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婧琦/文
本文以新興的網絡話語——“鼠鼠文學”為對象,對青年在該種互聯(lián)網“文學”中展現(xiàn)出的話語結構進行整體分析。通過“鼠鼠文學”的存在基礎、建構悲劇化自我的話語模式以及內外雙重的治愈效果三個方面探討“鼠鼠文學”的生成邏輯,進而探究其背后體現(xiàn)的青年自敘模式。
當代青年由于缺少傾訴對象或意圖表達的內容過于私密等,在現(xiàn)實中很難真正袒露內心,釋放情緒。因此他們需要用除了內部消化之外的方式來解決交流被抑制的問題,于是進行情緒宣泄的網絡“文學”應運而生。其中,“鼠鼠文學”因其能通過文本建構悲劇化自我來療愈內心,成為互聯(lián)網流行的新型青年自敘模式。
“鼠鼠文學”作為一種為青年接受的網絡“文學”,因其自敘性而產生了與他者不同的自我揭露、療治,甚至自我超越的精神價值。它沒有被表情包取代,反而從中賦能;沒有沉溺于娛樂狂歡,而走向嚴肅性和能產性。從小眾到流行,“鼠鼠文學”展現(xiàn)出獨特的生命力,它成功從圖像中逃逸,保持了文本的獨立性,在自敘中實現(xiàn)了情感建構的目的。
“鼠鼠文學”主要描寫個人的艱難處境,如家庭矛盾、經濟困難、性格缺陷或由于現(xiàn)實落差而引發(fā)的夢想破滅等。它從中文網絡社區(qū)“貼吧”中產生,但真正流行起來是在與表情包交匯并再次分流后,在視頻網站“B站”動漫《小妖怪的夏天》爆火后,“鼠鼠文學”完全“出圈”。
“鼠鼠文學”從貼吧“老鼠人”的自嘲到“鼠鼠我啊”的自憐,經歷了一個以倉鼠表情包圖像為標志的轉折。倉鼠的可愛形象使文本中的“鼠鼠”減少了老鼠的反面屬性,表情包中的疊詞“鼠鼠”顯得低齡童稚、弱小無助。表情包的引入讓“鼠鼠文學”的苦難敘事變得更易為人接受。
但和以往不同,“鼠鼠文學”并沒有被表情包吞并,而是被賦予了新的生命。首先,使用倉鼠表情包中的圖像進行的敘事是一種從事件的形象流中離析出來的“去語境化的存在”[1],反映出的意義經常不明確或有所出入。其次,表情包的社交娛樂功能與“鼠鼠文學”的嚴肅性相悖。“鼠鼠文學”內向化的切身表達和揭露傷疤式的自我解剖無法通過大眾化的戲謔語境展示。最后,表情包狹小的容量難以闡釋豐富的內涵,并不能完全表達當代青年苦于承受的真實隱秘的情感,因此只有回歸文本才能使敘事更完整。“鼠鼠文學”就此超越圖像,獨立發(fā)展。
“鼠鼠文學”以“鼠鼠”的視角寫作者對“鼠生”的回憶和評價,從現(xiàn)在的視角來描寫過去的經驗(往往是不愉快的經歷)對于個人的意義[2],突出艱難的自我實現(xiàn)造成的人格分裂,絕望的現(xiàn)狀導向的沉淪自棄,表現(xiàn)個人無法在社會中立足的困境[3]。這種表達以其內容的沉重性、情感的隱秘性與其他樣式的網絡文學,如“廢話文學”等劃清界限,它不再以娛樂為價值取向,而是以個體的感知為所有的身份代言,各種敘事技巧的使用皆為達到主觀的傾訴快感而服務[4]。
同時,“鼠鼠文學”表達的情感是作者在回憶復述中建構的,是帶有社會內涵的自我表現(xiàn),因而由于創(chuàng)作者的不同,具有了獨創(chuàng)性和能產性。在敘述中,“鼠鼠文學”又展現(xiàn)出獨樹一幟的敘述模式,使“自我”在受保護的封閉環(huán)境中能較為自由地出現(xiàn)于臺前幕后,在作品中獲得一種自我關照和剖析的滿足[5]。
話語生產者的話語影響其社會認知,人們通過不斷敘述世界而獲得關于自我和社會的信息?!笆笫笪膶W”在第三人稱的真實敘事和轉折對照的負向期待中構建文本,創(chuàng)造出一個帶有悲劇色彩的“我”。
“鼠鼠文學”往往以“鼠鼠我啊”作為敘事的開始,特點是不直接將“我”作為主語,而是采用了一種敘述者置換,讓隱含作者在形式上置身局外。這看似掩耳盜鈴,其實卻體現(xiàn)出作者有意與真實的自我拉開距離,以此實現(xiàn)一種對“他者”的描述與觀察,讓敘述更客觀,反思更自然,思考更理性。
“鼠鼠我啊”指的顯然就是作者,而老鼠的悲慘過往也是作者的經歷。但創(chuàng)作者卻將“鼠鼠”作為敘事者,采用了一種第三人稱敘事,從表面上弱化了“我”的存在,讓其作為一個局外人,在主動的割裂中,事無巨細地袒露原本壓抑的內心和屬于“我”的全部真實。這樣能夠減少作者自我剖析的痛苦和在人前揭露傷疤、展現(xiàn)脆弱的羞恥感,實現(xiàn)自我保護。與此同時,“我”又可以扮作一個相對理性的讀者,旁觀“鼠鼠”的自敘,審視其經歷,評判其悲劇,甚至指導“鼠鼠”的未來,實現(xiàn)一種對自我的反觀。作者在創(chuàng)作“鼠鼠文學”的過程中不斷發(fā)現(xiàn)自我,也在文本建構中塑造著自我,生成對自我的認知和定位。
在文本表達中,創(chuàng)作者通過語句表達自己的立場,而在表述的話語中人們會自覺或不自覺地留下說話者主體的主觀印象,因此英國著名語義學家約翰·萊昂斯(John Lyons)提出了“主觀性”的觀點[6],即轉折關系可以通過具有轉折關系的話語標記來實現(xiàn),主要功能在于標記說話者表達出來的主觀認識、評價或看法[7]。而幾乎所有典型的“鼠鼠文學”中都存在一種事與愿違、無人理解、備受冷遇的心酸,強調了一種反預期性。在文本中體現(xiàn)為具有轉折關系的話語標記——轉折連詞“但”“卻”“而”“可”的大量使用,表示語義的突變,打破前后部分之間的自然聯(lián)系,突出由蘊含否定而產生的“對立或相反”的意思。
根據(jù)“主觀性”理論,此類轉折句式引導劇情發(fā)展的背后是敘述者不期望的事情不斷發(fā)生或將已存在的客觀聯(lián)系打斷而體現(xiàn)出的負向期待。以語義轉折為線索,“鼠鼠文學”基本構成了較為一致的對照式敘事結構,如,先寫曾經的看法,后寫如今不得已推翻了過去的認識;先寫展現(xiàn)在大眾面前的“我”,后寫內心真實所想建構出的“我”;先寫自己付出的努力,后寫努力無果的悲劇。
現(xiàn)代漢語研究學者邢福義指出:“對于復句構式的形成來說,主觀視點是第一位的起主導作用的東西。而客觀實際則是第二位的被主觀視點所牽引的東西。[8]”在這系列觀點的表述中,已經清楚地闡明一點:主觀視點是復句構成的決定性因素?!笆笫笪膶W”在大量轉折復句構成的文本內容的對照中實現(xiàn)了個人情感的層層遞進,在負向期待的疊加中使“我”的挫敗感、無力感逐層加深,在反復的渲染、重復的失望中,逐漸建構起一個命運坎坷的悲劇化自我。
悲劇產生于“由個人不能支配的力量所引起的災難卻要由個人來承擔責任”[9],而“鼠鼠文學”中不乏此類內容。因此,建構出的悲劇化自我還能在某種層面上發(fā)揮悲劇的作用?!氨瘎∽罘e極的審美效果是使人正視人生的負面,認識人生的嚴峻,接受‘命運’的挑戰(zhàn)”,這也是“鼠鼠文學”表面雖“喪”但內核是正向的原因。但由于悲劇表現(xiàn)的是“理想化的生活”,不是現(xiàn)實中的痛苦災難,因此這里只說“鼠鼠文學”有一定悲劇意味。
“理性不能完全自由地支配命運,人的選擇和努力有可能事與愿違,造成災難。”“鼠鼠文學”中的悲劇也大致如此,但這些災難的背后不可忽視的是,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鼠鼠”都在向著離開下水道的目標積極奮斗,它沒有因為過去的打擊而一蹶不振,而是認真回看自己的一生,盡力尋找解決的辦法,可以說它是反抗絕望的。
例如:“現(xiàn)在的鼠鼠,一個人在陌生的浪浪山做著普通的工作,每個月給‘鼠伯’打錢,還著大學助學貸款,在努力成為自己的依靠。”(抖音用戶)
在發(fā)現(xiàn)這一點后,讀者(包括作者)在產生憐憫之外,還會受到一種鼓舞和激勵,從而促使自身直面生活中的悲劇,努力過好自己的人生。
“鼠鼠文學”作為作品,需要在讀者的閱讀中成為文本,由此實現(xiàn)其表達目的。而作為作品和文本的“鼠鼠文學”分別指向自我和社會,即通過作品創(chuàng)作制造的個人場域自愈,通過文本傳播構建的共鳴環(huán)境他愈,最終達到一種內外雙重的治愈效果。
“鼠鼠文學”其實不只是青年用來陳述悲慘境遇,控訴人生無望的載體,事實上,在作品中記錄自我獨有的苦悶,這種行為本身就是一個自愈的過程。因此“鼠鼠文學”還是一種努力對話自我,尋找出路的積極范式?!笆笫笪膶W”中體現(xiàn)的具有切身性、真誠感的傾訴,能夠推動作者從自身內心存在已久的困惑、矛盾、脆弱甚至病態(tài)中,產生真正的自覺,進而在敘說自我和自我敘說中減輕內在的困擾,尋找病態(tài)的根源。在有所揚棄后,尋覓一條新路,實現(xiàn)某種自治和升華。從這種意義上看,青年自敘式的“鼠鼠文學”既是尋找病因,記錄問題的個人化病歷,又是治療病痛,自我超越的突破性藥方。
“鼠鼠文學”作為一種網絡“文學”,是在互聯(lián)網傳播的,因此除了個人書寫品鑒,還存在大眾閱讀理解。人們在接觸“鼠鼠文學”后,會產生一種憐憫,“憐憫的實質是與別人同患難的強烈愿望”[10],很多人會在評論區(qū)安慰鼓勵作者要堅強、抗爭等。還有人會因為自身的相似經歷或共情能力感同身受,于是寫下自己的感觸。二者的共同之處都是以“共鳴”為作者提供了一種“歸屬”。所謂共鳴,現(xiàn)代語義研究學者趙巖指出,可以把它描述為由于突然洞見了命運的力量與人生的虛無而喚起的一種“普遍情感”。
因此除了將情緒抒發(fā)在文本中,在文字發(fā)表后的共鳴中,人也能感到一種痛苦的稀釋,“鼠鼠”因而能走出悲劇。
“鼠鼠文學”的流行并不是偶然的,而是青年人自主選擇的結果。它超越了圖像,建構起悲劇化的自我;它讓作者置身事外,卻無時無刻不在觀照自我;它是個人的獨白,又在共鳴場域中汲取力量。它為青年人在當代社會環(huán)境下愈發(fā)強烈的表達訴求及其訴求難以實現(xiàn)的矛盾提供了一種可行的有效的解決方案,讓青年人能夠重新認識自我、直面現(xiàn)實,在迷茫中思索,在痛苦中堅強,最終在社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梢哉f“鼠鼠文學”是能夠滿足青年自敘需求的話語模式,它代表了相當一部分當代青年尋求或熱衷的表達方式,具有典型意義和研究價值?!?/p>
引用
[1] 龍迪勇.圖像敘事與文字敘事——故事畫中的圖像與文本[J].江西社會科學,2008(3):28-43.
[2] 王平.論古今“自敘傳”小說的演變[J].文學評論,2004(5):134-141.
[3] 孫瑞雪.在敘說自我和自我敘說中獲得自知與自治——自敘傳小說探析[D].北京:清華大學,2004.
[4] 孫瑞雪.自敘與他敘——淺析自敘傳小說的自我敘說方式[J].時代文學(雙月上半月),2009,(1):152-154.
[5] 任婕.話語空間的漩渦與身份懸置的快感[D].武漢:華中科技大學,2014.
[6] Lyons,J.Linguistic Semantics:An Introduction[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
[7] 趙巖.現(xiàn)代漢語轉折關系范疇研究[D].長春:吉林大學,2021.
[8] 邢福義.漢語復句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
[9] 葉朗.美學原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10] 朱光潛.悲劇心理學[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