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溪
她在沉船的遺址旁猶豫
要不要建一座地下博物館
婚姻下沉得太快,很多物件已經掩埋
壓箱底的被褥,早不知去向
薄金的禮器,多了細小隱蔽的劃痕
明亮的世界被年齡的水浪打濕
她用父親的老花鏡來磨,模糊中
找她想讀的話
我是這艘沉船的紙錨
遲滯著抓住他們
卻最終如風箏般飛走
仍有未織的言說游弋
她用箍形的頂針抵住舊日回憶
冬霧驟降
樹木浸在白色的孤獨中
環(huán)衛(wèi)工人在打掃城市的鼾聲
一位環(huán)衛(wèi)女工倚在飯店的櫥窗
手掌抵住掃帚,在疲憊中小憩
窗內炭烤著肉香的銅鍋
在玻璃罩里輕輕發(fā)射濃霧——
這冷暖的世界有短暫的重疊
再往外,垃圾中轉站
在黑夜的掩護中輕輕分食
小心躲避月亮的探查
霧氣里一切緩慢地進行
因為寒冷眼鏡蒙上的水霧,看不清
這個世界,有多少搖搖晃晃的人
母親在衛(wèi)生間偷偷掩上門
打開黑乎乎的藥膏——染發(fā)
用這深海的石油覆上她
因久曝而滲出的白花鹽田
她的半輩子都是鹽一般的痛苦
青春的礁石早已被雄獅般的海浪擊碎
墜落成家的沙塔,時間的鉛錘
線裹著黑漆漆的瘀血,結痂著中年
我試手幫母親染發(fā),藏起衰老的痕跡
月亮剜心的冰涼,失眠成了母親
不得不飲下去的姜湯
可觸手一探,這碗底的白茬,我才慟悟
那升起明月的旗手
就是白日夢游著的我啊
父親瘦了一圈
像鳥兒褪掉了羽毛
鏡頭外的他,像兒時摔下桌子
的座鐘,只剩下沉默的表盤
想起離鄉(xiāng)的最后一天
我拉開那藏著藥劑的抽屜
——偷竊他和母親衰老的告信
我看到飯后
父親像抓藥的老師傅
給自己包好五顏六色的釘子和螺栓
破敗的船體讓他飲下
我看到藥劑的啄木鳥
無力地叩診
那些失火的山林,倒下
才有一丁丁的痛楚從火星溢出
藥劑仿佛成為他們的山水
他們成了寄居在上面的異鄉(xiāng)人
他們小心翼翼,依然
在病中的地圖被標明
而我這個回鄉(xiāng)的孩子
卻好像揮霍時間的游客,看不到
他們——正到處搬遷
這日子磨損
從施工現(xiàn)場走向荒地
鉆地的轟鳴逐漸失去引信
如同踩到時間的尾巴,釣魚人沿車轍離去
月光照耀處,湖泊如墨盒開啟
這是大地微螢而磨損的紐扣——
勉力合住——被城市撐破的肚膛
遠處一片荒草地的中心
一棵樹孤獨地楔入蟲鳴
像是舊市場的裁縫
縫紉后背炸線的衣裳
關掉閃光燈,光線涌入鏡頭
——枝干裸露著記憶,我看到自己
一枚投入商鋪的硬幣——流通已久
渴望郵寄回家
總是一對夫妻,推一架兩輪農車
草繩捆著的石具如瓷碗倒扣
打錫鍋嘍,一聲聲吆喝讓小區(qū)醒來
有需要的拿著錫罐,等著稱量
架起炭火、風箱和坩堝
錫罐開始解體,它在主人的目光中坍塌
衰老的陰影沉沉,被填滿的疲倦在火焰的
舔犢中卸成熔渣,輕輕刮開
露出它水銀一樣的明亮——牙齒潔凈——看不出咬住的往痛
總是秋天,微涼的下午,打錫人看完錫的等候
用火鉗小心夾住坩堝,解開草繩,倒入墳墓頭般的模具里
讓它在黑暗的土地里重新聚合,冥想,成形——
它前世是一塊石頭,在更多的礦中
金屬的字典將它摘出,被火焰謄寫
使用,它伴生的朋友——砒霜——散落在荒野
被雨水帶進土地的窖藏
到時間了,打錫人用平勺探測它寤寐的
黑嗓門,揭開空氣的面罩
磨砂,打光——
它的牙齒拋光得那般好,美得
矯正著人們的視力
再次進入生活,這一次
更接近火和油,這一次
更接近把自己的內心輕輕燒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