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文靜
“故鄉(xiāng)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故鄉(xiāng)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惘,仿佛霧里的揮手別離。離別后,鄉(xiāng)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不老去?!毕饺氐摹多l(xiāng)愁》如是說。對我而言,鄉(xiāng)愁是年過九旬的姥姥和一個不大的小城,姥姥生活在小城之中。
記憶中,三十多年前的小城里并沒有什么樓房,放眼望去,家家戶戶的煙囪排著隊,卻也整齊的好看。那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小城,城內(nèi)簡單的幾條街道,城郊廣袤無垠的黑土地。那時的天仿佛總是陽光燦爛,太陽照得一切事物都色澤分明,砂石路上閃爍著不計其數(shù)的晶瑩光點,葉草間閃過一抹綠色的流光。樹梢的葉子也在陽光下變得清脆,它們在習(xí)習(xí)的風(fēng)中沙沙作響。小鳥靜靜地佇立著,忽然把腦袋從這邊扭向那邊。蜻蜓靜靜地停在一段蘆葦上,突然細長的藍色身體又飛到空中,又降落到另一段蘆葦上。小牛立在田地里,深沉地低著腦袋,笨拙地一只腳又一只腳地挪動著。常在壟溝里辛勤勞作的莊稼人,清澈明凈的天空和時而隨風(fēng)掠過的一片云,都在用無聲的語言告訴你我,生活本該如此。
兒時的每個新年我都是在這里度過的。年前幾天,親人們帶著大包小裹陸續(xù)從四面八方趕回來,各式各樣的年貨屯在倉房里滿滿登登。姥姥總會把爐火燒得旺旺的,順手燒幾個土豆地瓜,食物的香氣彌漫在整個房間。男人們圍坐在熱乎的炕上,嗑點瓜子,喝著茶水,一邊用手卷著旱煙,一邊嘮著我們孩子聽不懂的話。女人們則是有說有笑,擇菜、洗菜、和面、剁餡,在廚房忙得不亦樂乎。我就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后面屋里屋外跑,玩兒累了還可以享受老幺的特權(quán),來一個冰冰甜甜的凍梨,吃完了繼續(xù)出去瘋跑,直到精疲力盡。除夕夜里格外熱鬧。北方人骨子里對生活的熱情一下子都迸發(fā)出來,幻化成噼里啪啦的爆竹聲和夜空里多彩的煙花,裝點著這個樸素的小城。年夜飯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走到街上,笑吟吟地互道新年的祝福。孩子們自然不會錯過這熱鬧的場面,左一頂帽子,右一條圍脖,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大的領(lǐng)著小的,小的提著個燈籠,咯吱咯吱走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串腳印。午夜新年的鐘聲敲過,串門的人們陸續(xù)回家了,小城也漸漸安靜下來,人們帶著對新一年的寄托進入了夢鄉(xiāng)。
姥姥是個和藹可親的老人,她對小城的愛戀勝過任何人。茶余飯后,她總愛拿個馬扎放到家門口,左手端起隨身的煙袋鍋,右手捻一點干煙葉放到里面,嗞啦,煙絲被點燃了,她便吧嗒吧嗒抽起來,與路過的鄰里熟人聊起家常。她很牽掛孫子孫女,經(jīng)常抱著大家的照片看了又看,但是不愿去兒女家,說是怕給大家添麻煩。誰都知道,其實更多的是故土難離。然而,故土也一天一天變了模樣。平房拆遷,馬路拓寬,蓋樓房,建商場,空曠的地帶變得熙熙攘攘。住進了新樓房,人們都感嘆生活越來越好了,可時間一長新鮮勁兒過去,心里又都不是滋味。防盜門一關(guān),老鄰居們不常見了,大家開始懷念從前坐在房前屋后閑聊的日子。
正因如此,逢年過節(jié)我總要回去待上幾天,遠離城市的喧囂,再聞一聞姥姥身上那熟悉的旱煙味兒。已經(jīng)記不清有多少個新年沒有回到小城了,長大了、成家了、當母親了,工作忙、路程遠、孩子小,各種似是而非的原因,導(dǎo)致我始終與小城保持著三百多公里的距離。
小孩子拼命想長大,可人到中年才明白,越長大,就越要受到約束,越長大,就會有越多的身不由己,而這大多來自責任。今年國慶節(jié),我趁著假期帶著年幼的孩子又回到了小城。姥姥之前因為突發(fā)疾病被送到醫(yī)院搶救,出院回家后生活無法自理,意識時有時無,只能插著胃管躺在炕上,由二姨和姨夫不分晝夜地護理著。看著我抱著孩子出現(xiàn),姥姥流出了眼淚,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如果這時姥姥還能說話,一定會說“孩子這么小,你帶他折騰回來干什么?”或者說“你平時工作那么忙,回來看看就趕緊回吧!”記憶里,姥姥說話時總是表情嚴肅,語言犀利,讓人難以招架。其實大家都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考慮別人永遠要比考慮自己多??墒且呀?jīng)沒有辦法再聽到姥姥的嘮叨了。短暫的假期很快就過去了,又要趕回工作崗位,重新回到成年人的世界。
返回途中,車行駛在寬闊的柏油路上,看著夕陽逐漸下沉,傍晚的余暉漸漸熄滅,我的眼淚開始止不住地流淌。正如李叔同所言“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贝巳ヒ粍e,重逢不知何時,但那些熟悉的街道,田野里辛勤勞作的莊稼人,還有姥姥身上的旱煙味道,卻注定會時常在我的夜晚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