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電影具有自己獨特的視聽語言和立體的展示空間,對小說進行的轉碼固有成功之處,但也有明顯缺憾。張愛玲小說中的奇特比喻是她敘述聲音的代言,在電影中未得到有效還原。服裝作為小說的重要元素,對于理解主題不容小覷,電影中卻多有遺失。同時,影片的邏輯欠佳,心理意識的缺席,不僅使情節(jié)支離破碎、缺乏邏輯,而且使人物刻畫和主題表達失去了深度。將張愛玲原著中展現(xiàn)的情節(jié)簡單翻拍,只是復刻了故事的骨骼,而其中流淌的血液和獨一無二的神韻,則需要大量的心理還原。如何將原著中大段的心理意識描寫用貼切的影視語言還原甚至超越,是我們亟待解決的難題。
[關鍵詞] 敘述聲音? 服飾符號? 心理意識? 解碼重構? 跨媒介敘事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2-0093-04
《沉香屑·第一爐香》是張愛玲走向文壇的標志性作品,驚艷了《紫羅蘭》的主編??|縷香煙中,一個動人又殘酷的故事在香煙中起,在香煙中落,但在讀者心中卻存在了幾十年。清純的女學生葛薇龍因流連于香港上流社會的生活,逐漸忘記初心,丟失底線與原則,從一心求學到以犧牲自己來“替喬琪喬弄錢,替姑媽弄人”[1],活在清醒與麻木之中。張愛玲用沉著老辣的筆調,將故事徐徐展開,其批判人性的力度卻是深刻的。2020年11月,在萬千觀眾的期待中,當代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復旦大學教授王安憶與著名華語影視導演許鞍華聯(lián)手打造的電影《第一爐香》在全國正式公映。如此豪華的陣容,最終豆瓣評分卻只有5.9,其缺憾到底為何?[2]
一、奇特比喻的消融
像所有的通俗作家一樣,張愛玲很在意讀者接受作品的效果,她把自己置于讀者當中來寫作。除此之外,還要“多給他們一點別的”[3]。這樣的“多一點”,則是一個無處不在的敘述聲音,一種張愛玲所特有的敘述方式,有時候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xiàn),最典型的便是奇特的比喻。這樣的方式有時直接附著在人物身上,有時脫離于人物呈現(xiàn)在背景之中。
在小說開篇,姑媽的園子就被喻為“亂山中憑空擎出的一只漆金托盤”,不可思議的比喻中蘊含著詭異奇幻的對照,環(huán)境的寧靜感突然被打破。事實上這種手法貫穿在張愛玲的一系列小說中,就像她的作品《傳奇》封面所畫的:一個舊中國傳統(tǒng)女人在玩骨牌,旁邊是奶媽抱著孩子,欄桿外一個衣著摩登的現(xiàn)代女子探進身來窺視著里邊的一切。氛圍古怪,令人不安,但張愛玲認為這正是她希望造成的氣氛[4],因為這體現(xiàn)了她“參差對照”的美學觀。用顏色來舉例,則是寶藍配蘋果綠,蔥綠配桃紅。相較于紅綠對照,這種對照體現(xiàn)的不是力量,而是美和悲哀,是蒼涼和樸素的美學境界?;诖?,我們才能理解為何一擲千金,看似幸福的兩位主人公:“做小型慈禧太后”的姑媽以及后來混跡于上流社會的薇龍,是這一段故事中最悲哀的角色。而在電影開始,鏡頭隨著薇龍的腳步移動,并沒有對姑媽的園子作相應的停留,小說開頭的比喻暗示給我們的深刻寓意便無從體現(xiàn),好在陰暗壓抑的色調與低沉的音樂對這一缺憾巧妙地進行彌補,即使不了解張愛玲的觀眾也能直觀地感受到薇龍的到來必然是一出悲劇。在這里,電影視覺語言和聽覺語言的優(yōu)勢雖然顯現(xiàn)出來,但遺憾的是,電影語言并沒有體現(xiàn)張愛玲奇特比喻的悲劇內(nèi)核,當然也就沒有機會向觀眾展示她“參差對照”美學觀的魅力。
另外,小說中寫喬琪喬第一次見到薇龍,上上下下打量她的時候,薇龍身上穿著“一件磁青薄綢旗袍,給他那雙綠眼睛一看,她覺得她的手臂像熱騰騰的牛奶似的,從青色的壺里倒了出來,管也管不住,整個的自己全潑出來了?!盵1]薇龍墮落固然和殖民環(huán)境、她自己的虛榮以及姑媽的誘惑有關,但是喬琪喬畢竟是導火索。自己第一次和他見面,整個的身體就像熱騰騰的牛奶一樣,從青色的壺里倒了出來,這是對之后她從身體開始,逐漸蠶食精神的墮落的隱喻。對于這一讖語般的比喻,編劇王安憶是做過努力的:在兩人第一次見面將要結束時,喬琪喬對薇龍朗誦路斯·德·卡蒙斯的情詩:“愛情是不見火焰的烈火,/愛情是不覺疼痛的創(chuàng)傷,/愛情是充滿煩惱的喜悅,/愛情是痛苦,雖無疼痛卻能使人昏厥。/愛情是除了愛別無所愛,/即使在人群中也感受不到他人的存在。/愛情的歡樂沒有止境,/只有在犧牲自我中才能獲得。/為愛情就要甘心俯首聽命。/愛情能使勇士俯身下拜,/愛情對負心者也以誠實相待。/愛情既然是矛盾重重,/在人們的心中,/又怎能產(chǎn)生愛慕之情?”[5]這首情詩是喬琪喬對薇龍的引誘,顯然也是對薇龍墮落的預言,與小說中將身體喻為牛奶暗合。但小說在這里突出刻畫的是薇龍自己的感覺,喬琪喬的求愛詩雖然被賦予揭示主題的內(nèi)涵,但語言本身只是一個載體,說到底還是在人物內(nèi)心體驗之外打轉。相比于語言,體驗無疑是更為直接和強烈的,這就使得電影比小說的情感力度弱了很多,感染力也就隨之下降。
在呈現(xiàn)其他類似新奇比喻時,電影則顯得更加力不從心。在薇龍初次拜訪姑媽受到侮辱,正暗自神傷時,一抬眼看見“寶藍磁盤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里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捻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1]在這里,花朵通常的象征意義被顛覆,取而代之的是邪惡、魅惑、“鬼氣森森”的蛇的意象。張愛玲用老辣的筆觸將薇龍內(nèi)心的惶惑投射到周圍的環(huán)境中,使讀者身臨其境。而在電影中卻將這一意象略過,只用演員馬思純拘謹?shù)纳眢w動作展現(xiàn),力度顯然減少了許多,觀眾的代入感也有很大減弱,這不得不說是很大的遺憾。在這里,完全可以用鏡頭對蛇形仙人掌進行特寫與停留,再配合相應的音樂來營造恐懼感。
作為張愛玲重要的創(chuàng)作技法之一,奇詭的比喻顯然是構成她作品特色的重要因素,也是她想要給讀者“多一點”的敘述內(nèi)核所在。電影雖具有自己獨特的視聽語言和立體的展示空間,若還原不當則會直接導致原作主題的偏離。所以想要復刻這些比喻的神韻,展現(xiàn)獨一無二的張愛玲風格,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二、服飾符號的隱匿
張愛玲對服飾比較敏感,她也承認自己是一個布爾喬亞消費者,喜歡服飾和化妝品:她用她的第一筆收入,因一張漫畫被英文《大美晚報》刊用而得的五塊錢的稿費——去買了支口紅[6]。所以在她的作品中不僅展示出一幅民國服飾的視覺盛宴,服裝本身指代的意義對于理解作品主題也不容小覷。而電影需要對這些服裝符號進行有效轉碼。許鞍華導演為最大程度還原作品,請了服裝設計大師和田惠美來做服裝造型指導,固有成功之處,但也有明顯缺憾。
電影上映后即引來一陣輿論狂歡,然而更多的批評聲音則指向女主人公薇龍。除了其圓潤的身材、少于變化的表情備受詬病之外,剛出場時的一身藍色學生服也是爭議之一。在小說中,薇龍所穿的南英中學的別致制服是“翠藍竹布衫,長齊膝蓋,下面是窄窄袴腳管……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絨線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發(fā)覺得非驢非馬。”[1]這樣的裝扮是香港當局為取悅歐美游客的手段之一,有著典型的殖民色彩。香港作為殖民地,承受著雙重注視:來自大陸的和來自英國的。對英國,它就像一個卑微討好的奴仆,是“荒誕、精巧、滑稽”的中國,按照英國人的想象來物化自己;對大陸,則受到好奇、困惑的注視。這就是殖民地的困境,也是故事中所有人物痛苦、糾結心靈的寓言和投射,所以“殖民”作為一個重要話題,在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除了薇龍的裝扮外,之后描寫的梁太太的園會草地上“遍植五尺來高福字大燈籠,黃昏時點上了火,影影綽綽的,正像好萊塢拍攝《清宮秘史》時不可少的道具。燈籠叢里卻又歪歪斜斜插了幾把海灘上用的遮陽傘,洋氣十足,未免有點不倫不類”[1]這一場景,也體現(xiàn)了殖民地的典型特征。可見在這個異地他鄉(xiāng),“殖民”是被突出刻畫的。電影中薇龍毫無新意的學生裝雖然符合人物身份的設定,同時也在瑰麗奢靡的環(huán)境中顯示出薇龍的格格不入與窘迫,但與原著相比,顯然丟失了一重深刻意蘊。在這里,我們可以理解電影制作人考慮到觀眾對于小說中薇龍這一身“非驢非馬”的出場裝扮或許并不買賬,所以選用了較為保守穩(wěn)妥的普通學生服,但弱化了原著中服飾承載的文化意義。如何在最大限度下還原小說主旨的同時符合當下流行審美,這是電影在翻拍小說——特別是與當下觀眾處于不同文化語境下的小說時需要著重考慮的問題。
作為張愛玲最鐘情的事物,服飾指涉的意義顯然是多重的。比如薇龍在房間偷偷試穿姑媽給她準備的衣服,或許就是她墮落的開始。一夜不曾闔眼的薇龍剛一闔眼,便是自己試衣服的場景: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撥性的爵士舞;厚厚的絲絨,像憂郁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曲;柔滑的軟緞,像《藍色多瑙河》,涼陰陰地匝著人,流遍了全身[1]。在這里,張愛玲使觸覺與聽覺共通,樓下留聲機中的音樂和各種各樣的衣服成為環(huán)繞薇龍夢境的因素。相比直接描繪薇龍的心情,用音樂和服裝這兩種富有魅惑性的事物與少女的心理感覺形成相互映射,凸顯了衣服對于薇龍身體被改造的作用,無疑是其之后人生選擇的預言。在電影中,薇龍好奇試穿衣服的鏡頭一閃而過,而衣服與音樂的共通與交融也沒有被展示出來。
事實上,影視想要通過物件呈現(xiàn)人物意識與感覺可以嘗試多種方法,但衣服作為故事的表情符號,在張愛玲那里,不僅顏色、款式,甚至是質感都有獨一無二的作用,是通向小說主旨的可能路徑。對于這一點,目前電影沒有完全描摹,對于觀眾來說,則失去了解讀作品的重要線索。從小說到編劇,從演員再到觀眾,其中存在的溝壑無疑需要更多的影視技巧來填補。
三、心理意識的省略
很多觀眾在觀影后表示,影片的邏輯欠佳。薇龍從開始一心求學的單純少女變成行尸走肉的交際花,人物形象的前后轉變?nèi)狈ο鄳匿亯|。而在小說中,張愛玲用大量筆墨描寫薇龍的心理狀況,在很多個“枕頭套上似乎隨時可以生出青苔”的令人難眠的夜晚,少女在輾轉反側中思考未來,使她的行為獲得合理的解釋,也填補了由情節(jié)造成的巨大空白。張愛玲的小說固然在很多時候會營造電影畫面感,但是篇幅較大的心理、意境情節(jié)的隱匿,對于依靠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來講故事的電影模式顯然是一個不利因素。
通常情況下,涉及較為復雜的心理過程時,電影就會嘗試用旁白的方式呈現(xiàn)。電影中一共出現(xiàn)兩次旁白,一次是薇龍向姑媽解釋投奔原因改為影片開頭以信件的方式呈現(xiàn),另一次是薇龍在游輪上和喬琪喬度蜜月的時候,想起從前的家中,“有比花還美麗的,有一種玻璃球,是父親書桌上用來鎮(zhèn)紙的,家里人給她捏著,冰那火燙的手?!盵1]小說中,玻璃球是薇龍糾結是否離開香港時在病中所想。導演本可以憑借一個眼神、一個細微的動作,或擴充一些情節(jié),用一種更隱秘的方式來展現(xiàn)主人公的心境[7]。但是在這里,薇龍心中所想?yún)s被直接念了出來,觀眾無法感受薇龍內(nèi)心的糾結和痛苦。家的溫情形象在即將墜入深淵的軀體前出現(xiàn),這是薇龍自我救贖的嘗試,但最終這“人生中厚實的,靠得住的東西”還是敗給了喬琪喬送來的美麗誘人的鮮花,家作為她最后的一道心理防線,無疑已經(jīng)被突破,墮落主題在此處體現(xiàn)到極致。而在電影中,因為缺少了薇龍的心理過程,所以似乎是喬琪喬開著汽車默默跟在薇龍身后這一特殊的挽留方式起了作用。在這里,墮落主題被偷偷置換成帶著青春疼痛意味的摯愛主題,觀眾自然而然會認為薇龍留下的唯一原因是心中所愛,這就和原作的立意有很大偏離。另外,電影中玻璃球這一意象在薇龍結婚后出現(xiàn),此時薇龍的結局已經(jīng)注定,腦海中對家的回憶與留戀并不會對薇龍接下來的行為產(chǎn)生影響,所以對心理意象的旁白轉化被安插在了不恰當?shù)奈恢茫@得突兀而又多余。
在小說中,薇龍是“清醒而又麻木地活著”。在司徒協(xié)將貴重的金剛石手鐲“銬”在她手腕上后,她明白了要繼續(xù)香港的享樂生活,就必須做出犧牲——代價是變成姑媽一樣永遠填不滿自己心里饑荒的人。所以她急著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經(jīng)過一番權衡利弊之后,她認為喬琪喬是最合適的人選。簡言之,她明白喬琪喬并不愛她,而她也只是把喬琪喬當作自己墮落的借口。所以她急著要和喬琪喬結婚,而之后表現(xiàn)出的對喬琪喬似乎熱烈的愛,也不過是她給自己編造的一個溫情理由。她不是向喬琪喬妥協(xié),而是一步步降低期望、放低條件,向自己妥協(xié)。如果將喬琪喬比作殘酷的現(xiàn)實,薇龍則代表了向現(xiàn)實不斷低頭讓步,甚至放棄原則的軟弱人性,進而讓讀者去反思自己人性中的弱點。正如喬琪喬所說,薇龍“自己會哄自己”。被電影忽略的心理過程,恰恰是我們理解小說主旨的關鍵所在。在電影中,缺少了原著心理較量與理性思考的薇龍面對喬琪喬并沒有算計與猶豫,而是一往無前,我們看到的薇龍似乎只是因為一個不愛自己的浪蕩子而屢作犧牲,即使被背叛、被傷害還是會一直默默付出的癡情形象,這就使影片落入俗套而毫無新意的青春疼痛主題。
心理意識的缺席,不僅使情節(jié)支離破碎、缺乏邏輯,而且使人物刻畫和主題表達失去了深度。將張愛玲原著中展現(xiàn)的情節(jié)簡單翻拍,只是復刻了故事的骨骼,而其中流淌的血液和獨一無二的神韻,則需要大量的心理還原。如果只是用簡單的旁白復述,則會使得影片顯得單調呆板,但是將心理過程直接略過則更不可取。如何將原著中大段的心理意識描寫用貼切的影視語言還原甚至超越,是我們亟待解決的難題。
四、結語
經(jīng)典文學從傳統(tǒng)紙質媒介走向電影視覺媒介,其中的鴻溝不僅包括不同媒介語言的靈活運用與轉換,還包括對原著主旨與立意的高度還原。小說符號勢必要經(jīng)過解碼再重構的過程,這一過程不是機械的拆分,更不是任意的拼合,而是在原作基礎上二次創(chuàng)造一個有其內(nèi)在運作機制的有機整體。影視語言的創(chuàng)造固然要遵守萬無一失的原則,但是也要充分滲透原作的氣質。
對于張愛玲的作品來說,如何把原本就晦澀抽象的人性批判意味抽離出來,用易于理解的影視話語來傳達,同時又不破壞作品原有的深刻立意和風情韻味,陷入平面化道德批判的窠臼,從而體現(xiàn)其縱深交錯、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作風格,無疑是值得所有想要將經(jīng)典小說搬上銀幕的嘗試者需要深刻思考的問題。
參考文獻
[1]? ?張愛玲.傾城之戀[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
[2]? ? 邢少軒,劉川鄂.《第一爐香》:從小說到電影[J]. 南方文壇,2022(4).
[3]? ? ?張愛玲.張看[M].臺北:皇冠出版公司,1976.
[4]? ? 張愛玲.傳奇[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
[5]? ?王懷昭.雙重女性視角下的身體改造與主體呈現(xiàn)——評電影《第一爐香》[J].藝術評論,2021(12).
[6]? ? ?張愛玲.流言[M].臺北:皇冠出版公司,1984.
[7]? ? 鄺宇軒.凝視與反凝視——論電影《第一爐香》的跨媒介敘事形式[J].藝術視角,2022(2).
(責任編輯 羅? 芳)
作者簡介:張怡茹,吉林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