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查爾斯·巴克斯特 錢佳楠 譯
底特律——也可以說美國——給他留下的第一印象是氣味。幾乎是一下飛機,他就聞到了刺鼻的木灰味。這股氣味從他的鼻孔直沖進腦門,而后扎下根來。在他自己的國家瑞典,這股焦味總令人想到秋天,或是冬天家里第一次生起壁爐——煙從家里的煙囪冒出來,熟門熟路地罩在小區(qū)上方??纱丝痰牡滋芈蛇€是仲夏,他沒看到有東西在燃燒。
從機場回來的路上,出租車駕駛室的窗戶開著,夏天燙石般的空氣刮擦著他的臉,他向司機問起此事。
“你聞到的是底特律的味道?!彼緳C說。
安德斯說一口學校里教出來的標準英語。他覺得司機大概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安皇?。”他說,“抱歉,我指的是那種焦味。那是什么氣味?”
出租車司機瞥了一眼后視鏡。他戴著針織貝雷帽,臟辮被微風吹蕩。“你從哪里來?”
“瑞典?!?/p>
司機自顧自點了點頭?!肮植坏谩!彼f。
出租車在高速公路上向右急拐,進入底特律市區(qū)。司機伸手跟一個電子標志牌打手勢,電子標志牌的底部是一座沒有窗戶的小工廠,旁邊是好幾棟擁擠的木板房。他打手勢時,出租車在高速公路上顛簸起來?!斑@里大部分時間都有火災?!彼f,“每天如此,你會見怪不怪。也有可能你見了太多,然后喜歡上這些火情。”
“我沒看到任何東西著火?!卑驳滤拐f。
“這就對了?!?/p>
安德斯覺得自己總是聽不懂話里的意思,只好換一個話題?!拔铱吹侥阕慌詳R著薩克斯風和棒球棍?!彼钩鲎约鹤詈玫挠⒄Z,“你喜歡打棒球嗎?”
“不喜歡在車里打?!彼緳C平靜地說,“在車里就沒法玩,懂嗎?”
這個瑞典年輕人靠向座椅后方,覺得自己第一次接觸美國俚語時就一敗涂地。他是名工程師,來底特律討論他在抗氧化金屬合金方面的工作成果。邀請他來的汽車公司聘他作獨家顧問,還給了他一大筆美國尺寸的薪酬。但錢對他來說意義不大,是美國深深地吸引著他,尤其是這個國家各式各樣的混亂和無序。
在瑞典,因為無序的狀況非常少見,偶爾出現(xiàn)反而魅力無窮,好比說,頭發(fā)凌亂的女人沖下兩層樓,給愛人送上最后的長吻。安德斯單身,他希望能在美國的床上跟一個美國女人睡覺。這是他這次旅途的終極夢想。他希望回家之后能跟一兩個朋友吹吹這段風流韻事。
到了酒店,汽車公司的代表接待了他,是個戴著厚眼鏡的銀發(fā)男人,令安德斯驚訝的是,對方的瑞典語說得相當好。當天下午晚些時候,以及接下來的兩天,安德斯被帶到鋪有地毯的安靜走廊,被帶進有內嵌式照明的無窗房間。他向他們展示了他的報告和金屬樣品,他引用了化學公式,并進行了成本預測。他看著那些仰頭看他的臉。他們很有興趣,很友好,但卻面無表情,就像他在軍隊里看到的臉。他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走廊——這座建筑似乎比里面的人更有個性。燈光既明亮又迷離,從通風扇里似乎傳出了權力和機密低聲交談的聲音。每個人都夸他的英語說得好。一個穿著訂制西裝的高個子女人向他投來詭秘的微笑,問他是否打算在這個國家久居。安德斯笑了笑,說他計劃未定,還時不時在談話中提到他的酒店名字。
三天的會議結束后,部門負責人在酒店大堂的門廳里再次握住安德斯的手,說他們很快會再跟他聯(lián)系。終于恢復自由身了,安德斯走出酒店,嗅了嗅空氣。自從他來這兒之后,他所在的房間都沒有窗戶,要不就是窗戶被窗簾或百葉窗擋住,他還沒機會好好看看外面。
他內心躁動不安,接下來的三天終于可以在一座美國城市自由觀光,雖然不是狂野的西部,但也無妨。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上牛仔褲、淺色棉布襯衫和跑步鞋。他覺得鏡子里的自己看起來很放松,也很英俊。他的虛榮心讓他感到好笑,但他覺得自己很幸運,能有這樣的相貌。回到酒店門口,他問門衛(wèi)往哪個方向走比較合適。
門衛(wèi)有一頭花白的卷發(fā)和兩個下垂的眼袋他摘下帽子,撓了撓腦門,沒有直視安德斯。“如果你想聽我的勸,那就不要亂走。我不推薦走路坐在酒吧里,看電視劇。”門衛(wèi)說話時盯著消防栓
“那跑步呢?”
門衛(wèi)突然瞥了一眼安德斯,好生打量他。“有風險,你或許會沒事。但為了安全起見,最好待在酒店里。有線電視上有電影,你可以看?!?/p>
“附近有公園嗎?”
“有,公園總歸有的。你可以去美麗島,很多人都去。我不推薦。不過,如果你跑得夠快,你可能會喜歡它。你打算做什么?”
安德斯聳了聳肩?!胺潘煞潘???纯茨愕某鞘??!?/p>
“你正在看呢?!遍T衛(wèi)說,“看到這個地方,沒有人放松得下來。買幾張明信片吧,那些風景明信片還不錯。這個地方不是建給游客和休閑客的?!?/p>
安德斯想,也許對方又誤解了他的意思,于是打車去了美麗島。剛進公園,就看到一座大型的市政噴泉,于是讓司機在這兒停車。孩子們坐在噴泉邊緣,大吼大叫,還把腿伸進噴泉。石獅的雕飾既莊重又奇特,讓他想起了丹麥公共雕塑那種意圖明顯的幽默設計。在噴泉后面,他看到有家庭在傍晚的草地上野餐,還有不少當?shù)厝恕煌N族的人——在跑步、騎自行車和散步。安德斯喜歡美國人走路的樣子,他們的腳步有一種忙碌的感覺,仿佛就算沒有什么特別的目的地,他們仍有種不自覺的緊迫感,要去到下一個地方,要顯得在追求某種意義。
他開始慢跑,經(jīng)過了一家游艇俱樂部,然后是一座小型動物園,還有更多的景區(qū),落單的人和情侶們分坐在草地上聽著收音機播報的棒球比賽其他夫婦則靜坐一隅,自我陶醉。傍晚的日光是藍金色的。他覺得這里和世界上的任何一座城市公園一樣,平和,精致,有點安靜。
他找到了一棟里面有小賣部的老房子。在欣賞了大樓的仿科林斯式建筑后,他買了一根熱狗和一杯可樂。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成功偽裝成一個當?shù)厝耍ǚ凑绹教幎际峭鈬耍叩接貌蛥^(qū)的西面窗戶前,看那些獨自來的女人。他想向一個美國人贊美這個夜晚和這座公園。
在餐廳的這一側有幾對夫婦,幾位互不認識的男女站在打開的窗戶附近,聽著各自的耳機。其中一個女人,半邊頭發(fā)被發(fā)夾夾起,正在喝檸檬水。她的眼神遙遠得恰到好處。安德斯覺得自己能讀懂這種神情:她正處在赴約前的空當。
他走進她的視線,用最重的口音說:“真是個美好的夜晚!”
“什么?”她摘下耳機,看著他,“你說什么?”
“我說這個夜晚很美?!彼M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外國人、就像在瑞典的德國人那樣?!拔沂怯慰??!彼杆傺a充道,“對這些都不熟悉?!彼酶觳仓馐疽夤珗@。
“不熟悉?”她問,“對什么不熟悉?”
“嗯,對這個公園,對這里的天空,這里的人?!?/p>
“各地的公園都差不多?!迸苏f,臀部貼到墻上,興趣索然地看著他,“天空也差不多。只有人不太一樣?!?/p>
“是嗎,人怎么不一樣?”
“你從哪里來?”
他解釋自己的來歷,她向窗外看去,朝底特律河加拿大一側的溫莎市看去?!澳阒绬??那邊就是加拿大了?!彼f,用手指著河面,“他們在那兒制作加拿大威士忌?!彼钢鴰讞澑邩呛退坪跏枪葌}塔的東西,“我從來沒喝過那種威士忌。他們說它有酸雨的味道。我從沒去過加拿大。我的意思是說,我見過它,但我從來沒有去過那里。但如果我從這里就可以看到它,我為什么要去那里?”
“為了去到加拿大?!卑驳滤拐f,“去到另一個國家?!?/p>
“但我在這里。”她突然說,轉向他,直視著他。她瞳孔的顏色如此之黑,幾乎看不到其他顏色?!拔覟槭裁匆e的地方?你為什么在這里?”
“我來底特律出差。”他說,“現(xiàn)在我在觀光?!?/p>
“觀光?”她大笑起來,安德斯看到她拱起了背。她的胸脯似乎在他面前晃動。她的身體有明顯的運動型曲線?!皼]人告訴你嗎?這里沒有人觀光?!?/p>
“有,酒店的門衛(wèi)。他告訴我不要來?!?/p>
“但你還是來了。你是怎么來這里的?”
“我坐出租車來的。”
“你準是在開玩笑。”她說。然后她伸出手來,短暫地搭在他的肩膀上?!澳阕鲎廛嚨竭@個公園?你打算怎么回到你的旅館呢?”
“我想,”他聳了聳肩,“我會再叫一輛出租車。”
“哦,不,你不需要?!彼f,安德斯感到很高興,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他再次注意到她被發(fā)夾夾起的濃黑頭發(fā)。她的膚色曬得很黑,也有可能天生如此,他想她可能是黑人或拉美裔,他不知道是哪一種,他沒有做這種區(qū)分的經(jīng)驗。他看到餐廳外已經(jīng)有螢火蟲了。從沒有人提過底特律有螢火蟲。入夜了,他看了看天空。同樣的星星,同樣的月亮。
“你一個人在這里?”她問,“在美國?還在這個城市?”
“是的?!彼f,“有什么問題?”
“人們不該被單獨留在這個國家?!彼f,突然向他靠攏,“他們不應該把你留在這里。這里可以變得很亂,什么事都可以發(fā)生。沒人告訴你嗎?”
他笑著說,沒人說得這么夸張。
“好吧,他們應該坦白告訴你的?!彼驯尤舆M垃圾桶,他似乎看到了一道疤痕的開始,一條白線,沿著她手臂的下方向肩膀延伸。
“你說的是誰?”他問,“你老說‘他們’?!麄儭钦l?”
“他們可以是任何人?!彼f,“你的監(jiān)護人。”她嘆了口氣?!昂冒?。來吧。跟著我?!彼蛔叩酵饷?,就突然跑了起來。有那么一會兒,他以為她在逃離他,然后才意識到應該跟她一起跑?,F(xiàn)在流行這個,人們認識之后不是相互牽手,而是一起跑步。他快跑到她身旁,她一邊跑一邊問他:“你是誰?”
他小心翼翼地避免疲勞——要是他的耐力不好,她會不喜歡他的——他告訴她他的名字,他的職業(yè)興趣,他拼湊出一個關于他的母親、父親、兩個姐妹和他的英格麗姨媽的故事。超過一對速度較慢的夫婦時,他說自己的姑姑是個怪人,會在星期五把瓷器打碎在地板上,還稱那天是“魔鬼日”。
“幾年前,他們會把她打成女巫?!卑驳滤拐f,“但她不是女巫。她只是喜怒無常?!?/p>
他觀察她的反應,注意到她似乎對他的家庭,或任何形式的背景都不感興趣。
“你經(jīng)常跑步嗎?”她問,“你看起來身材不錯?!?/p>
他承認,是的,他跑步,但瑞典人沒有美國人跑得這么勤。
“你看起來有點像那個網(wǎng)球明星,那個瑞典人?!彼f,“哦,對了,我叫勞倫?!彼贿吪芤贿吷斐鍪郑贿吪芤贿吀帐??!澳阆嘈拍膫€神?”
“什么?”
“哪個神?”她問,“你覺得哪個神在操控一切?”
“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那你最好想一想。”她說,“因為他們中的一個在做主。”她突然停下腳步,雙手托住臀部,原地走了一個小圈。她把手搭在脖子上,把脈,用她的腕表計時。然后她把手指按在安德斯的脖子上,也給他把脈?!耙话僖皇摹!彼f,“很不錯?!彼俅螐乃磉呑哌^,他再次發(fā)現(xiàn)自己跟在她身后。夜色越來越濃,他注意到停車場里站著的其他男人都在盯著她看。他覺得半邊頭發(fā)夾起,穿著運動服的她很漂亮,但也許美國人有另外的標準,也有可能在這里,她算不上漂亮,他感到的只是某種視覺欺騙。
當他跟上她時,她正打開一輛藍色雪佛蘭的車門,車轂蓋附近有點兒生銹。他懷著職業(yè)的興趣研究了一下銹跡——水泡狀銹跡,是鹽造成的她坐進車里,伸手打開副駕駛位的車門,當他上車時——沒有人邀請他上車,但他覺得這沒什么——他坐在幾個塑料磁帶盒上。他把它們從屁股下挪開,試圖辨認它們的標簽。她正在脫鞋。德彪西、巴赫、一萬個瘋子,尖叫的杰伊·霍金斯。
“我們要去哪兒?”他問。他低頭看了一眼她踩在油門上的光腳。她調到了倒車擋?!暗纫幌?。他說,“先停下。”她踩下剎車,熄火?!白屛蚁瓤纯茨恪!彼f。
“好吧,看?!彼蜷_車頂燈,并保持側臉對著他。她身上散發(fā)著一種無序的性格,微弱的光襯著她另一側的臉。
“我們之間會發(fā)生什么嗎?”他問,碰了碰她的胳膊。
“當然啦?!彼f,“陌生人之間總是會發(fā)生點什么。”
她說,她會先把他送到酒店,他必須換衣服這一點很重要。然后她會來接他。在去酒店的路上,他看到市中心幾乎沒有人。不知道為什么,這里沒有購物的人,也沒有嬰兒車,甚至連行人的影都沒有。“我要告訴你一些你應該知道的事情?!彼f。他定了定神,他對這種約會的常規(guī)流程了然于心:在每個地方,人們都喜歡透露一兩個隱私這是一個國際慣例。
他們正在為紅燈減速?!吧系凼菒??!彼f,降擋,她光著的左腳踩著離合器,“至少我這么覺得這是我的希望。在我們遺留的世界,只有愛是重要的。你明白嗎?我是‘最后的人’之一。也許你聽說過我們?!?/p>
“我沒有。你們是做什么的?”
“我們做的事跟其他人差不多。工作,回家吃飯,睡覺。只有一件事情不一樣。”
“那是什么?”他問。
“我們不做計劃。”她說,“大事小事全不做計劃?!?/p>
“這不稀奇?!彼f,試圖把她說的東西正常化,“很多人都不喜歡做……”
“不是喜歡?!彼f,“跟喜不喜歡沒有關系。這是信仰。你看那些房子。”她指著幾座廢棄的多層建筑,窗戶或破損或缺失。“誰在暗地里操控這一切?一定有一種力量。我在這里生活和工作。我不是瞎子。任何人都能看到這里發(fā)生的事情。你也不是瞎子。我們的教堂在東邊,在范戴克大街附近。那個小區(qū)不算安全,但我們想靠近這種力量在發(fā)揮作用的地方?!?/p>
“你們的教堂?”
“千禧年教堂。”她說,“我們在那里宣揚末世的福音?!彼麄兩狭烁咚俟?,朝著通用汽車大樓和他的酒店行進。“你聽懂我說的話了嗎?”
“當然?!彼f。他以前聽說過美國的邪教,但以為它們都在加州。他不介意她談宗教,這就好比有人談論夕陽或童年一樣,總要說點什么才能拉近彼此的距離?!拔乙恢痹谡J真聽你說。”
“除非你認真聽我說,否則我不會和你上床?!彼f,“我在乎這個——人們應當傾聽。傾聽是如此的稀罕,真見鬼。 你不妨在乎一些。我不經(jīng)常和陌生人睡覺。幾乎從沒有過?!彼D過身來看著他?!鞍驳滤??!彼f,“你向什么祈禱?”
他笑了笑。“我不祈禱?!?/p>
“好吧,那你給什么做計劃?”
“有些事情?!彼f。
“比如說?”
“每天的晚餐。我的工作。我的朋友。”
“你不允許意外發(fā)生?你應該允許。事情在意外中顯露出真相?!?/p>
“有很多像你這樣的人嗎?”他問。
“你覺得呢?”他又看了看她的臉,臉的大部分都籠罩在車內的陰影里,小部分被儀表盤上的燈和迎面而來的車流點亮?!澳阌X得有很多像我這樣的人嗎?”
“不會很多。”他說,“但也許比過去多?!?/p>
“在瑞典有我們這樣的人嗎?”
“我不覺得。它在那里不算宗教。人們不……他們在瑞典沒有告訴我們美國女孩在汽車里聽德彪西和一萬個瘋子,也不說她們相信有神靈和意外?!?/p>
“我們這兒不說‘女孩’。”她告訴他,“我們說‘女人’”。
她把他送回酒店,說自己會在四十五分鐘后去接他?;氐椒块g,他換上干凈的襯衫,運動外套和長褲。對著鏡子,他發(fā)現(xiàn)自己開心地笑了。他有點兒暈,一切發(fā)生得太快,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我真走運,他跟自己說。
他望著酒店窗外:路燈散發(fā)著琥珀色的光芒,宛如寶石。這座城市,這座美國城市,跟他之前見過的城市都不同——人跡罕至的市中心,有巨大船只靜靜駛過的河流,有相信千禧年的女孩的公園。不,不是女孩,是女人。他已經(jīng)吸取了教訓。
他想打開旅館的窗戶聞聞空氣,可窗框被焊死了。
走下樓梯到大堂后,他站在酒店門口。他感到溫暖的微風在吹拂自己的臉。他告訴門衛(wèi)路易斯,他在美麗島邂逅了一個女人,幾分鐘后她會來接他,她要帶他去跳舞。門衛(wèi)點了點頭,用手揉捏著下巴。安德斯說,她很友善,想讓他這個外國人體驗體驗美國。門衛(wèi)搖了搖頭。
“是的,我同意。”路易斯說,“跳舞。確保你真的在跳舞。”
“什么?”
“跳舞?!甭芬姿拐f,“對,去跳舞。你認識這個女人嗎?”
“我們剛認識?!?/p>
“啊?!甭芬姿拐f,并退后一步觀察安德斯,仿佛要記住他的臉,“危險的樂趣?!彼能嚦霈F(xiàn)了,她穿著淺色的短裙,她的微笑讓他想到曾在一首美國歌曲中聽到的那個憂郁的嬰兒。他們的車駛離酒店時,他回頭看了一眼路易斯,后者正密切注視著他們,很快安德斯就意識到,路易斯正在記下勞倫的車牌。為了打破這種氣氛,他側身親吻她的臉頰。她身上有香煙和其他東西的味道——可能是肥皂或干花。
她帶他到上城區(qū)的一家俱樂部,有個三人樂隊正在演奏一些軟搖滾和爵士樂。有幾首曲子很慢,適合跳舞,他喜歡慢節(jié)奏。她的手被抓在他的手心,他讓她感覺自己的骨感和肌肉。她對肉體接觸的態(tài)度很坦然。此刻,看著她的臉,他想知道她有沒有可能是印第安人,他再次感到沮喪,因為他無法區(qū)分這個國家的一個和另一個種族。他知道直接問是不恰當?shù)?。當他與她手拉手,同坐在桌旁喝飲料時,他覺得自己好像已經(jīng)認識她很久了,而且與她有著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
突然,他問她:“你怎么會對我有興趣?”
“有興趣?”她笑了,她的黑色長發(fā)被放下來了,發(fā)浪迅速翻滾,“嗯,好吧。我是有興趣。我喜歡你是外國人,你竟然打車去公園。我喜歡你的長相。你蠻好看的。還有一點,安德斯,你的靈魂很原始很新奇,就像牡蠣?!?/p>
“什么?”他看著靠近的她。他們的飲料已喝掉一半。“我的靈魂?”
“是啊,你的靈魂。我?guī)缀蹩梢钥吹剿??!?/p>
“它在哪兒?”
她身體前傾,除了友好和性感之外,她還很優(yōu)雅?!澳阆胱屛抑附o你看看嗎?”
“想?!卑驳滤拐f,“當然想?!?/p>
“它在兩個地方。”她說,“一部分在上面?!彼涯粗赴丛谒念~頭上,“另一部分在下面。”她摸了摸他的肚子中間,“就在這兒。它們是相連的?!?/p>
“它們什么樣子?”他問,打著哈哈。
“你的靈魂?原始而閃亮,我剛才說了?!?/p>
“那你的靈魂呢?”他問。
她看著他?!拔业撵`魂是放射性的?!彼f,“就像钚。別說我沒警告過你。”
他以為這是他從沒聽過的另一個俚語,他決定不再追問,以免壞了氣氛。在瑞典,人們不大談論靈魂,至少不跟牡蠣或钚聯(lián)系起來。這可能是他在瑞典沒有聽說過的一類當?shù)氐谋扔鳌?/p>
黑夜里,他無法看清她家所在的公寓樓,只知道它有好幾層,有點兒老,至少有五十年的歷史。從她家客廳的窗戶能望見遠處的河水——一進屋,他就看到另一艘經(jīng)過的貨船的燈光——往窗戶左側望去,有一塊電子廣告牌,產品的名稱是由數(shù)百個小白熾燈泡組成的,從左到右逐漸亮起、漸次熄滅。其中缺掉了一個字母。
這就是今天的雪弗蘭!
在她客廳的墻壁上,到處都是鑲在明亮相框里的水彩畫,很有喜慶的感覺,也像馬蒂斯,但形狀模糊。她走到走廊底部,拍了拍其中一扇房門說:“我回來了?!比缓笏氐娇蛷d,踢掉了鞋子“我奶奶?!彼f,“她有自己的房間?!?/p>
“這些是你的畫嗎?”他問,“都是你畫的?”
“是啊。”
“我看不出來畫的是什么。畫的是什么?”
“抽象畫。你把紙頭打濕,就會有這種效果它們是抽象的,因為上帝已經(jīng)變得抽象。上帝曾經(jīng)有一個形體,但現(xiàn)在他被分解成純粹的光。你在畫里看到的就是這些,是上帝留下的痕跡?!?/p>
“就像噴氣機?!彼χf,“留下的蒸汽軌跡?!?/p>
“對。”她說,“就像那樣?!?/p>
他在黑暗中走到她身邊,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吻了她。她的呼吸煙霧繚繞,顯然是香煙的味道他立即感覺到他的皮膚內有一種不尋常的物理感覺,好像東西放上了煎鍋,刺啦啦的。
她抽回手。他聽到外面的街道上又有警笛響起。他想知道他們是否應該在客廳里先聊聊——用言語先制造出親密的感覺——用文明社會的法則處理這件事,但他決定,不,沒有必要。像他倆這樣的陌生人做愛,尤其他還在異國他鄉(xiāng),不需要。他們走進她的臥室,互相為對方脫去衣服在昏暗的床頭燈的映照下,她的身體就像他期盼的那樣美艷且具有異國情調。她比他的膚色更深,她是這片大陸土生土長的。她的肩膀和臀部都像舞者一樣張揚。她彎下腰,關掉床頭燈,當他貼近她時,她被廣告牌從后面照亮。他隱約感覺到她的皮膚有電。
他們站在她的臥室中央,雙臂環(huán)抱對方,跌跌撞撞,他知道,一旦他勃起,一些奇怪的事就會發(fā)生——他在英語和母語中都找不到確切的詞來形容。
他們探索著彼此的身體,改變體位以便自己能吹到風扇的風。他們都活力充沛,也很細心,起初他以為這只是逢場作戲,和一無所知的美國女人。他看著床上的她,看到她深色的腿與自己的腿貼在一起,他看到那條疤沿著她的手臂一直延伸到肩膀,而后消失。
“你怎么會有這條疤的?”他問。
“那個?”她看了看疤痕,“一次意外?!?/p>
半個小時后,他和她并排躺在床上,手放在她的背上,他感覺到一股幸福的洪流。他覺得那是一股顏色在他的體內流淌,從他的額頭一直涌到肚子。很快,第二股洪流又涌來了,然后是第三股,如此洶涌,使他幾乎坐了起來。
“怎么了?”她問。
“我不知道。就像……我感到一股顏色在我的身體里流動?!?/p>
“哦,那個?”她在黑暗中對他笑了笑,“這是你的靈魂,安德斯。不用奇怪,沒什么大不了的。以前從沒感覺到過,嗯?”
“我一定是醉得很厲害。”他說。
她把手插進他的頭發(fā)?!澳阆虢兴裁炊伎梢浴D阋郧皼]有感覺到嗎?我們的靈魂凝結在一起?!?/p>
“你瘋了?!彼f,“你是個瘋女人?!?/p>
“哦,是嗎?”她低聲說,“你真是這樣想的嗎?看著吧。看看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情。你以為現(xiàn)在發(fā)生的一切都只不過在身體上。你猜怎么著?你才是瘋狂的那個??粗???窗?。”
她開始觸摸他的身體,起初是愉悅的,但當她爬到他身上時,就激起了一連串的波浪,每一串都有特定的顏色,甚至當他翻身把她壓在身下,以為自己在掌控全局,波浪還是一陣陣打過來。很快,他感覺到一些物質,一些有光澤的藍色顆粒在他上方的空氣中糾纏著。
“我打賭你會說這一切都是你的幻覺?!彼f,她的手輕輕撫過他。
“你是誰?”他說,“你到底是誰?”
“我警告過你?!彼吐曊f,嘴壓在他的耳朵上,“我警告過你。你們這些人帶著你們那些腐朽的東西,當你們來到我們的地方時,你們就會遭受痛苦。沒人告訴你我們這里都是沒有靈魂的?沒人這么說過嗎?”
他把手放在她身上?!斑@不是愛,但它……”
“當然不是?!彼f,“這是另一種東西。你知道是什么嗎?你知道一下子打開你的靈魂的東西叫什么嗎?像這樣。”她在枕頭上打了個響指。她的舌頭碰到了他的耳朵。“你知道這叫什么嗎?”這句話輕到幾乎聽不見。
“不知道?!?/p>
“上癮?!彼却?,“你明白嗎?”
“明白。”
半夜里,他站起來,走到窗前。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根樹樁,從這個女人的肉體上被截斷。在窗口,他往下看,看到在廣告牌的右邊有另一棟公寓樓,在屋頂邊緣有繁復的人形裝飾,他看到有個男人站在三樓窗口,也和自己一樣赤身裸體,也望著街道,但幾乎完全在陰影中。他們之間的距離很遠,穿不穿衣服不重要。他的身體很模糊,很小,不具個性。
“你總是不穿衣服站在窗前嗎?”她在床上問。
“在瑞典不是?!彼f著,轉過身來?!昂芷婀?。”他說,“晚上,沒有人在街上走。但在那里,在那個街區(qū),有個跟我一樣的人,站在窗口,也在朝外看。這里的人都喜歡站在窗前嗎?”
“過來睡覺吧?!?/p>
“我在軍隊服役的時候,瑞典軍隊?!彼f,仍然看著外面,“他們教我們思考,說我們可以決定做任何事情。他們談到了意志。用你的話說就是‘意志力’。整個瑞典都相信這些——選擇、意志、意志力??赡墁F(xiàn)在的人不像當初那樣了。我不知道你們這里是否談論這些?!?/p>
“你很有意思。”她說著,走到他的身后,擁抱住他。
早上,他看著她穿衣服。他的眼睛因睡眠不足而疼痛?!拔业米吡恕!彼f,“我已經(jīng)遲到了。”她套上一條淺藍色的裙子。她一邊穿,一邊笑著說,“你是個很不錯的情人?!彼f。“我很喜歡你的身體。”
“我們今天要做什么?”他問。
“我們?沒有‘我們’,安德斯。這里有你,有我。可我們不是情侶。我要去上班。你很快就要回到你的國家了。你打算做什么?”
“我可以留在這里嗎?”
“最多一個小時?!彼f,“然后你應該回到你的酒店。我不認為你該留下來。你又不住在這里。”
“今晚我可以請你吃飯嗎?”他問道,盡量不讓她察覺自己在看她,“我們今晚可以一起做些什么嗎?”
“忘了那個‘我們’。嗯,也許吧。你可以教我?guī)拙淙鸬湔Z。你為什么不在你的酒店里待著,也許我會在六點左右去找你,但如果我不去的話,不要給我打電話,因為如果我不去,我就不會去了。”
“我沒法給你打電話?!彼f,“我都不知道你姓什么?!?/p>
“這就對了?!彼f,“好吧,聽著。我可能會在六點來。”她看著躺在床上的他?!拔也幌嘈胚@個?!彼f。
“不相信什么?”
“你以為你在戀愛,對嗎?”
“不?!彼f,“不完全是?!彼肓讼?,“哦,我不知道?!?/p>
“我明白?!彼f,“好吧,你最好習慣。歡迎來到我們這地方。我們并不總擅長戀愛,但我們擅長這個?!彼龔澭H吻他,然后就走了。幸福和痛苦同時擠壓在他的胸口。它們也像兩個色塊,當你把兩者混合起來,會得到一種粉綠色的東西,令人難受。
他站起來,穿上長褲,開始查看她的梳妝臺抽屜。他以為自己會找到小飾品什么的,但她只有疊好的衣服,在最上面的那個抽屜,角落里有枚小小的心形綠松石,是護身鐲子的吊墜。他把它揣進了自己的口袋。
在浴室里,他先檢查了她的藥品和面霜上的標簽,然后開始洗臉。他想得到一些證據(jù),但不知道要證明什么。鏡子里的他看起來像自己的一個略微變異的版本。他的臉浮腫,沒什么表情,仿佛他在前一晚遭遇了襲擊。
他穿好衣服,進入客廳,看到勞倫的祖母坐在一張小餐桌旁。她正在吃吐司,看窗外的河面白天的公寓仿佛被強烈擦洗過,在廚房柜面上,一臺小型黑白電視機正開著,但老婦人并沒有在看她的黑發(fā)里夾雜著白發(fā),裹一件破舊的粉色浴袍浴袍上印有蘭花的圖樣。她的身體看起來弱不禁風,皮膚的顏色和她孫女的一樣深??此臅r候安德斯仍然無法判斷她是什么種族。她可能是阿拉伯人,或美國原住民,或拉美裔,或黑人,因為他無從判斷,也不怎么在乎。
她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就示意他坐下。
“想要吃什么嗎?”她問。她的聲音很高,很遙遠,仿佛是通過電線接入房間。“那邊有香蕉?!彼龥]有做任何手勢,“我記得冰箱里還有葡萄柚。”
“哦,不用了?!彼谧雷拥牧硪贿呑聛?,雙手合十,端詳自己的手指。車流聲從外面的街道上傳來。
“你從外國來的?!彼f,“斯堪的納維亞半島?”
“對?!彼f?!澳阍趺粗??”此刻,連說話都成了費勁的事。
“元音?!彼f,“你聽起來像這里北部的那些芬蘭人。你什么時候回去?回到你的國家?!?/p>
“我還不知道?!彼f,“也許過幾天。也許不會。我的名字叫安德斯?!彼斐鍪帧?/p>
“很高興認識你?!彼隽伺鏊氖?,但沒有和他握手?!澳銥槭裁床恢滥闶裁磿r候回去?”她終于轉過身來看著他,臉上帶有好奇。她觀察著他仿佛他是她感興趣的某一類人的標本。
“我不知道…… 我不確定。昨天晚上,我……”
“你沒有把句子說完?!崩蠇D人說。
“我在努力。我不想離開你的孫女。”他說?!八彼噲D找到確切的形容詞,“我覺得她很迷人?!?/p>
“是的,她是。”老婦人看著他,“你不會覺得你在戀愛,對吧?”
“我不知道?!?/p>
“好吧,別這么覺得。她永遠不會結婚,所以和她相愛沒有意義。在這里結婚也沒有意義。你知道嗎,他們我見得太多了?!?/p>
“他們是誰?”
“那些年輕男人。嗯,不是很多。有這么幾個。每隔一段時間,他們來這里和她一起睡,早上出來和我一起吃早餐,然后就走了。我們坐在一起聊天。他們通常都很友善。男人在早上通常脾氣比較好。他們應當和氣才對,她很漂亮?!?/p>
“是的,她很漂亮?!?/p>
“但跟她一起沒有未來,這你是知道的?!崩蠇D人說,“你真的不想要一個柚子?你應該吃點東西?!?/p>
“不用,謝謝你。你說‘沒有未來’是什么意思?”
“嗯,那些年輕男人都明白?!崩蠇D人瞥了眼電視機,皺了皺眉頭,轉望著窗口,搓揉著雙手?!澳悴荒馨褧r間和精力花在她身上。你根本就不該這么做。我知道她不會讓你這么做的。我知道她是怎么想的?!?/p>
“我們的國家也有這樣的女人?!卑驳滤拐f,“她們是……”
“不,你們沒有。”老婦人說,“她們遲早都想結婚,對吧?”
“我想她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樣?!?/p>
她望了一眼窗外的底特律河和對岸的溫莎市。就在他以為她已經(jīng)把他忘得一干二凈的時候,他感覺到她湊近的手,像冬天的樹葉一樣干。外面又響起警笛聲。他感到肚子里有東西正在消退。老婦人的觸感讓他的感覺比剛才更糟,他猛地站起來,環(huán)顧房間,好像房里有什么東西他必須立即拿起來帶走。她的手滑落下來。
“不做計劃?!彼f?!八龥]告訴你嗎?”老婦人問?!斑@是她相信的。”她聳了聳肩,“這讓她高興。”
“我不確定我是不是真懂?!?/p>
老婦人抬起右手,朝他所在的位置擺了擺手。她抿起嘴。他知道她已經(jīng)不再想跟他說話了。他叫了輛出租車,半小時后他回到了酒店房間。洗澡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忘了寫下她的地址或電話號碼。
他心癢:他出門跑步,一回到房間,又沖了個澡。他做了三十個俯臥撐,還在原地慢跑。他呻吟,喊叫,知道沒人會聽到。他要怎么向別人解釋呢?他感到一種令他身心賁張的困惑。他到酒店的餐廳吃午飯,點了多佛魚和白葡萄酒,但發(fā)現(xiàn)自己壓根兒什么也吃不下。他盯著自己的盤子,看著餐廳里其他男人和女人都平靜地吃著飯,他突然重新對正常的生活充滿渴望。
他無法忍受自己一個人待著,午飯后他讓門衛(wèi)叫了輛出租車。他給了出租車司機五十塊錢,讓他帶自己在城里轉轉,直到把錢花光為止。
“你想看看城里的鬧市區(qū)?”出租車司機問。
“不想?!?/p>
“那你想看什么呢?”
“這座城?!?/p>
“你想找點甜頭,伙計,是這樣嗎?”
安德斯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肯定跟吃的沒有關系?,F(xiàn)在的他不想冒任何險。“不想?!彼f。
出租車司機搖了搖頭,吹了聲口哨。他們向東行駛,而后向南行駛。安德斯望著貼在前窗上的水球羅盤。沿著杰斐遜大道,他們經(jīng)過了很多廢棄公寓樓的空殼,然后向北走,他們經(jīng)過了一個又一個空置的或被木板封死的街區(qū)。一座有多立克柱的老建筑上掛著一道橫幅。
進步!舊的必須給新的讓路
埃克姆爆破公司
橫幅早已破舊不堪。安德斯注意到人行道和空地上的碎啤酒瓶。陽光下,這些尖銳的棕色玻璃有種反常的美感。時不時看到流浪漢睡在人行道上和樓梯井里,一個戴帽子的男人對著一棟被燒毀的樓房一角撒尿。還有好幾個其他男人——這里光天化日之下很少看見女人——齊刷刷地看著車里的他,他們的表情冷漠死板。他此刻的精神狀態(tài)讓他理解這一切,認同這一切。所有這一切——連廢墟和殘余都顯得合理。
六點剛到,她來接他,帶他去一家希臘餐廳。一路上,他都在看她。他帶著好奇和不解審視著她,想知道一個看起來相當有吸引力但也相當普通的人怎么會具備這樣的力量。她的身體特征并不能解釋一切。
“你今天想我了嗎?”她半開玩笑地問。
“想?!彼f,他想說更多,但不知從何說起?!昂粑芾щy?!彼詈笳f。
“我知道。”她說。“是空氣的問題?!薄安?,不是的。不是空氣?!?/p>
“好吧,那是什么呢?”
他看著她。
“哦,別這樣,安德斯。我們只是兩個瞎眼的人不小心撞在了一起,我們會跌跌撞撞地繼續(xù)往不同的方向走開,就這么簡單?!?/p>
他在腦海里努力組織詞句,偏偏話到嘴邊就煙消云散。他看著車窗外退去的人行道。
餐廳擁擠,喧鬧,滿是啤酒、烤肉和雪茄的味道,他們坐在一個卡座里,點了道開胃菜。他湊近她,抓住她的手?!案嬖V我,你是誰,是什么人。”
她對他的提問似乎感到驚訝。“我解釋過了?!彼f。她頓了頓,接著說:“在更年輕的時候,我想成為舞蹈家??晌也坏貌环艞墶r機不對。”她笑了笑,“在舞臺上。我看起來就像在回放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其他女孩會做一些事情,然后我也跟著做。我在很多事情上都晚熟。這對我來說是好事。我已經(jīng)告訴你我在哪里工作。我和奶奶住在一起。秋天的時候我和她一起去公園看鳥。而且你也知道我的信仰?!彼曋鷫嬌系慕瓠h(huán)“你還想知道什么?”
“我感到幸福和恐懼?!彼f,“這是因為你嗎這是你干的嗎?”
“我想是我干的?!彼f,淡淡地笑著,“告訴我?guī)讉€瑞典語的單詞?!?/p>
“哪幾個?”
“房子?!?/p>
“Hus。”
“痛苦?!?/p>
“Sm?rta?!?/p>
她向后靠了靠?!澳?。”
“Ansikte。”
“光?!?/p>
“Ljus?!?/p>
“從未。”
“Aldrig。”
“我不喜歡?!彼f,“我一點都不喜歡這些詞的發(fā)音。太冷了。它們是寒冷氣候的詞。”
“你覺得冷?再試試別的詞?!?/p>
“靈魂?!?/p>
“Sj?l?!?/p>
“不,我不喜歡。”她把手舉到他的頭頂,抓住他的一撮頭發(fā),然后笑了,“真可惜?!?/p>
“你對每個人都是這樣嗎?”他問,“我困惑極了。”
他看到她僵住了?!澳阆胫赖奶?。你把自己搞亂了,因為你有太多計劃。你和你那些腐朽的東西,所有那些都不重要。在這兒都不重要我們不做那些解釋。我已經(jīng)告訴你關于我的一切。我們只是要尋尋開心。沒有人需要解釋。這就是自由,安德斯。不要去問為什么?!彼郎惖剿砼?,她的肩膀碰到他的肩膀,帶來一種震驚和絕望的感覺,他感到自己勃起了。她吻了他,她的嘴唇有大蒜的味道。
“向新世界問好吧?!彼f。
“你給我的感覺就像毒品。”他說,“你像是實驗性的。”
“我們不這么用這個詞?!彼f。忽然,她“哦”了一聲,仿佛明白了什么,或想起了另一個約定?!昂冒桑乙粫涸俳忉?。請原諒我?!彼酒鹕韥?,消失在餐廳的尾端,安德斯望著窗外一座砂巖色的天主教堂,教堂前的臺階上坐著一群男孩,正在吃冰棍。其中一個男孩站起來,開始向路人討錢,直到一個警察來把男孩趕走。安德斯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十分鐘過去了。他抬起頭,不用深思就知道她不會回來了。
他在桌上留了張十美元鈔票,離開了餐廳,跑到她停車的停車場。他看到車不在那里時并不特別驚訝,可一旦癱坐在水泥地上,就感到地動山搖。他用手捋了捋自己被她抓過的頭發(fā)。他盡可能等待足夠久的時間,然后回到了酒店。
又輪到路易斯值班了。安德斯告訴他發(fā)生了什么。
“啊?!甭芬姿拐f,“她消失了?!?/p>
“是的,你覺得我應該打電話報警嗎?”
“不。”路易斯說,“我覺得不用。他們已經(jīng)有太多的人消失了?!?/p>
“太多的人消失了?”
“是的,這座城到處都是。很多很多人消失。你和這位女士出去過幾次?”
“一次。不,兩次?!?/p>
“這一次她離開了你?”
安德斯點了點頭。
“我也這么干過?!甭芬姿拐f,“我對一個女人感到厭煩時,我也曾玩過消失。也許,”他突然說,“她會再出現(xiàn)的。有時她們會這樣?!?/p>
“我覺得她不會?!彼诰频昵暗娜诵械郎献?,用手托著下巴。
“不,不?!甭芬姿拐f,“你不能坐在酒店門口,很難看。請站起來。”他感到路易斯摟住他的肩膀,把他生拉硬拽起來?!爸徊贿^一晚,沒必要這樣?!甭芬姿拐f,“要像其他人一樣,今晚再找點樂子?!彼麻T衛(wèi)的帽子,仔細梳理著頭發(fā),“很多男人女人都會從對方身邊消失。很多人這么做。你昨晚玩得很開心?”
安德斯點了點頭。
“今晚再好好玩。”路易斯建議,“再找個人。啤酒,披薩,上床。找個沒消失的女人,肯定行?!?/p>
“我想我會打電話報警?!卑驳滤拐f。
“換了我,我不會這么做。”
他撥通了他在電話簿里找到的一個當?shù)剌爡^(qū)派出所的號碼。警長一聽清安德斯在說什么,就發(fā)起火來,說這事情不歸警察管,然后掛斷電話。安德斯在電話亭里坐了一會兒,然后在目錄中查找千禧年教堂。他寫下地址。那里可能有人認識她,可以給自己一個交代。
出租車停在教堂前方。這座教堂跟他以前見過的其他教堂都不一樣。在他自己的國家,即便最小的禮拜場所也有拱形屋頂,尖塔和彩色玻璃。這棟樓更像是某個人剛改造過的家。建筑兩邊各有兩塊空地,空地后面是兩棟房子的骨架,其中一棟已被燒毀,只剩下熏黑的窗戶和一個曾經(jīng)是前門的黑色門框。另一棟被木板封起。晚風把報紙都吹得貼到了南墻上。街對面是一個幾乎荒廢的操場。秋千上的座位已被拆除,只有鐵鏈還掛在橫桿上,在風中搖曳。四個男人站在籃球架下聊天。其中一個偶爾會拍一下籃球。
教堂前的地面立著一塊告示牌,但有這么多字母都脫落了,安德斯弄不懂它寫的是什么。
千衣孝堂
米爾 姆·奧 牧師, 孝區(qū)
每一個人歡!
“愛在 別人,以免你會!”
在通往前門的臺階上,他側身往南望去,來自底特律市中心辦公大樓的燈光像放大的星星一樣懸浮在黑夜中。他聽到灌木叢里有聲響,然后打開教堂的前門,走了進去。
光溜溜的木地板上,折疊椅被排成五排,面朝一個被用作祭壇的箱子,到處都是香火和灰松木的味道。要是換成新教教堂,可能會在箱子上或墻上釘十字架。在這兒,這些位置都被一個拋光的黃銅圓環(huán)所取代,圓環(huán)的頂端射出幾道光線。這些光線可以沿墻壁延伸四英尺遠。是他身后的一個角落里射出的聚光燈照亮了這些銅圈。在昏暗的環(huán)境中,銅環(huán)看起來要么像太陽神,要么像在模擬爆破。光禿禿的墻壁上畫滿了火焰:城市的建筑,有些他已經(jīng)見過了,被畫成了著火的樣子,整片大地都在燃燒。柜子上有一本打開的《圣經(jīng)》,在其中一把折疊椅上有撲克牌。除此之外,大廳空空如也。他瞥了一眼邊門,感嘆自己從沒見過這么小的教堂,也沒有一間教堂讓他感到這么荒涼。在他身后,靠近門的地方,有張長椅。他忽然感到,那張長椅上坐滿了消失的人。等他坐上去之后,回望那些折疊椅時,他覺得那些失蹤的人此刻就在教堂里,就在他面前,或坐或站或跪著。
他讓自己平和下來。他走回大街,心想也許會有出租車經(jīng)過,但他既沒有看到出租車,也沒有看到汽車,甚至連行人也沒有。他覺得自己最好朝市中心方向走,走了兩個街區(qū),經(jīng)過一家被木板封起的雜貨店和一棟空置的公寓樓時,他聽到身后有腳步聲。
他感到后腦受到重擊,倒不覺得痛,而是他的腦中瞬間爆發(fā)出萬道光芒,一個爆裂的圓圈,圓圈向四面八方射出光束。他倒下后,感到有手在摸他的胸口和褲子,動作很快,很輕柔,直到找到要找的東西并把它們拿走。
他躺在人行道上,介于有意識和無意識之間,他聽到風穿過頭頂?shù)臉淠?,感到有血從頭皮后面流出,而后他再次感覺有手,也許是同一雙手,把他拉起來,把他抬到什么東西上,然后送他到什么地方。他處于黑暗之中,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仍可以思考:有人打我,我被搶了。在后來的某個時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睜眼,他得到了允許。他坐在輪椅上,顯然是在醫(yī)院的急救室。就像有人在把他推向一個漫長走廊的尾端,他們問他問題,他用瑞典語回答?!癉et g?r ont。①”他說,他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床焕斫?。他問:“Var ar jag②?”他們不知道他們想聽他說英語,他在努力尋回英語。
他們給他拍了X 光,檢查了他的傷口。他們說,他需要縫四針。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能走路。他們告訴他,他很幸運,他的傷不重。一名醫(yī)生,然后是名護士,再然后是另一個護士,他們都告訴他這種情況,他很可能早就沒命了(被槍殺或捅死)誤入城市錯誤片區(qū)的陌生人喪命的事情偶爾發(fā)生。
他提到了失蹤的人。他們很有禮貌,說英語中沒有這樣的短語。當他提到酒店的名字,他們還是說他很幸運:酒店離這里只有幾個街區(qū),可以走路回去。你是個幸運兒,他們說,笑得很奇怪他們似乎知道一些秘密,但不愿說出來。
當更細小的意識碎片復蘇時,他正坐在一個光線明亮的房間,像一個等候室,靠近急診室藥房的入口。他的頭仍一陣一陣地痛,但從他坐的地方,可以看到病人走進醫(yī)院,被引導到分診臺,在那里有人會對他們的情況進行判斷。
他們把一個躺在擔架上的人抬進來,他喊得聲嘶力竭。他們急忙把他送進急診室。他在流血,他們按住他,因為他的腳在不停地踢踹。
他們帶來了另一個人,一個女孩,她步履蹣跚,兩側各有一個朋友扶著。安德斯聽到她在喊歐迪。歐迪是誰?她的男朋友嗎?歐迪,她大喊道,叫歐迪來。
安德斯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站了起來,晃晃悠悠地穿過兩道門,來到電梯附近。從一扇側窗,他看到了太陽初升的光芒。他還沒有意識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白天了。太陽讓他頭痛欲裂。為了躲避光線,他走進電梯,按下五樓的按鈕。
隨著電梯的上升,他感到自己的膝蓋在發(fā)軟為了讓自己頭腦清醒,他開始數(shù)電梯里的人數(shù):一共七個。他們像正常人?!罢!钡囊馑际?,男人們穿外套,打領帶,其中一個女人穿著白大褂,胸口掛著聽診器,其他女人則穿著襯衫和牛仔褲。沒一個人看起來像她。從現(xiàn)在開始,沒有人會像她。
他覺得自己必須盡快回到瑞典的家,再待下去,他會變得面目全非,連自己都認不出來。
五樓到了,他走出電梯。旁邊就是護士站,護士站過去有一條長長的走廊通向一個凹室。他沿走廊走下去,轉過拐角,聽到里面?zhèn)鱽砑毼⒌慕新?,他看到了走廊上的窗戶,知道自己來到了產科所在的樓層。他走到觀察窗口,朝里面望去。他數(shù)了數(shù),一共有二十五個新生兒,每個都睡在自己的透明塑料小床上。他看著這些嬰兒,隔著玻璃也能聽見那些醒著的嬰兒的哭聲。
他正準備轉身回去,卻被觀察室里的護士看到了。她疑惑地挑了挑眉毛,把手伸向孩子們。他搖了搖頭表示不是。但她堅持著。她指著一個皮膚雪白,頭頂已冒出金色頭發(fā)的嬰兒。他再次搖頭。他需要回到酒店,給瑞典的銀行打電話,取錢買回程的機票。他摸了摸褲子口袋,發(fā)現(xiàn)錢包還在那里。他們到底拿走了什么?
護士微笑著點了點頭,她似乎明白了,這一次指向一個膚色較深的新生兒。他是拉美裔或淺色皮膚的黑人或者其他他在瑞典沒見過的族裔。
嗯,他想,有什么關系呢?既然他們都已經(jīng)這樣對他了。
他知道自己在點頭。“當然?!彼鲁鲞@個美國詞。他舉起右臂,指向一個嬰兒,嬰兒的皮膚是粘土的顏色,是拋光的青銅的顏色,也是火焰的顏色?,F(xiàn)在,護士正把他指的那個嬰兒推到靠近窗口的位置。當嬰兒被推到他的正前方時,她把他留在那里,回到了嬰兒室后方。他站在玻璃的外側,低頭看這個熟睡的嬰兒,他在窗戶上敲了兩下,然后揮了揮手,他覺得這大概是父親會做的事。嬰兒沒有醒來。安德斯把手伸進口袋,摸了摸那顆小小的心形綠松石,然后把額頭貼在窗戶的玻璃上,試圖復原。他站了很久,然后乘電梯下到一樓,走到醫(yī)院外的人行道上,走到空氣里??諝饫镲h浮著可燃物以及它們的遺跡,火和灰的味道,一如既往。
①這里痛。
②我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