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士永

一

大興安嶺一場秋雨來得猛，下得急，可謂酣暢淋漓。無邊的綠，瞬間閃出幾點鵝黃，間或有幾枚火紅的樹葉也跳躍出來。雨后林間躥出一群群蘑菇：指甲大小的小黃菇，潔凈嫩嫩的小白蘑，紫紅相間的花臉兒蘑，形似耳朵一身墨黑的木耳蘑，赤色鮮艷的雞血蘑，褐色傘狀的榛蘑，鵝黃碗狀的黃香菇。

星期天，人們穿上靴子，戴上帽子，成群結隊到山里采蘑菇。以老姑娘劉桂娟為首的林業(yè)局經(jīng)營處婦女團隊可謂野心勃勃，臂彎上的筐最大，筐中的袋子最多，好像一下子要把大興安嶺的蘑菇都搬回家來。

劉桂娟是經(jīng)營處行政辦副主任。她平時星期天很少休息，行政辦一些雜事樣樣都得她操心。這個星期天劉桂娟為啥要去采蘑菇？她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單位。經(jīng)營處成立女職工合唱團，準備參加林業(yè)局匯演。由于經(jīng)營處新進了五臺消防車，資金很緊張，合唱團演員買服裝的錢單位一時拿不出來。

“有辦法。我?guī)ьI這些女職工上山采蘑菇，賣蘑菇的錢足夠買服裝了！”劉桂娟邁開修長的雙腿，追上經(jīng)營處領導響亮地說。

領導表示贊同。

劉桂娟馬上組織二十八名女職工開會，做動員。動員會上，劉桂娟慷慨激昂。

“上山采蘑菇，我家中午飯沒人做，林業(yè)局能給我家馬旭成送飯呀？”林業(yè)局財務科的馬旭成的老婆——鐘秋花說這話實際也不是在挑釁，純粹是有口無心。

“照你的意思，林業(yè)局還得負責給你家馬旭成找一個天生就是雙眼皮的媳婦唄。”劉桂娟的話就是有鋒芒。

婦女們拍起巴掌，哄堂大笑。

劉桂娟重點強調(diào)上山要注意安全，特別是注意防火。幾個抽煙的女同志不能帶煙，不能帶火，發(fā)現(xiàn)了一律沒收，扣半月工資。為采蘑菇方便，最好自帶瓦刀之類。

采蘑菇的隊伍在太陽從東山剛探頭時就出發(fā)了。

真是太陽從北邊兒出來了！森調(diào)隊助理工程師陸大林，除了在辦公室研究圖紙外，還經(jīng)常研讀《百年孤獨》一類的文學經(jīng)典，平日很少參加集體活動，有幾分懦弱，四十有一，仍光棍兒一條，綽號為“寧缺勿濫”。今天，竟也挎上籮筐加入了采蘑菇的隊伍！

“我說‘寧缺勿濫’，你一個爺們，咋和我們這些女人為伍去采蘑菇？”鐘秋花見狀調(diào)侃道。

“聽說山上蘑菇多，我也湊湊熱鬧?！标懘罅钟行┠樇t。

陸大林為啥有個“寧缺勿濫”的綽號？因為陸大林是一位愛情理想主義者，對愛情的理解有深度，更有高度。陸大林居室墻壁上懸掛著三個有關“愛”的條幅：莎士比亞的“人生如花，而愛便是花蜜”；梵高的“愛之花開放的地方，生命最能欣欣向榮”；盧梭的“真誠的愛情的結合是一切結合中最純潔的”。上大學時，有位姑娘苦苦追求陸大林，甚至咬破手指，寫下帶血的情書，可陸大林不為所動，同學都罵陸大林是鐵石心腸的冷血動物。參加工作后，陸大林通過他人介紹，不知和幾個姑娘見過面，哪位姑娘都沒有敲開他的心扉。有人掰著手指統(tǒng)計過有十八個姑娘。鐘秋花向陸大林敲起警鐘，“你陸大林找對象如此挑剔，小心成為鐵光棍兒、老和尚”。陸大林雷打不動，堅持真理，振振有詞?！啊栋倌旯陋殹分械睦棕惪ㄖ挥屑藿o克雷斯皮，生活才有陽光；你讓林黛玉嫁給焦大，林黛玉只有一頭撞死。我要尋找真愛，不能拔個蘿卜就是菜，我寧缺勿濫！”“寧缺勿濫”成為陸大林的口頭禪，也自然成為了他的綽號。

曾經(jīng)給陸大林介紹過五個對象的鐘秋花，傷心之余，更多的是憤憤然。鐘秋花評價陸大林，只用放大鏡照別人，也不看自己幾斤幾兩。鐘秋花從此見著陸大林都是滿臉階級斗爭，懶得正眼看他。對于今天陸大林上山采蘑菇這非凡的壯舉，“滿臉雀斑”心里真是犯了嘀咕。鐘秋花一臉神秘，眨動著因割雙眼皮失誤，留有硬傷的眼皮，小聲對“滿臉雀斑”說道：“這‘寧缺勿濫’看上了老姑娘劉桂娟，要尾隨上山哩。劉桂娟死活沒看上他，陸大林那牙雖然拔掉了，但娘里娘氣的，不爺們?！?/p>

劉桂娟雖然也是單身，可同陸大林有別。陸大林是閱人無數(shù)，雞蛋里挑骨頭，沒有誰能入圍。而劉桂娟有過真愛，愛得感天動地。劉桂娟十六歲時就和撲火隊員二亮好上了。劉桂娟人長得好看，一米七的個頭，明亮的雙眸，嘴角方寸間游移的酒窩惹人喜愛。劉桂娟從來不施朱傅粉，經(jīng)常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工作服，禮貌待人，熱情大方。人人都喜歡劉桂娟，人人都夸劉桂娟。劉桂娟的對象二亮個頭不高，模樣也談不上英俊。喜歡嚼舌頭的鐘秋花說道：“這真是鮮花插在牛糞上?！眲⒐鹁瓴粸樗鶆樱院投梁?。劉桂娟說：“我看中二亮真誠樸實的勁兒，對工作認真的態(tài)度和他有魄力的勁頭兒?！?/p>

在劉桂娟和二亮談婚論嫁時，二亮上山撲火，沖鋒在前，一棵過火樹砸在他的頭部，當時就沒有了生命體征。劉桂娟哭得昏了過去，發(fā)誓不再找對象，如今已三十大多。最近一年，劉桂娟父母身體狀態(tài)不好，一直為女兒的婚事焦慮。看到隨時有可能離世的老人，劉桂娟有了嫁人的念頭。劉桂娟實在不忍心讓老人帶著遺憾離世。“男人四十一朵花兒，女人三十豆腐渣?！眲⒐鹁暝缫训搅恕岸垢钡哪挲g。當年因桂娟夜不能寐，茶飯不思的男人們早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老婆。如今的劉桂娟找對象真是四野茫茫，漆黑一片，不見日月啊。陸大林難道不是日月嗎？在劉桂娟心里，陸大林真就不算日月，充其量是一顆平凡的星星！陸大林對她有意思，他灼人的目光，他的熱情勁兒，劉桂娟早就感覺到了。但劉桂娟心里對陸大林有些排斥，縱然陸大林大學畢業(yè)，有知識、有文化，但也是雌性激素過剩，全方位都是女性風格，說話吞吞吐吐，沒有爽快勁兒，像沒走出過繡樓的十八歲姑娘，沒有大方勁兒，一分錢能攥出血來。劉桂娟也看不上陸大林的兩顆門牙：一顆黑黢黢，一顆黃乎乎，兩顆門牙高高翹起，好似展翅欲飛。可劉桂娟最看不上他陸大林對工作缺少主動性，缺少奉獻精神，缺少男子漢的勇毅進取，這是她百分之百不能接受的！

可在陸大林心中，劉桂娟就是一輪燦爛的太陽，一輪明亮的月亮。陸大林是一個文人，具有詩人般的情懷。不能隨便許下愛的承諾，不能什么面相的菜都往籃子里裝。在大學校園里，陸大林沒找到一個讓他心跳的女子，在這個小鎮(zhèn)也有十八次無果的相親經(jīng)歷，唯有看到劉桂娟的那一刻，他的心在劇烈跳動，分明要跳出胸膛。劉桂娟的美麗讓他心動，劉桂娟的氣質(zhì)讓他著迷，劉桂娟善良、熱誠、能干的品質(zhì)讓他沉醉。

多少次創(chuàng)造和劉桂娟接近的機會，可劉桂娟總保持一定距離，讓陸大林有種說不清的痛楚。鐘秋花對陸大林說：“劉桂娟沒有看上他那展翅欲飛的門牙?！标懘罅趾敛华q豫地拔掉了，鑲上兩顆白而晶亮自然的門牙，原本變形的嘴唇也順利歸位。換了門牙，劉桂娟對陸大林也好似視而不見，態(tài)度冷淡。為此，陸大林涌起一股急火，滿嘴是泡。陸大林鼓足勇氣給劉桂娟寫了一封萬字求愛信，信箋上還有他相思的淚痕。看了信，劉桂娟很感動，要和陸大林第二天見面。陸大林徹夜未眠。為提高交流質(zhì)量，陸大林掌燈硬是背了十條有關愛的名言。

劉桂娟和陸大林約會那個晚上月亮真圓，還有一片魚鱗狀的薄云和月亮相隨。陸大林提前半個小時來到那棵歪脖子榆樹下赴約，劉桂娟早就在那里等待了。劉桂娟早來，是習慣，不是為了愛情。陸大林心在狂跳，臉熱熱的似火在燒。劉桂娟落落大方，目光淡然，平靜似水。

“陸大林，你這信寫得真長，很感人?！?/p>

“情……情到深處，真情所致?！?/p>

“被人愛無疑是幸福的，愛是不能忘記的，我也是，但‘愛’和‘愛情’并不是一回事。愛情是心靈的碰撞所激起的火花，一方的激情不可能有火花出現(xiàn)。今晚空中的月亮很美，那朵云彩也美，云彩糾纏著月亮，但月亮不為所動，因為月亮不欣賞云彩?！?/p>

“泰……泰戈爾說愛是理解的別名。其中包含兩個意思：因愛而理解，因理解而去愛。咱倆可以因理解而去愛?！?/p>

“因理解而去愛，我做不到。柏拉圖說為了品德而去眷戀一個情人，總是一件很美的事。我不懷疑你的品德，可你對工作懈怠的態(tài)度，懦弱的行事風格我接受不了。我希望你像二亮那樣能干，像二亮那樣勇敢灑脫，可你不是那樣的人?！?/p>

“毛病我一定改，要……要敬業(yè)，一心撲到工作上。”

陸大林誓言錚錚，嘴唇顫抖，頭冒虛汗。

這次約會相互言語不多，但引起了陸大林的深思。陸大林工作態(tài)度有了一定改變，劉桂娟雖看在眼里，但仍不為所動。陸大林向快嘴兒鐘秋花訴苦。伴隨著從嘴里飛出的瓜子皮兒，鐘秋花冒出這一句話：“你這肉還沒燉熟，還欠火候?；鸷蜃懔?，肉自然爛，香味兒也就出來啦！”

二

雨后，天徹底放了晴。天空沁透湛藍，山野主調(diào)墨綠，點滴鵝黃，清新如畫。河水默默奔流，空氣分外清新，深吸下去，分明嗅出一絲絲甜味兒。

“這么多人在一處采蘑菇，誰也采不了多少。咱們分頭行動，但也不能單獨行動，太危險。哪三個人想跟我一組，請到這兒來！”劉桂娟撥開劉海兒，露出明亮的雙目，喊道。

“我跟你去！”鐘秋花舉起了手。

“我也跟你去！”學生模樣的萍萍姑娘也舉起了手。

“劉桂娟，能……能不能算我一個？”

“我說你這個‘寧缺勿濫’，挺大個老爺們，跟我們走啥呀？想圖謀不軌呀，要是那樣，我可不饒你！”鐘秋花也明白陸大林的心思，可她偏這樣說。

“陸哥，你跟我們走確實不太方便?！逼计颊f道。

萍萍大學畢業(yè)已經(jīng)四年，參加公考不下十次，每次分數(shù)都差一點。林業(yè)局招人，她考上了。在企業(yè)干一輩子，在山溝溝待一輩子，她也實在不甘心。萍萍已是三十歲，到了非嫁不可的年齡，可還沒有對象。萍萍內(nèi)心焦慮、痛苦。劉桂娟給她介紹過兩個對象，一個是人家沒相中萍萍，另一個是萍萍沒相中?！皭矍椴荒軐Ω?。相不中，咱就等?！眲⒐鹁陮ζ计颊f。

“陸大林，那你就跟我來吧。我估計你也不認識可采的蘑菇，你多向秋花嫂子請教?！眲⒐鹁暌苍敢怅懘罅趾退唤M，因陸大林很少進山，沒經(jīng)驗，她也不放心。

走進樹林，真像走進了童話世界一般，遠離世間的紛擾，一片寧靜。

劉桂娟走到一棵松樹下，修長的手指小心翼翼捧起晶瑩的白蘑，微風吹來，桂娟傲人的身材盡顯，只看背影就能讓人感受到極致的生命之美。

鐘秋花跑到一棵亭亭玉立的樺樹下，摘下一株鮮嫩的牛肝菌蘑，滿臉微笑。

萍萍跑到一叢榛子樹下，歡呼著，撥開枯葉，一下子撿起十幾個榛蘑。她憔悴、有幾分蒼白的臉也變得喜氣洋洋。

陸大林眼珠飛轉(zhuǎn)，努力尋找，可就是發(fā)現(xiàn)不了。其實，他心中沒有蘑菇，唯有劉桂娟，目光似在找蘑菇，實際上在捕捉著劉桂娟的身影兒。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一個紅紅的、鮮艷的蘑菇，一下子抓到手里。

“‘寧缺勿濫’！你可真是個笨蛋，那是毒蘑菇！”鐘秋花大喊道。

“異樣的美麗往往是罪惡的影子，內(nèi)在的丑陋和罪惡往往靠它來掩蓋?！逼计茧S口溜出一句有哲理的話來。

“托爾斯泰說，樸素是美的必然條件。樸素應當是美的本質(zhì)?！标懘罅纸桀}發(fā)揮，分析得很到位。

鐘秋花揮動著一撮蘑菇，在喊：“甭談什么美不美，撿到蘑菇就是美。你‘寧缺勿濫’不認識蘑菇，撿不到蘑菇，就不美！”

劉桂娟走了過來，告訴陸大林怎樣來辨識幾種常見的蘑菇。陸大林的心怦怦直跳。

“媽呀，蛇！我八成是讓蛇咬啦！”鐘秋花一聲大喊，樹上幾只鳥被驚飛。

劉桂娟、萍萍飛跑過去，只見鐘秋花坐在地上，抱著雙腿，一串眼淚從那帶著硬傷的眼皮間滾落下來。

“嫂子，別怕，你用手按住傷口，我用布纏住傷口上邊，不讓毒液擴散！”劉桂娟的臉變得通紅。

劉桂娟想撕開布袋，就是撕不動。陸大林瞬間來了爆發(fā)力，搶過布袋，一下子撕成布條，迅速纏住鐘秋花受傷的腿。

陸大林睜大眼睛，尋找著那條毒蛇。那毒蛇揚起頭，吐著信子，向劉桂娟沖去。陸大林奔過去，麻利地扼住了蛇的七寸處，狠命一甩，將它甩在樹干上，掉在地上不動了。

萍萍拍著雙手，為陸大林叫好。劉桂娟望著陸大林，面帶微笑，伸出了大拇指?！罢鏇]想到，陸大林還有這樣的勇氣！”

劉桂娟仔細查看鐘秋花的傷口，是出了血，有一道深深的傷痕，但很明顯不是蛇咬的跡象。應是她看到了蛇，驚恐的瞬間滑倒在地，腿剮在了樹干上，被劃傷的。

鐘秋花做雙眼皮失敗之前，也算長相不錯，否則虛榮心很強的馬旭成也不能娶她，但馬旭成對鐘秋花的單眼皮兒不算滿意。結婚后就說，你鐘秋花要是雙眼皮，就同山口百惠沒兩樣，做個雙眼皮兒試試吧。鐘秋花不打算遭那個罪，但架不住馬旭成的再三慫恿，結果做完后，眼皮又厚又賊，讓她一直后悔。

鐘秋花伸了伸腿，站了起來，并無大礙。

萍萍和陸大林見狀，也都松了一口氣。

劉桂娟彎身采下一只紫花臉兒蘑菇，沒有裝進自己的筐里，卻遞給了陸大林。

三

不知什么時候，天空中跑來一朵黑云，擦過太陽，云朵的暗影劃過他們所在的山頭。伴隨一道閃電，一聲悶雷響起。那雷聲真就不大，不留心，都聽不到，充其量算個屁聲?？蛇@屁雷影響不小，竟然劈開一棵枯樹，枯樹著起火來。

一陣涼風吹來，帶著一絲煙火氣息。

劉桂娟立在那里，深深吸一口氣：“怎么有煙火味道？不好，著火了，雷擊火！”

她用急切的目光環(huán)視四周，拿出手機向林業(yè)局報火警，高山阻隔，信號不好，打不出去。劉桂娟向山頂跑，她要找到著火點。

鐘秋花、萍萍也跟著劉桂娟向山頂跑，陸大林跟在后面，手里還緊緊握著蘑菇筐。

山越來越陡，劉桂娟累得喘不過氣來。她轉(zhuǎn)身看到落在后面的陸大林：“陸大林，你一個大男人，往山頂上沖！”

陸大林渾身來了勁兒，幾步追上劉桂娟：“離山頂還挺遠，再說太陡，讓我爬上高樹看看火點在哪兒！”

一棵高高的松樹，樹干筆直向上，直插天空。

陸大林毫不遲疑，甩掉上衣、鞋子，爬上樹干，越攀越高，人在樹冠只是一團暗影。

“他咋不怕？”萍萍張大了嘴。

劉桂娟仰頭望著，心里充滿了自豪，也捏了一把汗：“陸大林——你小心——”

陸大林小時是個淘氣的孩子，在農(nóng)村經(jīng)常爬樹，很有經(jīng)驗。陸大林原本是一個活潑、開朗、勇敢的人，可是不幸的經(jīng)歷改變了他的性格。在陸大林就要大學畢業(yè)的前半年，他的父親、母親、姐姐坐三輪車趕大集，路上突生意外，三輪車從山崖滾了下去，他一下子失去三位親人，也失去了溫暖的家。他向往大城市生活，可一個農(nóng)村孩子，失去了雙親，又沒有任何人脈資源。考濱海市公務員時，筆試成績陸大林名列榜首，面試成績卻靠后。后來，陸大林考到大興安嶺深處的林業(yè)局工作，來到偏僻極寒之地，他大有看透世事，看破紅塵的意思。工作推著干，不愿意顯山露水。人也變得沉悶，少有言語，時間長了，似乎有了幾分懦弱。

此時，樹上陸大林的表現(xiàn)應當是他的本色。陸大林一口氣爬上了樹干的最高處，眾多的松樹、樺樹都在他的眼底，遠近山谷也盡收眼底。

“看到啦，看到啦！東北角五十米處是著火點，順著我腳下這棵樹向東就能找到！”陸大林喊道。

“‘寧缺勿濫’！以前小瞧你了，你真是個爺們！”鐘秋花拍著巴掌在喊。

“陸大哥，你好勇敢！”萍萍也在喊。

劉桂娟仰望著陸大林，心有些熱。

“快跑，到火點兒看看火情！可不能燒毀了林子！”劉桂娟揮手喊著。

他們發(fā)瘋一般向著火點跑去。開始劉桂娟跑在前面，陸大林還是有力氣，后來超過了她。

終于到了著火點。情況非常緊急，已經(jīng)有五棵樹著了火?；鹕熘L長的舌頭，舔著附近的枯枝敗葉，枯枝敗葉瞬間熊熊燃燒，綠色的樹冠無奈也被卷入其中。

“天呀，怎么辦，怎么辦？”鐘秋花沒有了主意，一陣亂喊。

萍萍望著火蛇，覺得自己可能要葬身火海，鼻子一酸，想哭。

陸大林抓起一個長有綠葉的樹枝抽打著火舌。

劉桂娟沒有慌，一字一句說：“要冷靜，找方法。咱們不能就近撲火。以著火點為中心，讓出直徑十米來。嫂子、萍萍和我清理地面的枯枝敗葉。風向南刮，火向南擴展，咱們只要在向南的方向清理出一米寬十米長的地面防火道就會起作用。我這還有一把鐮刀，陸大林你上樹砍掉這些樹的枯枝，也會起作用?！?/p>

劉桂娟健步向后跑，退出著火點為中心的十米之外，抓起一根粗硬的樹枝清理起枯枝敗葉，但是效率太低，劉桂娟就用手摳挖，用腳蹚踹。

“‘寧缺勿濫’！你上樹要小心，不要毛手毛腳的，小心掉下來！”鐘秋花也在拼命地清理，還大聲喊著，提醒陸大林。

陸大林迅速攀上樹，速度之快簡直就是一只猴子。他滿臉是汗，滿身是汗，手出現(xiàn)道道劃痕。

萍萍家在縣城，父母都是教師，也算出生在知識分子家庭。家里雖然談不上闊綽，但萍萍是獨生女，從小到大從來沒受過勞作之苦。清理枯枝、摳挖敗葉對于萍萍來講太難了。萍萍呆呆地立在那里，滿面愁容。

劉桂娟急了：“萍萍，火都上房啦，還袖手旁觀！現(xiàn)在不是你當大小姐的時候！救火要緊！你難道還不如撲火少年賴寧？”

萍萍用手絹兒纏住樹枝，握在手中，也在盡力摳著。

地面防火道在延伸，已經(jīng)超過了七米；陸大林在高高的樹上，砍得樹枝啪啪響，紛紛掉落下來。

陸大林擦把汗，看了劉桂娟一眼，更有了力氣。

劉桂娟的手指已經(jīng)血肉模糊，臉上一道道的黑灰，衣服已經(jīng)被汗打透，緊貼著全身。劉桂娟脫掉了外罩上衣，只穿一件背心，原本白晳的臂膀瞬間被樹枝劃破。劉桂娟全然不顧。

劉桂娟有責任心，堅強，能吃苦是有原因的。她和萍萍一樣出生在知識分子家庭。劉桂娟父親林業(yè)大學畢業(yè)，是林業(yè)局科技科科長，母親是高中歷史教師。劉桂娟是家中唯一的孩子，父母寵她，但不嬌慣，從小讓她干家務。而且父母還把桂娟送到農(nóng)村奶奶家去，和奶奶生活了三年。劉桂娟書念得也很好，五十多名學生的班級，考試從來都是前五名。劉桂娟的理想是當一名醫(yī)生，她考大學的分數(shù)是能報上醫(yī)學專業(yè)的，可她爸爸偏讓她報林學專業(yè)。爸爸說子承父業(yè)，做一名務林人，為家鄉(xiāng)做貢獻很不錯。當時，桂娟不愿意，還哭了鼻子。最終，孝順的劉桂娟還是報了林學。桂娟畢業(yè)也曾想到發(fā)達的大城市去，可父母年老，又不愿意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小鎮(zhèn)，幾經(jīng)考慮，選擇了回到家鄉(xiāng)工作。

伴隨著劇烈運動，從劉桂娟身上跳出一幀照片，掉在地上，又輕輕彈起，落在劉桂娟的腳下。照片上的劉桂娟懷里抱著一只幼小的馬鹿，臉上洋溢著青春美麗的笑容。這張照片是劉桂娟的最愛，她帶在身上，經(jīng)常端詳著照片上的自己，還有那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馬鹿。

那是去年的一個秋日，劉桂娟隨眾人上山清查林木資源時，忽然聽到小馬鹿凄然的叫聲。循聲尋找，最終發(fā)現(xiàn)，在數(shù)十米深的深坑里，在被厚厚的樹葉覆蓋的坑底蜷臥著一只小馬鹿。小馬鹿用無助的目光望著上面。劉桂娟義無反顧要下坑底去救小馬鹿。那幾位平時吹牛皮的臭男人本想阻擋她，說算了吧，深坑太深太陡，下去太危險。劉桂娟就是不聽，冒著危險，下到坑底救起了小馬鹿。宣傳部的同事為劉桂娟拍下這張照片，展示在林業(yè)局辦公樓大廳的宣傳窗里。

一根枯枝彈躍出來，迅然飛向了劉桂娟的鼻梁，一滴鮮血滴落下來。劉桂娟沒有理會，繼續(xù)扒著枯枝敗葉。

劉桂娟鼻血持續(xù)滴瀝，她卻顧不上。陸大林看見了，心如刀絞，趕忙從樹上下來，掏出一張紙遞給劉桂娟。

劉桂娟睜大了眼睛，聲音高八度：“都什么時候了，還顧上這個！趕緊上樹，繼續(xù)砍樹枝！趕快！”

陸大林不得不又上了樹，嘟囔了一句：“你桂娟就不是慢性子人?！?/p>

是的，桂娟不是慢性子人。

“桂娟兒性格不僅急，也耿直，不怕得罪人！”這是媽媽對女兒評價。

“劉桂娟那人不僅性格急，也是長蟲鉆竹筒——死不轉(zhuǎn)彎！”這是馬旭成對劉桂娟的印象。

馬旭成到深圳公出。公事辦完后，借機到山東曲阜、泰山、青島游玩，花了兩千多旅游費。找誰報銷？他老婆鐘秋花和劉桂娟走得近，認為找劉桂娟幫忙，應當沒問題。馬旭成拿著發(fā)票，求劉桂娟以經(jīng)營處行政辦買辦公用品的名義報銷。劉桂娟當時斷然拒絕，氣得臉通紅，說道：“吃野食吃慣了，死不悔改。自己滿身臭屎，還要往別人身上抹！出去旅游的錢，還想違規(guī)報銷？我問你，你家鐘秋花弄壞了的眼皮，也由我來負責嗎？”馬旭成碰了滿鼻子灰，一溜煙跑出了經(jīng)營處的大門。

萍萍剛摳挖防火道動時，小心翼翼，怕弄傷了手，弄臟了衣服。劉桂娟用撲火少年賴寧刺激她，她又看到劉桂娟忘我的拼勁兒，她也改變了態(tài)度，拼命摳挖著。萍萍手一陣陣刺心地痛，啊呀，手出血了。劉桂娟幾步跳躍過來，掏出手帕為萍萍進行包扎。萍萍心里涌起一股熱流。

劉桂娟的心腸就是這樣滾燙，愿意幫助別人。萍萍家在外地，吃飯不方便，劉桂娟家里做好吃的，她都第一時間給萍萍送去。萍萍來林業(yè)局企業(yè)工作，是考錄的，沒搭什么人情。可那個愿意看漂亮女人又貪財?shù)母本珠L偏要向萍萍要人情。萍萍上班都兩年了，該捋順的工資遲遲不動。劉桂娟幾次填好表，副局長就是不簽字。她知道副局長心里想著啥，就找到了林業(yè)局黨委書記。在黨委書記的過問下，萍萍終于捋順了工資。

劉桂娟、鐘秋花、萍萍都渾身是汗，滿臉灰塵，忘我拼搏，防火道已經(jīng)超過了十米。陸大林渾身是勁兒，已經(jīng)清理了十五棵樹的枯枝。

劉桂娟他們四個人的努力沒有白費！空中，火舌在陸大林清理過干枝的樹上沒有了延伸的力量；地上，火舌到了防火道處奄奄一息，頓失活力。

平日沉悶、內(nèi)向的陸大林在樹上竟然唱起了歌，嗓門挺亮，有點像歌唱家李雙江的風格：“跟著太陽/追著清晨/追著黃昏/汗珠落地發(fā)芽也生了根/年輕的務林人胸中一團火/路在腳下/在大興安嶺上延伸……”

劉桂娟望著樹上的陸大林，淚流滿面。

聽，雜沓的腳步聲蜂擁傳來，眾人大喊救火的聲音由遠而近。那些采蘑菇的人找到了著火點，都趕來了！

“大家齊心協(xié)力，消滅余火！消除隱患！”劉桂娟向大家揮手，興奮地喊。

大家齊上陣，用腳、用手、用瓦刀把火勢全部消滅。有人還不放心，打開沒喝的礦泉水瓶，在著火處澆上了水。

今年蘑菇真是大豐收，后趕到火場的人筐中的蘑菇爆滿。劉桂娟說今天成績可謂一舉兩得：“既采了飽量的蘑菇，又消滅了一場危險的山火?！?/p>

四

太陽走到了中天，如劍的陽光穿過樹林，落在這群務林人身上，整個山林一片光明，真是陽光興安嶺。幾只馬鹿從林間跑過，后面還緊跟著兩只雪兔。

“啊呀，娟姐，你趕緊穿上外衣呀！”萍萍對著劉桂娟一聲喊。

劉桂娟一下有點不好意思。陸大林趕緊脫下自己的外衣遞給劉桂娟，轉(zhuǎn)身去還在冒煙的枯枝敗葉中尋找劉桂娟的外衣。

劉桂娟沒有遲疑，用暖暖的目光凝視著陸大林，爽快接過他的衣服，穿在身上。本來森林里溫度不低，還有些熱，劉桂娟偏認真地扣上衣扣，一個都沒落下。

責任編輯?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