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華
一
大黑披著第一縷光亮鉆進(jìn)屋子時,你已經(jīng)醒了。你不睜開眼,不挪動身體,閉著眼使勁想,是董湘書還是王老四?陪你在南山坡上割了一夜麥?你想不起來,大黑卻急了,潮濕的舌頭小蛇般劃過你干枯的面頰。你笑笑推它:去去去,跟如蓮似的,見不得人多睡一會。說完這句話你瞬間愣住,不自覺朝窗外南山坡看了看。
南山坡上,睡著如蓮。
是天不夠亮還是眼花得更重了?你將線衣穿上又脫下來。領(lǐng)口緊,經(jīng)驗告訴你,領(lǐng)口緊就是穿反了。你脫下來,翻了個兒又穿上。這次不緊了。你滿意地笑笑。其實,你還是穿反了,本該貼身的衣縫裸在外面。這也沒什么關(guān)系,你還要穿一件外套。就是不穿外套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沒人看。
你穿好衣服推開門,一邊將幾根木頭絆子塞進(jìn)懷里一邊扭頭朝東邊院子叫:湘書,起了,該割麥了。抱著柴又扭頭朝西院叫:老四,起了,割麥去。走到門口你不放心似的頓住腳,仰起頭又叫:今天誰幫我割麥,殺只牡丹紅!這句話用了力,震得外套幾乎在肩頭掛不住,你聳聳肩朝里抗了抗。大公雞似乎聽懂了你的話,探頭探腦看了兩眼你的背影,喉間發(fā)出幾聲咕噥,頂著肥碩的紅冠子跑開了。
三九的梅花,紅了滿山雪。蕭條枝影月牙照人眠,小伙趕馬車,手里攥長鞭。西北風(fēng)吹過他通紅的臉……你唱著歌,將一縷炊煙送進(jìn)煙囪,合著你的旋律,煙囪將炊煙送進(jìn)村莊。
村莊醒了。
大黑一直不錯眼珠地盯著你,你將一塊咸肉切碎扔進(jìn)鐵鍋時,大黑的涎水亮晶晶地拖到地上。該弄些豆?jié){。你這樣想。你打開櫥柜取出九陽豆?jié){機(jī)。你將珍珠般的豆子洗了又洗,將它們一粒一粒地揉搓,讓它們從你的指縫間滑進(jìn)水里,又將那幾粒跳出去的捉回來,都放進(jìn)豆?jié){機(jī)。你拿電插頭的手卻定格在插座邊。你忘記了一件事,電早就斷了。不光是豆?jié){機(jī),電飯鍋、冰箱、洗衣機(jī)、頭頂?shù)碾姛簟甲兂闪嗣@子的耳朵了。
最近你總愛忘事。
今春女兒拉著你的胳膊苦苦哀求:爸,別回去了,好好地在我和哥身邊安享晚年不好么?女兒貼心貼肺,不像粗枝大葉的兒子,說話像沖天炮:爸,不許回去,從前你說回去陪四爹,現(xiàn)在四爹也走了,就剩你一個人,還回去干嘛?你渾濁的眼神凜冽地掠過兒子。兒子不看你,又說:我就搞不明白,那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哪兒勾了你的魂?兒媳推了一把兒子:咋跟爸說話!故土難離嘛!兒子倔強地一仰頭,將眼角的晶瑩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坐上車,女兒往你口袋里塞錢。開車的兒子虎著臉回頭叫:你塞錢干啥?當(dāng)手紙么?女兒縮回了拿錢的手。可不,趕花村空了,拿錢去哪買東西?步行三十里去鎮(zhèn)上?
那天一路上兒子都虎著臉不和你說話,進(jìn)了村,把后備箱里的東西扛進(jìn)屋子,兒子還是沒說話。他屋前屋后地磚,他看了菜園,看了高高的柴垛,又看了老壓井,接著他開始壓水,直到水缸滿了才停住。他拿起水瓢,舀了一瓢涼水,仰起頭,咕咚咕咚地灌下去。一瓢水灌完了,他的頭還仰著,眼睛微閉,一臉愜意。似乎想留住那些水劃過喉嚨的味道,或者是感覺。誰知道呢。
真老了?你摸摸臉問自己,臉上的皮肉隨著你的撫摸蠕動著,你似乎看見那些褶皺,像河水的漣漪,一圈一圈地蕩開。你搖搖頭,用指甲摳出沒嚼爛的咸肉丟給大黑,又將盤子里的咸肉夾給大黑。大黑一塊一塊吞下去,你掰一塊饅頭送到大黑嘴邊:吃口饅頭,別齁著!大黑叼起饅頭,象征性地嚼了兩下,吐在腳下,又叼起一塊咸肉。你將饅頭拾起來,掰碎,倒些開水和咸肉拌在一起。一頓飯,你吃了一個饅頭的四分之一,大黑吃了四分之三,還有那盤咸肉。
肋骨間的疼痛又隱隱地漫上來,你皺皺眉毛。掙扎著站起來去喂雞,又去看空空的兔窩。小灰還沒回來,跑了很多天了。你罵了句:養(yǎng)不熟的東西!再不回來,你就見不到我了!眼角卻罵出兩點晶瑩,小灰調(diào)皮的身影在里面跳來跳去。
疼痛輕了些,腫脹感又強了些。
這時東方泛紅。你開始磨鐮刀。得趁著露珠還沒被太陽曬干割麥,你這樣想,拿了繩子,牽上老山羊,院門不用落鎖,甚至不用關(guān),你用腳撥了一下,院門不情愿地“嘎吱”一聲,朝回彈了彈。你大聲叫:湘書、老四,我先走,你們快著點!沒有回應(yīng),只有矮墻那邊探過頭來的蒿草沖你點了點頭。
你朝南山坡走去。
二
你走過荒草連天的菜園;走過你栽下的楊樹林;走過二鞏家;路過高老三家時你停了腳,高老三的半個老屋塌了,想是昨夜那場大風(fēng)刮的。你站在那看了看,木頭窗欞碎成幾根木棍橫在地上,上面還斑駁著些藍(lán)油漆。房頂幾棵蒿草、灰菜頂著飽滿的籽,在微風(fēng)里不堪重負(fù)地點著頭。一只肥碩的老鼠從塌陷的老屋竄出來,朝你身后跑去。你跺跺腳:高老三,當(dāng)年這個地方該是我的,你搶了去。你,就是個胡子!搶去又撂了。你看看,全村的屋都沒塌,偏你的,風(fēng)一吹就塌了!
你氣哼哼地走了兩步又回頭。
高老三前幾年就死了,死在城里,他也是被孝順的兒子媳婦接走的。進(jìn)了城吃好的、穿好的,就是不能亂跑。他不聽話,也許是太悶了,就趁著兒子媳婦上班跑到街上,他不會看紅綠燈,不知道行人該走斑馬線,更不會躲避飛馳而來的汽車。
兩行淚溢出你的眼眶。
一九七四年,建點設(shè)村。你趕著毛驢車,車上有一口十二印的鐵鍋,鐵鍋里裝著盆盆罐罐,如蓮懷里揣著你兒子坐在鐵鍋邊,鐵鍋邊,是兩床被褥,那是你們?nèi)考耶?dāng)。三十幾里山路坎坷不平,從日出走到日落。
很多年后如蓮對一雙兒女說:越走草越深,越走林子越密,越走人煙越稀少,越走越心慌……
你從口袋里掏出老漢煙卷了一支,點上??澙@的煙霧似乎又把你送回到遙遠(yuǎn)的歲月。你是在王老四家借住了半個月才搭好自家地窨的。
一截炕連著鐵鍋,睡著王老四,再加上你們倆,就只能側(cè)著身了。
是條重情重義的好漢!你吐出一口煙,朝著北山坡望望。那里葬著王老四。
清一色山東人,只有你是鎮(zhèn)上來的。欺生是一定的,尤其是王老四和董湘書,撇著嘴罵你:臭糜子!你當(dāng)然不肯示弱,清一色窮光蛋,清一色地窨子住著,就憑口音欺負(fù)人?你吐口唾沫罵回去:山東棒子趕大車,臭糜子是你爹!董湘書就沖上來了。
那是一頓好打,誰也沒占到便宜,聞聲而來的如蓮尖叫聲喚醒了看熱鬧的人,也喚醒了呆若木雞的王老四,他沖過來,提起了董湘書,扔在一邊。董湘書眼睛都紅了,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罵道:你他媽的瞎了,幫臭糜子忙?又有新的血流出來,他罵人的時候,冒起了血泡兒,罵完了,血泡兒也“啪”地一聲破了,變成一條紅線,順著董湘書的脖子流淌著。王老四不說話,瞥了一眼抽泣的如蓮,頭一低,走了。
那次要不是王老四拉開,你怕是要吃大虧了,你的體力,說到底還是不如山東大漢董湘書。
你們來的時候是早春,秋天到了的時候,小村就有六七十戶人家了。
名字是董湘書想出來的。他說:是養(yǎng)蜂人的雙腳先踏上這塊土地的,叫趕花村吧。董湘書是養(yǎng)蜂人,王老四也是,高老三也是。大部分山東人都是養(yǎng)蜂人。你撇嘴:山東棒子向著山東棒子,取個名字都忘不了自己!這句話掉在地上,沒人撿。被一陣風(fēng)刮跑了。都忙著建家立業(yè)呢。
趕花村,你念了一遍這個名字,覺得還挺好聽。
有了名字就該落戶了,董湘書做了村長。
占地風(fēng)波就是那時候開始的,當(dāng)上村長的董湘書說:自己去占地方,看好了哪塊就占哪塊,脫坯、蓋房。
你沒搶過高老三,那大腳片子跑得可真快,等你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拿根樹枝圈地了。他舉著樹枝對你說:馮志剛,這里是屋,三間。這里是牛棚、羊圈。這里是菜園子,對了,這里還應(yīng)該有個雞窩,狗也應(yīng)該有個狗窩,挨著雞窩。夜里黃鼠狼來偷雞狗會叫醒我……你站在那里,隨著高老三的憧憬,一個像模像樣的家園立在你眼前。你頭一低,另擇去處了。張連友卻不是個省油的燈,他和高老三在你忙碌的背影里抱了個子,抱了個子也沒用,高老三擦干凈嘴角的血沫子,得意地占領(lǐng)了那塊干凈、朝陽、平整的地兒。
你和董湘書、王老四選了后山根兒,也不錯。屋后一條河,清亮亮地耍著魚兒。半截腐朽的老榆樹插在河邊,年年有吃不完的榆黃蘑。榆黃蘑的滋味兒可真鮮啊,雞窩里掏幾個雞蛋,炒成碎兒,榆黃蘑切丁,一起炒,添湯,澆在如蓮的手搟面上。那滋味!
如蓮常在河邊洗衣,洗完了就曬在河邊的蒿草上,臉盆沉進(jìn)河底,衣服干了,把手巾蒙在臉盆上,濾掉河水,盆里的魚大的煎著吃,小的做魚醬。
房子一棟一棟地蓋起來,拳頭粗的原木圍個籬笆,院子里雞鳴犬吠,熱炕頭上傳來兒子大栓嘹亮的哭聲,日子就過起來了。男人女人白天一起開荒種地,大一些的娃娃耐不住寂寞,挎著柳條筐出了門,大山總不吝嗇,紫瑩瑩的山葡萄、紅艷艷的馬琳果、綠瑩瑩的燈籠果、山核桃、各種菌類、野菜,滋養(yǎng)得婆娘珠圓玉潤;滋養(yǎng)得漢子虎背熊腰;也滋養(yǎng)得娃娃生龍活虎。
夜里煤油燈下女人們哄睡了娃娃就縫縫補補,你們蹲在大門外叼著旱煙說閑話,說誰和誰又抱了個子,說誰家的莊稼好,誰家的娃娃俊。當(dāng)然,也說誰家婆娘夜里叫得響,誰鉆了寡婦的被窩……
那是一段好日子。
你看看破敗的院子,說:老三,王老四去陪你了,董湘書也去陪你了。咱們這茬人,去了很多了,你見著他們了吧?
你們可是不孤單嘍!你把一聲嘆息扔進(jìn)風(fēng)里,又朝著南山坡走去。走幾步,你回頭,看見高老三站在那里,手里拿著樹枝,說:這里是屋,三間。這里是牛棚、羊圈。這里是菜園子,對了,這里還應(yīng)該有個雞窩,狗也應(yīng)該有個狗窩,挨著雞窩。夜里黃鼠狼來偷雞狗會叫醒我……
三
南山坡朝陽,地肥。撒啥種子就把啥長得像模像樣,啥年景都豐收?,F(xiàn)在,連天的荒草也長得肆無忌憚。只有睡著如蓮的一塊地還種著些麥,那是今年春天你回來撒下的種。麥擠在連天的黃草里,像浩瀚夜空里幾顆寥落的星星。
哎!你又把一聲長嘆扔進(jìn)漫山遍野的荒蕪里。
你開始動手割麥。邊割邊跟如蓮說話:大栓和可心說割完麥就接我走,不讓我回來了。可心說我老了,大栓沒說。如蓮,城里可繁華,路燈徹夜地亮,房間里都不用點燈。街上全是汽車,大栓開上汽車了,可心也開上了。日子好了,娃娃都不種地了,都過上好日子了。
你直起腰擦把汗,將渾濁茫然的眼神扔向遠(yuǎn)方。像是問如蓮,又像問自己:都不種地了,以后吃啥呢?
一陣微風(fēng)吹來,麥翻起了浪花,遠(yuǎn)處的荒草也翻起了浪花。你似乎聽見風(fēng)中傳來孩子們的讀書聲。如蓮坐在孩子中間,引著孩子念: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
趕花村小學(xué)是在你那三間土屋里成立的。開始你不愿意,你說:憑啥在我家?要是用,也該用你的屋,你是隊長。董湘書把肩頭的襖往里抗了抗,往你家門框上一靠:我家?我老爹老娘送你家來?你又說:如蓮還要出工掙工分呢。董湘書身子矮了下去,坐在門檻上。他掏出紙煙卷起來:娃娃都這么大了,有幾個都過了入學(xué)的年紀(jì)。村里就兩個初中畢業(yè)生,我還得當(dāng)隊長。如蓮不干誰干?
三間土屋騰出一間,樹墩子上面橫一塊白木板,就成了。如蓮認(rèn)了真,她是個干啥都認(rèn)真的人。隔日就從鎮(zhèn)上背回來一捆書,貼著大門立一塊窄木板,上面用墨汁寫著:趕花村小學(xué)。
娃娃們都來了,讀書聲響起來了。屋子里黑壓壓一片小腦袋,門也被堵死了,擠得如蓮沒處下腳。下課了,如蓮就從窗子里跳出來,敲響掛在大門口的瓦片。敲完了就跑回去,一個一個把娃娃抱出來。上課了,她又去敲瓦片,再把娃娃一個一個地送進(jìn)窗子,自己再跳進(jìn)去。
一年后,趕花村小學(xué)蓋好了。六間房,一個大操場。操場中間有根楊木桿,桿上挑著如蓮做的五星紅旗。娃娃仰著頭看著五星紅旗行隊禮,五星紅旗嘩啦啦地飄揚,娃娃胸前的紅領(lǐng)巾嘩啦啦地飄揚。真美。
那時候娃娃苦,一個本,正面寫滿了寫反面,鉛筆寫過了鋼筆再寫。把本都寫爛了。如蓮教得認(rèn)真,娃娃學(xué)得也認(rèn)真。年年統(tǒng)考成績在全縣名列前茅。一撥一撥的娃娃走出大山考上了鎮(zhèn)上的初中、高中,甚至大學(xué)。有了知識的娃娃眼界寬了,能耐大了。
可是趕花村還那么小。
哎!如蓮,你要是不當(dāng)老師就好了。不讓娃娃學(xué)那么多文化,說不定趕花村還有人愿意留下來。你說。
彎下腰割麥,你將繩子鋪在一塊大石頭上,割好的麥碼在上面,用繩子捆好,扛在肩頭。你趔趄著朝村里走去,這一刻你仿佛回到了從前,那時候啥也沒有,也是這樣肩扛手提,日子卻沸騰著。
這些麥你扛回去,用石磙子碾出來。碾出來有啥用呢,沒有磨坊了。去年的麥還在倉房里呢,一部分喂了雞,還有一部分喂了老鼠。你還是佝僂著腰身背起了麥,步履蹣跚地朝家里走去。春種秋收,莊戶人的本分,莊稼熟了哪有不收回家的道理?
上午背了兩趟麥,中午你煮了一包方便面,那是可心來看你時買的,一箱子。還有很多吃食,袋裝面片、掛面,以及各種真空包裝的食品,你沒打開,也不愛吃。你還是愿意自己和面蒸饅頭吃,大黑也愛吃。挑起一筷子面你才想起來:咋沒臥個雞蛋呢。櫥柜里雞蛋都攢了一筐了。等大栓來拉回去給孫孫吃。你這樣想。嘴角泛起一絲笑意。你呼啦呼啦吃著面,大黑趴在你對面,眼巴巴地看,它邊兒上,半盆咸肉拌饅頭冷在那里。你邊吃面邊訓(xùn)斥大黑:你別盯著我,吃你自己的,我這里沒肉。
四
吃完面,你把背回來的麥鋪在院子里。忽然覺得有些疲憊,就歇在門檻上。你似乎又看見了王老四年輕的時候,那時他叫王四。他是個光棍。誰也不知道他為啥打了一輩子光棍??赡阒馈D阋娺^王四偷眼看如蓮時的眼神,癡癡的。王四變成王老四躺在北山坡后,夜里入了你的夢。他說:你呀,虧咱倆是一世的好兄弟。一輩子小心眼,都到了這邊了,還讓如蓮離我那么遠(yuǎn)。你在他健壯的胸前捶了一拳:兄弟是兄弟。如蓮是我的女人,哪一世你都得離她遠(yuǎn)遠(yuǎn)的!
你給王四介紹過好幾個女人,介紹得有些迫不及待,王四卻像個被雨水泡濕了的榆木疙瘩,燃不起一絲光亮。那次喝醉酒,你僵著舌頭說:四兒,你找一個結(jié)婚吧,生個一兒半女,就是一家人。王四那天喝多了,第一次和你瞪了眼:我就是不想娶,咋了?不是心坎上的,不是看得下的就不娶!你個死榆木疙瘩!你給了他一拳,他薅著脖領(lǐng)子把你撂倒,四角炕桌被你們壓在身下。
這一輩子,你們抱了多少回個子?誰記得清呢。
別人家的女人再好也是別人家的!你揉著烏青的眼眶吼道!王四喘著粗氣壓低了聲音吼:那我就看著,看一輩子!
王四把自己看成了王老四,在趕花村無親無故。他的后事,是你料理的。你把他葬在北山坡,和如蓮隔著趕花村,和村中間那條街。
一絲疼痛喚醒了你。這一歇,就把太陽歇進(jìn)西山了,你睜開眼,用手遮著傍晚的霞光,瞇縫著眼看了看。又該做飯了。一日三餐,哪一餐你也吃不了幾口,但是每一餐都做。房子里得有煙火氣,就像村子不能沒有炊煙。
你從高高的柴垛上抽出幾根絆子夾在腋下,一會兒,紅磚瓦房上繚繞起炊煙,那是一股灰白色的炊煙,從高高的紅磚煙囪里擠出來。繚繞在趕花村上空。
你燒了些開水,趁著燒開水的當(dāng)兒,你在院角隨手摘了一把豆角。你將豆角擇好、洗凈,扔進(jìn)鐵鍋,香味飄出來。大黑擺著尾巴在你腳下蹭來蹭去。你將最后一個饅頭扔在箅簾子上。想:明早發(fā)面,又該蒸饅頭了。
你擦了一把手,太陽就暗下去了。你打開抽屜去摸蠟燭,蠟燭沒摸到,卻摸到了幾個冰涼的充電寶,你一驚,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把手伸進(jìn)抽屜。
一個人的日子過得糊涂。墻上的日歷很久撕一次,戴上老花鏡,對照著手機(jī)屏幕上的日期,一次撕下很多頁。女兒半個月開著車從城回來一次,每次回來把幾個充滿電的充電寶帶回來,再把你空了的充電寶帶走。
那是一款老年機(jī),大屏幕。你按了按,黑屏。你趕緊抓起一個充電寶插上,開了機(jī)。星期天,這三個字直接闖進(jìn)你眼簾。你“哎呦”一聲轉(zhuǎn)頭就朝外跑。你得跑過煙地、穿過荒蕪的菜園,走過后山根小橋,爬上后山坡,那里有信號。
每個星期天中午十二點,這是和兒子女兒約好的。
你往外跑的時候被門框絆了一下,跑到院子里被曬著的麥稞又拌了一下。你踉蹌著跑,大黑跟著你跑起來,它比你跑得快,跑遠(yuǎn)了看看你又轉(zhuǎn)回頭來迎你,你差點又被大黑撞倒。過橋時你喘不過來氣了,你站在橋邊深深地喘過幾口粗氣,揉揉眼睛看了看小橋,揣著突突亂跳的心臟走過去。
山爬不動了,你吃力地拽著樹枝和蒿草一步一步挪上去。
到了平時坐著打電話的那塊石頭了,你認(rèn)得它,從前想坐在上面打電話得排隊,現(xiàn)在不用了,你一只手拄著旁邊的小樹,重重地坐下去。你的手朝衣袋掏去。
是的,你沒拿電話。匆忙中你“哎呦”了一聲,你拍了一下后腦勺,就是因為拍后腦勺,你把正充電的手機(jī)放在了桌子上。你的另一只手拄著桌角。你越來越依附什么東西站立,這一點,你自己沒有察覺。
天色暗下來了。你想過跑回去拿手機(jī),可是你跳得喘不過氣的心臟不允許了,你發(fā)抖的身體也不允許了。按照慣例,他們接不到你的電話會開車跑回來,這種事發(fā)生過。明天,他們就該來了,這一次他們一定要把你接回去了。你索性坐著,掏出用了幾十年的煙荷包卷起紙煙來。
大黑歪著頭看你,它在想:今天你為啥沒有像以往那樣托著手機(jī)說話。你舔了舔煙紙,完成了卷紙煙的最后一個程序。你摸了一下狗頭,順勢將大黑攬在懷里:大黑,明天我可能就走了。孩子們對我挺寬容,讓我回來再收下這一季麥。如果他們堅持,我沒機(jī)會回來了。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我偷偷看過了,也打聽過了,癌癥晚期,沒有多少時日了。你說到這里哽咽了,你似乎看見你離開后,變成野狗的大黑,夾著癟癟的肚子,在沒有炊煙的村里到處亂竄。
五
你把卷好的煙叼在嘴上,打火機(jī)點著了煙,也點亮了你枯樹皮般的面頰。你松開手,打火機(jī)滅了,趕花村沉進(jìn)暗影里。
哪一年通上電的呢?你伸出骨節(jié)粗大的手指一節(jié)一節(jié)地數(shù),數(shù)了半天搖搖頭,又嘆氣。
那年高壓線剛牽到趕花村口,村長董湘書就帶著幾個年輕后生去鎮(zhèn)上,拉回來幾捆電線和幾箱子電燈泡,回村的時候是黃昏了,飯都沒吃就指揮著在大隊部接電燈。一村人都在煤油燈下吃飯的時候,大隊部院子里像是升起了一輪滿月,瞬間照亮了村子。平日里虎著臉的董湘書也不淡定了,他張開黑黢黢的大手掌夸張地遮住眼:娘咧,這么亮光以后晃壞眼可咋弄!
小村沸騰了,也不知是娃娃們尖叫的,還是婆娘們尖叫的,也許是平日里虎著臉的漢子們尖叫的。趕花村被尖叫聲撐破了。
沒吃完飯的端著飯碗,吃完的嘴角叼著旱煙,女人拉著孩子,老人拄著拐棍,狗顧不得吠叫,也擠在人腳下拌來拌去,都朝大隊部跑來。跑近了又都被突如其來的亮光晃得瞇縫著眼,不敢靠得太近,舉起一只手遮住仔細(xì)地看,又不甘心,放下手,又晃得瞇縫了眼。孩子跳著鬧著,去追逐燈光里成群結(jié)隊的飛蛾。
董湘書大手一揮:排隊!都來了就發(fā)下去,不等明天了。出納小梁負(fù)責(zé)發(fā)電燈泡,邊發(fā)邊問:幾間屋?三個。算不算牛棚?牛棚點燈做什么?牛也照著亮吃草???嘚瑟的你!每個人都喜滋滋地捧著幾個電燈泡轉(zhuǎn)身。有人把電燈泡舉起來,對著大隊部的電燈仔細(xì)地看。終于看出了些倪端,就叫:隊長,我這個咋和你點亮的那個不一樣?咋不一樣?董湘書皺著眉毛,用叼著旱煙的半張嘴問。你那個大,俺這個小。所有人都舉起了電燈泡:是咧,咋小了一圈?
董湘書將手上滿滿一箱燈泡放在地上,從嘴角拔出煙蒂,煙蒂又將一根長長的涎水拖出來。人群里有人忍不住笑了:電燈真亮,口水都看得這么清楚。
董湘書有點不好意思,伸出大手掌將甩在下巴上的涎水擦去:不一樣就對了!這可是二百瓦!你家里點上這個,收電費的時候你不哭才怪!
幾天的工夫,整個小村都亮了。
錄音機(jī)來了。年輕人在燈影里扭起了屁股。老人撇著嘴說:張狂!
電視機(jī)也來了,人們不再對田埂上那塊白布上的人影欣喜若狂,嘴角閃一絲不屑:有啥好看的,今晚有《籬笆女人和狗》,我一集都沒落下。剛結(jié)婚的出納小梁搬回來第一臺電視,董湘書家第二臺。為了一雙兒女去董湘書家看電視,你還請董湘書喝了一次酒。那次,可是殺了一只下蛋的母雞呢,再去看電視,全家都有了底氣。理所當(dāng)然地擠過人群在炕沿上落座。
通了電,有了孩子們瑯瑯讀書聲,每逢星期天大集還有鎮(zhèn)上開來的大巴車,女人們早上提著一筐山貨擠上大巴,晚上提回來幾尺花布、幾塊肥皂、醬油、鹽、醋,還有孩子眼巴巴望著的芝麻糖燒餅、甜麻花……
煙頭燙疼了你的手,你手一抖將煙蒂扔出去,那點火光落盡草叢就不見了。趕花村又黑了。你吃力地站起來朝家里走去。
鍋里的豆角燒焦了,箅簾子上的饅頭也烤出一層硬殼。你嘆了口氣,拿起饅頭看了看,隨手一丟,大黑不嫌,叼上就跑。
疲憊感涌上來,疼痛越來越強烈,身上的力氣卻在減少。有時候覺得呼吸都累。你想再做點什么吃,胃里卻滿了。
蠟燭在夜色中搖曳著。落滿灰塵的電視機(jī)暗影隨著燭光搖曳,你戴上老花鏡,把墻上的日歷牌拿下來,對照著手機(jī)上的日期一頁一頁地撕。撕掉的日歷有一沓,你折好,又撕成卷煙紙的樣子,整齊地疊好,大黑盯著你的手,尾巴不時地?fù)u擺著,你對大黑晃一下,說:饞狗!揣進(jìn)口袋。你給自己沏了一壺濃濃的茉莉花茶。電視機(jī)是平面直角彩色的,哪一年買的呢?記不得了。斷電后,你讓孩子搬進(jìn)城,孩子不搬。撇著嘴說:爸,你這些早該淘汰的老古董我們用不上。現(xiàn)在的電視薄得像紙片,貼在墻上。不僅是電視、洗衣機(jī),冰柜、電飯鍋……孩子們都不要。
你又卷上一根煙。
六
太陽循規(guī)蹈矩地跳出東山,你在晨曦中醒來。你和每天一樣,抓起線衣穿起來,這一次,穿對了。
你照常去院子拿幾塊絆子,你又用一縷炊煙喚醒趕花村。饅頭吃沒了,你和了一塊面,開始烙蔥油餅。如蓮蔥油餅烙得好,你一輩子都沒吃夠,不僅是蔥油餅,如蓮的手搟面、餃子,甚至炒菜,都是出了名的好。你是在如蓮去世后學(xué)著做這些的。
這一算,如蓮走了十多年了。
烙完餅,你又做了西紅柿蛋花湯。你還是了解自己的,那香酥的蔥油餅,你嚼不動也咽不下。你將香噴噴的餅掰碎,扔進(jìn)蛋花湯,泡軟了,你端起碗喝起來。
你拿上鐮刀、繩子,又朝懷里塞進(jìn)兩張包好的蔥油餅,出了房門你朝東院喊:湘書,割麥了。然后又朝西院喊:老四,割麥了。說完你踩著鋪了一院子的麥走出大門。你沒有理會嘰嘰喳喳來偷嘴的麻雀。
你沒急著朝南山坡走,你走上村中間的路,朝東走去。你路過很多人家,很多人家院里、屋里的人和事兒都在你腦海中熱鬧著。你路過劉金寶家時停住了腳步,你似乎聞到了豆腐的香味兒。劉金寶的豆腐做得好,遠(yuǎn)近聞名。鄰村做豆腐的來學(xué)過,學(xué)完了回去做,還不是這個味道。后來才知道,學(xué)問出在人家院子里的壓井上,人家那井,花了大力氣,一百五十米深呢。
你多愛吃劉金寶做的豆腐啊,你把熱騰騰顫巍巍的豆腐裝進(jìn)盤子,從菜園子里摘兩個辣椒,和蒜瓣一起用蒜臼子搗爛,加一點碎鹽,澆在豆腐上,那鮮嫩的滋味,讓你的胃一整天都滿滿的,干活有使不完的力氣。
劉金寶做的豆腐腦也好吃,尤其澆上如蓮的榆黃蘑鹵,含在嘴里都舍不得咽下去。劉金寶做的干豆腐也好吃,紙一般薄的干豆腐切成絲,也用辣椒炒,唇齒間的豆香千回百轉(zhuǎn)。
一條淺淺的溪流擋住了你,到村口了。從前王云香總站在這里朝村外望,她男人在鎮(zhèn)上蹲市場,賣煙葉很久不回來一次。家里沒男人,女人的心就在路上了,后來村里幾個光棍漢經(jīng)常幫著王云香擔(dān)水、劈柴,甚至春種秋收。就連董湘書也在自家婆娘看不見的地方照顧王云香孤兒寡母。有了大家的照顧,王云香就不去村口張望了。她變得開朗、漂亮起來。
只是茶余飯后村人再提起王云香,就撇嘴了。
你折回頭又朝村西走去,你路過了自己家、王老四家,一直朝西走。你邊走邊打量路邊的人家,像是一個老眼昏花的母親打量自己的孩子。路窄了。路怎么會窄了?你疑惑著。你仔細(xì)看了看,笑了。不是路窄了,是路邊的蒿草太多了,多得擠到路上了。明年,會不會都長滿蒿草?你這樣問自己。會。有句話說:世上原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如今沒人走了,路也就沒有了。
走到西頭你又折回來,這一次,你朝南山坡走去。
你徑直走到如蓮墳前,將懷里的蔥油餅掏出來,放在墳前的石桌上。你說:如蓮,我不能來陪你了。估計今天兒子閨女就來接我了。你也別難過,用不了多久,我就去那邊找你了。你邊說話邊用鐮刀將墳?zāi)怪車幕牟萦旨?xì)細(xì)地割了一遍。你嚇跑了一只松鼠,還有一條蛇盤在那里,挑釁般與你對峙,你繞開了它。
你站在那里,看著眼前那僅剩的一點黃色。此刻手里的鐮刀仿佛一個劊子手,你抬起又慢慢放下。
那撮麥,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那條不肯逃跑的蛇一般與你對峙著,陽光插進(jìn)麥稈縫兒,像是一把刀插進(jìn)了你的心臟,疼得氣都喘不勻了。你蹲下身子,抱住頭,孩子般地嗚嗚哭了。
有一些聲音摻和進(jìn)你的哭聲里,學(xué)生的讀書聲、一雙兒女繞膝嬉笑聲、如蓮的歌聲、劉金寶賣豆腐的吆喝聲、一家家上房梁男人的號子聲、雪亮的燈影里人們的尖叫聲……
你在這些聲音里止住了哭泣,你伸出鐮刀割下那撮麥,你生命中的最后一撮麥。然后你揚起手,鐮刀閃著寒光,像是一只飛倦了的老鳥,一頭栽進(jìn)遮天蔽日的荒蕪。
村口傳來汽車馬達(d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