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黑 羊

      2024-01-03 22:57:06范懷智
      飛天 2023年12期
      關(guān)鍵詞:羊們黑羊河川

      ?范懷智

      1

      多少日子不見了,乃善老漢來找我。來就來吧,還要提拎一坨羊肉。窯燈亮了,他上了院場,踏著暈沉的光影。他來拉個話話,問個羊市。

      還未霜降呢,天急慌慌地冷了。吹過一晌午驟風(fēng),到午后天飄了雪。穿了棉襖,往窯垴間搭起煤爐,門楣上伸出鐵皮煙囪,煙囪吐出白蓮花似的煙,有幾只麻雀索性宿上煙囪,它們冷啊冷啊地嚷嚷。

      天冷了,鳥雀們覓食本來艱難。到雪罩白河川,欲想覓食,只好摳刨白雪,雪下面能有多少吃食,大多時候徒勞無功。掃開一方雪,我往窯窗下撒幾把麥粒,好讓它們在冷冷的饑餓中,獲取些淺淺的慈愛。一時間,咕咕叫的斑鳩,熄滅了鴿哨的鴿子們,怎會知曉窯窗下有了麥粒,它們從幾里外的下河,不消半刻鐘的工夫,與麻雀們灰壓壓地擠到了一處。鴿翅下怎會自帶哨音?斑鳩們怎會預(yù)知天氣;它們的叫聲短促清脆,近幾日是晴天;如若叫聲冗長、粘滯,出不過三日,非陰即雨。這些叫人很難說清。

      “吃吧、吃吧,我窯垴攢下的麥子,夠你們吃一個冬天!”

      2

      乃善老漢還沒準(zhǔn)備賣羊呢,羊販子上了院場。霜降后的草確是乏了些,正在枯透。羊們的嘴巴探進(jìn)深草,揪一摟濃厚的草窠子,草香醇醇的,猶似酒糟在發(fā)酵。河水狹瘦了,河灣的蒿草們伏躺了一地,草乏了,要在躺睡里發(fā)酵,要飛升成仙似的沁出如酒的香味。羊們吃個酵出酒味來的枯草,準(zhǔn)能在大雪前很美氣地長上一層膘。還沒到賣羊的時候。

      面對這么一群胖壯的羊群,一點(diǎn)不愁賣不出個好價錢。到深冬,光是紫藍(lán)鎮(zhèn)老牌子的泡饃館,定會隔三差五往乃善老漢的院場跑。泡饃館的生意好不好,除過手藝,關(guān)鍵在羊呢!若碰不上一群很美氣的羊,碰不上能漂出油花的好羊肉,即使泡饃館的手藝再日能,日能到給蜜蜂的翅膀上繡牡丹,他也做不出叫人稱許,叫一碗湯水囫圇進(jìn)肚里,額頭上能抹出細(xì)汗的好泡饃來。

      “關(guān)鍵是你的羊好嘛。”羊販子上了院場,就這么說。

      “羊好,不愁賣!”他說。

      羊販子在羊群里走過一圈,他如同在密實(shí)的谷子地里走過一圈,厚實(shí)的羊群擁堵著他,像壯碩的谷穗牽絆著他。

      到底販了大半輩子羊,他說:“近六十只羊呢!”

      他答:“嗯,近六十只呢!”

      依照往年的賣法,留下二十多只,剩下的全賣出去。全部賣出去好,大冬天省了草料,少了操勞。羊販子圪蹴在羊欄外頭,瞅識著擠擁擁的羊,羊們的厚脊背,像洶洶的白浪在翻涌。

      該給回了欄的羊們添水了,羊們守在石槽前,囁著嘴唇舔舐石槽,羊們渴呀渴呀地叫。乃善老漢很滿足地瞅識羊群。

      紅彤彤的太陽斜往了河西,太陽少了溫?zé)?,天是短的。那股子冷風(fēng)漫往上河,穿過樹,穿過霞光,穿進(jìn)羊和守羊人的身子。乃善老漢掖掖衣襖,他看見羊毛忽拉拉地顫動,羊們機(jī)靈地打過一陣?yán)溧?。羊們把風(fēng)吸進(jìn)了厚突突的身子,羊圈里的風(fēng)沒了。凡是河灣里的風(fēng)襲漫進(jìn)羊群,都會悄無聲息地消融,膘身厚實(shí)的羊就是一團(tuán)火,冷風(fēng)遭遇了白色的火焰,便被白色的火焰燒盡。

      羊販子說:“瓷實(shí)得跟一堆白石頭一樣!”

      他說:“噢么,就跟白石頭一樣。”

      白石頭中雄騰著熾烈的火,羊們把地火跟太陽的火,通過草全儲進(jìn)了筋肉,單等深冬落雪時,像樽大火爐一樣燃燒。幾盞盞燒酒入喉,幾坨坨羊肉入口,白色的火焰就在身骨間吼叫起來。酒坊里的清酒,也是白色的火焰。

      羊販子還看羊,看得著迷。乃善老漢的羊在羊販子眼里不再是圓滾滾的羊,成了白光光的羊脂玉,成了一墩墩晶瑩潤澤的藝術(shù)品,就跟月亮一樣飽滿。月亮在燃燒,一盤月影懸在了東塬頂上。

      羊販子說:“就這么著!”

      他說:“就這么著!”

      他不知道羊販子還會來,可他從羊販子的眼里看出羊販子會來。羊販子的眼光比太陽還旺,是欣喜到舍不得丟手的樣子。

      羊販子背袖著手,漫不經(jīng)心地下了院場。他不想讓老乃善看清他的心思,即便他恨不得撲進(jìn)羊圈,把羊們死死摟進(jìn)懷里。他仍要面若平湖,波瀾不驚地走下院場。因為凡事都有變數(shù),眨眼就變的變數(shù)。有陣子看似平常的羊價,隔一夜就高漲得拾不到手里來。興許估算著要看好的羊價,竟有了斷崖式的下跌,本想大賺一筆,突然成了虧血本的買賣。羊販得多了,啥樣的羊市沒經(jīng)見過呢!太陽快要壓山了,立冬前后天短。

      眼看太陽枕上西塬,太陽紅得像老門神的臉。羊販子下院場時,乃善沒招呼他,正像他下院場時沒打招呼一樣,他走得慢騰騰。他愛咋走他走去,他的腿長在他身上,他愛咋走他走去。反正羊不愁賣,反正半圈南邊的彩鋼棚里堆滿了草。

      草割回來時泛著綠油油的光。草干透了擠到一處,正把醇厚的草香醇出來,盡管發(fā)酵著的草香還不分明,不經(jīng)意間仍會嗅到一縷草香,跟陽光和滿月一樣的草香。到他要伸長鼻子嗅聞輕撩的草香時,蠶絲樣的草香又撲朔迷離得很,明知它在那里,捕捉不到影跡。

      正是這垛干草,老乃善知道,冬至前羊還會長出一層膘身,他清楚得很哩,他想給走遠(yuǎn)的羊販子說,我的羊不愁賣。話到舌尖尖上,他把話咽進(jìn)肚里。

      太陽壓了山,小湋河上升起一帶水霧,靜悄悄的水霧朝兩岸擴(kuò)散,染綠河川的麥田溽沒進(jìn)乳白的暮靄,笑盈盈的滿月懸上東塬。他攥起大杈耙,往柵欄上散進(jìn)干草,羊們磕磕碰碰地揪草。酣醇的草香如月輝,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清新。

      3

      小雪無雪,大雪亦無雪。天幽幽地藍(lán),遠(yuǎn)遠(yuǎn)的北山,瘦削到呈示了筋骨的北山,脫去了黃襖襖,披上鋼藍(lán)色的大氅。秋日的北山跟懷羔的母羊一樣臃容,冬日的北山像爬羔后的公羊那樣清矍剛健。

      冬天是臥藏的時候,恰好養(yǎng)個精蓄個銳。肯定是一簇簇的白云落上了河灘,落上了坡面,一帶明晃晃的河水旁跟坡面風(fēng)干的野菊叢中流徙著走羊。羊們埋頭啃草,憩臥反芻。

      羊們的心思繁密著呢。它們看似揪嚙干草,或享受陽光,其實(shí)它們琢磨著、冥思著,為何它們是羊,不是蹦過麥田的兔子?有時它們滿腦子映顯著攔羊人,它為何不會是那個攔羊的人?羊們是否知曉,它們知道的河川,遠(yuǎn)比一個攔羊人豐沛。在大日頭朗照的天底下,怎么會有一個河川,還有一群羊在吃草,在憩息反芻。有時它們能聽到另一群羊傳遞來的呼叫,仰頭向天,它們會朝著天上的羊群回應(yīng)。有時聽到寂靜里的羊咩,攔羊人會驚詫地抬頭瞅望天際,循著咩叫,攔羊人是否看到了那群羊近前的攔羊人了。

      羊們曉得,天上真有一群白羊,它們跟那群天上的羊有過親近的相遇。中天的大日頭懸往西天,它們?nèi)ズ訛╋嬎?,就是天上的那群羊映進(jìn)河水。它們的嘴伸下水面時,那群羊也將嘴伸上水面,它們親昵的雙嘴對接到一起,輕輕地隔了淺薄的水面,平和地相觸到一起。大日頭斜到愈甚時,河里的羊影沒了蹤跡,天上的羊群沒了蹤跡,大約那群羊提早進(jìn)入了黑夜。

      紅霞盡染天際,大日頭沉沒進(jìn)西塬。不愿揣黑,老乃善對黑有種莫名的惶惑感,他趕羊上了院場。盛大的紅霞,厚厚的有些綿軟,一如羊毛樣綿軟的紅霞褪失時,羊進(jìn)了圈舍,霞光厚重的河川頓時回還進(jìn)枯寂的模樣,羊販子立到院畔上。

      犄撞羊欄,羊們等水。大晌午上到坡地,啃嚙著干草,足足大半天的光景,愈來愈泛濫的口渴,致使?jié)饬业慕乖暄蜎]了羊的溫順。像清瘦了的河水顯露出石子,窯崖頂上的夜影翻跌下來時,比冬天還瘦的羊販子愈發(fā)明晰。在老乃善的印記里,羊販子從沒胖過,他已從中年人的干瘦里,踱進(jìn)老年人的干瘦。他干瘦的樣子,怎么看都不像個羊經(jīng)紀(jì),不像個羊販子,可他偏是河川里出了名的羊經(jīng)紀(jì)。他一輩子秉承著這么一門子手藝,這門手藝也未虧待他,從他青壯時起,一直把他養(yǎng)進(jìn)了老年。不過他也嚴(yán)格遵從著羊經(jīng)紀(jì)、羊販子的規(guī)矩,他只拉扯一宗一宗的羊生意,他也將長成了膘身,有著熊騰的烈焰樣的羊們趕進(jìn)自家的圈棚來飼喂??伤麖牟煌姥?、不吃羊肉。不知是咋樣的一個人,多少年前定的這么一樁規(guī)矩?多少的羊經(jīng)紀(jì)、羊販子嚴(yán)格地遵守至今。往后河川里若有人養(yǎng)羊,這個羊經(jīng)紀(jì)、羊販子該恪守的規(guī)矩得傳下去。

      若問,啥人定下的這規(guī)矩?

      羊販子必答,老祖宗。

      哪個老祖宗?

      羊販子答,天!

      手藝是上天賜予人的飯碗。規(guī)矩,當(dāng)然是天定給手藝的法則,是手藝的行情,操持手藝者應(yīng)該明白,如若逾越規(guī)矩,逾越了行情,上天總得將手藝人端在手里的碗收回去。

      河川有沒有曾被上天收回了飯碗的手藝人?閑散的日子,坐定老窯,瞇瞪著眼睛,逆著光陰,一茬一茬數(shù)數(shù),或從村人的傳言里來剔除,多少能數(shù)落出被收回了飯碗的手藝人來。毋須探究了,真若探究,守著爐火,從傳說到經(jīng)歷,一個冬天都說不到底。

      乃善老漢沒太理識羊販子,他看起來像立到院畔上的棱棱角角的石頭。羊們叫著要水喝,它們的犄角勾扯抵撞。老乃善拽了水龍頭伸來的皮管子,羊販子替他擰開了水龍頭。清水噴涌進(jìn)石槽,他倆聽到銀豆樣的水落進(jìn)羊們的肚腹,恰似一串串的銀錢落上一堆銀錢,那清亮的喝水聲欣悅吵鬧。

      這是他多年的經(jīng)驗,羊們到了該轉(zhuǎn)欄、該被羊販子帶走的日子,清水順過羊的喉嚨,最終落進(jìn)羊肚里時,必會發(fā)出清脆若風(fēng)鈴的響動,可以說是有幾分冷寂的清泠泠的聲響,不知羊們聽沒聽到?老天已對羊們最后的冬天做好了有序的安頓。他不清楚羊們往常喝水時的咕嚕聲,何以要轉(zhuǎn)換成有點(diǎn)金屬意韻的聲響,一粒粒聲音,一聲與一聲連綴著催得緊的聲響。的確,這銀子碰撞銀子似的聲響,在羊的肚腹中發(fā)生了。不知羊販子聽沒聽到這安靜的甚至綿密的聲響!

      盛滿水槽,老乃善要儲滿羊欄門口的大瓷盆,以備夜深,羊們走過月光來渴飲!瓷盆里激濺起水花,水花翻卷。

      羊販子說:“你不理識我,還能不理識錢?”

      他沒吭聲,水花泛出盆沿。羊販子立在窯門口的水龍頭近前,他擰住了水龍頭。羊們喝足了,渙散地走在羊欄中,有那精力旺盛者,猛地跳起一個蹦子,或欣喜地鉚足勁頭犄個仗,羊們以此來顯現(xiàn)饑渴無憂的富裕感。還有幾只向來遲緩,更像那離群索居的弱小者,它們喝下水槽里的殘羹冷炙,即便如此,食槽里的水鉆進(jìn)喉嚨,灌進(jìn)腸胃依舊如銀豆般明澈,他側(cè)了耳朵聽那金屬的余音。

      羊販子說:“到底是你的羊么,你說個價?”

      他不是第一次跟羊販子打交道。羊販子干瘦干瘦的,確實(shí)干練,凡他議定的價碼,羊販子總能刀下見菜立馬成交。羊販子沒拖欠過養(yǎng)羊戶的賬務(wù),他現(xiàn)今經(jīng)營著小湋河川最大的羊生意,他的羊場也是河川最大的羊場,存欄五百只以上。

      他說:“今年的羊價,你不是不知道?!?/p>

      羊販子說:“知道,咋不知道,河川里的羊價就在我手里。”

      羊販子沒有自吹自擂的意思,他的羊場存進(jìn)五百只羊,整個小湋河川還會有多少羊?如果他的羊場接連存過兩撥子羊,河川的羊買賣全叫他攥住了嘛,鎮(zhèn)子上、縣城里的羊肉館子,還不得到他的羊場來看羊。更多時候,他會趕著節(jié)令把羊送往西安、寶雞和天水,那里的羊買賣至少比河川的每只羊多出二百塊。西安的羊市咋就那么貴,咋能不貴呢,西安的羊肉本身就比河川里貴出一大截。

      他燒火做飯,冬天的夜黑直端端地從天上往下摔,夜影跌進(jìn)院場,白羊們眨眼間顯得昏沉沉的,夜影里的羊更恬靜,更像一團(tuán)肥滾滾的白火在流動。

      “咋樣,一只羊再添一百,咋樣?”羊販子說。羊販子就這么說,說得冷冷寂寂。

      夜臨,風(fēng)要遛個彎兒,從下河里漫上來;交過子夜,又從上河灌下來。河川的人家把回頭風(fēng)叫灌風(fēng),夜初時逆上來與夜深里回灌的是同一場風(fēng)。有人曾想著描述這場風(fēng)的樣子,村人感知得到卻無法說清。乃善老漢老想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風(fēng)里,閉上眼、袖住手,靜靜地站到風(fēng)里。

      猶似一抹黑紗捂上另一抹黑紗,夜黑得沉了。爐火映紅他的臉,黑碳下的火醒了,小小的火苗發(fā)芽似地冒出黑炭,小小的火像夏草一般茂盛。他看見精瘦得跟棗樹一樣的羊販子繞著羊欄清點(diǎn)白昏昏的綿羊。老乃善沒怎么搭理他,他數(shù)他的羊去,好讓他過過羊癮。反正老乃善沒準(zhǔn)備把羊賣給他,他舍不得羊。閨女養(yǎng)大了舍不得閨女,可閨女總得出嫁!不論咋說,得給羊?qū)€好主家!

      喝滿一肚子水,羊們臥定或站在羊欄中。西天上,繞起一帶水霧的小湋河上空,映現(xiàn)一彎銹紅色的月亮,冬天的牙月比秋天的牙月厚一些。愈到夜晚肚腹飽脹的羊愈精神,愈精神的羊臥著站著,如同蹚入空蒙的禪境,溶入夜靜。

      想喝頓稠糊糊的小米粥,爐火旺到正盛。熬黏了小米粥,配好酸晶晶的泡菜,他招呼羊販子來喝個飯。院場上,羊欄旁,羊販子沒了。莫非那個羊經(jīng)紀(jì)進(jìn)了羊欄,成了羊們中的一只,如果他成了一只羊,也是羊欄中瘦瘦的那只。

      羊販子和他說下的話:“咱這輩子欠下了羊的恩情!”

      他和他說下的話:“你說咱靠羊吃了一輩子,咱拿啥給羊還呢?”

      話是這么說下的,可離了羊總歸沒啥可靠的活路。羊販子討過別的生計,獨(dú)有羊經(jīng)紀(jì)讓他衣食有了著落。乃善老漢到西安務(wù)過工,一張大瓦刀片子如花一樣在他手里揮舞,他砌的墻畫跟畫的一樣平整。最終還不是老伴患了大病,過了世;女兒出嫁后,他只好守了河川。他注定這輩子走不遠(yuǎn),進(jìn)不了城。他頗感困倦的日月,羊成了依靠。看來是跟那個拿得很穩(wěn),拿得有些膩歪的羊經(jīng)紀(jì)、羊販子是一樣樣的人!除了吃羊飯,老天沒給賜下別的飯碗。

      他一點(diǎn)不想看到羊販子穩(wěn)著腰桿走下院場的情形??此坡唤?jīng)心,羊販子心里卻火急火燎的,生怕一夜間羊轉(zhuǎn)給了旁人。雖說河川里能大開大合的羊經(jīng)紀(jì)只剩他一人,可紫藍(lán)鎮(zhèn)和鄰縣的羊經(jīng)紀(jì)們,不知有多少?此外,鄰縣有一家大型的養(yǎng)殖場,每到冬天大批量來收羊,羊販子有時收下羊,倒個手,賺個稱心的差價又轉(zhuǎn)給養(yǎng)殖場。他保不準(zhǔn)養(yǎng)殖場不會給乃善老漢轉(zhuǎn)個賬,第二天一早,開了大卡車?yán)昭驒冢@可是一樁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雖然他倆熟悉得很,畢竟有幾年,他還是沒能將乃善老漢的綿羊搶到手!老乃善說過:“我的羊不愁賣!”不光是乃善老漢的羊不愁賣,河川里哪戶人家的羊倒愁賣了!心里慌急,神不能倒、不能慌,那他的腰桿就該直挺挺地挺起來,他要讓深沉的面孔隱匿他膚淺的心事。他是個羊經(jīng)紀(jì),是個這場買賣不成還要做下場買賣的羊經(jīng)紀(jì)。他要向羊主人,傳遞不屑一顧的虛偽,即便他們識破著他,他仍要堅定地“不屑”下去!

      4

      羊們前往大瓷盆飲水,水落進(jìn)羊肚的聲響,若靜夜的星斗樣明晰。羊們瞅望增寬增厚的月牙,瞅看幽邃的天幕,它們打個響鼻,渾身打個吐嚕,身軀里散出夜露樣的聲響。每到羊們的身子里因水而滋生出金屬的余韻,羊們真熟了,它們捕捉到了生將終結(jié)的使命。興許是深天里的那么一粒星斗降諭或啟示,接下來的日子,羊們自發(fā)地斷食;還有一種可能,它們逐日縮減食量,直至只喝清水,不咽下一口干草,它們要清理軀殼,好去奔赴神圣的殞落之期。每只羊故去,小湋河底自有一顆白亮的名叫白火石的石頭要化成水。不知羊販子聽沒聽到羊肚里浸出的風(fēng)鈴聲。他或許沒聽到,即便他是個精通羊道的羊經(jīng)紀(jì)!他并不明曉,降諭的星斗會給羊啟示河川里的另一個秘密,關(guān)于生命的燈盞熄滅的秘密!銹紅色的彎月,一顆疾馳的流星飛進(jìn)深空,鉆進(jìn)另一顆幽藍(lán)的星斗。

      接下來幾天,乃善老漢果真趕上了羊們節(jié)食、斷食、不食的日子,他又等來了羊販子??此频ǖ难蜇溩愚D(zhuǎn)過一圈羊欄,猶若他在旺盛的白焰火間走過一遭。那一團(tuán)團(tuán)白火,炙烤著他,他聽到他的血在汩汩喧囂。不知是啥驅(qū)遣著他,他慷慨陳詞,愿意在價碼上再增進(jìn)一截。乃善老漢攥著大杈耙,給躥騰著碎銀聲的羊們?nèi)鱿伦詈笠淮胃刹荨?/p>

      他說:“我的羊不愁賣!”

      羊販子拉走了羊欄中所有成羊,剩下懷羔的母羊臥在棚下,或瞇眼反芻,或瞅看月亮,它們咩叫幾聲,跟月亮說話,這世上有能聽懂的生靈,可他不懂。

      還未寬厚成半張燒餅的月亮蕩進(jìn)羊欄。夜靜得很了,羊們走近大瓷盆,它們的肚腹里沒了金屬的余韻,僅有悶沉沉的咕嚕聲。它們沒能獲得秘密的啟示,它們有繁衍生息的使命。羊欄空了一大半,冬至臨近,天落了雪,他的心里有些空寡寡的空。

      “河川里最善良的生靈是羊,羊善良得很哩。你說羊咋就這么地善,在曉得要出走河川前,還要把身子淘洗干凈!”他說。

      我說:“這世上怎么就會有羊?”

      過了冬至,河川的冬天愈發(fā)醇厚,愈發(fā)靜到比想象的寂靜還靜。乃善老漢提拎了羊腿,一只肥厚的羊腿。知道他把養(yǎng)熟了的羊賣了。

      “麥子為啥要趕上五月泛黃?”

      “是雨,是風(fēng),是太陽?!?/p>

      “不是,是麥子?!?/p>

      “咋能不是!那草咋就沒發(fā)黃,它反倒在麥黃的時月里,趕了雨水,趕了太陽,趕上了風(fēng),愈發(fā)綠了呢!”

      他來到我的院場,來跟我拉個話。天墨墨地黑定,他要說說他的羊。

      “知道你在村委會,忙。夜黑哩,看你窯垴亮著燈,就上了院場。”

      下雪天,人就想拉個話,就想拉拉雜雜地拉個家常話。雪花飄灑,人的話就跟漫天的雪花一樣多,人的話就跟彎折的小湋河一樣長呢!到雪花紛揚(yáng)的日子,河川的生靈們也有話要說!這夜里,不管哪家的窯窗亮了燈,他會敲醒哪家的窯門,掮根白火繚繞的羊腿。天黑定,雪花愈吵夜反倒愈靜。

      沒有羊咩,沒有狐子叫,雪夜的狗吠,有了曠茫的回音。是狗有話要說,沒有同類理識它,它只好把話說給雪花聽,說給雪花彌漫的夜黑聽。窯窗上亮著燈,鵝絨色的燈影鋪展進(jìn)雪地,他若不來,我必捅旺爐火,守定一汪赤紅,在枯坐中品吟火的轟吼和雪落進(jìn)窗下的寂寥。他來了。

      窯垴里儲藏著原漿的陳酒,酒在夏的潮洇中,在冬的燥溫中,分分秒秒在發(fā)酵、在甘醇。村落里的那人說下的話,紫藍(lán)鎮(zhèn)作坊的酒是活的。我不明白那人品評酒的言說,我相信來自老作坊的清酒,每次擰開酒桶,那綿纏的糧食香,在一次次回歸,在呈示糧食們逆向生長的味道。剛從酒糟里淋下的酒,是玉米、高粱、小麥、豆子們被酒麯酵熱的味道,是糧食蒸騰而出的味道。往后時日,在窯垴的潮洇和燥溫中放過許久,若擰開酒桶蓋子,靜默著吸口氣,在酒的氣息外,準(zhǔn)能嗅聞到,穗頭上的糧食正熟透的氣息。再往后,再擰開蓋子,必將嗅聞到穗頭孕育、稼禾揚(yáng)花、青苗抽穗和抽桿拔節(jié)、扎根起身以及幼苗分蘗、種子發(fā)芽的味道。酒的真正的味道,是多年窖藏后,慢慢地回歸土地本真和自然滋養(yǎng)的味道。

      瓷實(shí)的羊腿,泛著光亮的羊腿,像一柄鐵錘樣的羊腿煮進(jìn)了鍋。他坐進(jìn)爐子后的沙發(fā)里,紅火熏紅他的臉膛。我往爐旁的錫酒壺中淋滿清酒,酒像是稠了。稍稍粘滯的清酒,圓啾啾的酒珠子在錫制的酒壺內(nèi)砸出伶俐的聲音。碗盅備齊,他懶懶地坐著,火紅映亮他的棉襖,他像頭笨拙的熊。腌進(jìn)瓷壇的醬菜,是我倆此夜的佐料。放上爐板的酒壺?zé)崃?,一壺?jīng)年的濁酒燙到正好。幾盞綿厚的清酒下肚,酒味酣纏,在綿拙的稼禾揚(yáng)花的酒韻里,他向我說起他的黑羊。

      5

      “五六十頭羊呢,就那么一頭黑羊,是白羊生下的黑羊。長得憨頭憨腦,還匪氣得不行。成天呢,不跟這個犄仗就跟那個追攆。有陣子還把人家嘴瓣下的草給一嘴叼走,你說這不犄個仗不吵個嘴咋成嘛!每天都愛起個事非,頑皮得很哩?!?/p>

      他隨手抄起酒盅要給我碰一個。來,那就碰一個!純純的陳酒厚厚地鉆過喉嚨。窯垴里熱著爐火,身子里暖著溫酒。

      “每回賣羊時都舍不得賣它,糾結(jié)得很嘛! 可每一回還是把它賣掉了。”

      “就一頭黑羊,咋就每回都賣!”

      “咋就不能每回都賣?黑羊是賣給了羊販子,你說它咋就不能回來?它回來了嘛!”

      我對他的話有些疑惑,不大明白?!八貋砹??”我不得不質(zhì)疑他。

      他忽地一下坐正身子,有些較真,振振有詞地說:“回來了,就是回來了嘛?”

      “咋回來的?”

      “逃回來的?”

      “咋逃回來的!”

      “咋就不能逃回來?!?/p>

      “逃回來了幾次?”

      “四次,我每年賣它一回,它每年都逃回來!”

      我對他的話,對他喝了幾盞陳酒后老濁的話,有些失信。他給我淋滿一盅酒,一盅瀲滟地高出盅沿的陳酒。他要跟我碰杯,我沒太理識他。他捏住酒盅,嗞兒一口喝下去,我默然地撕扯一疙瘩羊肉。酒香,恰若麥子揚(yáng)花的那種暖融融的酒韻在窯垴涌蕩。他再喝兩盅醇酒,吃一口泡菜,撕一口肉,他的眼瞳亮汪汪的,大約因了暖烘烘的麥花酒韻的潤澤。他向我真誠地述說黑羊幾次逃回的情形。

      “我記得清清的,黑羊賣了,有幾個夜黑我睡不著哇,聽著從上河灌下來的風(fēng)旋過院場,旋得羊欄哐嘡響呢,風(fēng)旋進(jìn)了羊棚,母羊剩下了十六只,風(fēng)旋在羊棚四角,旋得棚頂像跑過慌急的貓。領(lǐng)頭的母羊叫上了,下一只跟著叫。夜黑里的羊叫慌得很,不知羊看到了啥?怕是隨了風(fēng)奔走的那些物什迷了路,找尋羊欄的出口,磕碰的羊欄像被啥撞得緊,還以為啥撬除欄門上的扣子,我急慌慌拉亮燈。窯燈一亮,羊欄有了光影,風(fēng)大約即刻瞅準(zhǔn)出口,賊似地往下河奔,溜走了風(fēng),羊的咩叫跟呼告停歇了。我猜想,會不會是偷食的鼠狼跟風(fēng)竄進(jìn)院場。鼠狼們有跟定風(fēng),在亥子交替時奔襲的慣習(xí)。隨后,啥都靜了,沒月亮,透過窯窗也沒星斗。第二天天明,我看到了黑羊,犄角尖尖的黑羊,身上沾滿濕露,眼睛黑溜溜地往院場瞭,它靜靜地立到院畔,眼睛烏溜溜看我,我的黑羊回來了嘛!”

      盡管我從未見過他羊群里那只黑羊,在羊群踐踏起土塵的路上。可我忽然明白,我得聽他說話,聽他把黑羊逃回的情形講下去。滿滟的兩盅陳酒輕輕一磕碰,我倆一仰脖頸,讓煦暖的酒綿綿地潤過喉嚨,太陽一樣照亮我倆的身軀。羊湯上燉出白燦燦的油脂,我倆喝口羊湯。我想聽聽黑羊的第二次回歸。

      “大草棚下積攢了干草,夜里和大晌午時,滿院場是燥烘烘的草香,羊們光是聞幾口草香就能飽肚子。興許在羊棚下倦臥過幾天,孕羔子的母羊們想到坡面上去曬暖暖。大晌午母羊們犄撞羊欄,河川跟院場上空是那耀眼的大太陽,它們?nèi)宕巫查T呢,我掀開欄門,隨著它們上了坡地。我袖著手在向陽的坡面上走走停停,我像在端詳母羊,其實(shí)啥都沒端詳,母羊用不著端詳,只要大草棚下積攢夠干草,到了春二月,母羊們會產(chǎn)下羊羔。我啥也沒看,我不想睡進(jìn)草窩,不想瞅瞭泛著一帶明光的小湋河。我就想在坡面上走走,走走停停地走走。好似并非母羊們要來坡面,是我要非來不成。坡面上眼界寬,一眼能望到百里外的南山,能看到紫藍(lán)鎮(zhèn)街通到河川水泥路,水泥路白光光的,從塬坡上斜掛下來。午后,我先看到了一個黑點(diǎn),在硬光光的水泥路上晃悠,在綠森森的麥田里晃悠,大太陽愈發(fā)紅艷,坡面上愈發(fā)清冷。大日頭西斜了嘛,小湋河上拉起一帶水霧。我攏了羊群,在羊們的召喚里下了坡地,當(dāng)亂紛紛的蹄子踩響硬錚錚的水泥路時,我看見一道黑影,嗖地躥進(jìn)了羊群,母羊們一聲聲地咩叫,我看見它悻悻地跟母羊們輕輕地犄仗,母羊們親昵地迎合它,它也咩咩叫,它瘦了,瘦癟癟的,一身臟兮兮的雜毛。是我的黑羊回來了,是我憨憨的調(diào)皮頑劣的黑羊回來了,我眼眶里泌出了眼淚?!?/p>

      他自酌一盅,嗞溜溜地吸吮下甘洌的陳酒。他順手抹一把眼睛,我得耐心地聽他訴說。這夜里,他終究逮住了一扇有光的窯窗,他要在雪夜里說說他的黑羊。

      “那第三回呢?”我給他搭個話,往他碗里盛羊湯,酒要熱乎著喝,肉要熱乎著吃。我往他空了的酒盅淋酒,一顆顆圓啾啾的酒珠子清越地滴進(jìn)酒盅,我捏著酒壺,一只比酒更老的酒壺。他抹一把唇下的酒星子,坐正身子,拉啟棉襖的拉鏈,酒的火苗苗在身子里悄悄躥騰了。

      “這一回,我想著我該忘了它,回不回來也罷,你說賣出去的羊了,哪里有三番五次逃回來的道理。再說了,一頭關(guān)進(jìn)別人家羊欄的羊,要逃出來,得有多大的周旋,得費(fèi)多大勁呢。不回來也就不回來了吧!好好地做只別人家羊欄中的羊吧!半個月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知道它回不來了,可到了夜黑里,想?。∠胨囊簧砗诹?,想它明溜溜的眼睛,想它那對愛惹是非的短倭倭的犄角。想得夜黑里睡不著,想得風(fēng)的吼聲都是黑羊叫,滿河灘的聲響都是黑羊叫。過了祭灶到年根,苦焦焦的日月再是個苦,咱也得把年翻過去。我到鎮(zhèn)子上趕年集,回來的路上,我看到白雪的麥田里,臥著一團(tuán)黑黢黢的物什,踩過積雪,太陽白光光地照著,冷冷地照著,凡是黑黑的物什我都得看一看,哪怕一只老死的黑狗或火紙引燃的墳頭。橫穿過白雪的田地,它蜷臥著、閉著住眼,我看到它的犄角,它等待死的到來,讓它不再寒冷,不再饑餓,不再遭遇買賣和屠刀,不再經(jīng)歷生死。是我的黑羊回來了,它的身子虛弱僵滯。我抱起它,我一路眼淚汪汪地把它抱回河川,抱進(jìn)窯垴,把它安放在爐火近前?!?/p>

      將碗沿有了凝脂的羊湯還回鍋中,給他重續(xù)一碗滾沸的羊湯。爐火旺旺地轟吼,火舌舐撞著鍋底。他敞了敞棉襖。

      “過了大寒它沒回來,立春后它沒回來!我說過的,賣出去的羊了嘛,咋能老盼它回來!立春過了,我掐滅夜黑間想它的心思,我穩(wěn)穩(wěn)地展平到炕頭,心里頭一泛起它的模樣,就狠心地掐我的胳膊,掐我的腿。母羊們也好似明白我的念想里會閃現(xiàn)黑羊,它們的肚子一天天鼓脹了,小小的羔子在它們的肚子里逐日長成,它們?nèi)探诩艜r分的咩叫,悄悄孕育著,要給我生下成群的羊羔羔。它們清楚,有了新羔,有了滿河灘滿坡地蹦跳的小羊羔,跟天上的白云一樣白,跟楊花一樣輕佻、綿軟的小羊羔,我念想里的黑羊就跟小湋河面的冰凌一樣化釋了。待到桃花燦燦的日子,滿河川擠滿了粉粉的花香,我在河堤上割那淺淺的青草,常常尾隨頭羊的那頭母羊生了,就在河堤上的野桃樹底下,還是孿生的三胞胎,一只母羔,兩只公羔子。這樣子正好,我沉悶的心里頓然生出欣喜,滿坡、滿河川的桃花開得隆盛,鬧嚷嚷的蜂蝶在擠擁擁的桃花間爭蕊。桃花的影子映進(jìn)胖起來的河水中,河水里的流云,河水里的藍(lán)天跟河水一樣明凈,還有攥著鐮刀的我也站在河水里,我的另一個影子映在我身后的藍(lán)天上,還有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就在我身側(cè),就在揪食淺草的時刻,睜亮眼睛朝清亮的河水里瞅瞭,是我的黑羊回來,還有它短倭倭的,總會惹我呵斥的犄角。它好似已經(jīng)回來了許久,他肯定藏在深廣的河川間。太陽照著它黑油油的皮毛,它沉進(jìn)河水里的影子正黑晶晶地閃亮。它是憨憨的,它是那么神氣和英武。它雖說有些調(diào)皮,它畢竟是只公羊嘛!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強(qiáng)悍跟蠻橫,總歸來說我的黑羊就是一頭憨誠的機(jī)靈鬼。要不它怎能一次一次逃回來?!?/p>

      羊湯融暖著我倆的胃,綿軟的暖流在我倆的身骨間汩汩喧響,來自陳酒的火浪,在我倆的骨縫間一波一波蕩漾。捏住燙烘烘的酒壺,他捏住酒盅起身迎來,我給乃善老漢滴淋淋地斟酒。我倆鬢角浸出明啾啾的汗水。酒盅斟得滿盈盈,他的嘴唇貼過去,嗞溜吸一口,將酒盅小心地放穩(wěn)。幾盅熱酒下肚,似乎繃得很緊的日子松弛了,他散散渙渙,甚至有些松垮地偎坐到沙發(fā)里。

      “咋說呢,這一回呢,我真不想叫它回來了!我說的是黑羊,我給你說的盡是黑羊。就是我的心頭再想它,我都不盼望,不想它再回來,咱都是養(yǎng)羊的人,咱咋不想想,一只羊要從旁人家的羊欄逃出來,又黑天白日地跑回河川來,得經(jīng)受多大的難纏,想著想著,都叫人恓惶得很。再說,黑羊若給賣得遠(yuǎn)了,轉(zhuǎn)了一回手,又轉(zhuǎn)一回手,你說它咋能逃得回來!唉,你說,咱說下的盡是些啥話嘛,這一回即使它回了河川,回到羊欄,我都不打算理識它,凡賣出手的羊都不是我的羊了嘛,隨它吧,叫它自生自滅去!”

      他抹了把汗,又抬起袖口揩揩眼眉和胡子拉碴的臉。叫他乃善老漢,他到了該老的年歲,他撕扯著袖口揩臉的樣子,像個無所顧忌的孩子,是因為這夜里有雪,是因為這夜里喝了經(jīng)年陳酒嗎?他的確到了沒啥不可逾矩的年紀(jì)。

      6

      聽那紅旺的爐火在鐵鍋下轟吼,尖尖的火舌從爐口的縫隙刺探而出,窯里的暖催發(fā)了燥燥的土香,我靜靜地坐著,乃善老漢懶散地坐著。我不再思索他的羊群里有沒有黑羊,甚至黑羊正在逃回小湋河川的夜黑和白雪中奔跑。燥燥的土香間躥騰著厚濁的酒味。陳酒氣息彌散進(jìn)了窯垴的角落,燈光沒能觸及的昏黑處,有厚濁的酒味在流動。

      他斜偎著沙發(fā),就像小羊的額角頂出犄角的幼芽一樣,我看著他額角浸出汗珠,他的眼睛亮汪汪,恰如羊們望著夜空、河川沉思的眼瞳。雪在白胖著樹梢、院場、塬坡及寬展的大麥田,雪落進(jìn)瘦削的河水,雪沉沒進(jìn)河流。他忽而端起碗,咕咚咚喝下羊湯,隨手捏起酒盅,一仰脖子,嗞溜一聲,溫騰騰的燒酒吮進(jìn)了喉嚨。他忽地站起身,即刻要走。

      “說走就走呀,吃幾口羊肉再走么!”我說。

      衣襖毋須拉緊,敞著懷,像是氣惱的樣子拉開窯門,進(jìn)了雪地,他身影厚厚的,說走竟走了。小錫壺里的酒要喝沒了,酒在他骨頭里燃燒,他真到了沒啥不可逾矩的年紀(jì),活著在他眼里、心里只剩下了黑白色,如此而已。

      雪早都沒過了腳踝,他沒有踉蹌,他的腳步有些焦躁,有些失落,雪在他腳下吱嚀得并不凌亂卻深淺不一。說到底,他心里還是有只黑羊,憨憨的、蠻橫頑皮的小公羊。

      他的兒子失聯(lián)了,至少已有五六年。他去西安、新疆、廣州和上海找過兒子。兩年后,他回了河川。他時常在夜黑里隔著窯窗,靜聽寂靜中的風(fēng)吹草動。因為雪夜,探過窯窗上的燈影是鵝絨黃的,鵝絨黃的燈影鋪展進(jìn)院場,白雪上的燈影恰似涌動的浪花與白浪的飛沫。風(fēng)大口地吞噬著雪,雪擰扭在風(fēng)中。

      說走就走了,咋就這么樣的一個人!乃善老漢年近古稀了,他把自己活成了這樣的一個人嘛!掩住窯門,雪花寧寂,爐火熏騰,我喝下酒盅里的殘酒,又捏起酒壺滴淋一盅。這會兒,我想拉個話,拉拉雜雜地拉個家常話??墒菦]人會問我,為啥要從西安回到河川,一個人守了曾經(jīng)的院場,孤清的院場?我的窯垴里備放著已有了青苗分蘗氣息的陳酒,紫藍(lán)鎮(zhèn)街老作坊的陳酒。

      雪花愈鬧夜愈闃靜,不只我有話要說,生靈們也有話要說,生靈們的話語要跟漫天的雪花一樣密集,跟蜿蜒的小湋河一樣長呢!我似乎聽到了一聲羊咩,在紛鬧的雪花間,大約燈影聽到、河川聽到、白雪聽到,夜黑也已聽到。

      猜你喜歡
      羊們黑羊河川
      河川沙塘鱧
      垂釣(2024年1期)2024-03-08 04:09:35
      重慶橫河川儀有限公司
      流淚的羊
      遼河(2021年7期)2021-08-23 00:54:59
      羊的一片草
      黑羊(五則)
      黃龍河川道
      文苑(2018年22期)2018-11-15 03:24:23
      黑羊和白羊
      相約蒲河川
      黃河之聲(2016年8期)2016-10-21 02:26:58
      羊的進(jìn)化
      文化的起源
      金色年華(2010年3期)2010-04-29 00:44:03
      长葛市| 随州市| 通河县| 蒲城县| 宝丰县| 曲水县| 德清县| 邢台市| 三江| 锡林郭勒盟| 佛坪县| 利辛县| 乐业县| 望谟县| 中宁县| 汾阳市| 鄂伦春自治旗| 紫金县| 思茅市| 鄯善县| 中江县| 会东县| 德江县| 万州区| 洱源县| 平武县| 安阳县| 泉州市| 鞍山市| 西青区| 井研县| 宁乡县| 吴江市| 阿城市| 额敏县| 溆浦县| 滁州市| 日土县| 博兴县| 鄂温| 武鸣县|