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文忠
晏殊(991年-1055年)是北宋著名文學(xué)家。自古花與女子相互比擬,在晏詞中亦然,晏詞中的花意象多為描寫自然景觀而出現(xiàn),常與女子形象相比擬,涉及酒宴、深院等場合,從而發(fā)出生命、時光等哲學(xué)維度的感喟。
對時光易逝、韶華不再的細(xì)膩感知,是晏詞的一大特征。晏殊一生相較于那些“窮而后工”的詞人們,可謂順?biāo)祜@達(dá)。未曾經(jīng)歷亡國之悲、盛衰之變等的智者們,往往會將目光投擲于時間、生命等本源性的哲學(xué)命題上,晏殊正如是。加之他生活于仁宗、真宗二朝,彼時理學(xué)方興未艾,晏殊也將對人生的關(guān)照和思索融入詩詞創(chuàng)作,形成“情中有思”的獨特面貌。但綜觀其一生,也難稱一帆風(fēng)順,他在三十五歲前仕途坦蕩,此后數(shù)次被罷相,他的詩詞風(fēng)格也發(fā)生了變化,仕途打擊讓他從閑適走向沉著,筆下也寫出及時行樂、珍惜眼前的箴言。
至于如何巧妙引出時光之思,溯乎前代,一嘆四季變換,二嘆美人遲暮,而前者又以春去夏來最為典型,于是傷春惜春的傳統(tǒng)得以形成。談及此題,花開之盛景與花敗之零落,兩相對比,自然流露出時光易逝的主旨,是文人慣用的手法。而在大晏詞中,不僅有花謝花落即春光不再的含義,元獻(xiàn)公還增添了一層花開花繁即應(yīng)珍惜春光的諄諄訓(xùn)誨。因此,“三月暖風(fēng),開卻好花無限了”末片是“若有一杯香桂酒,莫辭花下醉芳茵”,而“滿目山河空念遠(yuǎn),落花風(fēng)雨更傷春”緊接著便是“不如憐取眼前人”,“把酒看花須強飲”后讓人幡然醒悟,不惜“縷金衣”,而當(dāng)“惜芳時”?;ㄒ庀蟮募尤胧龟淘~對韶華易逝的感嘆變得生動而不生硬,時光因花開花謝而動態(tài)可感,由之而來的珍惜、行樂等主題也沒有說教的痕跡,仿佛在無意之中發(fā)出。葉嘉瑩在《大晏詞的欣賞》中曾提到,大晏詞的“思”是由其人生感受體驗而得,原即在情感之中,這種表現(xiàn)于詞亦全屬無心,絕非有意,這一份思致不宜于辨察和說明,想必花意象便是造就其無意之思的原因之一。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是晏詞中的名句,其中廣袤深遠(yuǎn)的內(nèi)涵鑄就了其被后世廣為傳誦的詞壇地位。此句雖寫時光流逝,卻又不止于時光流逝,情感、榮華、所愛之人等一切美好事物的消逝也都可被囊括其中,以落花喻之,便讓人黯然一如惋嘆春光,是以晏殊詞中的花意象也多與離思,尤其是相思這種愛情主題有關(guān)。如《破陣子(其三)》,此詞與歐陽修《浪淘沙·把酒祝東風(fēng)》相似,均以花的兩次綻放為線索,回憶曾經(jīng)與舊人同游花徑的美好經(jīng)歷,感慨今年無人為伴、獨把花枝的冷清孤寂。但就主題而言,歐詞偏友情,晏詞偏愛情,且最終落腳于“光陰去似飛”之上。與時光易逝、寂寞惆悵等內(nèi)容情感相融是晏詞借花意象述離思的特色表現(xiàn)?!对V衷情·青梅煮酒斗時新》亦如此,花下與意中人相逢,原應(yīng)幸福甜蜜,卻道“千尺游絲,惹住朝云”,一切團聚終將走向離散?;蛟S因為其本意便非表現(xiàn)愛情、離別,而是以花引入相關(guān)情境,最終道出人生之根本哲思。
另一特點則是荷花的頻繁出現(xiàn)。既然關(guān)涉男女之情,桃李等色彩艷麗的花種似應(yīng)更受詞人青睞,然元獻(xiàn)公卻好以荷花比佳人。如《浣溪沙(其十二)》,全詞仔細(xì)描摹了一位女子的身姿面貌與酒后情態(tài)。借花喻美人自古有之,荷花較之其他花更大,故有大氣之感;色澤為淡粉,又生在水中,故含清純之意;而荷乃花中君子,文人爭頌,故又多了分高潔。因此,晏殊筆下的佳人也多透露出清麗端莊的氣質(zhì),他的愛情詞也不會如飽受詬病的歐詞一般香艷。原因大抵有二:一是晏殊官路亨達(dá),家中女眷文化層次、眼光氣度等都會高上不少,荷花意象更為貼切。其二在于晏殊個人的審美情趣,他偏向于書寫格調(diào)高雅的詞作,感情抒發(fā)亦不會太濃烈,涉及情感之事也更莊重;又如上文推測,晏詞本意或非愛情,而是觸及至更根本的時間生命等哲學(xué)命題,用荷花則可烘托出不凡脫俗的旨趣。
花意象最本真的意義應(yīng)是代表繁花似錦的春天,晏詞雖整體情感偏低沉,但也有少量詞作摹寫了花意象積極的一面。《胡搗練·小桃花與早梅花》中描述了初春花朵綻放的情景:“小桃花與早梅花,盡是芳妍品格。未上東風(fēng)先拆。分付春消息?!遍_篇便點明桃花與早梅兩個寫作對象,贊其品格高尚,接著便引出解釋,春風(fēng)未至,它們率先把春訊來報。不過在下片,作者又提及了佳人、惜春等內(nèi)容。類似的還有《蝶戀花·南雁依稀回側(cè)陣》,“臘后花期知漸近。寒梅已作東風(fēng)信”,均是整首詞仍不脫晏詞主流風(fēng)格,雖有詠物之意,主旨卻不會非常直白明顯,而是融合了其他內(nèi)在意蘊,展現(xiàn)出婉約中和的特點。
《采桑子·陽和二月芳菲遍》則是晏詞中少有的整篇情感基調(diào)都非常積極歡快的詞作,此詞描繪了一片生機勃勃的春景圖,詞中的“芳菲”“千花”“繁紅”沒有過多隱喻之意,與“春風(fēng)”“蝶蜂”一起成為春的一部分,營造了活潑喜樂的氛圍。雖過片“何人解系天邊日”表明了詞人對春日的留戀,希望時光停滯,但俏皮的語調(diào)、形象的修辭,使全詞并無殷殷說理的傾向,好似幼齡稚童賞得萬紫千紅后的無心之語,這也是大晏筆下難得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