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晨茜

都說后天視力喪失會更加痛苦，因為見識過這個世界的風景和色彩便很難接受黑暗。歷經(jīng)20 年正常生活，在走上初中歷史教師崗位兩年多后，過勞用眼和一場高燒幾乎奪走了盧文建的雙眼視力，導(dǎo)致他右眼失明，左眼視力僅有0.01。

盧文建是不幸的，在大好年華他的視力喪失幾乎不可逆轉(zhuǎn)；他又是幸運的，彼時的戀人堅定地牽起了他的手，學生們自發(fā)為他讀書、謄寫。他很快重返學校，用一堂堂更高質(zhì)量的授課、用自己的滿腔熱忱和30 年的時光，完成了他與他們之間的雙向奔赴。

多年來，盧文建的歷史課多次獲得縣、市級優(yōu)質(zhì)課一等獎，個人榮獲河南省師德標兵、河南省崗位學雷鋒標兵、河南省骨干教師、河南省最美教師、馬云鄉(xiāng)村教師獎等近百項獎勵和榮譽。他本人的故事也反復(fù)被多家主流媒體報道。此次入選“出彩河南人”2022 感動中原年度人物候選人，也將盧文建這名鄉(xiāng)村歷史教師再一次推到了公眾的面前。

從過往的報道中， 可以很快提取出他作為教師的優(yōu)秀品格：積極、熱忱、認真……但只有與盧文建面對面，傾聽他講起青年時代的鮮活與飛揚，講起多年來在工作上的探索和感受時，才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他對教學事業(yè)純粹的熱愛和對生活始終報以美好向往的樂觀。

記者抵達商丘市虞城縣站集鎮(zhèn)第三初級中學門前的時候，是周四的下午。撥通電話后，一名頭發(fā)微卷、身材瘦削的老師應(yīng)聲拉開一樓辦公室的屋門，大步流星地向校門口走過來。

初見盧文建，很難相信他有視力障礙。

熟練地拉窗簾、挪凳子，發(fā)微信拍視頻，能在校園里快速奔跑，空閑時會去打籃球，說話的時候會很專注看著你的方向?！拔矣已凼鳎笱垡暳陙碛形⑷趸厣?，遠能看到模糊的輪廓和顏色，距離幾厘米的話可以看清東西?！痹谵k公室坐定后，盧文建老師笑著打開了話匣子。

不同于只為完成小學命題作文“我的愿望”，盧文建對于教師這個職業(yè)，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愛?！吧闲W的時候，老師上課的時候會給我們講故事，講笑話，課堂氛圍特別好。我就對老師特別崇拜，覺得老師不僅有知識，更能給人帶來幸福感。當時我就想著將來自己也要當老師，給孩子們帶來幸福快樂?！?/p>

帶著這樣的希冀，1990 年盧文建進入商丘師專就讀，1992 年畢業(yè)之后，他婉拒了親朋和父母想要自己留城的希冀，同時也拒絕了一所高中的調(diào)令和挽留，遵從本心回到了家鄉(xiāng)的初中當起了鄉(xiāng)村當歷史教師，“農(nóng)村的小孩子單純又可愛，我特別樂意跟這些學生在一起”。

如愿走上理想的崗位，盧文建在工作上的努力頗有些“拼命三郎”的精神。但命運在他參加工作兩年后跟他開了個大大的玩笑?！爱敃r年輕，剛參加工作比較投入，天天看書讀書，熬夜查資料，也不大愛護眼睛?！卑殡S著一場高燒，盧文建的視力急劇下降，太陽不再刺目，伸出的手指在眼前變得模糊不清。

送醫(yī)后，他被診斷為視網(wǎng)膜脫落，手術(shù)后不到一個月，有所緩解的病情再次復(fù)發(fā)。醫(yī)生表示，他視網(wǎng)膜脫落的情況會反復(fù)出現(xiàn)?？僧敃r家里的條件并不足以支撐盧文建多次手術(shù)，他無奈只能放棄了就醫(yī)，接受了視力逐漸衰退的現(xiàn)實。視力喪失不啻于晴天霹靂，這意味著自己剛剛開啟的教師生涯可能要就此結(jié)束了。盧文建一時無法接受這個現(xiàn)實，他抱怨過、無助過，更一度躲在家里不愿意出門，害怕有人對他投來異樣的眼光。

彼時，盧文建和張九英剛確立戀愛關(guān)系，他坦誠地向戀人提出了分開：“我可能這輩子都看不清，不想拖累你?！笨蓮埦庞s堅定地選擇站在他身邊：“你眼睛不好，我可以照顧你?！睒闼氐囊痪湓挘餍袆犹顫M了盧文建往后的大半生。

“借眼”

教書的近30 年歲月

“當時患眼疾后，醫(yī)生說我沒辦法再上講臺了，也有很多人勸我，讓我辦病退或者從事行政、后勤類工作?！笨杀R文建舍不得自己的講臺，更不愿意就此給人生宣判。同為教師的妻子毫不猶豫選擇支持他：“你可以教書，看不清我就幫你讀課本?！?/p>

聊起重返學校的第一課，盧文建回想了一下：“難度并不大，只要把課備得更熟，內(nèi)容理解得更透徹就行，學生們聽起來可能會覺得和從前相同甚至更好一點。”

說起來似乎輕描淡寫，但為了能夠以正常的狀態(tài)授課，一篇課文往往需要妻子為盧文建朗誦十余遍，“只朗讀是不夠的”，他還得反復(fù)在腦子里構(gòu)思：一節(jié)課需要如何開頭、怎么結(jié)尾，歷史故事如何穿插，課后作業(yè)怎么布置……直到各個教學環(huán)節(jié)滾瓜爛熟、能夠從容上臺為止。

“除了教課之外，我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在聽書和思考?！北R文建說。

為盧老師閱讀試卷和習題，協(xié)助老師批改作業(yè)、寒暑假到學校幫他閱讀課外讀物與謄寫筆記，也成為盧文建的學生們代代接力的傳統(tǒng)?！袄蠋煟襾韼湍阕x書?！睆膶W生田青圖第一個主動站出來幫忙后，第二個、第三個……一屆又一屆的學生，盧文建早已數(shù)不清究竟有多少孩子自發(fā)成為他的“眼睛”。

雖然盧文建怕耽誤學生們的課業(yè)，不敢讓每個人幫忙太久，但學生們并不以此為負擔，常扯著他的衣服爭著要當“播音員”，最后甚至需要抽簽才能“搶到”機會。

“1999 年左右，我有個學生叫高詩全，他的字寫得很好，寒假經(jīng)常過來幫我整理材料，當時天氣很冷，下雪天辦公室沒有爐火，凍得人伸不開手，但是高詩全每天都會走六七里路準時來學校幫忙。還有個叫林云莉的小姑娘，2005 年暑假，有次輪到她來幫我讀書。過了中午就開始變天，狂風暴雨，我當時沒有她家里的聯(lián)系方式，不能通知她別來，只能干著急，沒想到林云莉還是準時來了?！?/p>

多少年過去了，盧文建提起來這些熱心的孩子還是會眼眶發(fā)紅：“我的學生們實在太純真、太善良了。他們是我最明亮的慧眼，給了我無限的光明和希望，使我成為不幸中的幸運者?！?/p>

“ 不過現(xiàn)在就不用那么麻煩學生了。”盧文建摸過辦公桌上的手機，湊到眼前分辨了一會兒，熟練地點開了聽書軟件上的世界歷史九年級下冊第九課《列寧與十月革命》，“現(xiàn)在，我可以從這些軟件上聽到全本的教材和喜歡的讀物，想聽多少遍都可以?！彼瘟嘶问謾C，“但是試卷還需要學生幫我閱讀，畢竟習題的內(nèi)容是不斷在變化的?！?/p>

一名有視力障礙的教師要想留在課堂上，需要付出的努力比想象中更多更難。

眼睛不方便，盧文建就用耳朵捕捉學生們的反饋，板書不便利，他就在教學藝術(shù)上下功夫。說、學、逗、唱，在課堂上盧文建化身相聲演員，把學生們的興趣和目光牢牢吸引在自己身上，讓課堂總是充滿了歡樂。

“年輕的時候我就有點唱快板的底子，當時靈機一動，想著不如把歷史編成快板教給學生?！北R文建從包里掏出自己的教具擺出來向記者展示，月牙板、簡板、竹板，撲克牌，甚至還有一雙筷子。

右手拿筷子，左手持竹板，盧文建打起了歡快的節(jié)奏：“夏禹商湯周武王，秦王嬴政漢劉邦，東漢劉秀魏蜀吳，曹丕劉備孫權(quán)創(chuàng)，司馬炎睿西東晉，楊堅建隋李淵唐，匡胤趙構(gòu)忽必烈，兩宋元明朱元璋，清朝皇帝皇太極，大家牢牢記心上、記心上！”

這樣的快板說歷史，短則十余字，多則數(shù)百字，多年來盧文建已經(jīng)創(chuàng)作了50 余首?！皠?chuàng)作的時候需要考慮哪些內(nèi)容適合這種形式，怎么順口，如何押韻和便于記憶。書寫不方便，我就一遍遍在腦子里重復(fù)，回憶哪里需要改編。有次我半夜突然驚醒過來，趕緊抓過床頭的紙筆，摸黑就把夢里想到的一句詞給記了下來?！?/p>

怎么與學生互動，在提問中做到公平有趣，也是盧文建摸索了很長時間才解決的問題?！耙郧坝眠^寫名字，寫編號抽簽，讓學生互相提問這些方法，都不理想?！眱扇觊g他嘗試了20 多種方式，“最后發(fā)現(xiàn)，抽撲克牌點名的方法最有效，還方便攜帶。”

點名提問的時候，盧文建總是先抽出一張牌舉起示意，讓學生們大聲念出來是第幾列，再抽出一張牌表示該列的第幾名學生。這個方法不僅在三中的教師中得以推廣，“我很多次出去作報告，不少老師在臺下聽著都覺著這個辦法確實不錯，回去就能用上”。

“快板教學法”“撲克牌點名法”“激勵教學法”，資助貧困學生繼續(xù)求學……盧文建孜孜不倦地用大半生的精力去探索，用層出不窮的“新招”和優(yōu)異的教學成績，把學生們不斷送向更高處。

2022 年下半年，時逢教學30 周年，盧文建到央視演播廳參與了一場節(jié)目錄制，“我畢業(yè)于南京大學”“我畢業(yè)于廈門大學”“我畢業(yè)于河南大學”“我目前在武漢大學讀研”……一個個學生出現(xiàn)在了鏡頭前，為盧老師送上了感恩與祝福，“您的教學風格一直在與日俱進、不斷創(chuàng)新”“您不僅有出口成章的才華，瀟灑飄逸的板書，過耳不忘的記憶力，對我們也總是十分關(guān)愛”“至今我對歷史仍然有濃厚的興趣”“希望您照顧好自己，生活上不要太勞累”“不管走到哪里，學生永遠記著您，牽掛您”……

提起盧老師，三中的校長和老師都會真心夸贊，“他的教學成績沒得說”，而在盧文建的視頻號里，也總是有學生留言，以自己作為盧老師的學生，曾為盧老師讀書而倍感自豪。

將熱愛進行到底

采訪中， 除了教學，盧文建最喜歡的是回憶在師專讀書時的騎行歲月?！澳菚r候師專課業(yè)不重，就想何不出去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名勝古跡，長知識長學問，將來也好給我的學生們講。”

于是每逢放假，盧文建就一個人蹬著自行車，捆上被子，帶上竹板出發(fā)了。去洛陽參觀龍門石窟，到少林寺拜拜千年古剎，跑去西安看華清池、兵馬俑，走幾十里路一口氣爬上泰山……累了就裹上被子找個背風的草垛子一躺，路費花光了，就掏出竹板湊到紅白喜事或者酒宴的攤子前現(xiàn)場來一段風趣幽默的貫口，靠著這個手藝，居然也跑了上千里地。

回憶起那段激情洋溢的歲月，年過五旬的盧文建仍然心情澎湃。

視力障礙并沒有成為盧文建繼續(xù)出游的阻礙，這些年不論是領(lǐng)獎或者求醫(yī)，他總是喜歡趁機走走看看，去感受和記憶?！皻v史教學尤其不能局限于課本，我要真正去理解和感受那些歷史，才能更詳實生動地講給學生們聽?！?/p>

在龍門石窟，他會聽妻子一遍遍為他念著石刻上的文字；在新疆的大草原，他會用能分辨出的色彩去眺望草原的遼闊；在杭州，他會坐在搖蕩的船上去感受西湖的風，聆聽導(dǎo)游講解歷史歲月中圍繞這里所發(fā)生的故事。而每每回來后，這些見聞也是課堂上最受學生們喜歡的風景。

對自己的生活，盧文建用“快樂與滿足”來總結(jié)，他認為自己的故事并不需要過度渲染艱難，更多的是對生活與工作樂在其中的摸索與重構(gòu)?！皩掖觳坏剐詼厝?，時而旅游打籃球，笑迎日月滿是愛，知足感恩度春秋”，就像3 月11日盧文建作的這首隨筆那樣。

“我很少因為自己的遭遇生出痛心或者沮喪的心情?？赡軙驗閯e人，比如為不努力學習的學生而痛心，為早逝的妻子而難過?！北R文建再次提起了妻子，那個從結(jié)婚后便承擔了大部分家務(wù)瑣事、每天早上載著盧文建上班、幾十年如一日為他讀書做筆記、每次遠行都在他的身旁和背后的愛人張九英，已于2022 年9 月因病去世了。

悲傷過后，生活還要繼續(xù)。

如今，52 歲的盧文建仍然活躍在講臺上。他盤算過距離自己退休年齡還有8 年多的時間，不算短，但他打定主意不愿意離開講臺，“我喜歡教學，只要學生還愿意聽，我就想一直講下去”。

臨別前，盧老師拿出手機讓記者教他怎么在手機軟件上購買火車票和打車，他聽得很認真，學得也很快?！叭松胚^半，以后的路還很長?！彼呛堑卣f，距離他的下一次遠行，也許并不遙遠。

稿件來源正觀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