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魏晉時期,山水畫萌芽,宗斌在《畫山水序》論述了山水“以形媚道”,創(chuàng)作目的在于“臥游”以悟道;王微指出山水畫與地圖的區(qū)別,強調創(chuàng)作山水畫的情感宣泄;更重要的是在南朝時期甚至已經(jīng)提出了關于山水畫的優(yōu)劣在于“格高而思逸”,這一思想奠定了中國后世山水畫的審美追求,后世的畫論對此繼續(xù)發(fā)展,由此衍生出中國山水畫獨特的品德審美方式。
【關鍵詞】山水松石格;格高而思逸;山水畫;審美追求
【中圖分類號】J2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3)17—190—03
山水畫的起源可以追溯到魏晉時期,顧愷之曾寫《畫云臺山記》,其是否畫了這幅畫雖不得考,但該文可以證明在魏晉時期已有了獨立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山水畫不僅能表現(xiàn)山川丘壑的壯美之態(tài),同時能夠展現(xiàn)中國古代文人的精神世界,據(jù)記載,戴逵、戴勃、顧愷之、宗炳、王微、陸探微、張僧繇……幾乎六朝所有著名的大畫家皆在作人物畫之余而作山水畫[1]。
一、“格高而思逸”的產(chǎn)生與價值
“格高而思逸”一論出自梁元帝蕭繹所作的《山水松石格》,這是一篇講述如何畫山石樹木的短文,其在山水理論的發(fā)展脈絡上,上承宗炳的《畫山水序》和王微的《敘畫》,下銜接唐代杜甫的《畫題詩》和王維的《山水決》,文中“格高而思逸”的提出更是繪畫理論上的一個重大突破?!案窀叨家荨钡奶岢鐾晟屏松剿嫷睦碚摪l(fā)展,從宗炳和王微所論及的功能、技法走向了審美層面。
在“自然與名教”的爭辯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士人的追求與先前的時期相比出現(xiàn)了極大的轉變:士大夫遠離了儒家“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對獨立的個體有了一定的認識,開始肯定人自身的美和價值。他們在生活中追尋生活情趣,將自身作為主體思考自然與人生,縱情于山水之間領悟天地、自然和宇宙的真諦。但是對于人自身的追求并沒有因為追求山水而被沖淡,中國古代的文藝是圍繞著人展開的,人物品評貫穿著文藝的始終?!叭宋锲吩u”指賞鑒、等第人物的德行、才能、功業(yè)、容貌、舉止、氣質等等,就是對人進行從形骨到神明的審美批判和道德批判。雖說人物品評是漢末以來選舉官員的一項活動,但從《世說新語》中可以看出,這種品評不單是政治倫理性的,而且是審美性的。
二、“格高而思逸”與中國繪畫的審美建構
中西方的藝術在審美上最大的差異不在于視覺意義上的“表現(xiàn)”和“再現(xiàn)”,而在于藝術與道德的界限。在西方,藝術是藝術,道德是道德;而在中國,道德是可以通向藝術的,藝術也通向道德?!案窀叨家荨钡奶岢鲰槕酥袊L畫的審美走向?!案窀叨家荨辈⒎枪铝⒌挠^點,此節(jié)將論述后世對其繼承和發(fā)展以及中國繪畫的審美建構。
唐代,太宗李世民恢復了“儒學為本”的宗旨,希望社會以道德倫理為基礎。貞觀初期,天下處安,太宗勵精圖治,他深知“致安之本,惟在得人”,而人又必須以德行、學識為準。因而唐朝官員學、德皆高。在此文化背景下,關于“格高而思逸”的美學理論雖未直接涉及到“人品”“德行”的字眼,但“格高而思逸”已是畫者,評者的共識。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論畫六法》中言及繪畫主體:“自古善畫者,莫非衣冠貴胄,逸士高人,振妙一時,傳芳千祀,非閭閻鄙賤之所能為也。”[2]可見,在唐時期,繪畫是貴族、逸士、高人的活動,高逸之士的格調毋庸置疑;并且張彥遠論述吳道子時就特別強調:“書畫之藝,皆須意氣而成。”[3]意氣在此處指的也是一個人的品格;書畫如何能夠成為“藝”而非“技”,不單單在于形式的高超絕妙,更在于創(chuàng)作者的“意氣”,意氣融于繪畫之中,使之能夠“見字如面”“見畫如人”。朱景玄的《唐朝名畫錄》中也言“萬類由心”亦可以看做是對“格高而思逸”的發(fā)展,一個人的內心如何,他的作品就會呈現(xiàn)出如何的狀態(tài),如若他品德低下,畫的再好也不能稱之為有格調的畫。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中國繪畫審美構建的萌芽,唐代是對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發(fā)展,而宋朝是中國繪畫美學真正建立的時候。
宋代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皆有利于藝術的發(fā)展,加之宋太祖曾要求其子孫永遠不得殺害文人,文人在宋朝的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升,重文輕武的風氣在宋朝達到極致。宋代文人的知識根基仍然是儒學,相較于唐代的儒學,在理學盛行下的宋儒學追求“內圣”,即學習如何成為圣人。程顥“存天理,滅人欲”對宋代繪畫審美中追求品德的影響很大,“忠”“孝”“仁”“義”即是天理,宋對品格可謂推崇之極。
論畫是宋文人的一種愛好,在宋代畫論中對“格高而思逸”的繼承相較于唐更甚。北宋的郭熙對繪畫創(chuàng)作有“油然之心生”的觀點,這是對繼張彥遠所提出的“意氣”的發(fā)展,“油然而心生”就是把對客觀物象的注意力轉移到對創(chuàng)作者的精神上去,畫家的創(chuàng)作是他真性情的流露,能夠見出他的個人精神以及人品,即“風格即人”。真性情的流露在郭熙看來是高于技法的高超的,就是說人品的高下是重于畫面的形式構成的。注重品德對于繪畫創(chuàng)作來說是藝術審美從客觀對象走向了創(chuàng)作本體。郭若虛也講“氣韻之高,不在技巧,而在人品”,因而延伸出他“氣韻非師”的理論,“如其氣韻,必在生知,……人品既已高矣,氣韻不得不高……”[4]這些觀念應當受到了蘇軾等北宋文人畫思想的影響。郭若虛首先認為畫家畫中的氣韻在于“生知”,即畫家作品格調的高低來自他的生來的天性,其素質決定了其繪畫如何,一個人的人品高,那他畫的氣韻必然也高。鄧椿《畫繼》中的理論繼承郭若虛,相比較郭若虛而言,鄧椿甚至更看中文化修養(yǎng),對于繪畫,他的觀點是“畫者,文之極也”。中國古代“文”與品格是相勾連的,尤其在宋代理學背景下的文人。鄧椿一句“文之極也”就說明了中國繪畫的審美不只在于繪畫的形式構成,更在于藝術家本身。黃庭堅也強調畫家的心胸格調,他在《東坡墨戲賦》中云:“霜枝風葉,現(xiàn)成于胸次”。就是說畫家心胸不俗才能畫出好的畫。胸中有“千載韻”才能畫出“千載人”,小人是難以畫出真君子的。對于山水畫,黃庭堅說:“一丘一壑,自須其人胸次有之?!盵5]因而他認為繪畫的心胸氣質是非常關鍵的。北宋時期,周敦頤“文所以載道也”(《通書·文辭》反映在藝術上可以理解為藝術也是要表現(xiàn)道的,在宗斌的《畫山書序》中就言及了只有“圣人”“賢者”才能夠理解到“道”的真諦,而奸佞小人即使在形式上高妙,卻也只能說是徒有其表,毫無內涵。奸相蔡京被除名“宋四家”便是宋朝追求“格高”的典型例子。
在元朝社會,漢人的地位屬于下層,部分漢人接受這一結果選擇入世;另一部分則選擇遁隱山林,寄情書畫以尋求慰藉。元代的遺民畫家喜畫松、竹、梅、蘭等象征之物以及“歲寒三友”“四君子”等題材都是在暗喻自己的高潔品質。
趙孟頫入仕元朝,時人對他頗有微詞,實際上,趙孟頫入仕的目的是想維系漢文化的發(fā)展。趙孟頫的“古意論”看似是對繪畫形式上的追求,但是求其根源,依舊是在畫家本身的格調上做文章。古人較之于現(xiàn)在的人,在處世上更樸實真誠,為人也單純的多,越后世的人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情世故越多,思想也就更復雜,心氣也就更浮躁,這樣的環(huán)境中做出來的畫自然就缺少“古雅”。趙孟頫的“古意”,就是追尋古人畫中的單純和雅致,是一種“返璞歸真”的表現(xiàn)?!肮乓狻钡淖非笤谟跀[脫世俗的困擾,進入古人的淳樸之境,以作出雅致的作品。元的文學家、書法家楊維禎也崇尚復古,他在《圖繪寶鑒序》言及“……故畫品優(yōu)劣,關于人品之高下……”更是直接將畫品的優(yōu)劣與人品的高下等同起來。他將作品格調與人的品格聯(lián)系起來,作為品評繪畫的標磚,是對“格高而思逸”觀點的一個具體發(fā)展。
明是由一個底層人民建立起來的政權,明太祖朱元璋起義時期重用文人,建立政權后又懷疑文人看不起他,大肆殘害文人。為了鞏固政權,明統(tǒng)治者采取獨尊程朱理學的文教政策,大興文字獄,對知識分子采取籠絡和高壓政策,禁錮了知識分子的思想。文人在政治環(huán)境中如履薄冰,向外尋求無所得,只能向內探尋,因而明中期,王陽明的“心學”應運而生?!靶膶W”要求人要“修治心術”“發(fā)明本心”以達到“致良知”的目的,文人受“心學”的影響,在內心的寧靜中追求個人品格。在繪畫理論方面,明朝整體上延續(xù)前朝思想,諸多論畫者對“格高而思逸”的理論做出發(fā)展。
陳繼儒是明朝文學家、畫家,他平生崇尚松、竹、梅的品行,常常藉以自比。他認為繪畫應該反映對象的“意氣”,表現(xiàn)畫家的學識。陳繼儒重視畫家人品、胸懷、氣質的自然表露;把“多文”與讀“萬卷書”作為能繪畫與繪畫不俗的條件。[6]陳繼儒的思想與董其昌相似,他們代表著明中晚期多數(shù)文人的思想,這一時期繪畫重視畫家的品格依舊是不爭的事實。李日華的畫論以儒家的倫理為基礎,因此李日華特別強調畫家的學識和人品。李日華將繪畫分為“形、勢、韻、性”四個等次,“性”是最高等次。其言“凡狀物者,得其形,不若得其勢;得其勢,不若得其韻;得其韻,不若得其性”。“形”是視覺意義上的,通過仔細觀察和細致描繪就能得到;“勢”是作者創(chuàng)作時的筆法和筆力,這是需要日積月累的練習才能得到的,“韻”是描繪對象的風姿,需要依靠畫家的感知力,“性”是事物的本質,只有通過畫家自身的“性”,才能描繪出對象的“性”。李日華的繪畫理論與儒家經(jīng)典思想一脈相承,是重視德行的體現(xiàn)。唐志契在《繪事微言》中,直言“寫畫需要自己高曠”,更是稱贊倪瓚畫高過趙孟頫在于心胸的境界“然則趙吳興之遜于迂翁乃胸次之別耳”。何良俊在其《四有齋畫論》中言“乃知昔人所言,一須人品高,二要師法古,蓋不虛也?!敝苯狱c出好的繪畫源自人品高的審美觀點是一直存在于明社會中的。
清朝是中國最后一個封建王朝,晚明的敗亡,滿清的繼起,于漢人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然而繼承古人,師法古人的傳統(tǒng)在漢人中一直延續(xù),在這些傳統(tǒng)之中,依舊能看到清人對品格的追求。王昱在《東莊論畫》中言及“學畫者先貴立品,立品之人,筆墨外自有一種光明正大之概……文如其人,畫亦有然”?!爱嬛欣須猓怂仓?,亦人所共忽,其要在修養(yǎng)心性,則理正氣清。”王昱在此處強調人的品德品性對于畫中“理”氣的重要性,“理”最初在宗炳的《畫山水序》中出現(xiàn)過,“理”由“道”生,“道”因“理”見,實際上王昱所言的“理氣”也是變相的追求畫中的“道”,而只有圣人賢者才能參悟“道”之根本,因此他強調品德品行的重要性。
近代之后,中國畫雖然在西方寫實技法的沖擊下發(fā)生了一些改變,不少畫家都針對中國畫的繪畫形式提出了改革的方法,但是繪畫的審美上依舊可見“格高而思逸”的影響。陳傳席評論傅抱石時曾說:“藝術固然是以技術為基礎的,但卻不是以表現(xiàn)技術為目的,技術不過是表現(xiàn)畫家性情的一種工具,而且這種工具還要靠人的知識修養(yǎng)去控制。[7]”評論黃胄和陳師曾一文中也說到“寫實靠技巧,寫意靠學問,畫寫意的人如果沒有學問,更是越畫越差”,更指出“畫畫之人重在提高修養(yǎng),重在練氣[8]”。其后其論述陳之佛時更直接表明了關于逸氣具體從何而來的觀點:“高逸之氣,并不是在筆頭上就能練出來的,而是從人的品格、修養(yǎng)、胸懷、氣質中流露出來的。[9]”唐代李嗣真就將“逸品”作為繪畫品第中的最高品,朱景玄也在“神”“妙”“能”后又加“逸”,指不流俗之作,《益州名畫錄》中也講“逸品”至于最上品??梢娭袊L畫中,“逸”是對繪畫的超高評價,而在陳傳席教授看來,“逸氣”出自于人的品格,修養(yǎng)、胸懷、氣質,可以說,中國繪畫的審美就在于藝術家的品格之美。
三、結語
在認識世界與人的關系上,西方文化是異質性的,中國文化是同質性的,即莊子所說的“物我合一”。在藝術中,“格高而思逸”就體現(xiàn)了這種同質性,畫家的畫與畫家本人是一體的,在畫中是可以見其本人的“性”的。中國文人是注重修身養(yǎng)性的,因此人品與學品、畫品、詩品、文品都是息息相關的。中國藝術之中,人品的審美是高過于技法層面的,先秦時期,在文藝領域就有“比德”觀物的思想,而“以人論畫”自魏晉提出以來就一直貫徹在中國的繪畫美學之中。欣賞中國畫,單看畫中的布局、皴法、墨色是不足夠的,更重要的是感受畫中的高逸之氣,而這種“氣”往往來自于畫家的品格,所以說中國畫追求“善”的價值是不過分的,“人品既畫品”是中國繪畫特有的審美標準。梁元帝蕭繹《山水松石格》中“格高而思逸”理論的提出可謂是洞察了中國繪畫審美的根本,為中國繪畫審美的構建奠定了理論基礎,發(fā)展了中國繪畫的獨特審美價值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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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林麗瑤,四川成都人,云南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