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鳥

◇曹兵

風吹過

風吹過山坳，村莊，樹木

最后是瓦房

山坡上，山桃樹的果子已經(jīng)落盡

樹葉就要鋪滿山崗

風追著葉子跑

更低處，玉米地里，嘩啦啦作響

這些苦命的植物，前半生經(jīng)歷大旱

后面是不見天日的雨澇

現(xiàn)在，霜未落，已經(jīng)先衰

在收割之前，學會死亡

是殘忍，也是慈悲

我要關(guān)上門了，將風拒之門外

而它們無法拒絕，只能任風吹——

此刻，我們不講公正

萬物閉口不語，它們因為學會了敬畏自然

而生生不息

清晨飛來一群喜鵲

許多人已經(jīng)睡去，我還醒著

推開門，欣喜在于:

大雨剛過的夜空，星子閃耀，彎月掛在山頭

云彩消失

我并沒有急于離開，我有多久沒有這樣認真地

仰望星空？我還有更多的擔心

預報說氣溫會下降，小菜園里

各種蔬菜狠命生長

在下降的氣溫里，如果白露為霜

這毫無顧忌的綠，將在幾小時內(nèi)結(jié)束

如同我沒有任何預兆死去的親人一樣

我在很久以后，回到屋里，趕赴夢里

醒來，在一群喜鵲的歡叫聲中

從未見過如此眾多的喜鵲

它們在院子外聚眾

而夜晚晴朗的天氣又陰云密布

雨好像就要來了。菜園里

植物和蔬菜安然無恙

那些聚眾而來的喜鵲已經(jīng)飛走

現(xiàn)在，我依然沒有收到來自

遠方的喜訊

那些飛走的喜鵲

又落到誰家的門口了

逃

人世薄涼，我們各自行走

更多的時候，你抬頭看天

一架小小的飛機在莊稼地上空盤旋

我彎腰尋找玉米地里生長茂盛的野草

我們用不同的方式去維護一種植物的生長

而去除盡另一種植物

這并不是談論的重點，長久以來

人們習慣了這種叢林規(guī)則

就像我們同樣容不下另一個人靠近身邊

那些生活里小小的誤會

被一提再提，樂此不疲

以此來強調(diào)彼此的重要性

但我們隱藏了舌尖上，小小的喜歡，愛

把逃離當成了唯一的游戲

動蕩，成了幽居在傷口上的花朵

不知道還要練習多少次

我們才會緊緊抱在一起

在這人世，毫無顧忌

我們不說喜歡，也不說愛

只是，緊緊抱在一起

余日無盡

黃昏來臨

制造的陰影遮天蔽日

藏于腹腔內(nèi)的隱形裝置啟動

這一切，非神明喻示

但又如此真切

沒有悲憤漫過頭頂

虛無有更多的可觸摸性

時間的輪子從來不會停止

搭在輪子上的世事不會停止

我能做的是什么呢？

求助是日落前烏鴉在歌唱

大地平靜，少有漣漪

吹過的風只是刮起小街道的塵埃

而路人一如既往和暮色牽手

我寫下的墳場，烏鴉和一個人

再不會出現(xiàn)在詩句里

我需要贊美

慶祝村莊里有走動的人影

他們都是我的少年，中年和余日

我需要炊煙托起眾生

包括一只普通的麻雀

我也需要活著，余日無盡

用平生最大的力量，看父母老去

我還需要攏住暖陽

讓白菜，辣椒，西紅柿

能活到秋天

讓這小小的村莊，有神的光芒

和夜里傳來的幾聲犬叫

沒有人離去，也

沒有人到來

荊棘鳥

此刻，我愿意稱你為紅色精靈

你的背景，是莊稼地，是無垠的綠色

你身披紅色風衣，耀眼，奪目

你時而跳躍，時而奔跑

像是有無限喜悅要和大地分享

你有輕度抑郁癥，吃黛力新

而現(xiàn)在，完全看不出

你經(jīng)歷過的磨難遠比抑郁癥可怕

那些童年，少年，青年時代

都有讓你失語的結(jié)癥

為此，你整夜失眠，整夜寫詩

以毒攻毒

現(xiàn)在，落日就要西沉

我站在一座山的邊緣，踩著夕光最后的尾巴

你是最后的荊棘鳥，跳著最后的舞蹈

黑夜就要來臨，塵世將收合希望之光

我張開雙臂，在暮色中等著你

最后一躍——

黑夜就要陷入黑暗，我們就要合為一體

明天太陽照常升起

天長和地久的祈禱，也會

隨時發(fā)生

螞蟻

我在院子里，等雨來

吸引我的，不是大朵翻滾的烏云

是一堆奔跑的螞蟻

它們密密麻麻，有成千上萬只

我捻起一片樹葉在它們中間，就是一道鴻溝

我如果放下一塊更大的土坷垃

無疑會是一座無法翻越的大山。

它們太小了——

我抬頭看天，在這暴雨將來的天地間

我也太小了——

而對于一群螞蟻，我是巨大

在大和小的對比中

暴雨就要來了，我就要離開了

我清除了螞蟻身邊的一切障礙

包括土坷垃和一片落葉

可對于從天而降的

暴雨，我又有什么辦法

讓它們安然度過一場天災呢？

沒有辦法

我是真的沒有辦法啊——

九月

淅瀝的秋雨覆蓋了整個九月

有些莊稼已經(jīng)被收割，大地空出了一部分

空蕩蕩的——

余下的果實抓緊最后的時日，日夜生長

我換上長衣，雨落在鐵皮屋頂

聲音清脆，宛若鐘聲

遠山有青黛，云彩密集地占據(jù)了天空

仿佛陽光明媚的好日子一下遠了

涼意在體內(nèi)發(fā)酵

我并沒有勇氣站在雨中吼一曲山歌

一生的大半已經(jīng)過去

看見故人離去，我掐指算日

塵世虛渺，我還沒有找到與世界訣別的理由

那些落在額頭的雨，正在制造淚水

九月啊，我的雙眼烏青

誰能讓我發(fā)現(xiàn)光明，誰能讓我

笑著在雨中揮手——

天藍藍

“天藍得讓人心碎”

這是第幾次聽到這樣的比喻

一個早晨的醒來者，還不能體會心碎之美

到處是雨的秋天，藍天稀有

能在藍天中心碎的人稀有

現(xiàn)在，我站在窗子前

雨水打濕了霧，霧摁住群山不放

如果你說“我愛你”

如果你送給我心愛的禮物

空氣中到處是發(fā)霉的味道

美好也會發(fā)霉，這是多么不幸

我抽煙，喝茶，寫斷裂之詩

世界在鐘表中行走

原地飛翔的鳥兒，時悲時喜

一架飛機從頭頂飛過

有我絕望的聲音

它占領(lǐng)了藍天，它有無法描述

的心碎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