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周盛楠 余馳疆 徐鵬遠
40年間,他曾做過寂寂無聞的演員,也曾從場記做到副導演,在37歲時第一次獨立執(zhí)導電視劇,拍出了《激情燃燒的歲月》。44歲,一部《士兵突擊》讓他聲名鵲起,緊接著《我的團長我的團》《我們的法蘭西歲月》《推拿》,再到《功勛》(默默無聞的張富清),皆是叫好又叫座的作品。
康洪雷是非典型“名導”。他并非科班出身,職業(yè)生涯前20年幾乎都在輔助崗位耕耘;他很少用大明星,但帶紅了一個又一個演員;他常常遇到資金危機,甚至一度有人研究起“康洪雷現(xiàn)象”,說的就是他的劇“開播前難賣,播出后爆紅”的奇遇。
有人問他:“入行17年才當獨立導演,您是靠什么堅持下來的?”“就興趣?!彼卮鸬醚院喴赓W,“我們這代人更多的還是理想、愛好和沖動,你愿意為這個事一直努力下去?!?/p>
2022年初,康洪雷等來了一群90后。這些年輕人帶著一冊劇本,邀請他出山執(zhí)導?!拔姨貏e愿意和他們合作,我想看一看我們之間到底有沒有鴻溝,到底能不能合作得下去?!笨岛槔渍f。幾乎沒有猶豫,康洪雷便答應(yīng)了下來。當然,打動他的不只是人,還有劇本。
這正是康洪雷所擅長的那種劇本。他的作品從來不曾偏離主流,也沒有落入過空洞的宣講。他善于以貼近現(xiàn)實的日常展現(xiàn)時代質(zhì)感,瑣碎親切又激昂慷慨;同時個體生命融化了背景的顏色,無論是石光榮、許三多,還是龍文章和他的“炮灰團”,哪怕是留學法蘭西的青年革命者、艱苦奮斗的石油人和道德模范,這些人物都豐滿而立體,他們有堅固、勇毅的內(nèi)核,但絕非束之高閣的英雄,而是沾滿塵埃的凡人,于是生動,充滿魅力。也因如此,20年的電視劇生涯里,康洪雷始終可以獲得各方的贊賞和一致認可?!拔以敢庠谝粋€事情的維度上去探索。我老覺得問題誰都會看到,可是在問題當中能不能看到那份希望,有沒有那份堅強和那種自救,我覺得這很重要?!币欢ǔ潭壬?,潛伏在作品中的這份價值觀也是康洪雷自己的人生寫照。1982年,他從藝校畢業(yè)進入內(nèi)蒙古話劇團當演員時,因為外形原因,無法成為舞臺的中心——演《高山下的花環(huán)》,他已經(jīng)站在了最后一排的最邊上,導演還要他再左一點,用半個身子演了50多場;演《天地人》,他的角色是一株草,唯一的任務(wù)就是在地上翻滾,一滾就滾了60多場。
1988年,他借調(diào)到內(nèi)蒙古電視臺,熬了8年才轉(zhuǎn)正,當中還有4年一分錢工資都沒有。而直到《激情燃燒的歲月》之前,他跟著王新民、張紹林、陳家林、黃健中幾位導演師父,做了十幾年輔助工作,幾乎把劇組里所有崗位都干了一遍。但他一刻也沒有冷卻過熱情,他堅信著自己終有一天會成功的:“老話說‘成事在天,謀事在人’,那我們謀就得了。世界是公平的,對誰都一樣,就看你堅持不堅持。”
藝術(shù)從來沒有捷徑,這是康洪雷一直相信的一件事情。
1979年,他考入內(nèi)蒙古藝校學話劇表演,3年后被分配到話劇團。因為老當群眾演員,就總有機會在后面看到整出戲,總想和導演說點什么?!皩а葑屛覐腁點走到B點,我就總要問他為什么,導演不告訴我,我就自己想?!庇谑撬a(chǎn)生了做導演的念頭。
1985年,康洪雷去考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系主任對他說:“孩子,你想當導演,不會寫作怎么行?回去學一年寫作再來?!?/p>
“我回去也不想學寫作,但又想當導演,就跟著劇組從場記做起?!痹趦?nèi)蒙古電視臺,他幾年沒拿過工資,也進不了電視臺編制,一路在實踐中摸索,從場記到副導演花了近10年,從副導演到導演又花了10年。
2000年,他終于有機會獨立執(zhí)導,好不容易拍了一部《激情燃燒的歲月》,結(jié)果到處被退貨。電視臺給的反饋是:“黃棉襖黃棉褲沒有人看了,新時代要看新的東西?!闭l也沒想到1年后,這部電視劇低開高走,最終收視率達到了17%,康洪雷也在業(yè)內(nèi)成名。
此后,《青衣》《一針見血》《民工》等劇,不僅拓寬了康洪雷的創(chuàng)作主題,也讓觀眾看到了他對不同題材的把控能力。
2004年的夏天,康洪雷在西山下北京軍區(qū)大院看了一部話劇——《愛爾納突擊》。
開場后,一位中年軍人走上臺,敬了一個軍禮,停頓半天開口說:“感謝所有到場的同志們在百忙之中與我們一道見證這一最后時刻……因為今晚演出之后,北京軍區(qū)戰(zhàn)友話劇團就將從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序列里永遠消失了……”
那個瞬間,康洪雷的心像被子彈擊中一樣,眼淚一下子流出來。
“那一晚演了什么我記不清楚了,我只記得滿臺的戰(zhàn)士們以昂揚的斗志、飽滿的激情詮釋著一群兵的蒼涼,我沉浸在舞臺上的喜怒哀樂與起伏沉浮之中……”
第二天一早,康洪雷給編劇蘭曉龍打去電話,這才知道這部劇早就寫好了電視劇劇本——蘭曉龍以《愛爾納突擊》和小說《士兵》為基礎(chǔ),進行了創(chuàng)作。只是,因為這部劇“無反派、無女人、無愛情”,被許多投資方定義為“三無”作品,遲遲得不到支持。
之后的一年多,康洪雷經(jīng)歷了籌拍中的起起伏伏、人來人往,終于在艱難中開拍。
2006年12月,電視劇《士兵突擊》播出,首輪播出時不被看好,等到第二輪播出,臺詞“不拋棄不放棄”已經(jīng)成為當年的年度金句。
對許多觀眾而言,康洪雷身上最鮮明的標簽就是《士兵突擊》和《我的團長我的團》,這兩部也是豆瓣上評分最高的軍旅題材電視?。壳胺謩e為9.5分和9.6分)。
實際上,康洪雷從未參過軍,“軍人在戲中其實只是一個職業(yè)的載體,我們都曾經(jīng)歷過和劇中人人物相類似的遭遇,我們都會有想做但是沒有做的事情?!?/p>
在他眼中,影視劇最終的落腳點是生活和人。就像作家劉震云對康洪雷的評價:“康導讀的是生活這本大書?!币虼?,不論是拍軍旅題材,還是拍警匪題材《一針見血》,或是《推拿》等關(guān)注小眾群體的作品,康洪雷都能找到與大眾共情的地方。
這些共情往往來自細節(jié):《激情燃燒的歲月》里,偏執(zhí)的石光榮在天寒地凍時用心窩給褚琴暖腳;《士兵突擊》中,許三多執(zhí)著地修路,一根筋卻令人觸動;《推拿》中王泉跟愛人孔佳玉通過推拿的拍打聲傳情達意……
作家韓少功說:“康洪雷在艱苦中發(fā)現(xiàn)美,在普通人的情感中發(fā)現(xiàn)美,總之是在時尚美學不屑一顧的那些地方,找到震撼和感動?!?/p>
這種發(fā)現(xiàn)美的能力,來自對劇本的打磨??岛槔状蟛糠肿髌范几木幾孕≌f,而他對改編的要求極為嚴苛?!拔业膸撞侩娨晞〕晒υ蚨荚谟诰巹 ,F(xiàn)在有一槍打中的劇本嗎?根本沒有。《我的團長我的團》前后制作總共花了一年時間,拍攝前的3個月我就和編劇熬在一起,幾乎參與了整個過程,反復地修改,最后蘭曉龍說他快被我折磨死了。一般來說,我跟編劇在一起的時間比和家人還長?!?/p>
然而,行業(yè)的變化也讓康洪雷有過措手不及的階段。曾經(jīng)一年一部爆款的他,在2014年拍完《推拿》后,給自己按下了暫停鍵。一方面是年輕化的影視需求讓他有些卻步,另一方面他也在重新學習。
“藝術(shù)沒有對錯,但是藝術(shù)有高級、中級、低級之分。一個劇本的高級,是透過詞句、結(jié)構(gòu)、人物編排,以及想傳遞的觀點展現(xiàn)的?!边@些年,他花了很多時間看各種作品,有爆紅的也有默默無聞的,但總覺得很多東西太薄了。
“我不相信年輕人就喜歡這么薄的東西,年輕人的世界也是非常豐富的。以前很多人覺得年輕人不喜歡正劇,但是你看這兩年,很多正劇備受推崇,是因為里面有著豐富的人文關(guān)懷和人生經(jīng)歷,它會提供給年輕人很多啟發(fā)?!?/p>
所以,拿到《父輩的榮耀》的劇本后,康洪雷躍躍欲試?!拔液湍贻p人合作沒有障礙,包括語言障礙、思維障礙、美學障礙。以此驗證,雖然我已經(jīng)到了退休的年齡,但是我的思想、眼界,以及我對當代藝術(shù),對年輕人的心理狀態(tài)、價值觀的捕捉,依然是敏銳的,依然能跟他們靠得很近?!?/p>
“導演是個把夢境實現(xiàn)的工作?!辈徽搸讱q,這種“圓夢”的興奮在康洪雷心中從未退卻?!巴ㄟ^你的鏡頭,把夢變成現(xiàn)實,甚至把你每段時間的觀點、經(jīng)歷,通過一部戲傳遞出去,快哉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