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與空間,是世間萬物賴以存在的條件和環(huán)境。一首生命與存在之詩,就是在這有限的時空中,縱橫捭闔,直通古今,尋求生命的無限性。
視角空間是一種常見的心理空間,普遍存在于詩歌之中,有著獨特的美學功能。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里說:“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里?!边@句話對文學作品中的時間與空間,進行了精辟論述。
一
一般來說,繪畫是空間的藝術,詩歌是時間的藝術。但一個好詩人的呈現(xiàn),不會是單一性的。也許,詩歌的“空間感”——布設與騰挪,是更高層次的詩歌技藝,更需要詩人的勇氣與心力。
克拉克認為,時間和空間在概念和邏輯上都先于事物的存在。任何事物都需要空間和時間來存在——它們不能在空間和時間的概念之外存在。這說明事物對其存在著一定的依附性。作為詩歌中“萃取”的“事物”,更有其特殊性,因為它經(jīng)過了詩人心象的改造,成為詩歌中的意象。
我以為,當代詩人大解,就是“空間”搬挪的大師,其作品往往具有“移山倒?!钡牧α?,黃河在他的筆下可以成為“飄帶”,大山在他的筆下可以成為“墨點”。
葉德慶則選取了另外一種處理方式,在日常中處理詩歌的空間,力量上更加柔和,在試重上更加小心,但他的抓取也是多方位的,詩中的物理空間經(jīng)過詩人心理空間處理后,進行了各種變形。在時間的坐標中,靈動地抓取空間差比,產(chǎn)生了顯赫的效果——善于利用“空間”摩擦和比對,讓空間之物自己產(chǎn)生趣味和詩性,是葉德慶詩歌的一大特色。
九月的天總是高一點
深山在云的下面
——《訪千年古樹群》
詩歌一開篇就將天空、深山、云三者在高低、上下中,進行了布陳,讓讀者一目了然產(chǎn)生了空間感,高遠與闊大,為千年古樹群的出場,進行了烘托和渲染。
“天空撤退的進修,布下大雪”
一只白鷺,潛伏在空中
——《素描》
這樣的一幅素描是從天空中開始搭建的,在空中一起飛舞的還有大雪和白鷺?!皾摲诳罩小眲t有了某種緊張和危險的意味,為全詩確定蒼涼、深邃的基調(diào)。
二
墨西哥詩人帕斯認為,在傳統(tǒng)詩人那里,空間的概念是主要的。帕斯強調(diào)的“傳統(tǒng)”詩人,其實作為一種傳承,詩歌從來就離不開“空間”,正像時間永遠離不開空間一樣,兩者相輔相成,為之互證。
中國古典詩詞意境構(gòu)建中的時空設計本身就具有范式意義,注重對時間呈現(xiàn)的古今遠近與空間的縱橫大小,進行多視角的意象組合,來創(chuàng)設詩歌的意境。
外國詩人同樣對此付出了艱辛的努力與探索。博爾赫斯善于利用空間元素來表達時間的流動,也以時間的延續(xù)來烘托空間,實現(xiàn)了時間和空間的互文置換。他強調(diào)主觀時空,主觀經(jīng)驗對時間空間的定義,通過個體經(jīng)驗重塑對象的時空,形成主觀的時空維度。
《天際流》中,轉(zhuǎn)移、對等、置換、反置、打破、俯仰、濃縮、轉(zhuǎn)向等,成為作者處理各種空間的方法,根據(jù)文本走勢的需要,隨義賦形。
一些詩歌的題目命名就開始了空間的建構(gòu)。《我看見天空是一張馬幫的羊皮地圖》《事物的大小》《背對一些事物》《空谷》《最小的山也是社稷》等。這些詩題中空間的布設,其實就是作者的視角取位,大到天空,小到羊皮地圖,小與大,上與下,正面與背面,可以看出多重視角多個方位的轉(zhuǎn)移,看出作者開闊的視野與大處著眼小于著筆的功力。
有一些還大體指出了全詩運行的方向,比方說《我看見天空是一張馬幫的羊皮地圖》,可以大致猜出內(nèi)容與西部有關,因為“馬幫”與“羊皮地圖”給我們也畫出了一個大致的方位。這樣子的好處是,巧妙交代了“本事”的發(fā)生地,避免了文中信息的交代,使文本更加緊湊而富有張力。同時也體現(xiàn)出作者某種氣質(zhì)和個人偏好,讓作品具有寬闊而靈動的風格。
詩歌文本中的“空間話語”俯拾即是。
今年雨大,蜘蛛來到人間/墻角和樓梯各住著兩家蜘蛛/有時候云游半年回來一次
一堆破碎的山河在一張畫布上,一張畫布在傾斜的畫架中/畫架在廢墟里(《我已經(jīng)離開地球很久》)
一尊佛住在虛空的山洞(《青燈》)
我將天空打一個襁褓/把母親背在背上 (《寫給母親和你》)
最典型的一首是《居習水》。此詩同樣在詩題上就進行了空間占領,“河流小于兩岸,酒小于杯/我應該小于天地/小于木魚的聲音/但我必須大于光明”。全詩一直在進行空間的騰挪和比對,從實往虛的方向牽引,“大于光明”是一種方向和動力,其在各種空間的對比中產(chǎn)生落差和詩意。結(jié)尾“今夜,我小于木屋”,則進行了心理和精神上的坐標認定。
《空谷》中“風景的背后是山/山的背后是悲憫”,則從具體上升到抽象,從山的硬寫到了人心的軟,雖然兩者取名都是“背后”,但表達了完全不同的指向和歸屬。
《登佘山》篇中,全是山的空間的對比,由山到樹,到車,到日出日落,一直更宏大的空間。
三
打破空間是需要勇氣與想象力的,破壞空間意味著幻滅、重置、新生。
飛機在大山的上空,可以看見的事物
很小,甚至無。無法說出事物
的準確地址,只能稱人間
——《事物的大小》
此詩由空間的轉(zhuǎn)換到了人間,由物體轉(zhuǎn)換成了心理,空間只是人間之一種,空間結(jié)構(gòu)替換成了人間結(jié)構(gòu),這種轉(zhuǎn)換相當高邁,宏闊。
《鏡子》一詩,一直在主人公與鏡子的距離上做文章,從鏡前轉(zhuǎn)到鏡子后面,將空間移到反方向,逆向轉(zhuǎn)動產(chǎn)生了不可預見性和陌生感,且把空間與色彩進行了糅合。
把鏡子打碎,空間破壞,又洞見了一道風景——找到另一個自己,“鏡子的背后是灰色的”。此詩寫出無法愈合的傷口和某種難言的憂傷。
與此相似的有《背對一些事物》,背對窗外的事物會產(chǎn)生什么感覺?必然與正對著的事物有著極大的反差。就像攝影的取位,聚集點旋轉(zhuǎn)了360度,背面呈現(xiàn)的圖像與正面一定是另一番景象,甚至是反的。圖像的位移,產(chǎn)生了新奇和陌生感。
置換也成為作者嫻熟運用的一種技巧。
有一次,我拿一只雞與蒼鷹交換天空
蒼鷹在天空上盤旋半天
失去了天空。
我還拿誘餌去交換魚,魚失去了河流
——《和平》
雞與蒼鷹,不是對等的。詩中對等的交換意義不大,反差越大越好。雞飛得再高,也不過離地三尺;蒼鷹高飛在天,天空本來就是它的。但作者要拿它們交換,懷著某種不甘甚至不屈,也許一只雞也有鷹的夢想,每個平凡的生靈,依然可以有夢和遠方。
四
葉德慶的詩在詩歌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斷句和分行上,體現(xiàn)出另一種隨義賦形的詩歌空間布陳特點。
雖然當代新詩的主體早已從舊體詩的“求義”到當下的“求言”——詩到語言為止。舊體詩講究外形上的押韻,當代新詩講究內(nèi)部氣韻的流貫。但在詩歌中,以一行或兩行作為一段還是比較鮮見。
詩集《天際流》中有多個篇章,都有意或刻意采取了一行或兩行成為其中一節(jié)“獨當一面”的做法,看起來覺得有些突兀,仔細研讀,倒也十分精到,令人玩味。
以一行成為詩歌中的某一節(jié),以改變方向,進行減速或旁移,其實是很需要勇氣的,也需要自信——作者對自己的信任和對讀者的信任。所以,每節(jié)相對均衡,成為相對獨立的意義單元,有效承擔自己的那一份使命,顯然十分重要。
最典型的一首當為《七月》,此詩在一、二、三、四行中不斷轉(zhuǎn)換,一個一行,四個兩行,三個三行,兩個四行,同樣長短的不會相繼重復,在復沓中體現(xiàn)出某種調(diào)性和節(jié)奏感。
這些分節(jié)的不同處理,體現(xiàn)作者縱橫捭闔、靈動自如地處理詩歌句式的能力,不求平衡對稱,只求意達韻至,該長則長,該短則短。有時群樹婆娑,有時一葉獨舞,精彩紛呈。
空間排布是當代詩的基本創(chuàng)作方法,無論是空間的跳躍轉(zhuǎn)換,還是小大相形,其原則都是要讓空間活起來,以空間的靈動,創(chuàng)造場景和戲劇性,從而產(chǎn)生陌生感和張力。葉德慶作出了有益的探索。■
易飛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高級編輯。江漢大學語言研究中心客座教授,湖北省中華詩詞學會現(xiàn)代詩工委主任。發(fā)表詩歌、小說、評論400余萬字,散見于《作家》《詩刊》《星星》《揚子江詩刊》《北京文學》《中文學刊》《長江文藝評論》等。曾獲全國優(yōu)秀圖書獎、《長江叢刊》詩歌獎、湖北文藝評論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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