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曲 亮
趙小北剛要下班,忽然收到表姐賀敏的信息,趙小北立刻給她回了電話。表姐的意思他很快聽明白了,是宇航轉學的事情遇到了麻煩。電話里表姐既著急又無奈,趙小北心里酸酸的。
賀敏家在農(nóng)村,東拼西湊在城里買了房,雖說是二手的,可裝修錢省了,還是城里最好的雙語學校學區(qū)房。一家人歡天喜地準備孩子放了暑假就搬進城。可仔細一打聽,轉學比入學還麻煩,手續(xù)不好辦。這愁壞了表姐一家,賀敏就只好找趙小北。
賀敏兩口子很能干,承包了村里的后山種果樹,還挖了池塘養(yǎng)魚。這么多年,不管地里種的,樹上長的,但凡有一口好吃的東西,賀敏都會送到城里給小北,她心里最牽掛的人除了孩子就是趙小北。
趙小北家的瓜果蔬菜都是賀敏送的,基本不用買,過年前表姐夫還會給他送來雞鴨魚肉,把冰箱塞得滿滿的。
在趙小北心里,賀敏不是表姐,是親姐。賀敏從未麻煩過趙小北,現(xiàn)在表姐遇到了難事兒,趙小北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幫這個忙。
回家后,在飯桌上,他和徐萌美開始商量,無論花錢或送禮,徐萌美都會毫不含糊地支持。吃完飯,兩口子各自翻著手機的通訊錄,兩人商量來商量去,到底也沒什么頭緒。
趙小北睡意全無,徐萌美卻哈欠連天了,她每天早上六點就要起床做飯,送孩子上學,然后上班,趙小北催促她帶孩子去睡覺,自己則去了小書房。
他一個人坐在電腦桌前,點了根煙,拼命扒拉腦袋里的人,想同事、想朋友、想自己熟悉的每一個人,想他們有沒有和雙語學校有關聯(lián)。
徐萌美忽然推開了書房的門說,你不是有個同學,就是他愛人叫海鷗的那個,他是不是叫陶遠?大概是徐萌美覺得海鷗這個名字很好聽,所以就記住了。
趙小北在徐萌美的提示下想起了陶遠,他和陶遠十幾年沒見,忽然就遇見了,那天喝了太多的酒,又說了太多的話,怎么偏偏把雙語學校這個茬兒給忘了。
趙小北和陶遠是初中同學,那時陶遠經(jīng)常帶好吃的給他,包括他從沒吃過的火腿腸,為此趙小北很不好意思。陶遠告訴他,火腿腸在他們家不是啥稀罕物,他舅舅是金礦老板,家里的狗都吃火腿腸。
趙小北家境貧寒,陶遠從不嫌棄趙小北,兩個人在學校關系一直很鐵,放假了也會騎著自行車去對方家里玩兒,上學時幾乎形影不離。初中畢業(yè)后,他們一個失學,一個考了中專,從此各自天涯,杳無音信。
去年冬天的一個周末,趙小北尋思表姐夫愛喝酒,就去商場給姐夫買酒,選來選去,選了兩瓶“海之藍”,買完酒出來,竟在商場門口遇到陶遠。
這么多年沒見,陶遠已不是那個胖乎乎的富家少爺,趙小北也不是那個瘦骨嶙峋的“露筋狗”了。
他們都已人近四十,個子高了,模樣也變了,兩人盯著對方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就喊出了彼此的名字。
陶遠激動地搗了趙小北一拳,趙小北攬住了陶遠的脖子,他們笑著緊緊握住彼此的手,然后去了附近的飯館兒。
陶遠點了幾個菜,趙小北直接把剛買的“海之藍”打開了。他們聊了很多,聊上學,聊工作,聊同學……十幾年來趙小北從未和任何人聊得如此干凈、純粹和暢快,他覺得他把憋在肚子里十幾年的話一下子都掏了出來。
本來趙小北酒量不佳,可他陪著陶遠在聊天中不知不覺將兩瓶“海之藍”喝光了,兩人聊得酣暢淋漓,山高地遠,忘乎所以……
他們一直聊到半夜,天一直下雪,外面一片白,兩個人都以為天亮了。趙小北掏出手機看看,已經(jīng)是半夜了,為了和陶遠聊天,他把手機調了靜音,十幾個未接來電,都是徐萌美打的。
趙小北和陶遠道別,他深一腳淺一腳,披著一身雪邁著醉步進了家門,徐萌美看見趙小北滿臉通紅,頭發(fā)全濕了,呼呼冒著熱氣,臉上不知是水還是淚,她心里的氣全消了,她給趙小北拍打著身上的雪,問他,你不是去買酒了嗎?
趙小北酒勁兒正往腦袋上涌,他拉著徐萌美說,酒???!我的酒呢?
他轉身又去開門要出去找酒,恍惚間仿佛又記起來,他對徐萌美說,我碰見陶遠了,酒都喝光了。說完就自己傻笑起來,徐萌美能看出他眼中有淚。
趙小北慢慢回憶起陶遠說的話,他抱著徐萌美哭了起來。
徐萌美不知道陶遠是誰,她抱著趙小北的腦袋嗔怪著說,你就是個二桿子,去買酒能自己把酒喝了。她幫他換上衣服,扶他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又去廚房溫了一杯牛奶,加了點蜂蜜,逼著他喝了才把他扶上床。
趙小北在半醉半醒中拉著徐萌美說話,他把陶遠和海鷗的故事講給徐萌美聽,雖然講得有些語無倫次,可徐萌美聽明白了。
聽著聽著徐萌美也哭了,她枕在趙小北的胳膊上,一口一口咬他的肉……
不知是因為喝了牛奶,還是被徐萌美咬的,趙小北酒醒了大半兒,他忍著胳膊上的痛,感覺自己在流淚,一股酸澀的東西從胸口直往外涌。
在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徐萌美,趙小北心里一直藏著一個人,徐萌美對他越好,他就越覺得愧疚,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jīng)出軌了。
陶遠知道趙小北喜歡姚月,趙小北也知道陶遠喜歡麗莎。陶遠偷偷給麗莎寫紙條,上面的話是趙小北替陶遠寫的:自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對你產(chǎn)生了愛的萌芽。
麗莎不是真名,她眼睫毛很長,看人時,眼睛忽閃忽閃的,像玩具店里的洋娃娃。他們上美術課時知道了蒙娜麗莎,覺得這個名字和她很配,就叫她叫蒙娜麗莎,后來覺得名字太長,就叫她麗莎了。多年以后,兩個人把麗莎的名字忘了,或許是誰都不愿意提起她真正的名字。
麗莎夏天總愛穿一條天藍色的連衣裙。她發(fā)育早,胸脯鼓鼓的,飄飄然走過人群,像海浪撩過沙灘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關于麗莎的傳聞很多,有真有假。有人說麗莎曾被周煜用風衣裹挾到小樹林里摸奶親嘴,說她的胸是被周煜摸大的。
陶遠親眼見過周煜給麗莎送東西。他跟趙小北說,麗莎一定是被迫的。他要是有槍就殺了周煜。趙小北很害怕,他盯著陶遠發(fā)紅的眼睛,覺得要是周煜在跟前,陶遠一定會殺了他。
沒等陶遠殺了周煜,周煜就找上了陶遠。
陶遠被周煜用風衣裹挾拽進操場旁邊的小樹林,看見的人都說,陶遠很可憐,像一只被人捏著脖子挨宰的小雞兒,身體僵直,臉都嚇白了。
陶遠鼻青臉腫踉踉蹌蹌地回來,他坐在座位上仰著腦袋喘粗氣。那天,全班同學都怕陶遠突然死去,陶遠的鼻子流著血,垂下的手臂上到處是傷口,應該是被按在地上打的。
趙小北恨自己沒沖上去給陶遠解圍,他知道自己沖上去也不會幫到陶遠,他覺得被周煜和他的同伙打一頓心里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難受。
陶遠十多天沒來上學,趙小北十分難過,覺得自己對不起陶遠,有人欺負他的時候,陶遠總是第一個沖出來,就連趙小北的同桌吳一海受人欺負,陶遠都毫不猶豫地替他出頭。
吳一海瞞著趙小北偷偷給陶遠送了半盒煙,陶遠沒要。陶遠私下跟趙小北說,吳一海很滑頭,與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趙小北覺得畢竟和吳一海是同桌,他還是希望彼此都能成為朋友,因此一直跟陶遠講吳一海的好。他知道陶遠幫吳一海打架是因為自己,心里一直感激陶遠。
他想,如果是自己被周煜打,陶遠一定會站出來,自己真是一個孬種,不配做陶遠的朋友。
陶遠沒上學的日子麗莎也很難過,她不再穿那件天藍色的連衣裙,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很普通的咖啡色褲子和一件肥大的上衣,她沒有了往日的神采,一臉郁郁寡歡,總是要哭的樣子。
趙小北恨麗莎,他覺得陶遠都是被麗莎害的,如果沒有她,陶遠就不會挨打。趙小北遇見麗莎,便故意吊著臉,不給她一點兒好臉色,甚至根本就不正眼瞧她。
麗莎也感覺到趙小北的變化,她覺得趙小北的眼神像刀子。她想偷偷問趙小北,陶遠怎么樣了,可看見趙小北又不敢跟他說話。
姚月作文寫得好,她和趙小北不在一個班,但經(jīng)常一起去參加作文比賽,兩個人就熟了。趙小北從沒想過給姚月寫紙條,因為他知道他和姚月之間不用紙條也能明白彼此的心意。后來他覺得自己和姚月的感情就是柏拉圖式的。
他每次遇到姚月,姚月就會低下頭,一臉羞怯。姚月也總是有意無意跟趙小北相遇,他們四目相對的時候趙小北感覺自己要說的話姚月一下就明白了,趙小北覺得那就是愛情。
姚月終于在一個課間悄悄遞給趙小北一張紙條,趙小北將紙條貼身揣著,他覺得像揣了一只溫柔的小兔子,暖暖的,又好像有螞蟻在身上爬,癢癢的。
趙小北放學回家,門上依舊掛著鎖,他知道父親下地還沒回來。趙小北開始燒火做飯,他把飯菜放進鍋里,在鍋底跟前燒火的時候才把紙條拿出來,那張弄皺了的紙條被小心翼翼地打開。鍋底的火焰映得上面的字火紅滾燙:我很擔心你,你要多加小心,周煜要找你麻煩。
趙小北看完,剛好聽到門閂的響聲,是父親回來了,他心慌意亂地把紙條扔進了火里,扔完他立刻后悔了,想把紙條從火里取出來,可是它很快被熊熊的火焰包圍,頃刻間就化為烏有了。趙小北有些恍惚,覺得自己究竟是不是做了一個夢。他的臉發(fā)燙,心里熱烘烘的,以前只有賀敏給過他這樣的感覺,他一下子又想表姐了。
母親去世那年,趙小北六歲,他瘦骨嶙峋,一身皮包骨頭,誰見了都可憐他。趙小北記事早,母親的樣子一直刻在他腦子里,他不敢去想,一想,心就會疼,那種疼讓他對黑夜充滿了恐懼。
趙小北經(jīng)常被接到外婆家,賀敏比他大六歲,她經(jīng)常抱趙小北,賀敏長得不高,臉經(jīng)常被趙小北抓出一道道血痕,可賀敏還是愿意抱他。
晚上趙小北哭著要回家,耳聾的外婆睡覺很沉,根本聽不見趙小北哭鬧,賀敏就哄他。趙小北半夜里哭著叫媽媽,他覺得那無邊的黑暗里或許會傳來媽媽的回答,可黑夜很快把他的聲音吞噬了,連一丁點兒回音都沒有。
他越來越失望,他終于知道,媽媽不會再答應他,她永遠不會回來了。
半夜,他嘗試著喊了一聲,姐。
賀敏醒了,就回他一聲,哎。
趙小北像是一下子在黑暗中抓住一只手,他不想再撒開,表姐的回應讓他一下子踏實起來。
他又叫,姐。
賀敏回答,哎。
……
他們一個叫,一個答,兩個人慢慢就睡著了,誰也不記得是誰最后答的話……
賀敏結婚那天,按禮節(jié),趙小北是“小飯兒”,挑著娘家陪送的吃食去送親。賀敏穿著大紅棉襖,頭上戴得花團錦簇,美麗嬌艷,好像春天綻放的桃花,盛開到了別人的家里,趙小北再也沒喊賀敏一聲姐。
他覺得那一聲姐太重了,他怕賀敏牽掛自己,他想賀敏過得好,他在心里一次次給賀敏叫姐。他想聽賀敏親口回應他一聲,哎。可他不忍心,賀敏太累了,村后那座山已經(jīng)讓她筋疲力盡,她和姐夫把那座山打造得很美,成了人人羨慕的花果山,她自己卻顧不上收拾打扮,白皙的賀敏慢慢變成一個黢黑的農(nóng)婦,趙小北每次看見賀敏就會心疼,心疼得想抱抱她,叫她一聲姐,聽她答應,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喊不出那一聲姐,心里空落落的。
趙小北看了姚月的紙條,他沒有躲著周煜,他覺得,讓周煜打自己一頓才好,那樣至少可以覺得不再對不起陶遠。
陶遠回到學校,他眼睛紅腫,眼角仍有瘀青,趙小北見到他差點哭了出來。陶遠上學放學,趙小北都跟著他,他想,就是挨打也不能再背叛朋友。
周煜知道陶遠來上學后很快就來找陶遠,他帶了幾個快畢業(yè)的學生,他們都留著長發(fā),每個人都用藍色鋼筆在胳膊上畫了一條彎曲的小蛇,他們說那是龍,還成立了“九龍幫”。
陶遠一點也不怕,他對周煜說,你也就是仗著人多,有本事我們到小樹林單挑。
周煜看著陶遠,他不知道這個被自己揍得鼻青臉腫的人哪里來了這么大的勇氣。
陶遠背著他的帆布書包,趙小北和陶遠一起被一伙人裹挾著進了小樹林,那里有很多高大的楊樹,遮天蔽日,地上總有人拉屎,到處都是一堆一堆被蒼蠅和蛆蠶食的糞便。
趙小北心怦怦怦地跳,他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來了,血一個勁兒地往腦門兒上涌。
陶遠的手一直伸在書包里,沒人知道包里有一把裝滿火藥的土制手槍。事后趙小北覺得如果不是麗莎和姚月趕來,當年也許會發(fā)生一起轟動全國的槍案。
麗莎和姚月把趙小北和陶遠擋在身后,她們張開手臂,像護著自己孩子的鳥兒一樣,趙小北在姚月身后,他聞見姚月頭發(fā)的味道,他覺得自己快暈倒了。
麗莎的喊叫聲像一只鷹,趙小北感覺她的聲帶都快撕裂了,她沖周煜大喊,你們都滾開……
陶遠沒拿出槍完全是因為麗莎,所有人都被她嚇呆了。
那天,班上的同學把木頭桌椅都拆了,當成武器拿在手里,準備要跟橫行霸道的“九龍幫”決一死戰(zhàn),他們還沒走出校門多遠,就聽見了警笛聲。
周煜和同伙四散逃竄,趙小北,陶遠,麗莎還有姚月,他們四個已癱坐在地上。
偷來的火槍被舅舅收走了。后來舅舅在掃黑除惡行動中被特警擊斃,那把火槍去向不明。
初中畢業(yè)后趙小北考上省煤炭學校,在塔克拉瑪干沙漠南緣的一個縣當了一年的實習生,轉正后被調回來,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徐萌美。
那以后趙小北沒有得到有關陶遠的任何消息。他曾想過陶遠會不會死掉或是被抓進監(jiān)獄。每一種結果都讓他心痛不已,他沒想到陶遠居然活得好好的,而且就坐在自己對面喝酒。這讓他忽然覺得其實生活很美好。
趙小北和陶遠聊著,終于還是忍不住問陶遠,你跟麗莎結婚了?孩子多大了?
陶遠的眼神立刻暗下來,趙小北能覺出他坐立不安,都是三十多歲的男人,這么多年,很少有跟另一個人推心置腹的機會,他們終于敞開心扉聊有關自己的一切。
趙小北覺得陶遠沒變,一切還是當年,兩個人放完了暑假,開學又聚到一起。
陶遠說,你出去念書后,我和麗莎都沒有再上學,那段時光真好,說著趙小北發(fā)現(xiàn)陶遠痛苦的臉上忽然有了光彩。
我和麗莎幾乎天天在一起,我騎著二八大杠自行車,麗莎就坐在前面杠上,我能聞到她頭發(fā)的香味兒……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陶遠自己干了一杯酒后又自己倒上,趙小北也默默地喝酒。
我舅舅死了以后,家里也不好過,我和麗莎的事,她家人很反對。
麗莎來找我,她跟我說,陶遠,你帶我走吧,去哪兒都行。你要不帶我走,我就要嫁到礦上了。
小北,說實話,我也想逃,逃得遠遠的,可我連逃走的路費都沒有,那天下著雨,我們渾身都濕了,我看著她渾身濕淋淋的,一步一步往回走,那一刻,我心都碎了……
趙小北覺得歲月是把雕刻刀,以前陶遠從沒流過眼淚,但現(xiàn)在,他哭得很厲害。
陶遠說,后來我去了吉姆島開塔吊,那種高高的塔吊,有五層樓那么高,一級一級往上爬的時候,我覺得我離地面越來越遠,海天的夾角處,一定有一個世外桃源,我早晚會去那里。一天一天,我爬上去爬下來??傻搅说孛妫铱傆X得自己活在油鍋里,在煎、在熬。
后來我遇到了海鷗,她自小在海邊長大,說著陶遠拿出手機,翻出相冊,他跟趙小北說,你看,她跟麗莎有多像!
趙小北記得麗莎的樣子,他覺得海鷗跟麗莎沒有一點兒相像的地方。他不明白為什么陶遠非要說這個姑娘很像麗莎,他又不忍心揭穿他。
陶遠說,海鷗總是爬上塔吊給我送飯,鲅魚餃子、炸茄子盒、四喜丸子……陶遠用手指在腦門上揉搓了幾下。仿佛要把記憶從腦子里往外擠。
你不知道,小北,陶遠說話的語氣讓趙小北覺得他已經(jīng)醉了,他聽陶遠繼續(xù)說,一見到海鷗我就會想起麗莎。一想她嫁到礦上有錢的人家了,我心里又難過又替她高興。
我跟海鷗在塔吊上擁抱,接吻,做愛,每一次我都會哭。海鷗就給我擦眼淚,她也哭,她跟我說,傻瓜蛋,別哭呀!小傻瓜,我一生一世都不會離開你。那時候,我心里覺得海鷗就是麗莎,她一直跟我在一起。
我跟海鷗接吻的時候,她總是叫我“小蜓鲅兒”。
“小蜓鲅兒”哈哈,連接吻都不會……
我們長在山里的,不知道“小蜓鲅兒”是什么東西。說完陶遠笑笑,他看著趙小北說,我們當年都是“小蜓鲅兒”。趙小北也笑笑,心里一陣苦澀。
海鷗開車拉我去海底世界,在那個巨大的水柜里,她指著幾條游來游去圓鼓鼓的魚說,陶遠,你看,你看,這就是“小蜓鲅兒”。
那幾條魚,它們太不起眼了,在其他魚跟前,它們就像小丑,我認出那是幾條河豚,有毒的魚,沒人稀罕,海邊的人叫它們“小蜓鲅兒”。我一下就沒有了底氣,我知道我不可能和海鷗在一起。
陶遠滿臉通紅,他看著趙小北腫脹的眼睛說,其實我們就像那些河豚一樣,土氣,丑,誰沾上就會被毒死,這種毒其實就是窮。
我請了幾天假,準備到別處再換個工作,后來聽說我們單位招人去印尼,我就報了名。就等簽證辦好,離開這里,然后到印尼的某個島上爬塔吊。
海鷗還是找到了我,她說同意跟我分手,最后讓我再陪她去海邊走走,我知道她想挽留我,我也知道誰也無法把我挽留。
海邊的冬天極冷,那天傍晚飄著小雪,幾只白色的水鳥光著細腿兒站在礁石上,旁邊有一個被人遺忘的紅色塑料桶。
退潮了,海里的礁石露出來,雪飄一陣兒,停一陣兒,礁石底下,慢慢就顯出一條蜿蜒的小路,這里以前是萬畝松林,后來都被砍掉了,為了建港口,大量的山石從金翅嶺運來填海,那些海里退潮時顯現(xiàn)的小路就是當年那些推著巨石下海的外鄉(xiāng)人走出來的。
海鷗一只手拉著我,一只手提著那只被人遺忘的塑料桶,我們順著蜿蜒的小路往海里走,到處都是匍匐在礁石上的海草和海帶,一些青貝就耷拉在礁石的棱角上。
在那些小水洼里,有拳頭大的海螺藏在石頭底下,一個張著大鉗子的螃蟹就藏在石縫里,海鷗拉著我的手,拿另一只手撿啊撿,仿佛我們不是就要分手,她看上去很開心!
海風裹挾著雪粒兒吹在臉上“啪啪”地響,像戈壁灘上的風沙拍打在行駛的火車玻璃上,陶遠凍得發(fā)抖,他看見海鷗鼻尖凍得通紅,手也感覺不到熱氣了。
陶遠說,我們回去吧?
回哪里?海鷗問他。
回岸上去。陶遠戰(zhàn)栗著說。
回岸上干嗎?海鷗問。
陶遠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他的膝蓋像被打開了,寒氣張開嘴巴在啃噬他的骨頭。
……
開始漲潮了,海水一浪一浪往上涌,兩個人站在礁石上看著對方,遼闊的海岸,礁石林立,除了他倆,空無一人……
陶遠說,那時候我真狼狽,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流,海鷗不再理睬我,我心里一下就空了,一想到她以后不在我身邊,我就感覺這個世界都是空蕩蕩的。
海鷗,我們回去吧?陶遠乞求說。
你是在喊我嗎?海鷗回答。
陶遠顫抖著說,我是在喊你,海鷗,我快被凍死了。
海鷗說,你要是死了,我陪你一起死,你要活著,我就陪你一起好好活。
陶遠看著海鷗,她頭發(fā)里夾雜著冰水,他感覺他們像是在一場舊時的雨中相逢,他抱住了她大哭起來。
他們舉行了結婚儀式,但沒有登記,因為海鷗父親不同意,戶口本一直被鎖在保險柜里。海鷗的父母沒有來參加婚禮,直到孩子三歲了,海鷗的父母看著像海鷗小時候一樣可愛的外孫女嘴里“姥姥”“姥爺”咿咿呀呀地喊著,老人心里的冰融化了,海鷗和陶遠終于去登了記。
趙小北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愛情,為了愛,義無反顧。
趙小北經(jīng)常懷疑自己的愛情。沒有任何轟轟烈烈,就連瘋狂的擁抱、接吻都沒有,也沒有情書和那些讓人激動的話,一切都那么平淡。
婚后,他才知道徐萌美是多么挑剔,比如進門就要換睡衣、拖鞋。擠個牙膏,一定要從底部擠,比如他上班的上衣和褲子不能隨便,那是有色系搭配的,比如穿皮鞋和穿旅游鞋,搭配的襪子也不能一樣……雞毛蒜皮的事情常讓趙小北焦頭爛額,兩個人吵架是家常便飯。吵架了徐萌美還會跟賀敏告狀,賀敏總是跟趙小北說,萌萌是個好姑娘,別總是跟她吵架。
吵得厲害的時候,他也沖動地跟徐萌美大吼,甚至說過離婚的話,兩個人生悶氣就互相不理對方。
趙小北總偷偷想姚月。趙小北想起自己在沙漠里的時候,那里的月亮又圓又大,他覺得那就是姚月,她一直跟著他,對他笑,看著半空中金黃色的月亮,漸漸變成姚月的樣子,她笑,他哭,他告訴她,他想她。他的眼淚一顆一顆滴落在黃沙上。
他覺得要是自己跟姚月結婚了,一切應該都會很好。陶遠告訴他,姚月醫(yī)科大學畢業(yè)就進了醫(yī)院,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省立兒童醫(yī)院的副院長了。他想起當年姚月保護自己的情形,激動得落下淚來。
上班路上,他估摸陶遠也起床了,就給陶遠打電話說了表姐的事兒。他在電話里刻意叮囑陶遠說,陶子,你知道我的情況,我表姐就是我親姐,所以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她的孩子你就當是我的孩子一樣。
陶遠一直沒出聲,趙小北看了兩遍電話屏幕,秒數(shù)在跑,電話里有“沙沙”聲。后來陶遠說,你把他的名字和年級發(fā)給我吧,再留個電話,我給你問問看。
臨了又說,不一定能行,你再找找別人,別在我這一棵樹上吊死。
這番話讓趙小北心情黯淡,掛了電話,他覺得陶遠有推脫的意思,這讓他傷感起來,還能再找誰呢?如果陶遠辦不了這事兒,誰還能幫自己呢?他想到了吳一海,他現(xiàn)在是公安局的副政委,關系網(wǎng)一定很多。他覺得要是吳一海能說上句話,興許也能辦成。
因為要舉辦同學會,他被拉進了同學微信群,他一下就看到了姚月的名字,她的頭像是一片藍色的大海,他每次看到那片藍色就知道姚月在群里說話,他心里一陣激動,他覺得那片沙灘上應該有兩個人,一個是姚月,一個是自己,那片沙灘,不就是自己曾經(jīng)坐在上面看月亮的沙灘嗎?
他渴望在那片海里游泳,又覺得其實一直在那片海里游泳,他想姚月會不會主動加自己微信?隨即這個念頭就消失了,他最終鼓起勇氣加了姚月,姚月很快就添加他,那一刻,他似乎又站在了小樹林里,激動得快暈厥了。
他和姚月彼此寒暄一番,再沒聊過天。后來,趙小北每次看見姚月的頭像出現(xiàn)在群里,心里便一陣難過,她變得陌生了。那天他喝了酒,他給她發(fā)了問好的信息。姚月回了一個,好。然后便回他,忙,再聊。
“再聊”成了他們之間的一道墻。
姚月經(jīng)常在群里聊天,跟幾個同學聊得很熱乎。趙小北不想再看手機,他覺得心一陣一陣疼,看到姚月的頭像,他覺得自己不是在那片海里游泳,而是不小心掉進了海里,馬上就要被淹死了。
下個月就要同學聚會,陶遠跟趙小北說,姚月要來。
趙小北心里想陶遠是不是話里有話。姚月在龍城一定是有關系的。可他很久沒跟姚月說話了,該怎么跟她開口呢?他在心里怨起陶遠來,明明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可辦起來怎么就這么難呢?趙小北故意把話說得很白,辦事兒需要花錢,需要多少直說就行。趙小北和徐萌美商量過,就算表姐錢不湊手,自己搭上些也行,只要事兒能順利辦成,就不會讓陶遠為難。
趙小北又想起“小蜓鲅兒”,他忽然覺得自己才是“小蜓鲅兒”。成年人總是有不同的圈子,那些圈子的壁壘很難被打破,別人一句話就能辦成的事兒,在自己這里,比登天還難。他知道表姐不容易,買房子花了不少錢,再辦孩子轉學,表姐就更難了。
眼見就要開學了,趙小北還沒接到陶遠的電話,趙小北猜,事情應該是沒什么指望了。他拿起電話又放下,幾次想撥號,又不知道該怎么問陶遠。最后他還是硬著頭皮撥了出去,電話響了三聲,陶遠掛了電話。趙小北心一沉,等了很久,陶遠也沒回。趙小北覺得有片烏云遮在自己的眼前,遮住了以前美好的日子。
聚會的時間快到了,趙小北從心里抵觸這次同學會,他覺得沒法兒跟陶遠見面。他以前總愛想從前的事情,從前有些美好的東西也一直在撫慰著自己。那些莫名的美好像一個人,像賀敏,他默默地喊一聲,姐。那個形象模糊的人會在冥冥中像賀敏一樣回答他,哎!也像姚月,他看她一眼,她就會心地微笑。
當趙小北覺得那些美好一下子消失了的時候,他陷入了痛苦之中。他想起了母親,多少年來,母親更像一根針,一想起她,心就會被扎得千瘡百孔,對母親的思念經(jīng)常讓他在夢里粉身碎骨。
同學會那天,趙小北穿上徐萌美刻意給他買的新衣服。他掐著時間,去得不早不晚,早了他要跟每一個同學寒暄,說些什么呢?他畢竟沒像吳一海和祁隆雨那樣,當官或者發(fā)了大財。去晚了別人會不會說自己端架子?他覺得自己確實像是“小蜓鲅兒”一樣,游離在人群之外。
賀敏沒跟趙小北說要來,她心里著急孩子的事兒,就到自家地里尋了新鮮蔬菜,又在樹上摘了一盒大頭梨,大包小包提著來到趙小北家。
她這次是吃過中飯來的,徐萌美也剛好休班,一開門見是賀敏,趕緊把她讓進來,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但想法一樣,都在等著趙小北,盼望他早點兒回家。
可是直到下午三點多,趙小北還沒回來,徐萌美電話一個接一個打,趙小北一直沒接。賀敏見徐萌美臉上有了怒色,她心里不是滋味,覺得自己不該來,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徐萌美給賀敏倒水的工夫,聽見門外沉重的腳步聲,她急忙起身開門,門外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趙小北喝得滿臉通紅,被人攙扶著,新衣服已面目不堪,上面有吐過的酒漬,一側到處是白灰,應該是蹭著墻上樓的。
徐萌美看著他臟兮兮的樣子,礙于有人才壓著火兒。趙小北舌頭打著卷兒,半天說不出一句囫圇話。攙扶他的人也喝了不少,但比趙小北清醒些,徐萌美聽了名字馬上知道,眼前的人就是陶遠,陶遠在門口寒暄了幾句便走了。
趙小北搖晃著到沙發(fā)跟前,一下子看見了賀敏,他本能地喊了一聲,姐……
趙小北哭了起來,這一聲姐讓賀敏心里一顫,小北很久沒這樣喊自己了。在那些夜晚,趙小北那無助的喊聲,讓賀敏揪心,自己兒子小時候哭夜,賀敏就會想起小北,一想起小北,她心里就難受。
趙小北斜躺在沙發(fā)上,聚會上的一幕一幕像是幻燈片一樣在腦子里轉啊轉。他記起自己喝了很多酒,白酒、啤酒、紅酒,他跟很多同學碰杯、擁抱,跟陶遠、跟吳一海、跟祁隆雨、跟楊東……
他垂著腦袋朝著地上的盆嘔吐了一氣,那些酸澀苦惱的滋味從喉嚨里噴薄而出,他想起姚月端著高腳杯,杯里有一點兒葡萄酒,她很優(yōu)雅地跟每一個人碰杯,跟誰都深情款款,跟誰都保持著禮貌,跟趙小北碰杯的時候,趙小北看見她又白又長的脖頸上掛著一條漂亮的鉆石項鏈,他剛想看她的眼睛,她眼神很快就移到別處,像是故意躲他,趙小北忽然覺得好像兩個人根本就不熟。
趙小北開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從酒店到歌廳,仿佛回到了從前,只是他們不再顧忌會不會上課遲到,不再顧忌會不會被老師批評,他們還說起那個嚴厲的英語老師,他在很多年前得了嚴重的血液病去世了,談起他,很多同學哭了起來。
趙小北躺在沙發(fā)上,睜開眼睛,他看著賀敏,又開始哭,他哭著喊,姐……
賀敏心都碎了,她回他,嗯。
趙小北說,姐,你要活到一百歲。
賀敏說,姐活不了那么大。
趙小北哭得更厲害了,他說,姐,你一定要活到一百歲。
賀敏說,好,你要姐活到一百歲,姐就活到一百歲。
趙小北流著淚說,姐,等你到了一百歲,我喊你姐,你還答應我!
徐萌美給趙小北倒了一杯蜂蜜水,賀敏蹲在沙發(fā)跟前,握著趙小北的手說,嗯,姐答應你。
趙小北睜開眼睛說,姐,你不能說嗯,你要說哎!
趙小北又叫了一聲,姐!
賀敏回他,哎!
賀敏也哭了。
徐萌美面露難色說,姐,你別怪他??!
賀敏擦著眼淚想說什么又沒開口。
趙小北的眼睛一會兒睜開,一會兒閉上,他忽然拉著徐萌美的手說,陶遠,你知道嗎?我去找吳一海喝酒,我看見他和姚月在包廂里親嘴,這個王八蛋手都伸到姚月衣服里了……
趙小北仰躺在沙發(fā)上,瞪著眼睛,偶爾抽泣兩聲……
第二天,趙小北醒來,頭像要裂開一樣,肚子里一陣一陣泛酸水。徐萌美請了假在家照顧他,她沒問趙小北聚會的事兒,也沒問他誰是姚月。
開學了,賀敏的兒子宇航還在原來的學校上學,賀敏說,等高中再進城上也一樣。
趙小北心里難受,他覺得以后再也沒法和陶遠交往了。他懷疑自己的記憶是不是出了問題,那些曾經(jīng)的友誼怎么就煙消云散了?
趙小北覺得人與人是不是在一個個高低不同的格子里,不同格子里的人不能交往。
趙小北結婚的時候給吳一海打過電話,吳一海支支吾吾說不一定能來,有個大案子正在辦。可祁隆雨結婚,吳一海卻從海南趕回來。祁隆雨家開金礦,聽說錢都是用麻袋裝。
一想起那天的聚會,趙小北腸子都悔青了,自己不該參加的,他們各有目的,各取所需,自己不過是個局外人,他不是他們那個“班”里的人,只是個“插班生”而已。
后來他聽說,姚月通過吳一海,把一家大醫(yī)院的醫(yī)療器械供應權拿在手里了。
趙小北覺得自己的記憶真的壞了,很多過去的事都錯亂了,他決定忘掉過去的自己,其實忘與不忘都無所謂,一切都已經(jīng)變了,不忘,也無濟于事。
趙小北還是經(jīng)常跟徐萌美吵架,有時候沒有原因兩個人忽然就吵起來。
每次吵架的時候趙小北就會想起沙漠上空的月亮,他在民豐的時候經(jīng)常在帳篷外邊看月亮,黃沙上面的月亮,又圓又大,趙小北覺得那就是姚月,姚月變了,可那美麗的月亮沒變。
過了一個月,賀敏給徐萌美打電話,賀敏說,小北的電話打不通,雙語學校來電話了,讓宇航下個星期一去報到,辦事的人說是周校長交代的,孩子可能要當一個學期的插班生。
徐萌美有些蒙,她問賀敏,周校長?哪個周校長?
賀敏說,我問了,那個人說校長叫周海鷗。
趙小北給陶遠打電話,一連幾天,陶遠都沒接他的電話,像失蹤了一樣。
過了幾天,公安局有人來找趙小北,說要他去局里了解些情況,趙小北很納悶,他跟著兩個警察去了公安局。
趙小北被帶進一間辦公室,一進門他就看見吳一海坐在辦公桌后面,旁邊椅子上還坐著一個頭發(fā)灰白的老人,趙小北只掃了他一眼,就知道他肯定是個礦工。
吳一??匆娳w小北進來立馬起身,他的熱情讓趙小北感到吃驚。吳一海給他泡了一杯茶說,老同學先喝杯水吧!說完就把水杯放到趙小北跟前。一看見吳一海,趙小北就想起了那次聚會,他內(nèi)心開始翻騰起來。
眼前熱氣騰騰的茶水冒著香氣,一起進來的警察沒有要出去的意思。
吳一海說,老同學,我還是開門見山吧!有件事還要請你幫忙。
趙小北苦笑說,我能幫你什么忙?
吳一海說,殺害馬瓔珞的兇手已經(jīng)找到了,現(xiàn)在兇手的DNA 已經(jīng)比對完畢,家屬也簽了字,畢竟是十年前的事情,要辦成鐵案,在程序上需要陶遠,但他一直不配合,非說馬瓔珞沒有死。
吳一海臉上又出現(xiàn)悲傷的表情,他說,馬瓔珞的父親因為思念女兒幾年前就去世了,現(xiàn)在她的母親聽說兇手找到了,人一著急住進了醫(yī)院。
他又指著坐在椅子上的中年人說,這是她的表哥,你應該認識的。
趙小北一臉懵懂,他不知道吳一海說的事情和自己有什么關系。十年前陶遠認識一個叫馬瓔珞的女孩?他為什么一點兒也不知道。
他又仔細地打量著那個老人,他正艱難地喘著氣,浮腫的臉上皺褶很深,仿佛有永遠洗不干凈的金礦粉塵在那些皺褶里。趙小北忽然覺得他有點面熟,但實在記不起來他究竟是誰。
老人走過來,伸出一雙褐色的干枯的手,趙小北本能地握上去,他感覺老人的手指像彎曲的鐵一樣,已經(jīng)伸不直了。
他說,幫幫忙吧!就算你行行好……他的聲音干枯無力,讓人感到一陣恐懼。他更像是一個乞丐,言語里充滿卑微,趙小北心里有無數(shù)的困惑,他在想這個人究竟是誰。
他問吳一海,馬瓔珞?誰是馬瓔珞?
吳一??戳怂谎酆孟衩靼走^來,他說,當年我們班那個最漂亮的女生,大大的眼睛,長得像洋娃娃,我們給她取外號叫蒙娜麗莎。
你可能忘記了,很美的一個女孩子,可惜了。
你是說麗莎,啊!……她死了?趙小北已經(jīng)語無倫次。
他覺得自己腦袋里有東西爆炸了……他想立刻見到陶遠。
吳一海說,是的。十年前,馬瓔珞,就是麗莎,她死于非命??墒莾词痔优芰?,一直沒抓到,直到前幾天抓獲了一名盜竊犯,他連十年前的案子一塊兒交代了。
你覺得我能勸動陶遠?趙小北問吳一海。
其實趙小北是想讓吳一海給自己一個勸陶遠的理由,他覺得非讓陶遠面對麗莎已經(jīng)死去的現(xiàn)實,對他來說太殘酷了。
吳一海說,陶遠是這個案子唯一的目擊證人,那天下著雨,只有他在路上見過兇手,還跟他說了句話,只是陶遠不知道,就是他殺害了馬瓔珞,她身上好幾處傷口,法醫(yī)解剖尸體時發(fā)現(xiàn)她懷有身孕……
趙小北不敢問那個兇手是誰,因為他知道,當年陶遠認識的人,自己也一定很熟悉。
中年人被帶了出去,趙小北不敢看他,吳一海說,你不記得他了?他是周煜?。∫恢痹诘V上上班,得了矽肺病好多年了,他是麗莎的表哥。
趙小北不知道吳一海后面說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公安局,他只知道他要給陶遠打電話。
陶遠的電話一直是忙音,趙小北心急如焚,他在單位抽空就打,足足有三四天,一直沒有打通。趙小北只知道陶遠岳父給他們買了一套二百平方米的房子,卻不知道具體在哪一個小區(qū)。如果知道具體地址,趙小北一定會像上學時一樣,直接跑去陶遠家里。
周末,陶遠的電話終于打通了,他嗓音嘶啞,趙小北聞聲,竟然不知道該怎么跟他開口。
趙小北說,謝謝啊!
陶遠說,那天我沒直接答應你,是我也沒把握,我和海鷗兩年前就離婚了……
趙小北一驚,他直接問陶遠,為什么?。?/p>
……
陶遠停頓了一會兒,什么也沒說,只是嘆了口氣。
趙小北不知道怎么在電話里安慰陶遠,他想約陶遠出來聊聊,陶遠拒絕了。
趙小北心里五味雜陳,一直到傍晚,也沒緩過神來,他感到一陣難受,興許是餓了。
他打電話給徐萌美說,晚上吃什么?
徐萌美說,吃鲅魚餃子怎么樣?
趙小北忽然想起“小蜓鲅兒”,他覺得心里堵得厲害。
趙小北走出辦公室時,一彎淺月剛好掛在天上,他邊走邊看著那彎被烏云侵襲的月亮,殘缺得讓人難受,看著看著,一切都模糊了,他知道他再也看不見她了。
夜色很好,馬路上所有人都很好,趙小北想,此刻會不會有人也和自己一樣,想在燈火通明的大街上,痛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