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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蜀山湖“孔子祀田”爭奪案

      2023-12-23 06:55:27高元杰
      聊城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運河

      摘 要:清代最重要的濟運水柜蜀山湖經(jīng)常淤出湖田,受到附近豪強,尤其是曲阜衍圣公府的覬覦。但由于蜀山湖事關(guān)漕運安危,衍圣公府始終未能如愿。清末漕運廢止后,蜀山湖淤出480頃湖荒,被附近佃農(nóng)爭種。爭奪失敗的佃農(nóng)企圖借用衍圣公府勢力重奪佃種權(quán),遂偽造碑志投獻衍圣公府。衍圣公府以此為據(jù),憑借與山東督辦張宗昌的親密關(guān)系奪得蜀山湖田的所有權(quán),但尚未來得及接收便因國民革命軍北伐而事寢。北伐后孔子祀田被劃歸地方教育事業(yè)提供經(jīng)費之用,濟寧縣教育局便以蜀山湖田是“孔子祀田”為由,請求歸其掌管,并獲得山東省政府批準。當時湖田所有者山東省建設(shè)廳對此不滿,適值1931年爆發(fā)全國性特大水災,蔣介石提議“廢田還湖”并通令各省遵行,山東省建設(shè)廳據(jù)此強調(diào)蜀山湖在維系區(qū)域水利上的重要性,最終保有了蜀山湖田的國有性質(zhì)。

      關(guān)鍵詞:運河;蜀山湖;湖田;衍圣公;祀田

      中圖分類號:K251?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文章編號:1672-1217(2023)06-0148-09收稿日期:2023-09-29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20FZSB033):明清山東黃運地區(qū)環(huán)境史研究;聊城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重點課題(NDZD2023056):元明清聊城運河行旅詩的搜集、整理與研究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高元杰(1988-),男,山東濟南人,聊城大學運河學研究院副教授,歷史學博士。

      一、清代衍圣公府蜀山湖“祀田”之爭

      漕運是我國封建社會一種獨特的社會經(jīng)濟現(xiàn)象,是封建政府的重要經(jīng)濟支柱,承載漕運職能的大運河也因此成為封建王朝的生命線。元代定都幽燕以后,政治中心與經(jīng)濟重心南北分離,為此對隋唐大運河進行截彎取直,形成京杭大運河。京杭大運河流經(jīng)山東高地,水源短缺,導致元代運河漕運的失敗,至明初永樂九年(1411)宋禮重開會通河,利用沿線湖泊設(shè)置水柜“蓄水濟運”,運河漕運才重新暢通無阻。

      在這些水柜中,最重要的是位于運河“水脊”處的南旺三湖(蜀山湖、馬踏湖、南旺西湖),其中尤以蜀山湖最為重要?!肚迨犯濉じ邥x傳》稱:“蜀山湖,周六十五里,在汶河南、運河東,為第一水柜?!雹偾r大學士阿桂奏稱:“所有濟運水柜,在北則蜀山湖,在南則微山湖,最關(guān)緊要?!雹诩螒c時河道總督康基田也說:“蜀山湖兼濟南北漕道,又為諸湖中第一水柜,收水視諸湖尤關(guān)緊要?!雹?/p>

      由于蜀山湖收蓄的大汶河河水發(fā)源于山東丘陵西麓的山坡泉源,這一地區(qū)農(nóng)業(yè)墾殖十分成熟,山坡植被破壞較為嚴重,導致河流泥沙含量很高。元人李惟明就指出:“近年泰山、徂徠等處,故所謂山坡雜木、怪草盤根之固土者,今皆墾為熟地,由霖雨時降,山水漲逸,沖突沙土,萃貫汶河?!雹艿矫髑逡院筮@種情況更為嚴重,嘉靖時河道總督劉天和說:“故老相傳,成化間戴村壩以下河道猶未淤滿,意者開導未久爾,近則沙淤直至南旺,河皆平滿矣?!雹倏滴鯐r山東運河道張伯行也說:“(汶河)至南旺則地勢平洋,而又有二閘橫攔,故沙泥盡淤,比他處獨高,每水漲一次,則淤高一尺,積一年則高數(shù)尺,二年不挑則河身盡填?!雹?/p>

      大量泥沙的壅積,就很容易造成南旺三湖的淤涸,進而被豪強民眾占墾。這其中尤以德王府、魯王府、衍圣公府勢力最強。早在成化三年(1466),剛剛就藩濟南府的德王朱見潾在向朝廷求得白云、景陽、廣平三湖后,就把目光投向了南旺湖,“復請業(yè)南旺湖”③,結(jié)果被朝廷以妨害漕渠為由拒絕。但當朝廷管控不力之時,蜀山湖仍然會被豪強侵占。汶上縣《汶陽徐氏族譜》中收錄了一篇清初《汶陽逸士賓良徐先生傳》,記載:“(汶上)西南三湖環(huán)潴,繁魚藕茂草,據(jù)岸窮民賴衣食二百余年,明末為魯藩(魯王府)門下所封殖,民嗷嗷失天?!雹?/p>

      入清以后,衍圣公府代替德、魯二藩成為山東最有權(quán)勢的大地主,也對蜀山湖田十分覬覦。在一份嘉慶十七年(1812)的《孔府檔案》中聲稱:“前明嘉靖年間,糧運道梗,□將獨山湖屯祭田改挑新河,議以安山、馬踏、蜀山三湖之地,照數(shù)撥抵。因系水荒,未能耕種,故未歸補?!雹荻诹硪环莨饩w十七年(1891)的《孔府檔案》中則說:“順治八年,經(jīng)總河部堂會同工部,將獨山屯祀田改作水柜,恐祀事有缺,無以慰圣祖在天之靈,因恭折具奏,以東平州安山湖、汶上縣馬踏湖、蜀山湖三湖底(抵)補,盡作祭田,以光祀典。蒙恩批準在案。又恐后世湮沒無以為?。〒?jù)),當經(jīng)立碑以垂永遠不朽。當時水勢泛濫,未經(jīng)涸出,不能耕,故未入冊。”⑥

      衍圣公府認為明代后期因開鑿南陽新河,導致獨山屯祀田被淹,應該用安山、馬踏、蜀山三湖湖田來抵補。但這是一個很吊詭的事情,對于明末清初的朝廷來說,安山、馬踏、蜀山三湖都是十分重要的濟運水柜,拿三湖來抵補獨山屯祀田多少有些不合情理,在明清政府的官方文件中也沒有這一事件的記載。即便以三湖中地位最低、廢棄最早的安山湖來說,安山湖廢棄后孔府占墾的湖田也沒有獲得清政府的承認??滴跄觊g,安山湖奏定招墾納租,衍圣公府便于康熙十七年(1678)開墾湖荒160頃,稱之為“鵝鴨廠”。但這是孔府私開的湖荒,不是清政府調(diào)補的祀田。⑦到乾隆七年(1742)安山湖因“不能蓄水濟運”,全部給民墾種,遂有“衍圣公孔廣棨亦稱有伊原圈地,行文認領(lǐng)”,導致“窮民不得均沾實惠”,結(jié)果受到乾隆皇帝的批評,要求“河、撫二臣勘明實在貧戶,給與承墾,如有侵占情事,即據(jù)實參處”。⑧同治十一年(1872),山東巡撫丁寶楨在一份給衍圣公府的照會中透露了該事件的結(jié)果:“嗣于乾隆年間,招租湖灘案內(nèi),原圈公府鵝鴨廠地畝,奏明散給貧民,并不給還公府?!雹峥梢娗逭⒉徽J同衍圣公府以安山、蜀山、馬踏三湖抵補獨山屯祀田之說。

      由于蜀山湖是運河上最重要的水柜,嚴格調(diào)蓄,嚴禁墾占,衍圣公府很難有占墾的機會。直到嘉慶十二年(1807),衍圣公府又以順治時獨山屯碑記為由,要求將蜀山湖淤出地畝撥補獨山屯缺額祀田。衍圣公孔慶镕在給戶部的咨文中要求:“查核舊案,俯賜咨催河東總河、山東撫院,將蜀山清水湖并馬踏湖淤出地畝,查照碑記,撥補祀田;至(蜀山)渾水湖地,業(yè)經(jīng)東昌府嵩守委員丈明,實有多余,但未逐細丈量,并望移咨山東巡撫委員會同本爵府委員,細為丈量,除宋氏等香火報部之數(shù)四十二頃一畝八分外,其余無論多寡,盡歸祀田,以副奏案。”①也就是說,要求將蜀山清水湖和馬踏湖淤出的所有地畝,以及蜀山渾水湖淤出的除宋禮等香火地外的所有地畝都劃歸衍圣公府作為祀田。

      山東省府顯然對衍圣公府的要求十分頭疼,為此拖延敷衍,直到兩年以后尚未奏報。嘉慶十四年(1809)十月癸丑,戶部請旨飭令迅即勘辦,嘉慶皇帝在給內(nèi)閣的諭令中說:“如其地畝可以耕種,無礙河流,自應照數(shù)撥補,如果妨礙水利,不便開墾,亦應據(jù)實奏明,停止撥給?!痹谝欢ǔ潭壬夏J了衍圣公府所謂獨山屯祀田撥補之事,但仍堅持以不得妨害運河漕運水利為原則。“尋奏,蜀山湖為潴蓄要區(qū),未便撥補,其圣廟祭田應另行清理,歸足原額。報可?!雹?/p>

      孔慶镕并不甘心,道光四年(1824)蜀山湖淤出新地后,再次請求撥補祀田。山東巡撫琦善勘察認為:“蜀山湖淤地無多,系留為展寬引渠、挑翻土山之用;獨山湖荒淤地畝,亦因民人占墾滋事,永遠禁止耕種,均未便籌議補還。”為此,道光皇帝上諭內(nèi)閣:“(山)東省蜀山、獨山等湖蓄水濟運,攸關(guān)緊要,若撥作祀田,任其播種,勢必筑堤壘堰,侵占湖身,殊于漕運有礙。且缺額祀田,歷年久遠,冊檔無存。此時零星查補,毫無指實,既不能歸補足額,而辦理徒滋紛擾,必多流弊?!币虼酥I令“所有前議另籌湖地撥補祀田之處,著毋庸議,該部知道?!雹圻@對衍圣公府求取蜀山湖田是個沉重的打擊。

      但衍圣公府仍不死心,咸豐以后黃河改道、運河斷流,漕糧改為海運,運河漕運地位大降,河湖管理不夠嚴密,又有很多湖田涸出,這為衍圣公府爭奪湖田提供了契機。光緒十四年(1888)五月,衍圣公孔令貽偕母親彭氏進京陛見,蒙慈禧太后多次召見,很受賞識。次年(1889)六月,即有翰林院編修王懿榮呈請皇帝《請訓飭衍圣公向?qū)W,并飭整理衍圣公府地產(chǎn)疏》。④光緒皇帝遂差飭山東巡撫張曜為孔令貽整理地產(chǎn)、擴充產(chǎn)業(yè),結(jié)果因為張曜不久病逝,后任撫臣未及清理而中輟。光緒十七年(1891),有孔氏族人孔昭英、孔憲文等聲稱:順治八年(1651)以三湖抵補獨山屯祀田,因“當時水勢泛溢,未經(jīng)涸出,不能耕,故未入冊,現(xiàn)今涸出大半,周圍有湖堤為界,并無與民田接壤之處,附近居民知系圣祖祭田,不敢耕種,任其荒蕪,族等不敢不據(jù)實再稟,叩乞仁明爺恩準施行”。衍圣公府即據(jù)此批示:“咨商兗沂道轉(zhuǎn)飭查撥,即經(jīng)本爵移咨核辦在案,應俟接準咨覆并案辦理可也?!雹莸虑椴o下文。

      光緒二十年(1894),慈禧六旬大壽,孔令貽又偕母彭氏、妻孫氏于八月進京為慈禧慶壽??啄概硎仙跤懘褥麣g心,“蒙特恩賜住寧壽宮,朝夕燕見,儼如家人”⑥。其間彭氏多次入宮奏對,懇請慈禧作主為孔府找回迷失祀田。慈禧允諾,并示意孔令貽上折光緒皇帝,爾后她再向光緒交待此事。⑦十一月,王懿榮秉承慈禧旨意,再次上折光緒皇帝《重申前請整理孔子祀田并清查地產(chǎn)疏》,要求為孔令貽整頓祀田,爭討江蘇銅山、沛縣涸出的2000余頃湖田。⑧不知衍圣公府為何沒有趁此機會索要蜀山等三湖“祀田”,可能是由于索要的銅山、沛縣2000余頃湖田足夠彌補缺額,就沒有理由再索要蜀山等三湖了。光緒皇帝閱奏,即刻諭準:“著戶部行知兩江總督、江蘇、山東各巡撫,按照原奏各節(jié),調(diào)齊卷冊,分晰查清,如數(shù)撥補。”⑨兩江總督張之洞受命后盡力勘察辦理,但由于孔令貽所求2000多頃湖田實在太多,涉及土客湖團之間的復雜糾紛,祀田撥補一度陷入困境。在光緒皇帝的親自督促下,張之洞最終只能從趙王團、唐團、睢團等湖團手中撥出142大頃(一大頃為三頃,合426頃)“上則之地”給衍圣公府交差了事。

      二、民國蜀山湖黃土崗“祀田”之爭

      光緒二十八年(1902)正月十七日,上諭批準裁汰河東河道總督一缺,“(山東運河員弁)運河道一員、同知二員、通判四員、佐貳雜職五十二員、額夫二千七百余名,……酌量裁汰?!苾家什軡酪岂v濟寧,兼辦運河事務(wù)”①。至此,河道官制體系不復存在,進入“河務(wù)無專官”②時代。沒有了專官管理,運道湖泊很快就荒廢了。次年(1903),兗沂曹濟道即設(shè)立湖田局,負責清丈運河沿岸湖泊淤地,并對調(diào)查清丈的灘涂淤地,進行招佃承租以辟地利。③

      (一)黃土崗糾紛溯源

      在蜀山湖湖田涸復之初,就有臨湖居民爭先開墾,經(jīng)常發(fā)生爭端,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是黃土岡湖荒爭奪案。所謂黃土岡湖荒,是蜀山湖南部濟寧縣轄地淤出的湖荒,“其地自蜀山湖南岸黃土岡起,東與西皆至湖堤,北至湖心水荒,東北以邵家樓為界,西北以寺前鋪閘為界,共四百八十頃”④。光緒末年,黃土岡涸出后,就有濟寧縣天保寺村張仰度與東劉莊劉玉乾等因爭奪黃土岡湖荒而涉訟,糾訟不解,被時任濟寧道鄧際昌一并驅(qū)逐,另招韓性敏等佃墾其地。

      1925年,北洋軍閥張宗昌督魯,張宗昌致力于尊孔,與孔令貽是金蘭兄弟。①衍圣公府正藉此關(guān)系,繼續(xù)討要江蘇銅山、沛縣及獨山屯迷失祀田,并于該年十一月“又咨省長(張宗昌)將蜀山等三處迷失祀田準該佃等來府認租,請核示”②。此時天保寺人仍“忿無所洩,希翻前案”。張仰度的后嗣張慕賢就藉此機會串通王寶勤,“訛言(蜀山湖)其地有孔子祀田”③獻于衍圣公府,想要依靠衍圣公府的勢力奪回黃土岡湖荒的佃種權(quán)。當時執(zhí)掌衍圣公府實權(quán)的是陶老太太陶文譜(孔令貽繼室、孔德成嫡母),據(jù)《七十六代公夫人陶氏起居日記》記載,她在1926年3月接到“濟寧公民張慕賢稟報,黃土崗地方淤土出湖四百八十頃,即祀田之鵝鴨廠,懇請收回”。陶文譜馬上就“咨請軍、民兩長,令兗濟道尹將此項地畝劃出,以便注冊,招佃認租,并委員前往勘驗”④。

      張慕賢、王寶勤等人指認黃土岡為孔子祀田的理由,是他們在袁家坑發(fā)掘出了一通石碑,“按濟寧縣府卷存拓本,長不過四尺,寬二尺許,字跡模糊不清,其可辨者‘查蜀山湖建于嘉靖二十五年辛丑□□□,計地一千八百九十頃,余有孔府鵝鴨廠四百八十頃,□□□□劉□□三十八字”⑤。1931年,山東省建設(shè)廳委派視察員李明體、周輔世前往蜀山湖調(diào)查黃土岡湖田糾紛,指出該石碑系偽造,他們調(diào)查了石碑的來龍去脈:

      張仰度之后嗣張慕賢串通王寶勤,訛言其地有孔子祀田,具呈公府,并經(jīng)省署派委,會勘無據(jù),將置諸不理,事敗垂成。王寶勤遂發(fā)土出碑,其事湊合甚巧。據(jù)湖民傳述,此碑碑石系袁家莊袁希齡石槽槽底,由胡家莊傅學典介紹,賣于王某,水店集石匠張某為之刻字。今石匠雖死,余人猶在,事雖詭密,亦必敗露。……此碑來歷固甚可疑,湖民傳述亦難遽信,但其所掘發(fā)者體裁短小,與其他明碑均不相類。所記載者除鵝鴨廠前后十余字外,與七圣堂碑大體雷同,前無來由,末系劉姓,又不倫不類,唐突無稽。嘉靖二十五年本為丙午,復訛為辛丑,其為妄人偽造,已極明顯。⑥

      雖然石碑的來歷極為可疑,但對于衍圣公府來說卻是很好的“物證”,“當時孔公府以碑為據(jù),爭地甚力”⑦?!镀呤蛉颂帐掀鹁尤沼洝芬灿涊d,陶文譜多次向張宗昌討要此地,繼1926年3月咨請軍、民兩長后,7月“又咨省長請派專員或親往復勘黃土崗淤出地畝,并由府派員赴省接洽一切”,1927年4月又“咨請山東省長飭濟寧縣、湖田局迅將黃土崗祀田如數(shù)照撥”。⑧

      張宗昌素以尊孔聞名,魯迅曾在《在現(xiàn)代中國的孔夫子》一文中諷刺張宗昌說:“鉆進山東,連自己也數(shù)不清金錢和兵丁和姨太太的數(shù)目了的張宗昌將軍,則重刻了《十三經(jīng)》,而且把圣道看作可以由肉體關(guān)系來傳染的花柳病一樣的東西,拿一個孔子后裔的誰來做了自己的女婿。”⑨魯迅所說的孔子后裔指的是張宗昌的七姨太孔氏,“孔氏常駐省長公署,掌管省長印信。有人曾這樣來形容:‘山東之省長,人皆知為林憲祖⑩,實則做省長者,系張宗昌之七姨太太——孔姑娘?!¢L及政務(wù)廳長之實權(quán),孔姑娘自操之,‘故即以老七為事實上之山東省長?!庇纱丝梢姀堊诓c衍圣公府關(guān)系之密切。

      故此,張宗昌“力為主持”,派遣委員袁某會同濟寧縣、湖田局前往辦理。他們依據(jù)碑記的記載,“含糊呈復,認有祀田,候勘移交(衍圣公府)”。天保寺人張慕賢、王寶勤偽造碑刻的目的是借助衍圣公府勢力奪取佃種權(quán),結(jié)果被奪取佃種權(quán)的“佃民懼失所業(yè),知其隱秘,復嘩訟不休”。委員袁某及濟寧縣等“迫于威力及群民物議,遂以移交地畝不更佃戶,雙方調(diào)劑,呈復了事?!币簿褪钦f,黃土岡湖荒并不更換佃戶,張慕賢等人的目的沒有達成,只有衍圣公府成為了這片湖荒名義上的主人。但因為“所指邊界絕無根據(jù),測丈移交均難著手”,衍圣公府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取得這480頃湖荒的控制權(quán)。

      1928年,國民革命軍北伐勢如破竹,4月下旬占領(lǐng)兗州、濟寧等地,張作霖命令直魯聯(lián)軍放棄山東,全部北撤,張宗昌于4月30日離開山東。受此時局影響,蜀山湖黃土岡“移交前案遂無形打消”,衍圣公府480頃湖田得而復失。國民革命軍北伐勝利后,復古祀孔逆流受到打擊,1928年6月,曲阜爆發(fā)群眾性反孔運動,高呼“打倒衍圣公府”“查辦衍圣公”等口號,社會上“沒收孔氏祭田”的呼聲也很高。①為了緩和群眾情緒,孔德成出面向國民黨政府上了一道呈文,請求將“衍圣公”名義取消,并聲稱愿意將祀田升科納稅。②不久,在態(tài)勢緩和后,孔德成求助于孔祥熙,經(jīng)孔祥熙努力活動,得到“從緩執(zhí)行”的結(jié)果。在這種情況下,保住原有祀田已足慶幸,更別提進一步爭奪蜀山湖黃土岡“祀田”了,因此黃土岡湖荒一直掌握在湖田局手中。

      (二)教育與水利之爭

      1929年6月,國民政府內(nèi)政、財政、教育三部會令公布《孔廟財產(chǎn)保管辦法》,要求“孔廟財產(chǎn)(指孔廟之房屋田地及其它一切產(chǎn)款)均應撥充各地方辦理教育文化事業(yè)之經(jīng)費,不得移作他用”。細則中規(guī)定,省有者由大學區(qū)或教育廳保管之,縣有者由各縣教育局保管之。③10月,國民黨政府委員蔡元培等擬訂《改革曲阜林廟辦法(草案)》,提出“撤銷衍圣公名號”,“以原有祀田充作辦理紀念孔子各項事業(yè)之基金”等等。④1930年5月,山東省政府通過《山東省先賢祠財產(chǎn)保管暫行辦法》,規(guī)定“本辦法所稱先賢祠財產(chǎn)指民國紀元前列入祀典之先賢祠所有國家或地方劃撥或購置之房產(chǎn)祀田及同性質(zhì)之款產(chǎn)而言”,“先賢祠財產(chǎn)均應撥充地方辦理教育文化事業(yè)之經(jīng)費,不得移作他用”。⑤

      這些文件出臺后,蜀山湖黃土岡的歸屬問題又出現(xiàn)爭奪,但故事的主角已經(jīng)不再是衍圣公府?,F(xiàn)在問題的焦點在于它是否屬于孔廟祀田?如果屬于孔廟祀田,那么就能按照文件充作地方辦理教育文化事業(yè)之經(jīng)費,因此濟寧縣教育局爭奪甚力。在1930年5月《山東省先賢祠財產(chǎn)保管暫行辦法》(下文簡稱《辦法》)通飭遵照后,濟寧縣教育局即“查得西北鄉(xiāng)黃土岡孔子祀田……共四百八十頃業(yè)經(jīng)湮沒多年,殊難考查。民國十六年秋間,始經(jīng)曲阜縣孔德成向前省公署交涉,派員會同前縣署及湖田局查明,交由孔氏收回。甫經(jīng)接收,適值北伐成功,遂至停頓?!币驗橹挥姓J定黃土岡是孔子祀田,才能按照《辦法》收作縣教育經(jīng)費,因此濟寧縣教育局堅持認定黃土岡就是孔子祀田。他們說:“查黃土岡孔子祀田四百八十頃,有碑志(即王寶勤偽碑)可憑。民國十七年,經(jīng)曲阜縣孔德成調(diào)查清楚,呈經(jīng)前山東省長公署令飭濟寧縣,布告各該佃戶,遵照租種”,因此應“撥充該縣辦理教育文化事業(yè)之經(jīng)費”。⑥

      山東省教育廳接到濟寧縣教育局的請求后,呈送山東省政府。山東省政府令民政、財政、教育三廳會審具報,會審沒有懷疑黃土岡孔子“祀田”的屬性,認為“關(guān)于廢止祀孔及利用孔廟地址財產(chǎn),早經(jīng)明令規(guī)定,至本省先賢祀田之利用辦法,亦經(jīng)公布在案,準諸定章,該縣黃土岡及六賢坡各項祀田似應收回,為辦理該縣教育文化事業(yè)之經(jīng)費”,并且聲名“此案系由教育廳主稿”。⑦隨后,經(jīng)山東省政府第二十六次政務(wù)會議決定,照案通過,“仰即分函民、財兩廳查照備案,并轉(zhuǎn)飭濟寧縣政府暨教育局遵照辦理”⑧。

      這一次濟寧縣教育局對蜀山湖黃土岡“孔子祀田”的爭奪,以及后續(xù)山東省教育廳的一系列呈請操作,都沒有邀請當時湖田的實際控制者山東省湖田總局(隸屬于山東省建設(shè)廳)參與,因此引起山東省建設(shè)廳的不滿。為此,1931年3月2日,山東省建設(shè)廳令視察員李明體復查黃土崗孔子祀田,是否應該移交給濟寧縣教育局?①該年6月11日,又派視察員周輔世詳查蜀山湖孔子祀田。②李明體、周輔世調(diào)查完畢后,形成《查勘湖田糾紛報告》,查證濟寧縣教育局據(jù)以認證黃土岡為孔子“祀田”的碑志為王寶勤等人偽造,1927年濟寧縣對“祀田”的認證是在張宗昌“假借尊孔,力為主持”的壓力下做出的,因此,“伏維偽造證據(jù),律有明條,雖事過已久,不必深究,惟以前處理既有錯誤,而案猶未結(jié),地終未交,似不能沿訛就誤,再以教育經(jīng)費為詞,更將湖地撥歸(濟寧)縣有?!雹?/p>

      雖然山東省建設(shè)廳反對將湖地撥歸濟寧縣教育局,但山東省政府命令已下,似無回旋余地,山東省教育廳和濟寧縣教育局都對撥地之事充滿信心和期待。1930年11月,由山東省教育廳指導員李蕃、濟寧縣教育局長劉毓沆撰寫的《視察濟寧縣教育報告》一文指出:“該縣教育經(jīng)費,以地丁附捐為收入大宗,一逢災荒,即感襟肘之窘”,期待“倘縣境之孔子祀田,及先賢祀田,能全行接收,為數(shù)不下五百余頃,照最低價收租,尚可增加萬元之譜,在預算者不至大受損失,不在預算者又可增加巨款,日后之教育經(jīng)費,庶乎不致窘困矣”。④

      那么,濟寧縣教育局最后拿到蜀山湖田了嗎?資料中很難找到下文,一些現(xiàn)代研究專著如趙承福主編的《山東教育通史 近現(xiàn)代卷》依據(jù)1931年6月編制的《山東省政府教育廳第二次工作報告》認為:“教育廳會同各縣接管了孔子、冉子、閔子等祀田530余頃,這一舉措不僅增加了地方的教育經(jīng)費,也是對封建殘余勢力的沉重打擊?!雹葸@其中蜀山湖黃土岡所謂“孔子祀田”就占480頃,即便教育廳真的接收了這些所謂“祀田”,實際上也并未對孔府實際掌管的祀田形成打擊。

      但在1931年10月由山東省教育廳指導員周炎光、濟寧縣教育局長漆信魯撰寫的《視察濟寧縣教育報告》一文中,仍在“積極籌劃增籌及整理教育經(jīng)費的辦法”中,有“接收先賢祀田:教育局遵照保管先賢祀田之條例,邀同地方各機關(guān)及先賢后裔,勘丈登記,提高租額,除祭祀開銷外,余款改為教育經(jīng)費”一項。⑥說明此時黃土岡仍未接收,那么之前6月份《山東省政府教育廳第二次工作報告》的說法就不可信了?!渡綎|教育行政周刊》刊載了1930年11月、1931年5月、1931年10月、1932年10月和1933年5月的5次《視察濟寧縣教育報告》,從這五次報告所列舉的教育經(jīng)費預算條目來看,濟寧縣教育局從未實質(zhì)性的接管蜀山湖黃土岡“孔子祀田”。

      為什么在山東省政府政令已經(jīng)下達,教育廳和濟寧縣教育局又這么迫切的情況下,他們?nèi)匀荒貌坏近S土岡呢?在檔案中找不到相關(guān)資料,我們推測原因可能有二。首先是建設(shè)廳的反對。當時黃土岡湖田隸屬建設(shè)廳下轄的湖田總局掌管,其征收的湖租是建設(shè)廳下轄的運河工程局的重要經(jīng)費來源,如果黃土岡湖田真的是“孔子祀田”他們自無辦法,偏偏孔德成和教育局提供的碑志證據(jù)被查出是偽造的,他們自然不可能暢快地將湖田交與教育局。因為衍圣公府從未實際掌握過湖田,沒有建設(shè)廳湖田局的配合,教育局就很難順利地拿到湖田。

      但建設(shè)廳可以拖延,卻無法違背省政府的指令,讓教育局不再打湖田注意,讓省政府指令最終失效的肯定另有原因,我們認為這是時局的變化——1931年震驚全國的特大水災的影響。1931年6月到8月,全國發(fā)生特大水災,長江、黃河、淮河、珠江等流域均遭受不同程度的損失,數(shù)月之內(nèi),“長江之水未退,黃河之水又增,漢口之難未紓,洛陽之災又起”①。這次水災波及全國23個省,死亡約370余萬人,災民達1億人。②山東省在這次水災中也受創(chuàng)甚巨,“魯省入夏以來,亦患霪雨連綿,運河水流,肆行泛濫,秋禾淹沒,牲畜溺斃,廬舍傾倒,農(nóng)田毀滅,人民流離失所,財產(chǎn)蕩然!據(jù)各縣呈報水災者,已有嶧縣、魚臺、金鄉(xiāng)、濟寧、鉅野等三十余縣,約占全省三分之一?!眱H運河沿線災區(qū)就“達十余縣,受災人民,至百數(shù)十萬之眾,損失資產(chǎn),達千數(shù)百萬之多”。③

      這次特大水災引起南京國民政府和社會人士的高度重視,并針對水災發(fā)生的原因進行了詳細分析,認為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作為蓄洪、泄洪的低地和天然湖區(qū)被大量放墾侵占。時任南京國民政府賑災委員會委員熊希齡在《十六省水災救濟意見書》中指出:“前清時,關(guān)于湖田、沙田,均有限制,分為官圍、民圍、私圍三種。其有礙于水道者,則由地方官履勘禁止,或即拆去不準再筑。……民國以來,地方官視為利藪,設(shè)所放墾,湖田、沙田,日以增加,水道遽蹙,致有此次之大災?!雹苌綎|省運河工程局局長孔令瑢也在《治運救災以工代賑意見書》中指出:“查本省此次水災造成的原因,實由運河故道及支流湖泊失修,任其淤塞,水系紊亂所致?!雹輫裾吖俸蜕鐣罕姸紝焯镆暈榉梁π泻榕c蓄洪的癥結(jié)所在,一時間廢田還湖之聲高漲,成為當時社會聚訟的焦點。

      為回應社會訴求,蔣介石在1931年9月22日召開的第40次國務(wù)會議上提出了“廢田還湖以及導淮先從入海著手以防水患”的議案。11月2-3日,廢田還湖會議在內(nèi)政部舉行,山東省代表張連甲、潘鎰芳、秦鼎參加。12月,內(nèi)政部根據(jù)廢田還湖會議提出的意見,制定了《廢田還湖辦法》,并于12月8日在行政院召開的第48次國務(wù)會議上審核通過?!掇k法》要求“阻礙尋常洪水下流之沙田、灘地及侵占尋常洪水所需停留之湖田,一律應廢”。隨后,行政院立即通令財政部及各省市府遵照辦理。1932年1月29日,山東省政府抄發(fā)內(nèi)政部廢田還湖辦法。⑥3月9日,山東省建設(shè)廳公布廢田還湖辦法。⑦

      蜀山湖是蓄汶濟運第一要緊水柜,在1931年6月特大水災尚未發(fā)生時,山東省建設(shè)廳視察員李明體、周輔世就指出:“南旺以南至南陽山東境內(nèi)之大部運河,全賴該湖用資蓄泄,其功用于山東之運道,獨為最巨,且南旺湖近日益就淤填,壅塞已甚,難期恢復,惟蜀山壅淤獨輕,猶易治理?!输钸\既停,設(shè)立湖田局后,放墾湖田,遂將馬踏、南旺兩湖同時變價,獨蜀山湖留為國有,亦即緣此一湖,功用特殊,故為保留,以為將來治運預留地步。……竊惟運河遲早終須治理,獨有此湖堪供蓄泄,是湖內(nèi)地畝無論誰屬,均得收歸國有,該原墾湖民呈請仍歸湖田局管理,誓不能改歸各縣教育局?!雹?/p>

      特大水災發(fā)生之后,孔令瑢分析原因指出:“推其原故,多因運河失修,水系紊亂,其舊建閘壩,逐漸毀壞,河淤湖墊,吐納不靈,是以洪水一至,則無停蓄迴旋之所,天時亢旱,則湖河干涸,反缺水源。觀察既往歷年成災,其損失亦難以數(shù)計,籌畫將來,運河不治,水患恐無消弭之期!”⑨為此,孔令瑢提出治運救災以工代賑之法,其中即有修筑蜀山湖圍堤一項。在這種情況下,本就底氣不足的濟寧縣教育局爭奪蜀山湖湖田就更加困難了。

      余論

      作為運河第一水柜,蜀山湖與大運河一樣,在時代的變革中命運發(fā)生了巨變。圍繞著蜀山湖命運的變遷,我們可以一窺從明清時期到民國時期,抑或說漕運時代和后漕運時代,大運河沿線尤其是山東人工運河沿線(山東運河是大運河上最典型的人工開鑿河段,這種河段河流生態(tài)十分脆弱,獲得政府強力維護能夠暢通,失去政府維護則很容易廢棄)社會經(jīng)濟變遷的一個核心問題,土地所有權(quán)和佃種權(quán)歸屬的演變。在漕運時代,蜀山湖是朝廷關(guān)注的重點,湖水盈縮關(guān)系著漕運的暢通,因此朝廷極力限制湖荒的發(fā)展。即便產(chǎn)生湖荒,引來德王府、衍圣公府這種地方頂級豪強的覬覦,也會嚴格守護,決不允許他們?nèi)我馇终?。到了后漕運時期,大運河連同它所流經(jīng)的魯西地區(qū),都成為了被忽視的腹地,失去了朝廷的大力維護治理,很快就荒廢下來,甚至水系紊亂,成為一方之害。蜀山湖也淤出大片的湖荒,它的所有權(quán)和佃種權(quán)再次成為地域社會利益爭奪的焦點。這個利益爭奪不同于以往,它又被裹挾在國家革命和近代化的歷史大潮中,從而體現(xiàn)出多重面向的色彩。在這個利益沖突中,很多問題值得注意,比如國家權(quán)力退去后權(quán)力空間如何填補和重建,盈縮不定的灘涂湖荒土地所有權(quán)如何確定(以碑為據(jù)以及碑刻偽造問題),以及教育與水利之爭反映出來的近代化過程中地方政府財政危機等問題,都有待日后做進一步的探討。

      The Case of the Battle for“Sacrificial Fields for Confucius”in Shushan Lake

      GAO Yuan-jie

      (The Grand Canal Research Institute,Liaocheng University,Liaocheng 252059,China)

      Abstract:Shushan Lake(蜀山湖), the most important waterway and reservoir in the Qing dynasty, often sedimented lake fields and was coveted by domineering gentries around, especially the Duke Yansheng Mansion(衍圣公府)in Qufu. However, the Duke Yansheng Mansion failed to get what it wanted because Shushan Lake mattered to the security of the Water Transportation. After canal transportation was abolished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480 hectares of lake fields were sedimented in Shushan Lake, sought after by tenant farmers nearby. Those tenant farmers who failed in the seizure attempted to use the clout of the Duke Yansheng Mansion to capture the right to cultivate there, so they forged an inscription and offered it to the Duke Yansheng Mansion. With the inscription as proof, the Duke Yansheng Mansion gained ownership of the lake fields by virtue of its close ties with Zhang Zongchang. Nonetheless, things came to a halt because of the northward expedition of the national revolutionary army. After the northward expedition, sacrificial fields for Confucius were put as a source funds for local education, and the Education Bureau of Jining County requested to take charge of the lake fields on the grounds that the fields were for sacrificial purposes for Confucius, which was approved by the Shandong Provincial Government. The Shandong Department of Construction, the then owner of the lake fields, was unsatisfied with this, just at that time, a major flood hit the country in 1931, Chiang Kai-shek proposed to“restore farmland to lake”and ordered all provinces to follow, then the Shandong Department of Construction accordingly emphasized the importance of Shushan Lake to maintain regional water conservation and finally kept the lake fields in the Shushan Lake state-owned.

      Key words:canal;Shushan Lake;lake fields;Duke Yansheng Mansion;sacrificial fields

      [責任編輯? 山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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