學(xué)也能描述時間,但往往失之冗濫。而攝影能將飛瀑般流動墜落的時間定格為一瞬?最為簡潔、最為準確、最為精當。有時候她在一滴露珠前都能蹲一早上,它因風(fēng)滑落時才嘆息一聲將鏡頭移開。在她拍照的時候,我感到自己被遺忘了。那是一種玄妙的心境,好像從所有嗡嗡顫動著升起的塵埃中穿過,從天光及被一切事物反射的或明或暗的光線中逃逸。我喜歡拍照時的春懿,現(xiàn)在想起來,可能是喜歡默默站在一旁看春懿拍照的那個自己。直到有一天春懿說要拍我,我當時著實吃了一驚。我從小到大都不喜歡拍照。小時候去公園拍照,母親總說“比個耶”“姿勢再酷一點”“再笑一點……夠了,再回去一點,這樣不自然”,那種永遠不知道自己何時能達到期待的煎熬感隨著我長成少年逐漸變?yōu)閰捲魃踔量謶帧8咧袝r我逐漸發(fā)胖,額上開始冒痘,畢業(yè)照上那張臉讓我介意至今。當時我婉拒春懿的借口很拙劣,好像是說有個藏族朋友跟我說,攝影會攝取人的靈魂。等我真正做好準備將靈魂完整地獻給你的時候再拍,好嗎?我那時顯得非常鄭重,像個想把貞潔保存到新婚之夜的古代少女。我以為她會嗤笑,但她竟然相信了,也很鄭重地說好。等我們都準備好將靈魂交給彼此的時候,就拍一張合照。我半安慰半承諾地補了一句。

      但后來我們都沒時間拍照了。我們約好一起考F 大的古代文學(xué)碩士。蘇先生也很鼓勵,說只要過了初試,就能把我們推薦給他的同門師兄。預(yù)報名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狀態(tài)不好,萌生退意,想換填一所省內(nèi)的211 高校。春懿那天趕到我宿舍樓下跟我聊了兩個小時。她握緊我的手說,我們約好了要一起沖擊頂峰,一起把老蘇的學(xué)說發(fā)揚光大。我跨考都不怕,你一定要撐住。我默默苦笑,但還是下決心舍命陪君子,咬牙報了F 大。后來調(diào)劑的時候,蘇先生說有把握讓我留在上海。我舅也給我打了通電話,說他那邊有個閑差,過時不候。春懿不理解我的選擇,大吵一架,就此分手。畢業(yè)典禮時我們分別和蘇先生合了影。我能感到春懿一直望著我,目光灼灼。但我一直背對著她。蘇先生沒責(zé)備我什么,只是顯得很疲憊,像老龜般緩緩拍了拍我肩膀。

      3

      蘇廷乾的研究方向是《紅樓夢》作者之謎。

      《紅樓夢》作者是曹雪芹的論斷,是由胡適拍板。但弊竇也極其明顯,諸如曹家宗譜并無曹雪芹此人,且曹寅號“雪樵”,其孫為避諱不可能叫“雪芹”云云,紅學(xué)界已有系統(tǒng)而豐富的研究。幾乎可以確定的是,“曹雪芹”三個字,只是作者的托名。甚至有一種顯說,即《紅樓夢》作者是明末清初人,而非康乾時人?,F(xiàn)在曹氏的支持者已經(jīng)將陣線退守至“《紅樓夢》作者或許不是曹雪芹,但是曹氏后人”,而反對者則眾口紛囂,洪昇、冒辟疆、吳偉業(yè)、袁枚、顧景星等數(shù)十人皆有其擁躉。

      蘇廷乾無疑是反對者之一。但與所有人不一樣的是,他并未選擇皈依哪一尊神,而決意要做一項前無古人的事業(yè):造神。他二十八歲博士學(xué)成回到故鄉(xiāng)蘇鎮(zhèn),像個孩子一樣呼喊著奔向列隊歡迎他的鎮(zhèn)民。前晚新下了雨,路面坑洼,他被一塊凸石絆倒,將一坨泥吃進嘴里。鎮(zhèn)長等人趕忙上前相扶,卻看見他將泥巴一口咽下去。我們問過他泥巴是什么味道,他搖搖頭說,太苦了,比世界上任何藥都要苦。他看著骷髏一樣枯癟的鄉(xiāng)親,淚流不止,立志要為這片土地做點什么。他決定將《紅樓夢》的作者定為生于明末的蘇氏族人,北宋文豪蘇軾的第十五代孫。因為難以稽考,暫且稱為蘇X。接下來便是虛構(gòu)蘇X 的生平。蘇鎮(zhèn)人,家業(yè)巨富(填充這部分細節(jié)時,他咬牙切齒地想到老鎮(zhèn)長說的“我們這方水土養(yǎng)出來的都是窮命”),少時輕財結(jié)客,昌大門閭;中年始折節(jié)讀書,舉茂才而不就仕;晚年斷發(fā)廬墓,出家為僧。與寶玉的命運軌跡基本吻合。他焚膏繼晷,兀兀窮年,尋覓《紅樓夢》與蘇氏的聯(lián)系。開篇講神瑛侍者灌溉絳珠仙草于三生石畔,其本事正是出于蘇軾的《僧園澤傳》,且預(yù)示了寶玉出家為僧的最終命運。文中園澤投胎之母為王氏,正是王夫人。“白玉為堂金作馬”暗含蘇軾之號“玉堂”;“太虛幻境”取自其弟子秦觀之字“太虛”,賈政書房名為“夢坡齋”,等等。再如蘇氏昆仲于古蘇鎮(zhèn)界溪兩岸建東、西二府,與寧、榮二府對應(yīng)。以及蘇X 于蘇山之頂興辦蘇山詩社,與海棠詩社對應(yīng);蘇氏別墅二十八景,與大觀園諸景布局相似云云,他搜羅、篡改甚至虛構(gòu)史料,做著與近百年前胡適一脈相承的事。他做得如此滴水不漏,發(fā)表在《紅樓夢研究》上的《蘇鎮(zhèn)地方志所隱藏的〈紅樓夢〉創(chuàng)作信息》與發(fā)表在《明清小說研究》上的《“玉堂”與“夢坡”——〈紅樓夢〉作者為蘇氏后人的明顯例證》等十余篇論文中有詳細考述,此處不作贅論。

      但即便如此,“蘇X 說”也只能與“袁枚說”“顧景星說”淪為同儕,難以脫穎而出。就在他的研究因拿不出關(guān)鍵性證據(jù)而陷入僵局時,奇跡出現(xiàn)了,某天他步行去蘇鎮(zhèn)邊緣的江郊散心,竟在江畔一間破廟中發(fā)現(xiàn)了一塊奇石,上鐫數(shù)十字,雖已被江風(fēng)漫漶,但他清理過后,竟也能一一辨認:

      坡頓首:昨日快哉亭與數(shù)客飲,至醉才歸。所撰《書》《易》《論語》皆以自隨,示客與共諷味。夜宿平山寺,月出諸壑,與眾僧對坐冥然。

      時元祐四年四月二十六日也。

      他對蘇軾平生行跡了如指掌,石上所鐫之字,應(yīng)是蘇軾元祐四年四月自黃州抵蘇鎮(zhèn)時所作。應(yīng)是寺僧請賜墨寶,坡公興至?xí)谑?,寺僧便請工匠將筆墨鍥刻入石。細察筆痕,當是真跡無疑。

      他當即如米芾般向那奇石跪地三拜,心中澎湃:此為天意。天欲興我蘇鎮(zhèn)。天欲降大任于我蘇廷乾。

      他于是繼續(xù)鑄造蘇X 的形象:蘇X 癖石如命,常以米顛自況,在眾石中又最愛這一塊?!百|(zhì)如奇璞,色如蒼山,上有老坡題識觴詠之語。石之挺挺拔拔,如老坡獨立于山林丘壑間,愈見其孤標雅致也”(蘇X《蘇山名勝集》)。他逐漸將這塊石頭視為神跡,視為先祖蘇軾降下的庇佑,視為他借以撬通真實與虛構(gòu)邊界的支點。但最大的問題隨即出現(xiàn):石上所鍥之文,如何與《紅樓夢》產(chǎn)生深層關(guān)系呢?他已對自己先前那些捕風(fēng)捉影的慣伎不屑一顧,認為它們配不上這段文字。他開始真正相信這六十個字是“一”,是本源,是宇宙學(xué)中的奇點,整本《紅樓夢》都是在其基礎(chǔ)上寫成的。他找啊找啊,整個人仿佛經(jīng)歷了核裂變,散發(fā)出一種刺猬、迫擊炮與風(fēng)箏的奇美拉結(jié)合體的氣質(zhì)。我們見到他的時候,他無疑已經(jīng)失敗了,頹廢得像個隱士,在遠離學(xué)術(shù)紛爭的小學(xué)校教書,沒有意外的話,會這樣慢慢老成一塊石頭,就像他的綽號一樣。是我們兩個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的年輕人重新點燃了他的心火,他說。

      4

      畢業(yè)后,我到我舅當主管的八排樓藝術(shù)館當售票員。其實票是免費的,只要關(guān)注微信公眾號提前預(yù)約,我就給打一張票,附贈展覽手冊與一張書簽。藝術(shù)館極小,二十分鐘能逛個來回。展覽作者基本都是本地的小藝術(shù)家,這個“小”不是指年齡,很少有三十五歲以下的,基本都是須髯油膩、頂心寒涼的老家伙,但不出意外他們的畫或書法一輩子進不去像樣點的藝術(shù)館。出于對平庸之人的天生親近感,我本以為能跟他們成為朋友。但發(fā)現(xiàn)他們并不自認為庸人,并且只記得我是“那個賣票的小孩”,于是我繼續(xù)過沒有朋友的日子。

      那段時間,我跟家里關(guān)系也很僵。我舅讓我考個導(dǎo)游證,說能把我塞進四牛山景區(qū),前途比這小破廟光明十倍。我覺得就這樣挺好,我媽罵我就是個扶不上墻的劉禪,考不到證就不讓我回去住。我干脆在藝術(shù)館附近租了個北臥,一個月六百。主臥是對如膠似漆的小情侶,半夜起來沖洗下體的水聲經(jīng)常把我驚醒。雖然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但應(yīng)該不會太差。他們基本不用廚房,外賣經(jīng)常是牛排或炸雞。次臥是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兒,叫小真,長得有點像劉詩詩,高淳人,幼師一畢業(yè)就進了區(qū)幼兒園,下半年就能轉(zhuǎn)正。有幾次小朋友家長沒來接,她拖到很遲才下班,就讓我?guī)退找幌乱路?。由此便有一搭沒一搭聊起來。她看我每天端泡面去接水,叫我每月給她兩百塊,她每天晚上多煮一個人的飯。我說兩百塊夠吃啥,她說你看著吧。次日起三菜一湯,有魚有肉。我吃了一周,實在心中不安。說吃泡面是因為懶,其實我也有手藝,你一三五我二四六,周日包剪錘。其實我哪有什么手藝,只會蛋炒飯和西紅柿炒雞蛋。好在她也不笑我,我借坡下驢說兩百就當學(xué)費。她堅決不要,親授之下,半年我也學(xué)到了五六成功力。我最初吃飯時愛刷手機,但她經(jīng)常給我夾菜,我過意不去,也給她夾菜,后來就不看手機了。有時她笑著復(fù)述小朋友白天說的趣語,我摘出某句說這就是天然的詩啊。有時我給她講某書法家高談闊論時假發(fā)被風(fēng)吹掉仍不自知的糗事,她笑得把臉悶在碗里,揚起來憋得粉撲撲,沾了滿臉飯粒。有幾次我不禁莞爾,伸手想用指甲幫她挑下來,又驚覺身份有礙,觸電般縮手。她也明白過來,抱臂坐得筆直,飯粒還沾在臉上。我們對視一眼,終于憋不住會心大笑。那對情侶開門皺眉看了一眼,又砰一聲將門關(guān)上。我們覺得解氣,又笑了一陣。笑累后我們并排倚靠在窄小客廳里面朝陽臺的沙發(fā)上,看對面高樓一格格的燈火和燈火里的小人兒。某些瞬間我恍然覺得我們就像是事事默契的貧賤夫妻,如果后半輩子這樣過也實在不錯。

      春懿從上?;貋頃r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那天是周日,我包剪錘五局三勝,在床上賴到十點半還沒起來。這時接到春懿電話,到你家門口了,開門。我腦中嗡嗡,但還是下意識從床上彈起來去開門。她和本科時完全不一樣了,鼻梁格外峭拔,嘴唇很紅,挎包和高跟皮鞋都是一種我只在時裝周視頻里見過的亮銀色。我當時有點被鎮(zhèn)住了,就問,你怎么來了?你怎么知道我住這兒?問完就后悔了,這不是待客之道。她沒答話,走進客廳,將另一只手提的一只碩大米色紙袋放到餐桌上。小真聽到聲響,從廚房出來,插不上話,看她一樣樣往外拿東西。聯(lián)系到她的穿著和紙袋樣式,某個瞬間我特別擔(dān)心她一件件掏出金光燦爛或皮革油亮的奢侈品。但幸好沒有。在餐桌上漸漸堆積成山的是一本本貼著圖書館條形碼的專著和A4 紙論文。我瞟了幾眼,都與《紅樓夢》相關(guān)。我說回房間里找找茶葉,她跟了過來。小真都沒進過我房間,那一刻我卻沒想過阻攔春懿。實在太亂了,她踮腳從沒喝干凈的可樂瓶、待洗的破洞襪子、睡黃的廢棄枕頭、缺胳膊少腿的老舊比基尼美少女手辦與散發(fā)著噴嚏味或石楠花味的紙團中走過,看了我難忘的一眼,像在說:你已經(jīng)墮落成這樣了。茶葉沒找到,我給她倒了杯水。她看都沒看小真,也沒說其他話,開始把那些論文簡述給我聽。很快我這些天在小真心里樹立的一點文化人形象就全然崩塌了,在她淵博且嚴謹?shù)臄⑹鱿?,我常拽的那點小文全如泥丸墜地,連野狐禪都算不上。我想等她說完問問她近況如何,找到男朋友沒有,反正就是找點話題寒暄,最后順理成章問她此行的目的。但她一讀完就開門見山,說她和老蘇的研究已經(jīng)到達最后關(guān)頭,需要我的幫助。我苦笑指指太陽穴,說自己已經(jīng)廢了。她說不只需要我的大腦,還需要我的心。老蘇最近總惦記著“那個臭小子”。他的精神狀態(tài)越來越差,她擔(dān)心他遲早要走火入魔。我有點擔(dān)心,說,武俠小說看多了吧,還走火入魔。她說,我們在做的事情是你想象不到的。我很想問個明白,但還是咬牙說,我早就跟你分手了,也早就從老蘇手里畢業(yè)了。現(xiàn)在只是普通朋友,你們做什么事我不感興趣,也與我無關(guān)。她有點急了,說,你不愛《紅樓夢》了嗎?我別過頭說,不愛了。我不相信,她說。好像想要喚回我的記憶似的,她抓住我胳膊問,你還記得我們以前討論的問題嗎,你愛寶釵還是愛黛玉?這時我已經(jīng)完全進入了冷酷者的角色,說,現(xiàn)在愛寶釵了。這時我看見春懿的眼睛好像蒙了一層霧,她有種本領(lǐng),可以讓眼淚在眼眶一圈圈打轉(zhuǎn)時慢慢蒸發(fā),越積越少,無論如何都不讓它掉下來。我拼命忍住想替她抹淚的沖動,冷聲說,把這些裝上,我送送你吧。春懿是普天下最絕俗的女子,但那天在樓下告別時她說了句最俗的話,我恨你。

      5

      你的放棄對他打擊蠻大。你先不要內(nèi)疚,聽我說完你就知道這并不一定是件壞事。春懿將手輕輕搭在我的手上。

      那段時間他對我表現(xiàn)出一種父親對女兒般的依戀,提出想跟我去上海。我在F 大念書,他寄住在一個正在云游的物理學(xué)家朋友家里。我周末時會去那棟大房子跟他喝酒,互通研究進程。整座房子的中心是書柜,裝滿了那個因為在物理課堂上教授神秘學(xué)而被大學(xué)開除的物理學(xué)家的異端邪說。老蘇讀了那些書后,便如中了蠱般將他的學(xué)說升華到玄想的層級。他找到一個被稱為“絕對時間”的概念。與牛頓的那個截然不同,他的“絕對時間”是根據(jù)黑格爾“絕對精神”的概念而設(shè)定的。黑格爾哲學(xué)中,絕對精神是某種客觀獨立存在的宇宙精神,而萬物都是對其的模仿與演化。而在他的設(shè)想里,絕對時間概念也相仿:這是一種作為模板而呈現(xiàn)的時間,其后的無數(shù)時間都是對它的承襲。這種承襲是廣義的,不一定是克隆體,也可能是后裔,或外貌畢肖,或行止相仿,或精神瓣香,總之存在某種或明晰或奧邃的神秘聯(lián)系。他完全陷進去了。他覺得這門時間學(xué)說可以解釋他畢生的研究。若僅此倒好,但那本書的后半部分不出意料地將觸角伸入了神秘學(xué)的領(lǐng)域:只要通過某種方式將“絕對時間”記錄或定格下來,就可以創(chuàng)造、衍生出無數(shù)以其為底本的時間。這種偉力極其強橫,強橫到足以篡改正在行進著的現(xiàn)實,能將一天變成數(shù)十年,將一瞬變成一生,但代價同樣驚人,施術(shù)者的余生將被奉獻給那段時間,成為那段時間的切身參與者。

      后來怎么樣了?老蘇成功了嗎?我忍不住問。

      春懿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講起了蘇先生失蹤的那個晚上:

      那晚老蘇在電話里像個孩子般央求我?guī)б稽c酒去看他,說他要做一件無比重要的事。當時精神醫(yī)生囑咐他戒酒。我本想空手去,但被一種女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不安預(yù)感驅(qū)使,帶了宿舍最貴的一瓶酒去找他。進門時我就發(fā)現(xiàn)蘇先生與往日不同,顯出一種回光返照般的精神矍鑠。喝完最后一滴酒后,蘇先生問我,你還記得咱們仨的起點嗎?臭小子課上寫的那篇小文章?你能背嗎?我開始流淚。蘇先生微笑著遞給我紙巾。等流不出眼淚時,我開始背誦那篇你的涂鴉之作,就像當年我無數(shù)次向你們背《紅樓夢》一樣。

      蘇軾與張懷民等幾位詩客來游快哉亭,時隔六載,風(fēng)物依然。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溯回到元豐六年,人還是這幾個,亭卻是新造的,當日有記,“窗戶濕青紅”?,F(xiàn)在已干透了,再一個六年,或許就被風(fēng)削得黯然了。再一個六年,人還齊不齊都難以預(yù)想,遑論聚首于此,所做的只能是珍重一觴一詠。他們到亭時是巳時,便開始飲酒。飲的是泰州雪醅,系州治客次井的蟹黃雪水所釀。此酒味極清嚴,飲后酣醉而神思不倦。于是諸公乘興謳詠,優(yōu)游自得。及至未時,坡公將一直隨身所攜的三卷《易傳》《尚書傳》《論語說》示與諸客。蘇洵晚年讀《易》,欲作《易傳》而終,駕鶴前將這樁偉事交給蘇軾。坡公一生以辭章聞世,但真正嘔心瀝血的事業(yè)卻是這三部專著,治經(jīng)不僅是乃父遺志,更是其作為儒家學(xué)者安身立命的根本。諸客翻閱諷誦,皆贊其發(fā)覆闡揚之功、醇厚雅正之志。暢論忘時,不知覺中已至晡時,諸公各自回返,坡公獨行一程,發(fā)意去平山寺借宿,也好吃一吃寺里聞名的素齋。及到寺中,寺僧大半面生,坡公與住持法師對飲了一盞茶,便相對默坐。眾山壁立,月出其中,松聲廓然,陶陶入憩。

      隨著我的背誦,蘇先生臉上的紅光愈來愈盛。最后他幾乎是和我一起背,當我結(jié)束,他的嘴唇依然在翕張。最開始像是喃喃自語,隨即聲音越來越大,最后像是吶喊。好像他不只是對自己說,對我說,對遠在金陵的你說,還對所有人說,對世界說。

      讓我們回溯蘇X 的一生,將其簡化為最精練的事件,即:少年與客觴詠,中年在家治學(xué),晚年出家為僧。最顯而易見的是,蘇X 在寫作《紅樓夢》的時候,將自己的壓縮、凝聚,揉成了賈寶玉的數(shù)十年時間。優(yōu)游,治學(xué),出家——這是命運軌跡的模仿。而更多細瑣的模仿,我在論文中已然備述。這曾讓我產(chǎn)生了某種既視感,但又模模糊糊,無法看清?,F(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那種既視感來自何處。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秘密是,蘇X 的一生,其實是對蘇軾元祐四年二月四日那一天時間的放大、伸長。這是最虔誠的模仿:坡公巳時與客優(yōu)游觴詠;未時治學(xué),諷味《易》《書》《論語》三傳;晡時到寺用齋飯,與寺僧長坐到天明。這便是那段“絕對時間”。蘇X 將其等比例放大為自己的一生,將六十個字化為六個時辰,再將六個時辰拉長為六十年。隨后,他將自己的一生寫入《紅樓夢》。如此瘋狂,如此莊重,如此宏偉?!都t樓夢》這一宇宙般的曠世巨著,其劍坯是由蘇X 縱身一躍投入爐中煉成的。我永遠對這種悄無聲息的偉大犧牲懷有至高尊敬。在種種事無巨細的篡構(gòu)中,我好像已經(jīng)與蘇X 合為一體,天縱奇才,野心勃勃,嘔心瀝血,撰成奇書。這么多年我在文學(xué)院藏鋒守拙,職稱也停在副教授。但我一直知道,如果將這個成果拋出去,紅學(xué)界將掀起軒然大波,恒星般的常識將被改寫。今天是時候了。山呼海嘯的時候。我用最顛覆、最戲謔、最令那些老學(xué)究不齒的方式完成了這項偉業(yè)。我終于解開了時間的秘諦。我與蘇X 及賈寶玉的時間也將趨近直至重合。你知道他們命運的盡頭是什么吧——消失在世人面前。

      最后一句落下后,蘇先生似乎帶著某種寶玉的郁氣,向整個世界與那些年高德劭的父輩們深深一拜,實則在大袖下嬉嬉然一笑。最后他向我揮了揮手,踏出一步,消失在空氣中,就像寶玉與一僧一道隱沒于白茫茫曠野。

      聽春懿說完,我心中實在難以沉靜。我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愴然還是欣慰。但蘇先生確實是我心底最崇敬的那種人。另外,如果蘇先生消失了,那短信是誰發(fā)的呢?這時春懿已經(jīng)把相機在窗臺擺好,然后少女般小跑過來與我站在一起,她親昵地挽住我胳膊,將頭柔順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像在拍婚紗照一樣。三二一,笑一個。我聽到她溫情脈脈的聲音,像從許多年后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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